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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用大学语文
1.5.4 4 袁宏道《雨后游六桥记》赏析

4 袁宏道《雨后游六桥记》赏析

雨后游六桥

寒食后雨,予曰此雨为西湖洗红,当急与桃花作别,勿滞也。午霁,偕诸友至第三桥,落花积地寸余,游人少,翻以为快。忽骑者白纨而过,光晃衣,鲜丽倍常,诸友白其内者皆去表。少倦,卧地上饮,以面受花,多者浮,少者歌,以为乐。偶艇子出花间,呼之,乃寺僧载茶来者。各啜一杯,荡舟浩歌而返。

——《袁宏道集笺校》

①六桥:西湖著名景点。

②寒食:古代节气。

③白纨:穿着白色的绸衣。

④去表:脱去外衣。

赏析

明代文学,在复古主义思潮的笼罩下,一直没有多少新的起色。这种局面的扭转与改变,是从反复古主义渐成气候开始的,徐渭、李贽、汤显祖等人相继步入文坛,凿开了明代文学新的天地。晚明文学的革新和繁荣,呈现为两个方面的齐头并进:一是新的文学观念层出不穷,从徐渭的“本色”,到李贽的“童心”和汤显祖的“唯情”,再到袁宏道的“性灵”,文学个性和创作自由的观念,层层推进,直逼复古主义的窠臼;二是文学实践出现新的转变,在文学样式上诞生了新的兴奋点,世俗化的小说和文人的小品,日益兴盛。小品,作为术语,它源自于佛教,是指存要义、略枝节的佛经文本;而作为文学中的“小点心”,应该是古已有之,不过,其兴盛当是晚明。也正是因为兴盛,所以晚明小品拓宽了文学的界限,难以界定为固定不变的文体,而只能被描述为一种极具共同特质的文类,囊括杂记、游记、笔记、日记、传记、序跋、尺牍、寓言、清言、书画题跋等。

袁宏道这篇《雨后游六桥记》,就属于游记类小品。全文只百余字,主要记述寒食雨后作者与一帮友人游览西湖六桥。不过,写作上却别出心裁,给人以耳目一新的阅读畅快。作者既没有渲染雨后六桥的风景,也没有直接抛头露面的抒情,更没有端起士人架子的布道,即使是西湖桃花,也只一句而已。但整个游历的背景和过程,非常清晰而流畅,具有很强的动感和画面感,充满事件的意味,人的行动和桃花这一主题背景,始终交织在一起,读起来,就像看一部小小的电影。它不仅体现了袁宏道非常个人化的写作理念,也充分展示了晚明时期小品的主要艺术特征。

袁宏道(1568—1610),字中郎,号石公,湖北公安人。少有识力,得李贽称赏。万历二十年(1592)进士,二十二年就吴县令,因难忍“人间恶趣”,两年后挂冠而去。反复如是者,四。曾先后履职顺天教授、仪曹主事、考功员外郎、稽勋郎中等,但每次在职的时间,均没有超过两载。一生酷嗜纵情恣性的游历与文学,著述甚丰,尤擅长于小品。倡导“独抒性灵,不拘格套”(《叙小修诗》)的文学主张,积极反对前后七子的复古主义,崇尚个性,推动了晚明文学的革新和繁荣,与兄宗道、弟中道一起,史称“公安三袁”。

一般说来,一种新的文学观念,代表的不仅仅是文学内部的运动与变化,文学的变革,往往只是更大范围、更深层次之变革的有限显露。明代自中叶以后,整个社会都在酝酿着变革的来临。东南地区商业生活方式的发达,王艮、罗汝芳等左派王学对“存天理,灭人欲”的反动,老、庄学说的重新炙热,何心隐为首的“狂禅”之风气,“山人”阶层的扩大与流行……这些因素,再加之科举制度和皇权体系的自身痼疾,导致社会良知与精英的代表——士人,普遍选择边缘的姿态,与文化中心拉开了距离。大一统的文化体系、价值体系、思想体系和权力体系,自万历始,已经岌岌可危。公安派倡导“性灵”,虽然是以文学的名义,但不独是为文学这一个领域。从文学上讲,是反复古,反“宗经”,反所谓的道统和正统,解放作家,解放文学,恢复文学“言志”、“缘情”的自由,把严肃的假文学变为游戏的真文学,“文不足以供人爱玩,则六经之外俱可烧”(唐显悦《媚幽阁文娱序》引郑超宗语)。而“性灵”又是一个讲不清楚的、没有边界的概念,所谓“独抒性灵”,其实就是想怎么着都行,唯独不能再去“载道”。这一极度个人化的文学观念,其蕴涵的价值倾向,则是个性主义、人本主义。而从文化上看,它是为新的生活方式(包括审美情趣和审美风气)而辩护。《雨后游六桥记》,提供的正是这样的文本。从写法上看,它处处体现出与游记这一文体的写作传统相区别。题为游“六桥”,其实不写六桥,而是写六桥之桃花;写桃花,除“落花积地寸余”一句,笔墨却偏离了桃花。开头说“急与桃花作别”,后面却不见渲染依依惜别之情,见到桃花,反是“快”、“饮”、“歌”、“乐”,最后是“荡舟浩歌而返”,没有一丝留恋的意味。而从整体上看,作者既无意于绘景,也无意于抒情,而是在叙述一件难以令人信服的游历事件。游记写到这个程度,不是个人化的写作又是什么呢?但是,仔细玩味,又不难发现这种个人化写作的依据和妙处:它逃离了游记这一文体所记录的文化传统,也避开了游记这一文体所塑造的阅读期待,它返回生活本身,听从于作者性情的召唤。就它所反映的这一生活片断而言,这是一种陌生的、新的生活方式。需要指出的是,这种生活方式在中国文化史上,不是没有似曾相识的知音,不过,那是在遥远以前的魏晋。

小品的主要艺术特征之一,就在于一个“小”。但“小”,不等于“少”,“幅短而神遥,墨稀而旨永”(唐显悦《媚幽阁文娱序》引郑超宗语),这是晚明人自己对小品艺术特征的概括。而另一位晚明小品家陈继儒曾评小品:“芽甲一新,精彩八面,有法外法、味外味、韵外韵。”(陈继儒《媚幽阁文娱序》)所谓“法外法、味外味、韵外韵”,当有两层含义:一是越出已有的、经典的法、味、韵传统,去寻找新的法、味、韵;二是将被审美历史拒斥为非法、非味、非韵的东西,转化为文学的法、味、韵。它与前面唐氏的观念结合起来,形成晚明作家对小品的总体把握。小品虽小,依然表现着大世界。不过,其表现的形式变了,表现的世界也变了,不再是那个传统阅读中所建构起来的旧世界。其“神”、其“旨”,都有了新的意义。《雨后游六桥记》记述一次完整的游历,仅用六个句子。所记述的这群游历之人,其游历的心境和行动,既不是传统的雅士,也不是世间的俗士。他们酷嗜六桥的桃花,怜惜生命的落红,而一旦真的直面桃花与落红,却又少了人们所期待的、所熟悉的那种虔诚和敬意!去外衣,卧地饮,面受花,歌之饮之,浩歌而返:落红不悲,反以为乐,这不就是“游戏”,不就是“狂欢”么?而这种旷达与潇洒,这种艺术化的人生,不能认为是历史发展的自然进程,而是一种畸形的文化产物!它让人们在阅读之后,自然去回味那培育它的真正土壤,回味那些放达之士的精神追求。正是因为晚明小品具有这种反抗姿态和自由品质,周作人才把它树立为“五四”新文学的源头(《〈陶庵梦忆〉序》:“明人所表示的对于礼法的反动则又很有现代的气息了。”)。

古代咏西湖之诗、记西湖之文,多矣。这篇小品,除了写法上的新奇外,其语言也是可圈可点。措词造句,简练而不板滞,流动而不浮滑。字字生根,跳跃、节奏、趣韵俱佳,非常富有画面感、运动感,给人以丰富的想象空间,把中国古代汉语的文学表现力,发挥得淋漓尽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