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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用大学语文
1.4.3 3 马致远《秋思》赏析

3 马致远《秋思》赏析

秋思

【双调·夜行船】百岁光阴如梦蝶,重回首往事堪嗟。今日春来,明朝花谢。急罚盏夜阑灯灭

【乔木查】想秦宫汉阙,都做了衰草牛羊野。不恁么渔樵无话说。纵荒坟横断碑,不辨龙蛇

【庆宣和】投至狐踪与兔穴,多少豪杰!鼎足三分半腰里折,魏耶?晋耶?

【落梅风】天教富,莫太奢。无多时好天良夜。看钱奴更做道你心似铁,空辜负锦堂风月img71

【风入松】眼前红日又西斜,疾似下坡车。晓来清镜添白雪img72,上床与鞋履相别。休笑鸠巢计拙img73,葫芦提一向装呆img74

【拨不断】利名竭,是非绝。红尘不向门前惹,绿树偏宜屋角遮,青山正补墙头缺,竹篱茅舍。

【离亭宴煞】蛩img75吟罢一觉才宁贴img76,鸡鸣时万事无休歇。争名利,何年是彻img77?看密匝匝蚁排兵,乱纷纷蜂酿蜜,急攘攘蝇争血。裴公绿野堂img78,陶令白莲社img79。爱秋来那些:和露摘黄花,带霜烹紫蟹,煮酒烧红叶。人生有限杯,几个重阳节?嘱咐俺顽童记者img80:便北海img81探吾来,道东篱img82醉了也。

①梦蝶:形容人生若梦。《庄子·齐物论》:“昔者庄周梦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俄然觉,

则蘧蘧然周也。”

②堪嗟:可叹。

③罚盏:行酒令罚酒。夜阑:夜深,夜残。

④秦宫汉阙:秦汉时期的宫殿,这里是互文。

⑤恁:如此,这般。

⑥龙蛇:这里指刻在碑上的文字。古人常以龙蛇比喻书法笔势的飞动,故称。

⑦投至:及至,等到。

⑧“鼎足”句:言魏、蜀、吴三国鼎立,终不久长,世事如风云,变化莫测。

⑨此句意谓:良辰美景,稍纵即逝。

⑩看钱奴:即守财奴。更做道:即使,纵使。

img83锦堂风月:指富贵生活。锦堂指昼锦堂,宋代韩琦建、欧阳修曾作《昼锦堂记》。

img84白雪:指白发。

img85鸠巢计拙:《诗·召南·鹊巢》:“维鹊有巢,维鸠居之。”朱熹注曰:“鸠性拙不能为巢,或有居鹊之成巢者。”这里指不善生计。

img86葫芦提:糊糊涂涂,当时的俗语。

img87蛩:蟋蟀。

img88宁贴:安稳。

img89彻:了结,尽头。

img90裴公:指唐代裴度,他曾历事五朝,后因不惯宦官当权,国事日非,在洛阳建“绿野堂”,不问朝政。这里以裴公绿野堂代指隐居生活。

img91陶令:指陶潜,因他曾为彭泽令,故称。白莲社是晋代高僧慧远在庐山建立的社团,曾邀请陶渊明参加。

img92记者:记着。

img93北海:指东汉孔融,曾出任北海相,好宴客,有“座上客常满,樽中酒不空”的说法。

img94东篱:指马致远,马致远号东篱。

赏析

本篇堪称元代散曲的绝唱,历来为研究者所推崇。

散曲题为“秋思”,表面看似乎是一首“伤时”和“悲秋”的作品。但作者却借着“秋思”话题,抒发了对人生和历史的诸多感慨,表现出高洁的品格和洒脱豁达的人生态度。结合元代文人和作者的特殊处境,透过表面的潇洒和飘逸,我们又依稀嗅得到一丝难以言说的无奈和落寞。

春去秋来,时序流转。古代文人在逝者如水的时光面前,不乏种种感慨和思考。曹操的“神龟虽寿”和孔子的“逝者如斯”无疑都寄托了文人对于宇宙和人生的丰富感受。在面对秋天时,从宋玉开始,古代文人就兴发出了悲凉、肃杀的个体体验,确立了“悲秋”的感伤基调。但纵观历代文人的悲秋之作,许多都局限于“悲其肃杀”的简单境界之中,缺乏一种厚重和深沉。马致远的这套散曲虽则同为“秋思”题材,却能别具一格,以悲秋为基调,在对时序流转的感受中,加入了人生如梦、世事为空的生命体验和历史思考,并引发出关于古与今、是与非、富与贫、生与死、兴与亡、名利与功过等一系列人生问题和历史问题的思考。这样,作者就把前人的“伤时”主题放置在了人生和历史的空间里。仅从题材的宏阔和立意的高远,就已经远非一般的悲秋之作可比拟了。

首句“百岁光阴如梦蝶”横空而下,从人生的感受切入,为全曲蒙上了一层幻灭、迷离的色彩,同时也确立了散曲的伤感基调。之后,作者围绕不同的时序抒发自己多方面的感受。首曲【双调·夜行船】就呈现出三个不同的时间链条:“百岁光阴如梦蝶”呈现的是人生的时序;“今日春来,明朝花谢”展开的是“一年四季”的序列;“急罚盏夜阑灯灭”则感慨昼夜的交替和流逝。作者正是借助不同的时序流转写出了时光如箭、冯唐易老的人生体验。次曲【乔木查】则将视野拓展到更为广阔的历史场景,将人生的小宇宙拓展到历史的大宇宙,借朝代的更迭和世事的变迁来强化时光流逝、世事沧桑的感慨。“想秦宫汉阙,都做了衰草牛羊野”句,颇可与“黍离”比拟。昔日巍峨的宫殿如今已荡然无存,庄稼也罢,牛羊也罢,平野之上的诸般景象越是生动就越容易使人想起这里曾经发生的一切。不同的是,《黍离》篇里更多浸染了作者的故国之思,而马致远的散曲里则充溢着对历史的理性思索。“荒坟横断碑”的意象则以萧索写虚幻,使人产生一种繁华如梦的感觉,与“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颇有异曲同工之妙。“不辩龙蛇”则具有双关的作用,一来可以表示随着时间的流逝,那些辉煌的过去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即使碑刻上的文字也依稀难辨了。但“龙蛇”本身又给我们优劣和是非分判的暗示。【庆宣和】曲接续上曲的话题,从另外一个视角写历史感慨和人世沧桑。“狐踪与兔穴”是又一组典型的表现朝代更迭的意象,有时会以“狐眠败砌,兔走荒台”的面目出现。当年的宫阙如今已经是狐、兔出没之地,与上一曲中的“牛羊野”形成互文的效果。“多少豪杰”传达了同样的认识和感慨,与“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和“浪花淘尽英雄”颇可呼应。“鼎足三分半腰里折,魏耶?晋耶?”则针对三国壮阔和宏大的历史画卷提出质疑,表现出作者对于兴亡和盛衰的冷静思考。

马致远,“元曲四大家”之一,大都(今北京)人,号东篱,约生于公元1250年,卒于公元1321年前后。青年时曾追求功名,在大都先后生活达二十年。大德(1297—1307)后,任江浙行省务官,晚年可能隐居江南。有杂剧十五种,今存七种。散曲存小令115,套数16,残套7。马致远是元代的散曲大家,刘大杰曾在《中国文学史》中称散曲至马致远“堂庑始大,曲体始尊”。

在完成历史的反思后,作品又回到人生的小宇宙之中,回到贫富和人生态度的话题。“天教富,莫太奢。无多时好天良夜。”这句话类乎忠告,却道出了作者的贫富观和金钱观:即使安享富贵,也不妨持中而行。人生重要的是心境,否则即使你守财如命,也不过是徒然拥有“锦堂风月”,而不能领略其中的人生乐趣了。【风入松】曲又在朝夕和昼夜更迭的序列中展开:“眼前红日又西斜,疾似下坡车。晓来清镜添白雪,上床与鞋履相别。”从日暮到晓镜中的白雪,更增强了人生的仓促和极速,“上床与鞋履相别”是到今天还在使用的俗语,寄寓了作者对人生无常和生命脆弱的认识。所以,在面对如此无常和脆弱的生命时,智者的态度不妨随遇而安,难得糊涂。而“休笑鸠巢计拙,葫芦提一向装呆”两句正是作者上述人生观的具体写照。作品最后两只曲子则为经过思考的智者选择了高蹈和隐逸的出世之路。既然“利名竭,是非绝”,我不妨选择遁逸田园,在“竹篱茅舍”的境界中重温陶翁的田园梦境。“红尘不向门前惹,绿树偏宜屋角遮,青山正补墙头缺”三句是典型的鼎足对,绿树青山和竹篱茅舍的具象不仅拼接出一幅色彩明丽的画卷,而且营造出了幽静、优美的田园风光。

直到结尾一曲,散曲才回到秋天的话题。但作者并没有停留在对于秋景的一般描述上,而是结合自己的生活体验,表现出隐逸和高蹈的隐士情怀。在眠和醒的选择中,作者已经意识到了沉入睡眠带来的心境的暂时的安宁,所以,有着“蛩吟罢一觉才宁贴,鸡鸣时万事无休歇”的感慨。“争名利,何年是彻?看密匝匝蚁排兵,乱纷纷蜂酿蜜,急攘攘蝇争血。”是作者对尘世和当时生活的形象描绘,人之如蚁、如蜂、如蝇般的荒诞和可悲,作者仿佛是高高在上的“天眼”,在极高的地方注视着个体行为的荒诞和人生过程的滑稽。基于此,作者才羡慕能够摆脱尘俗的裴度和陶翁,并抒发出对于“和露摘黄花,带霜烹紫蟹,煮酒烧红叶”之类行为的钟爱,选择在寂寞的秋季高饮大醉。从这里可以看出,以前文人笔下悲凉的秋色和秋景,到了洒脱的马致远的笔下,却带有了一点振奋和喜悦。但整体看来,作品在表面的超脱和飘逸中仍流露出一丝的凄凉和悲切。这不仅显现在作者在时光流逝、时序流转面前的无奈和被动,同时也隐含在作者对于历史兴衰和人世沧桑的彻悟和达观里面。人生易老的感伤时时充斥其中,即使在潇洒和飘逸的后面,我们也不难感受到作者的无奈和凄凉。

在文人地位低下的元代,这却堪称一种普遍和常见的文人情绪。作为下层官吏的马致远,他的感受和底层的布衣文人更具相似和共通之处。因此,在表面的高蹈遁世的潇洒后面,我们不难嗅到一丝乱世文人的惆怅和落寞。所以,《秋思》本身已经不是简单的“伤时”和“悲秋”了。与其说是悲秋,不如说是说理。作者在人生、历史、朝暮昼夜、春去秋来等时间序列之中,通过对人生和历史的发散式的思考,表现了对于兴衰、生死、是非、贫富等问题的理性思考,得出了人生若梦、糊涂是福的人生信条和历史感悟,并最终作出高饮大醉、远避尘俗的人生选择。与此同时,由于在种种无法左右的力量面前的被动和无奈,作家又在作品中寄寓了悲伤、惆怅的感情。在此意义上,与其说是悲秋,又不如说是抒情。其实也正是在作者表现出的洒脱和飘逸里面,我们可以读到迟暮不偶、落拓惆怅的独特感受。以此而论,作品就既不是伤秋,也不是伤时,而更像是“伤世”,像是为着那个时代感慨和忧伤了。

就语言而论,马致远是元代散曲诸家之中很有特色的一位。他不像杜仁杰那样纯然以俗语追求谐趣的效果,俗中求趣。而是整合雅俗,在本色之中透出清丽,形成亦俗亦雅的独特风格。如果仍要仔细区别“本色”流派之中的“小异”的话,马致远像是“本色”之中的“清丽”一类,主体的本色和清丽的附色相融合,别具一番风味和意趣。

具体而言,马致远的散曲是不避讳用俗语和俗词的。如上文的“上床与鞋履相别”与“葫芦提”等语汇均属“下里巴人”的口吻。《艺苑卮言》也推出该曲末尾极似口语的“便北海探吾来,道东篱醉了也”,认为此“大是名言”,“疏俊可爱”。但作品呈现的整体意境却往往与诗词类似,具有雅致的特点。具体的一些语汇也采用了诗词中的惯熟语汇,从而使其作品显现出较浓郁的文人气息。虽然较之“以词为曲”的典型的清丽派仍大异其趣,但与杜仁杰《庄家不识勾阑》之类的作品也是界限判然,风格鲜明。也正是由于这个特点,许多论者在论及马致远的流派归属时,或避而不谈,或者含混其词。这从另外一个侧面佐证了马氏散曲之个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