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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用大学语文
1.5.3 3 柳宗元《始得西山宴游记》赏析

3 柳宗元《始得西山宴游记》赏析

始得西山宴游记

自予为僇人,居是州,恒惴栗。其隙也,则施施而行,漫漫而游。日与其徒上高山,入深林,穷回溪,幽泉怪石,无远不到。到则披草而坐,倾壶而醉。醉则更相枕而卧,卧而梦,意有所极,梦亦同趣。觉而起,起而归。以为凡是州之山水有异态者,皆我有也,而未始知西山之怪特。

今年九月二十八日,因坐法华西亭,望西山,始指异之。遂命仆人过湘江,缘染溪,斫榛莽,焚茅茷,穷山之高而止。攀援而登,箕踞而遨,则凡数州之土壤,皆在衽席之下。其高下之势,岈然洼然,若垤若穴,尺寸千里,攒蹙累积,莫得遁隐。萦青缭白,外与天际,四望如一。然后知是山之特立,不与培塿为类,悠悠乎与颢气俱,而莫不得其涯;洋洋乎与造物者游,而不知其所穷。引觞满酌,颓然就醉,不知日之入。苍然暮色,自远而至,至无所见,而犹不欲归。心凝神释,与万化冥合。然后知吾向之未始游,游于是乎始,故为之文以志。是岁,元和四年也。

——《柳宗元集》

①西山:在今湖南零陵西。

②僇(lù)人:罪人。

③法华:寺名。寺在永州城东山,柳宗元至永州后,建造了法华寺西亭。

④箕踞:一种放任随意的坐姿。

⑤岈(xiā)然:山谷空阔的样子。

⑥垤(dié):穴外的积土。

⑦培塿(pǒulǒu):小土堆。

赏析

《始得西山宴游记》,为“永州八记”之首,是柳宗元文学创作转向的重要标志之一。柳宗元一生及其创作,以“二王八司马”事件为界,分前后两个时期。《旧唐书·柳宗元传》说:“宗元少聪警绝众,尤精西汉诗骚。下笔构思,与古为侔,精裁密致,璨若珠贝,当时流辈咸推之。……既罹窜逐,涉履蛮瘴,崎岖堙厄,蕴骚人之郁悼,写情叙事,动必以文,为骚文数十篇,览之者为之凄恻。”贬谪之前,他的主要志向在于政治而不在于舞文弄墨,这个时期的写作,多为实用性很强的论、议、传、书等文章。革新运动失败,给他以沉重的人生打击,尤其是精神方面,承受着前所未有的摧残。“贬谪”不仅是政治事件,也是文化事件,它不仅意味着柳宗元必须被迫从那个社会的政治中心、文化中心中撤退,甚至也意味着由于他“罪人”的社会身份而将被主流社会及其文化圈子所抛弃。人生的跌落,精神的摧残,使得一向刚直峻切、踔厉风发的柳宗元在性格上发生了较大的转变,遗弃、拘囚、苦闷、悲伤、忧愤、心灰意冷等,逐渐把他引向了内省、冷峭之路。尽管苍生社稷不可能一下子从他的心中彻底退去,但他此时更为需要的似乎是生命的慰藉、精神的解缚和心灵的超脱,他开始出入佛、庄,留心于山水,走上真正的文学创作生涯。谪居永州,条件的简陋、环境的恶劣、精神的重压等,使得他的身体未老先衰,“行则膝颤,坐则髀痹”(《与李翰林建书》)。同时,他的贬职“永州司马员外置同正员”(即编外的闲员),决定他是一位戴罪的“闲人”。因此,为了缓解身体的病痛,为了排遣精神的郁愤,为了重建心灵的居所,柳宗元开始寻迹山水,大量创作山水游记。《始得西山宴游记》正是这个时期的杰出作品。

柳宗元(773—819),字子厚,河东(今山西永济)人。少即聪慧,有奇名。贞元九年(793)进士,为蓝田县尉、监察御史里行等职。永贞元年(805),擢为礼部员外郎,积极参加王叔文领导的政治革新运动。同年八月,革新失败。九月,被贬永州司马,谪居永州十年。元和十年(815),先被朝廷诏回,接着外放柳州刺史。元和十四年(819)十一月,在身心憔悴中走完悲剧的一生,葬身柳州,年四十七。“李杜泛浩浩,韩柳摩苍苍。近者四君子,与古争强梁。”(杜牧《樊川文集》卷一《冬至日寄小侄阿宜》)与政治上的挫折形成鲜明对照,柳宗元在文学上声名远播,收获甚多。尤其在散文方面,他与韩愈一起,积极倡导“古文运动”,其身体力行的开拓之功,得到后世的公认,位列“唐宋八大家”之一。

《始得西山宴游记》不能作为一般游山玩水的闲情笔记来阅读。它的主人公,既不是忙里偷闲者的放松于山水,也不是采菊东篱者的怡情于山水,而是一颗痛苦、压抑、挣扎的心灵试图在山水中获得短暂的涅槃与自由。“居是州,恒惴栗”。即使出游,也是“施施而行,漫漫而游”,其小心谨慎之状,逃遁社会之情,宛然可见。文分前、后两段,两次写到自己醉卧山水之间——“倾壶而醉”、“颓然而醉”。这里的“醉”,不是简单的生理现象,而是通过生理的形式而转化为心理上的涤除与遗忘,从而获得片刻的精神解放和生命澄澈。特别是文后这句:“苍然暮色,自远而至,至无所见,而犹不欲归。”“犹不欲归”,并不仅仅是指归于住所(家),它还有另一层意思,那就是凝聚于住所(家)之上,给予作者沉重打击的那套社会机制和文化系统。

与山水为伍,同造化为伴。对于柳宗元来说,并不是极为自愿的、轻松的人生。虽然中国古代文化在其发端处就与自然保持着亲近、不隔的关系,但儒家文化的重心毕竟是落在社会这一端,天下、社稷、黎民,为其坚守的根本。因此,除了先秦的老子、庄子以外,大多数的士人从社会一端滑向山水自然一端,都免不了有一个精神挣扎的过程。由儒而道,由兼济天下而玩心山水,对于中国古代的知识分子而言,并不是十分自愿而自觉的,它不仅意味着心灵的一种蝉蜕、精神的一种超越,也意味着仕途的跌落、信念的挫折和文化的抛弃。柳宗元也未能幸免,他在这篇游记里所表现的洒脱恣肆、昂扬轻松,也难以隐饰其内心的苦闷和孤独。

《始得西山宴游记》,在艺术上有两个极其重要的特色:其一,围绕文题“始得”二字,浓墨重染,反复申发,竭力表现从发现西山到游历西山的精神满足和心灵畅适。“始”字在文中出现四次,次次有别,层进层深。“未始知西山之怪特”,因为不知西山,作者以为永州凡具异态之山水,皆游历而遍,内心产生一种低层次的满足,也借此衬托后面西山的“特怪”。“望西山,始指异之”,这是发现西山、远观西山,指点称奇,有一丝惊讶,也有一丝惊喜。“知吾向之未始游,游于是乎始”,因为有了亲身的游历,体验了西山的奇特异妙,才知道以前的游历根本算不了游历,真正的游历从这次开始。未知西山—望西山—游西山—否定前游:作者内心的满足和愉悦,一步步得到提升。清代孙琮说:“篇中欲写今日始见西山,先写昔日未见西山;欲写昔日未见西山,先写昔日得见诸山。盖昔日未见西山,而今日始见,则固大快也;昔日见尽诸山,独不见西山,则今日得见,更为大快也。中写西山之高,已是置身霄汉;后写得游之乐,又是极意赏心。”(《山晓阁选唐大家柳柳州全集》)这则评语,是颇合该文之面目的。

其二,俯仰周流,视野开阔,气象博大,表现挣脱束缚后融入天地自然的自由。天地即大人,人亦小天地。中国古代文化总体上认为,人的真正自由,不是靠征服自然而获得的,而只能通过向自然返回的方式来获取。无我,忘我,仰观俯察,入于天地造化,人方能获得真正的精神自我。柳宗元山水游记中的奇山异水,多数都呈深僻森峭、幽寂荒冷、局促曲仄的特点,与他的拘囚、压抑、孤独的内心相表里。唯有这篇游记,写景时显得大气磅礴,洒脱无拘。甚至这一反差现象,在该文的前、后段中都有明显的体现。前一段云“入深林,穷回溪,幽泉怪石,无远不到”,而后一段则判若两人,集中笔墨描写登临西山之巅后的仰观俯察,表现“洋洋乎与造物者游”的悠远、广袤之境界。“外与天际,四望如一”,在视觉的上下周流中,在目光的来回取景中,心灵融入了天地自然,精神获得了解放,“心凝神释,与万化冥合”。因此,“山之特立”,也是人之特立,是人之登高而融入天地宇宙后的身心解脱和精神自由。而这一艺术特征,在柳宗元的山水游记中,是不多见的,这大概与他的性格、信念和命运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