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怎样欣赏古代散文

古代散文，作为中国古代文学园林中一枝瑰丽的奇葩，源远流长，丰富多彩。它既是千百年来历代作家审美智慧的结晶，也是现代社会治疗颓废、浮躁心灵的一剂良药。欣赏古代散文，具有十分重要的审美实践意义，譬如:陶冶审美情趣、提升人生境界、重塑人文精神、发掘汉语诗意特质、弘扬中华文化传统等等。可是，古代散文毕竟是古代人写下的散文，许多作品离今天已经非常遥远，作为现代社会中的读者，应该怎样欣赏古代散文呢?

散文，有广义(包括实用性与艺术性之散文)和狭义(专指艺术性散文或美文)之分。古代散文欣赏，主要是对古代艺术性散文的欣赏。既然叫欣赏，就不是带有实用目的的阅读，而是一种无用之用的玩味。从范围上讲，古代散文属于文学，因而欣赏古代散文，与一般的文学欣赏，没有根本性的区别，要求读者具备文学欣赏的基本修养与常识，能够掌握、运用文学欣赏的一般规律;而从时间上讲，古代散文属于中国古代文学，又要求读者必须能够熟练运用古代文学欣赏的基本知识和技巧。但是，古代散文毕竟是古代文学的一个分支，具有鲜明的自我特征，欣赏古代散文，与一般的古代文学欣赏，还是有区别的。古代散文欣赏，一要考虑古代，二要考虑散文。下面，围绕古代散文的艺术性，着重谈两点:

第一，了解中国古代散文的发展与变迁，在把握古代散文历史脉络与文体审美特征的基础上，进行具体的文本欣赏。

文学欣赏的基础是文本，撇开文本的阅读和把握，就无所谓什么欣赏。每个时代，都有每个时代特定的文本创造，包括它的理解方式和特征。古代散文与现代散文，分属于中国文学两种不同类型的符号言说系统。由于时间的原因，一个具体的古代散文文本，对于现代欣赏者来说，感觉往往不是亲切，而是非常的陌生。这就要求古代散文欣赏，应该在认真了解中国古代散文发展与变迁的基础上，根据古代散文的历史脉络和文体审美特征，展开对具体文本的阅读和想象。

中国古代散文，不仅源远流长，而且历经几次较大规模的发展与变迁，形成较为鲜明的历史脉络。先秦(开端)、两汉(发展)、魏晋南北朝(飞跃)、唐宋(成熟)、元明清(变迁)，每一个重要阶段，由社会、文化、审美意识等特殊性，而形成古代散文阶段性的审美特征。譬如先秦散文，由于这个时期文史哲不分，诗主要承担审美功能，而文则负载实用的功能，所以，这个时期的散文主要有两大类:(一)主于说理、陈义，积极干预社会现实的重组;(二)主于记人、述事，负责历史的记录和总结。不过，先秦散文的实用性之中也有艺术性的萌芽，如《孟子》中形象的比喻、《庄子》中丰富的想象、《战国策》中人物的刻画等。而到汉代，随着社会生活的发展，人们的审美意识增强了，即使像史传、政论这样实用性的散文，其文学性也加强了，而且流行起一种新的、由诗(审美)与文(实用)相交融而成的散文体——赋:大赋常常以问答为骨架，以铺叙、描写为特长，铺陈名物、排比辞藻、习偶练韵，是汉语文学性的重要锤炼;而东汉抒情小赋的出现，则意味着赋的实用性基本上被审美性取代了，诗的文学性和表现性，通过赋这一文体首次改写了古代散文的基本性质。因此，古代散文在不同的历史阶段，往往呈现出不同的审美标准和特征。欣赏古代散文，应该根据文本产生的时代，把它还原到相应的历史时期，按照古代散文在这个阶段的总体特征，来把握文本，克服对它的陌生。欣赏明代人的散文，就不能按照汉代散文的美学标准。

此外，古代散文是一个比较笼统的概念，它的内部还包含着具体而又十分复杂的文体。《文选》除去诗、骚，还将文体分为35类;明代吴讷《文章辨体》，把诗以外的文体分为41类;而清代姚鼐《古文辞类纂》(“古文”专指散文)通过合并归类，还有论辩、序跋、奏议、颂赞、辞赋等13大类。每一种文体，都因目的、内容的差异而在写法上具有各自的要求，从而形成各自的审美特征。因此，欣赏古代散文，不能忽略文本所属的文体及其审美特征。不同的文体，要按照不同的审美特征来欣赏。譬如古代传记和游记:前者属于记人，着眼于人物的形象刻画、性格提炼，往往按照人物生平而行文，突出人物的语言和行动，重在传神;而后者主要记游历，着眼于山水景物的描绘，往往按照游历的行踪而行文，突出游历的心情，重在自适。

第二，在仔细阅读文本的基础上，触摸古代作家的内心，充分品味古代散文丰富的艺术世界。

刘勰曾讲:“观文者披文以入情，沿波讨源，虽幽必显。”(《文心雕龙·知音》)古代散文欣赏的第一步是仔细阅读文本，通过文本的阅读，激起欣赏的兴趣，激活感觉、联想、想象等欣赏心理，从而才能以文本为纽带，与古代作家展开心灵的对话，触摸他们丰富的内心，品味他们所创造的艺术世界。欣赏古代散文，重点是欣赏者能够充分品味古代散文丰富多彩的艺术世界。这个艺术世界，是审美化了的世界，它既是古代现实的折射，也是古代作家内心世界的个性化映照。对它的品味，主要体现为以下几个方面:

(一)体验真挚的情感。一般说来，艺术性散文重在表现，即表现作家喜怒哀乐的心境。中国古代，文学并不太重视对现实生活的模仿，而是比较垂青于作家内心世界的宣露，所谓“言志”、“缘情”是也，古代散文亦不例外。从某种程度上讲，古代散文发达的一个重要原因，是因为诗在形式上的限制而不足以充分宣露作家的心境，导致作家倾向于不拘格套、自由灵活的散文。“真者，精诚之至也。不精不诚，不能动人。”(《庄子·渔父》)中国古代许多优秀的散文，往往都是作家真挚情感的流露。像司马迁《报任安书》、贾谊《吊屈原赋》、曹植《与杨德祖书》、嵇康《与山巨源绝交书》、向秀《思旧赋》、韩愈《祭十二郎文》、柳宗元《吊屈原文》等等，都是作家内心的真实剖白，或悲或愤，情真意切，很容易引起现代欣赏者的共鸣。例如《吊屈原文》，这是柳宗元作于赴永州司马时路过汨罗江之畔，耳闻怒号阴风，目望江涛滚滚，地点的巧合，遭遇的相似，使得作家顿生无限悲怆，借屈原之怀，抒自己之心曲，哀怨悱恻，一泻千里:“托遗编而叹喟兮，涣余涕之盈眶”，令人欷歔感怀!但是在大多数的古代散文中，作家并不是以直抒胸臆的形式来表现情感，而是把情感寓于描写、叙述、议论之中，情感的表达显得相对含蓄与隐晦，需要欣赏者在仔细梳理中，慢慢地咀嚼与体验。譬如诸葛亮《诫子书》，短短数语，前面告诫儿子要修身养德，要在淡泊宁静中下工夫，后面提醒他要珍惜光阴，积极投身于实践，看似老生常谈，但父亲对于儿子的那份期待、挚爱之情，却在平淡的议论中显得更加真实。

(二)品赏生动的人物。散文抒情，但散文也可以记人。受先秦史传散文的影响，中国历代散文作家对人物传记都情有独钟，留下许多优秀的记人散文。在这一类散文中，人物生动的形象，鲜明的性格，淋漓的心理，独特的精神，往往构成了艺术世界的全部。因此，欣赏这类古代散文，重点在于人物性格的刻画和人物形象的塑造。“传神写照，正在阿堵中”(《世说新语·巧艺》)，这条顾恺之论人物画的美学原则，同样体现在古代记人散文中。所谓“传神”，就是把人物独特的性格、气质、精神等充分表现出来。“传神”达到了，人物的形象当然就生动了。可见，品赏生动的人物，关键要能在文本的阅读中领略到人物的“神”。《史记》在古代散文作家的心目中，艺术地位甚高，其中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司马迁能够准确地把握表现对象，善于提炼人物的个性，运用细节表现人物的心理，塑造了一系列生动的、极具感染力的人物形象，上自帝王将相，下至市井平民，个个具有自我特征，栩栩如生。像《项羽本纪》中那段描写垓下之战的文字，写项羽在汉军的重围下，先是悲壮陈词，发誓三胜汉军，接着大呼驰下，斩一汉将，再戮一都尉，杀数百人，最后“乃谓其骑曰:‘何如?’骑皆伏曰:‘如大王言。’”全段语句短促，极富气势和节奏，写尽了项羽慷慨、悲昂、自信、骁勇的神态，从而也写活了项羽这个人物。当然，古代记人散文，也可以用来为作家自己画像，表现自我形象，陶渊明《五柳先生传》，就是一篇神情毕现的自传。

(三)游心活泼的山水。中国古代散文，到了魏晋六朝时期，随着自然美意识的形成，开始了对山水景物的描写，像鲍照《登大雷岸与妹书》、陶弘景《与谢中书书》、王羲之《兰亭集序》、郦道元《水经注》、吴均《与朱元思书》等，都有非常出色的山水景物刻画。后来，游记类散文，山水景物的表现，往往成其主要内容之一。欣赏古代散文中的山水景物，应该注意两点:第一，以一颗“林泉之心”去体验山水景物的生机。“山水质有而趣灵”(宗炳《画山水序》)，中国古代自然美意识，与西方具有较大的差异，不仅认为山水富有生命的气息，而且认为山水与人是亲近的，作家往往不太注重刻画山水景物的外在形态，而是注重传达它们的内在生机，表现山水的“活”和“趣”。例如吴均《与朱元思书》:“泉水激石，泠泠作响;好鸟相鸣，嘤嘤成韵。蝉则千转不穷，猿则百叫无绝。”而山水一派生机的背后，也正是作家所向往的生命自由。第二，善于从山水景物的刻画中把握作家的情感。“春山烟云连绵人欣欣，夏山嘉木繁阴人坦坦”(郭熙《林泉高致·山川训》)，山水景物与人的心境、气脉相连，所以王国维说“一切景语，皆情语也”(《人间词话删稿》)。品赏古代散文中的山水景物描写，还须从山水景物的神态中进入作家的情感世界。柳宗元“永州八记”之四《小石潭记》，写水，写石，写鱼，写山，写树，虽“穷形尽相，物无遁情”(林纾《韩柳文研究法·柳文研究法》)，却着意营造“其境过清”、“寂寥无人”的景致和氛围，暗示作家贬谪之后忧郁、孤独的心境和寂寞、凄凉的人生处境。从开篇的“心乐之”到中篇的“似与游人相乐”，再到结尾“凄神寒骨”的“悄怆”，反映出作家游览山水时情感发展、变化的曲线。

(四)领悟智慧的人生。纵观中国古代散文，虽不乏《史记》的追记历史，也不乏《捕蛇者说》的揭露现实，但大多数的作家似乎并不专意于此，他们更倾向于用散文来表达、交流自己对人生的感悟。序、跋、书、游记、尺牍、寓言等文体，尤其与这一审美目的紧密联系在一起。欣赏古代散文，不能忽略作家对人生的审美观照，不能忽略作家于生命中提炼出来的诗意和哲理。王羲之《兰亭集序》、陶渊明《桃花源记》、苏轼《赤壁赋》、欧阳修《醉翁亭记》、周敦颐《爱莲说》……不管是表达适世的解脱与超越，还是表达抗世的品格与执著，都意味隽永，值得咀嚼。“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所以游目骋怀，足以极视听之娱，信可乐也。”(《兰亭集序》)从数米记薪、功名利禄中走出，放眼宇宙，俯览万物，目随云去，心伴泉来，喜乐由我，动静随时，这不就是审美化人生的真谛么?

(五)探究美的形式。“体不备不可以为成人，辞不足不可以为成文。”(韩愈《答尉迟生书》)美的艺术世界，离不开美的表现形式，中国历代散文作家都潜心于散文的艺术形式。无论是结字、遣词、造句，还是谋篇、裁减、布局，小到修辞方式，大到文体体制，古代散文都留下了作家们卓越的审美创造智慧，呈现出多姿多彩的艺术风格，值得现代欣赏者仔细品味。作家个性化的精神、气质、趣味、心境等，都一一浓缩在行云流水、姿态横生的艺术形式中。一个字，一个词，甚至一处修辞，往往就蕴藏着一个丰富而含蓄的心灵世界。因此，欣赏古代散文，还应该在文本阅读中，探究美的艺术形式，深入体会古代散文优秀的艺术传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