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王粲《登楼赋》赏析

登楼赋

登兹楼^①以四望兮，聊暇日以销忧。览兹宇之所长兮，实显敞而寡仇^②。挟清漳^③之通浦兮，倚曲沮^④之长洲。背坟衍^⑤之广陆兮，临皋隰^⑥之沃流。北弥陶牧⑦，西接昭丘⑧。华实蔽野，黍稷盈畴。虽信美而非吾土兮，曾何足以少留!

遭纷浊而迁逝兮，漫逾纪^⑨以迄今。情眷眷而怀归兮，孰忧思之可任!凭轩槛以遥望兮，向北风而开襟。平原远而极目兮，蔽荆山之高岑。路逶迤而修迥兮，川既漾而济深。悲旧乡之壅隔^⑩兮，涕横坠而弗禁。昔尼父之在陈兮，有归欤之叹音。钟仪幽而楚奏兮，庄舄显而越吟。人情同于怀土兮，岂穷达而异心!

惟日月之逾迈兮，俟河清其未极。冀王道之一平兮，假高衢而骋力。惧匏瓜之徒悬兮，畏井渫之莫食。步栖迟以徙倚兮，白日忽其将匿。风萧瑟而并兴兮，天惨惨而无色。兽狂顾以求群兮，鸟相鸣而举翼。原野阒其无人兮，征夫行而未息。心凄怆以感发兮，意忉怛而憯恻。循阶除而下降兮，气交愤于胸臆。夜参半而不寐兮，怅盘桓以反侧。

——《文选》

①兹楼:麦城城楼，在今湖北当阳县东南。

②寡仇:无可匹比。

③漳:漳河，源于湖北南漳县西南，往东南流经当阳与沮水会合。

④沮:水名，在麦城西与漳河会合。

⑤坟衍:坟，隆起;衍，平展。

⑥皋隰(xí):皋，水边之地;隰，低洼潮湿之地。

⑦陶牧:陶，指陶朱公，即越之范蠡;牧，城郊之外的土地。据说湖北江陵附近有陶朱公之墓，故称之为“陶牧”。

⑧昭丘:楚昭王墓址，在当阳县东南。

⑨纪:一纪为十二年。

⑩壅隔:山水阻隔，消息不通。

尼父:孔子。《论语·公冶长》:“子在陈曰:‘归欤!归欤!……’”王粲此处引之，有喻自己怀才不遇的意思。

钟仪:楚国的乐官。《左传·成公九年》记他被郑俘虏后献给晋，晋侯命他演奏献艺，他却演奏南楚的曲调。

庄舄(xì):越人。《史记·陈轸传》说他在楚国为执珪之官，病中思念故乡，连说胡话也用越语。

河清:喻天下太平。《左传·襄公八年》引逸诗:“俟河之清，人寿几许?”古传黄河千年一清，谓时机难遇。

高衢:喻贤明君主的治国大道。

匏(páo)瓜:葫芦。《论语·阳货》记孔子曰:“吾岂匏瓜也哉，焉能系而不食!”此处有喻终身虚度而不见用于世之意。

渫(xìe):淘井。此句的大意是说，担心自己会像井淘干净而无人饮之那样虚度生命。

阒(qù):沉寂。

忉(dāo)怛(dá):忧伤。

憯(cǎn)恻:悲痛凄怆之意。

赏析

这篇赋，当王粲作于依附刘表而不见重用之际。末世之动乱，流离之颠苦，补时救世之责任，虚掷生命之愤懑，塑造出那个时代文士们普遍沉郁而憯恻的心境。为消心忧，登楼远览，而作此赋。全篇以心境为纲，情思为网，驱情役景，运典托志，辞疏藻朴，但情凄意切，用笔容柔而深厚。晋时的陆云曾说:“《登楼》名高，恐无可越而。”(《全晋文》卷一百二《与兄平原书》)的确，此赋不愧为建安时期抒情小赋中的翘楚。

赋分三段，却紧扣“登兹楼”、“以销忧”之主旨:首绘登楼所览、次叙怀乡之情、末抒生命之忧。乍一登楼，置身高处，这种位置上的突转，必然带来视觉的转换，从而令心灵于滞重、逼仄中抽身，获得片刻之自由。作者松开视觉的翅膀，听凭心灵的翱翔，由近及远，序次历历，撮掠其要。广陆沃流，山川原野，涌入自己的怀抱。但作者并不像汉大赋家那样，极尽铺陈、夸饰之能事，而是笔随欲去之心境，无意于物类比陈，因而稍事点染，简练疏朗，一切皆宛然尽出。末二句，运目之心，自远处返回，重忆起沉重而游离的现实之身。异土虽美，何足少留——从文章言，这是束上启下。

身置异地，志弃荒闲。站得越高，望得越远，反而越能触发起作者忆身世、悲流离、怀旧土的情思。中国古代以农业文明为起点，形成定居之文化传统，加之地理、交通、管理等方面的条件限制，人的流动性极其有限，但对于一般文士来讲，为了让知识和信仰落地生根，变成现实，他们却不得不选择远游，由此形成文学上的怀乡之母题。不过，王粲离乡，似乎少了些自愿，多了些动乱的逼迫。因此，他的怀乡之情，就多了一层深厚的社会意味。在这一段中，首四句写“迁逝”之故、流离之久，以及怀旧情思的殷切。中间八句，聚焦目前，触景生情，思绪滚涌，无以自禁，以至于潸然垂泪，既见出作者怀乡之真切，也能勾起读者的想象——值此动乱之世，一位文士的生存境遇!最后六句用典，在作者可能是思归不得，感伤至极，以之自遣;而在读者，它可能意味着把先秦以来文士们的命运和心境，缀连成片，还原出被我们遗忘了的历史一面。

末段放眼沉浮的时局，内观不幸的遭遇，抒发传统文士献身天下太平而不得的生命之忧。大约从孔子开始，古代文士们就把修身、治国、平天下想象为天经地义的文化道义和社会责任，这一道义和责任，随着建构过程的连续性，逐渐内化为文士身份的一种集体性的内在标志和象征，但是真实的现实与虚构的观念之间永远都存在着巨大的裂缝，观念的建构并不等于现实的重组。这一悖论，折磨过先秦孔子、屈原等这样的文士，现在同样要折磨着身材瘦弱的王粲。心中执道的文士，并不畏惧生命的短促与终止，真正令他恐惧的是怀里抱着补天的意志而目送头顶上往来的日月。这岂是寻常人的生命之忧?作者用“匏瓜”、“井渫”(见《易·井卦》)两个典故，表明的正是不见重用、虚掷光阴在内心深处投下的阴影、恐惧和煎熬。可是时局还在恶化，原野寂静，大地萧条，唯有战争驱赶着征夫，永不停息。最后四句写登楼下来，心绪忧愤交加，夜深而难寐，与篇首相对照。登楼是为消忧，而消忧的结局，竟然还是“怅盘桓以反侧”，怎不令人凄怆!

赋是一种介于诗和散文之间的文体，也是古代艺术化散文(美文)的过渡性文体，没有赋在汉代的繁荣、发展与普及，就很难出现以后的艺术化散文。但是，汉代的大赋，大多数都流于铺陈其事、夸饰比对，诗的因子往往只限于用韵和音律，难见作者的个性和面目，而到抒情小赋，情况就发生了较大变化，诗的因子弥散、转化为较强的文学性和审美性，向艺术化迈进了一大步。展读王粲此赋，还应该注意这么几个问题:

王粲(177—217)，字仲宣，山阳高平(今山东邹县西南)人。出身东汉有名的大家族，少有才名，博学多识，才思敏捷。十七岁时，随汉献帝西迁长安，又因政局混乱，南下荆州，依附刘表十五年，但因体貌矮小而始终得不到重用。刘表死后，归依曹操，曾为丞相掾、军谋祭酒、侍中等职，封为“关内侯”。传诗、赋、论、议等作品近六十篇，曹植于《王仲宣诔》中评曰:“文若春华，思若泉涌。发言可咏，下笔成篇。”

以情结文，驱情役景。清代的刘熙载说:“王仲宣《登楼赋》出于《哀郢》。”(《艺概·赋概》)像屈原一样，王粲作此赋，也是以自己沉郁、忧愤的心情为宣泄对象，从开篇之“忧”，到结响之“怅”，一个情字，虽三次错致，却贯穿始终，构成了这篇赋创作上的内驱力和接受上的感染力。同时，既为登楼远览，心灵就免不了与景物打交道。不过，作者笔下的景色，完全是置于个人心情的统摄之中。三段中三次写景，却又次次相异。首段的景色，开阔、旷远、华实而疏朗，渲染的是“美”，这与作者登楼之初渴望心境自由是一致的。而中段之景，山高、水阔、川深、路曲、道阻，突出的是“隔”，这是因为作者的眼睛，此时被思旧怀乡的心灵蒙住了，在它的过滤下，见出的当是另一番景色。末段的景色，凄惨、萧瑟、死寂，了无人之生命气息，刻画的是“凄”，正如清代宋长白所云:“摹写长途景况，令人肌肤凛冽。”(《柳亭诗话》卷七)，它与后面愤懑交加的胸臆，是何等的相匹。尤其“兽狂顾以求群兮，鸟相鸣而举翼”两句，意味深长，既反衬人世间的屠戮与冷漠，也烘托出作者心境的惨痛与孤独。

由心境而个性，由个性而形象。这篇抒情小赋，无意于描摹、表现外在的现实世界，作者只是借登楼而消遣自己顿郁、逼仄的心境，而恰恰就是这一情感上的自然宣泄，带出了真实的现实世界和作者的个性。无论是“曾何足以少留”的感慨，还是“涕横坠而弗禁”的独白，都显得真实而感人。这种抓挠人心的力量，除了来自于作者独特的身世经历以外，还来自于中国古代独特的文士文化。因此，这篇小赋再现的不仅是王粲的形象，从某种程度上说，它也重现了古代文士的一般形象。后世文章家、批评家之所以把《登楼赋》举为甚高位置，除了肯定它的艺术价值，也不排除他们在王粲这篇赋里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因为朝代虽然在不停地变更，但社会现实和文化根基并没有多大的改变。登楼也好，登高也罢，自屈原而王粲，也就逐渐成为古代文学中较为普遍的题材。

辞疏藻朴，笔力容柔。刘勰评王粲，其中有云:“文多兼善，辞少瑕累。”(《文心雕龙·才略》)从这篇赋看，作者避开了大赋的表现手法，去铺陈，弃雕琢，也不追求场面、气势上的繁褥与宏大，而是笔随心转，辞随情开，显得从容不迫，怡然自得。但还 是保留着诗化的语言美和结构美，对偶整齐，音韵朗畅，虽无大赋的起起落落，也不乏悲凉情调上的绵延和变化，体现了作者不事张扬、从容柔曼的艺术风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