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怎样欣赏散曲
散曲是金、元时期兴起的一种文学体裁,盛于元明两代。质言之,它也是一种诗歌,是诗的分支。散曲在元代称“乐府”,元代初年,署名燕南芝庵所作的《唱论》中就已称散曲为“乐府”。到明代朱有燉的《诚斋乐府》中才有“散曲”的名称,但指的是零散的单曲,与成套的曲子相对而称,与后来小令的意思接近;明代中叶之后,才逐渐有了与现在相近的意思,兼指小令和套数,而与“剧曲”相对而称,但一些论者仍采用“散曲”指“小令”的说法。直到近代,经吴梅和任半塘等一些学者的“正名”,散曲才确立了现在的概念内涵。散曲与词一样,是与音乐有密切关系的文体样式。它的渊源可以上溯到乐府、大曲、词、唱赚等不同音乐形式,与乐府以来的民间音乐传统有密切关系。到金元时期,由于文人集体参与散曲创作,散曲于是脱离民间和俗文化的圈子,开始进入文学殿堂。
散曲根据体制的不同可以分为小令、带过曲、套数三大类(羊春秋《散曲通论》),也有学者将之分为小令和套数两类,而将带过曲归入小令一类(李昌集《中国古代散曲史》)。
小令在元代又叫“叶儿”,它的名称来自唐代以来的“酒令”,经宋词的“小令”而确定为散曲之称。小令主要是就其篇幅短小而言,着眼于其曲调之短小,与篇幅较大的套数相对而称。散曲的小令与词的小令不同。词的小令有字数限制,一般指六十字以下的短词。而散曲小令是相对于套数而言的,不论字数多少,只要表达一个完整意思都可称“小令”。如【百字折桂令】就有长达百字的篇幅。小令的音乐和曲式结构较套数固定。所以,小令在文字体式方面也比较规范,有一定的范式。小令多以只曲形式出现,每个曲牌都有固定的句数,每个句子的字数也较为固定。一般情况下,每句都协韵。从音乐角度,小令又可分为独曲体和联章体。所谓独曲体是单片只曲。所谓联章体是指同一曲牌的小令重复使用,又叫重头小令。它由同题同调的若干小令组成,以合咏一事或分咏数事。如张可久【中吕·卖花声】《四时乐兴》,以四支同调小令分咏春、夏、秋、冬,构成一支组曲。也可以用来叙事,如关汉卿【普天乐】《崔张十六事》就是16首小令连用以写崔张故事。马致远有【青哥儿】《十二月》12首,分咏一年十二个月。《录鬼簿》载乔吉有咏西湖【梧叶儿】百首,是重头小令中最长者。从整体风格看,小令趋雅而套数趋俗。所以《中原音韵》说:“乐府小令两途,乐府语可入小令,小令语不可入乐府。”主要是针对语言的雅俗风格而言的。
套数,又称套曲、散套、大令,是从唐宋大曲、宋金诸宫调发展而来。起码在元初《唱论》中已经出现“套数”的名称。套数的体式特征主要有三点:一是由同一宫调的若干首曲牌连缀而成;二是各曲同押一韵;三是结尾通常有【尾声】。套数篇幅长短不一,短的只有两三只曲子。如关汉卿【南吕·一枝花】《杭州景》,称为短套。篇幅大的称长套,可以有三十多个曲子,如刘时中《端正好·上高监司》。
带过曲是由两支或三支不同曲调构成的组曲,是介于小令和套数之间的散曲样式,其曲牌都注明带、过或兼字,如【雁儿落带得胜令】、【骂玉郎带感皇恩采茶歌】等,最多不超过三首。带过曲属小型组曲,与套数比较,其容量要小得多,且没有尾声。带过曲有同宫带过和非同宫带过两种,后来还有南北兼带,即交替使用南曲和北曲。两类之中又以同宫带过占多数。带过曲的曲子组合并不随意,而是沿循一定的规范。
元代是散曲发展的高峰。我们通常所说的“元曲”其实包含杂剧和散曲两个部分。这期间产生了大量优秀作家和经典作品。“元曲四大家”的出现可以从侧面证明当时散曲的繁盛。元代末年的《录鬼簿》记载的元代曲家就有130余人。任讷《散曲概论》中统计作家为227人。隋树森编辑的《全元散曲》收录有姓名的作家213人,小令3800多首,套数470多套。一般以元成宗大德年间(1297—1307)为界,将元代散曲分为前后两个时期。和杂剧一样,前期作家主要是北方人,其活动也基本在北方的大都等地。依其社会身份不同可分为三类:一是书会才人作家,如关汉卿;二是平民及胥吏作家,可以马致远为代表;三是达官显宦作家,以卢挚和姚燧最为典型。此外,早期的重要作家还有元好问、王恽、白朴、张养浩等人。后期散曲的创作中心转移到江南的杭州,作家基本上是南方人或移居南方的北方人。代表作家有张可久、乔吉、睢景臣、徐再思等,值得注意的是,元代还有大量少数民族散曲作家,比较重要的有维吾尔族的贯云石和薛昂夫、蒙古人阿鲁威等。
明代散曲与元代相比,无论质、量都不逊色。据谢伯阳《全明散曲》统计,明代散曲
作家有330人之多,作品有小令一万余首,套数两千多套。与元代相比明代散曲发生了几个方面的变化:一是南曲兴起,北曲相对式微;二是形式上集曲、犯调和南北合套等形式更为普遍流行;三是其雅化和词化倾向越来越明显;四是风格基本上以柔媚婉约为主;但由于多方面的原因,明代散曲的影响却不及元代。明代早期的散曲作家多为由元入明的作家。从明初到成化年间的一百多年里,是明代散曲的寂寞和低潮期;直到明代中叶,才出现了南北并盛的局面。这时重要的北曲作家有冯惟敏、康海、王九思,杨慎和其父杨廷和、妻黄娥,以及李开先、刘效祖、常伦、王田、徐霖等。南曲大家则有陈铎、金銮、沈仕、唐寅等。万历以后,散曲创作出现了另外一个高峰。梁辰鱼、沈璟、冯梦龙、王骥德等作家戏曲、散曲并作,相继而起,使得曲坛出现了继元之后的再度繁荣。这个阶段的散曲在雅化、词化方面走到了极致,音乐和形式也趋于完美,风格几乎是工丽一派的天下,柔靡之风几遍天下。尤其值得注意的是施绍莘的散曲创作,独出机杼,超迈尘俗,被研究者推为“明代散曲之集大成者”(《散曲丛刊·花影集提要》)。
入清之后,散曲开始进入没落期。故吴梅说:“清人散曲,传者寥寥。其有专集者,不过数家。”(《中国戏曲概论》)但如果仅就数量而言,清代散曲并不逊色。据谢伯阳《全清散曲》统计,有清一代,散曲作家计有342人,小令3214首,套数1166篇。但清代散曲已经变成案头文学和贵族文学,失去了在民间生存发展的活力和生机。所以,郑振铎评价说:“除了少数的例外,大多数的南北曲已经不能被之管弦,都已不能流行于民间。散曲作家们的气魄也不复元明二代之豪迈。他们不是过于趋向尖新鲜丽之途,在一字一句之间争奇斗胜;便是拘受格律,不敢一步出曲谱外,变成了死气沉沉的活尸。”(《中国俗文学史》)具体而言,清初散曲多模拟前人之作,少数几个作家如尤侗、吴绮、朱彝尊等人的作品尚能独辟蹊径、略具风格。中叶,厉鹗、蒋士铨、凌廷堪等人的出现,为清中叶的散曲注入了一些生气。晚清散曲则颓靡不振,仅杨恩寿、许光治等人,可视作前人嗣响,余则未足为论矣。
就流派而言,元明清三代散曲虽作者浩繁、作品众多,仍可约略别为两派:一为豪放,或称本色;一为清丽,或曰文采。“豪放”是就其风格而言,即词家所谓“铁板琵琶”;论其语言,则不避俚俗,常以俗语和口语入曲,化俗为雅,蔚成风气,故又称本色。“清丽”的说法也是针对风格立论,即词家所谓“杨柳岸晓风残月”,其语言则以工字炼句为能,讲求优美文雅,故称“文采”。大致看来,元人散曲的流派又与其分期相吻合。即前期为“豪放”之天下,诸如关汉卿、马致远、王和卿、白朴、张养浩、睢景臣等人,多笔致泼辣、胸襟爽朗,气势豪放超迈。后期散曲则以清丽婉美见长,张可久、乔吉、徐再思等人,“同一骚雅,不苟俳语”(刘熙载《艺概·词曲概》),注重推敲形式、锤炼语句,推重抒情之细腻和写景之色泽,去前期之“蒜酪”风味已远,显出很浓的“词化”色彩。明代弘治以后,随着散曲勃兴,也卓然判为两个派别。豪放一派大致即北派散曲,以王九思、康海、常伦、刘效祖、冯惟敏为代表,而尤以冯惟敏为著。文采一派约与南派散曲对等,诸如陈铎、金銮、沈仕、梁辰鱼、施绍莘等人上继乔(吉)、张(可久)之遗风,柔婉靡丽,自具风范。清代散曲却仅有文采一派,伴着散曲的文人化和雅化,散曲已经变成了纯然的案头文学,朱彝尊、吴绮、厉鹗等都是这样的代表。
就题材而言,散曲与诗词有同有异:一般可以写入诗词的题材,散曲尽可采用。但散曲题材更为广泛,尤其是一些不庄重、不够文雅的世俗生活也可以纳入其中。另外,由于套数可以有几十支曲子的篇幅,小令也可以联章至上百的规模,所以,散曲在叙事方面就显现出长处,往往可以通过叙述事件来描摹人情世态,抒发个人情怀。以金元散曲为例,其题材主要涉及几个方面:一是感慨世事、抒写隐逸情怀、吊古伤今的作品,如马致远的【南吕·四块玉】《恬退》等;二是写男女风情和闺怨离愁的作品,如张可久【中吕·红绣鞋】《春晚》等;三是写景咏物的作品,如被称为“秋思之祖”的【天净沙】《秋思》;四是关注民生,揭露残暴,讽刺皇权的作品,如睢景臣【哨遍】《高祖还乡》套数等。
由于散曲有着独特的艺术特点,所以,在阅读和欣赏时就首先要针对其艺术特点,“面向对象”予以考察和分析。首先,与诗词相比,散曲有着更多的特殊体式,叫做俳体,需要加以了解和说明。所谓俳体,是指“凡一切就形式上、材料上翻新出奇、呈才弄巧,或意境上调笑讥嘲、游戏娱乐之作”(任讷《散曲概论》)。它的渊源可以上溯到诗歌的巧体。但在诗词中仅为聊备一格的形式,到散曲中才蔚为大观。这些形式有许多类型,我们仅举一些例证,以助了解散曲特殊的形式体制。
一是短柱体,即通篇每句两韵,或者两字一韵,即元人所说的“六字三韵”。如《西厢记》之“忽听一声猛惊”,每两字一韵,听、声、惊字均协庚青韵。其名似因此形状如短柱相列,故称。
二是独木桥体,即一个韵脚到底,如独木成桥,故称。重韵本为诗词之大忌,曲家一般也竭力避免,此体却偏行别径,奇中见巧,倘运用得法,常可别臻其妙。如张养浩【正宫·塞鸿秋】曲:“春来时绰然亭香雪梨花会,夏来时绰然亭云锦荷花会,秋来时绰然亭霜露黄花会,冬来时绰然亭风月梅花会。春夏与秋冬,四时皆有会,主人此意谁能会?”
三是叠韵体,即除韵脚外,每个句子中的其余各字均重叠入韵,各句用韵却可以不同。如黑老五【中吕·粉蝶儿】套数之首曲:“从东垅风动松呼,听叮咛定睛睁觑,望苍茫旷广黄芦。却樵夫,遇渔父,递知几携物。便盘旋千转前湖,看寒山晚关滩渡。”首句每个字除了最后一个是韵脚外,其余均入“东钟”韵,次句各字入“庚青”韵,其余各句也均类同。
四是犯韵体,即每句首字与末字的韵脚相同。如明无名氏【南仙吕·桂枝香】:“娇娃低叫,萧郎含笑。映纱窗体态轻盈,描不就形容奇妙。想牵情这厢,想钟情那厢,撩人猜料。朝来心照,巧推敲,原来紫玉藏春院,盗取红绡夤夜逃。”各句的首尾二字均协同韵。
五是顶真体,也叫“联珠格”,即后一句的第一个字或词续用前一句的最后一个字或词。如乔吉【越调·小桃红】《效联珠格》:“落花飞絮隔朱帘,帘静重门掩。掩镜羞看脸儿嬱,嬱眉尖,眉尖指屈将归期念。念他抛闪,闪咱少欠,欠你病恹恹。”
六为叠字体,即通篇使用叠字构成。如乔吉【越调·天净沙】《即事》曲:“莺莺燕燕春春,花花柳柳真真,事事风风韵韵,娇娇嫩嫩,停停当当人人。”
七为嵌字体,即在句子中嵌入互相联系或者成系列的字或事物名称。可以嵌入五行金木水火土,也可以嵌入四时四季等。如下列一曲即嵌入五行和“春”字。“金钗影摇春燕斜,木杪生春叶。水塘春始波,火候春初热,土牛儿载将春到也。”
八为反复体,即每个句子的字面翻来覆去,反复使用。如刘庭信【双调·水仙子】《相思》曲:“恨重叠重叠恨恨绵绵恨满晚妆楼,愁积聚积聚愁愁切切愁斟碧玉瓯。懒梳妆梳妆懒懒设设懒爇黄金兽,泪珠弹弹泪珠泪汪汪汪汪不住流,病身躯身躯病病恹恹病在我心头。花见我我见花花应憔瘦,月对咱咱对月月更害羞,与天说说与天天也还愁。”
九为回文体,类乎回文诗,即曲中句子可以倒读而不害其意。这类形式由于难度颇大,故作者很少,相比之下,当以明代黄娥【卷帘雁儿落】稍佳:“难离别情万千,眠孤枕愁人伴。闲庭小院深,关河传信远。鱼与雁天南,看明月中肠断。”
十为重句体,即一篇之中多用同样口气的句子。如明汤式【双调·折桂令】曲:“冷清清人在西厢,叫一声张郎,骂一声张郎。乱纷纷花落东墙,问一会红娘,絮一会红娘。枕儿余,衾儿剩,温一半绣床,闲一半绣床。月儿斜,风儿细,开一扇纱窗,掩一扇纱窗。荡悠悠梦绕高唐,萦一寸柔肠,断一寸柔肠。”
此外,还有连环体(次章的首句即前节的末句)、足古或者集古体(分别是采用古人的成句,前者是略加衬字,后者则仅集合而成)、集谚语体(集合当时流行的谚语而成篇)、剧名或者调名体(分别嵌入戏曲和曲牌的名称)等不同类型。欣赏这些散曲,首先就必须熟悉其形式特点,否则就难以领会作者的匠心了。除了俳体之外,散曲还有许多形式方面的技巧。如就对仗而言,散曲也颇为特殊,除了诗词中经常出现的合璧对之外,尚有许多独特的对仗方法,熟悉这些特殊形式,也可以充分体会散曲的形式美。
一是扇面对,即隔句对。如第四句对第六句,第五句对第七句,即隔开一句而成对,一般是四句分别成对,似因形似扇面,故称。如康进之【新水令·武陵春】套之【驻马听】曲前四句:“花片纷纷,过雨犹似弹泪粉;溪流滚滚,迎风还似皱湘裙。”就分别为第一、三句,第二、四句相对。
二是重叠对,即曲中句子第一句对第二句,第四句对第五句;第一、二、三句对第四、五、六句。如张鸣善【金蕉叶】《怨别》套曲之【圣药王】曲:“花影移,月影移,留花环月饮琼杯。风力微,酒力微,乘风带酒立金梯。风月满樽席。”
三是救尾对,为鼎足对的一种,因三句相对,形如鼎足,故名,俗称为“三枪”。又因往往用在末句稍弱的情形下,以此法救之,故又称救尾对。如【红绣鞋】第四、五、六句为三对,【寨儿令】第九、十、十一为三对。
四是连璧对,即四句相对。如张可久小令:“梨云褪,柳絮飞。歌敛翠蛾眉,月淡冰蟾印,花浓金凤鈚,酒滟玉螺杯,醉写湖山第一。”
五是联珠对,即多句的对仗形式。应该为五句或者五句以上的对仗形式,似因其势如联珠,故称。如王实甫有曲云:“自别后遥山隐隐,更那堪远水粼粼,见杨柳飞绵滚滚,对桃花醉脸醺醺,透内阁香风阵阵,掩重门暮雨纷纷。”
六为鸾凤和鸣对,即首尾相对。如周文质【叨叨令】《悲秋》小令,首句为:“叮叮当当铁马儿乞留玎琅闹”,尾句为:“孤孤另另单枕上迷颩模登靠”,二者相对。
七为燕逐飞花对,即三句对作一句。也就是一句之中包含着一个鼎足对。如下曲:“菊花开,正归来,伴虎溪僧鹤林友龙山客,似杜工部陶渊明李太白,有洞庭柑东阳酒西湖蟹。哎,楚三闾休怪。”
除了以上谈到的特殊体式,在欣赏散曲时,我们还要注意以下几点:
第一,散曲具有独特的形式美,它有许多独特的形式体制。这一点上文已做了详细说明。除此之外,还可以通过与词的比较看出其形式特点。与词相比,散曲在形式方面更加宽松和自由,因此也更有表现力。就每一支单曲而言,散曲在句数、每句字数等方面要比词自由很多。一个固定的词牌往往代表着固定的文字格式。整个曲子有几句,每句有几个字,这些都有比较严格的规范,较少突破。散曲则不同,不仅可以根据需要增加衬字,而且可以适当增减句子。尤其是衬字的使用,堪称是散曲的重要特点。适当的衬字往往可以在描摹场景、强化情感、烘托气氛等方面发挥作用。如前引《悲秋》曲之【叨叨令】曲:“叮叮当当铁马儿乞留玎琅闹,啾啾唧唧促织儿依依柔柔叫,滴滴点点细雨儿零淅留哨,潇潇洒洒梧叶儿失流疏剌落。睡不着也么哥,睡不着也么哥,孤孤另另单枕上迷颩模登靠。”曲中的叮叮当当、啾啾唧唧、滴滴点点、潇潇洒洒等都是衬字,或拟其声,或摹其状,均使得散曲更加生动、形象。
第二,散曲的声律之美也更为突出。与诗词比较,散曲在韵脚和步节方面均有独到之处。散曲押韵有两个特点:一是通篇一韵,不可换韵。这样就很容易形成一种连贯的气势,具有一致整齐的声律美。二是其韵位更密。如小令一般每句均协韵,而词一般不如此。除此之外,还有“短柱”(六字三韵)等体式,这样就使散曲除了“韵脚”,即句子末字协韵之外,还在其他位置的字声上也协入一韵,即“藏韵”现象。韵脚密布不仅有助于作者通过字词的切割和转换表情达意;而且与步节的配合更增加了曲子声律之悠扬和回环之美。此外,叠字体、独木桥体、叠韵体、回环体、顶真体、反复体、重句体等特殊体式,也均有声律方面的“美听”功能,这些都是诗词远远不能比拟的。再举前引《悲秋》之【叨叨令】曲为例,重叠的衬字加之较多的出自唇齿之音的字声很好配合了“悲切”的曲情,具有一种音乐美。步节是曲词在诵读时字词音声的自然节奏。如“松下问童子”一句诗,其步节为“松下(2)、问(1)、童子(2)”,它与句式相表里。散曲在句式方面更加宽松自由,其步节节奏较之诗词更具参差变化,从而更大程度发挥出曲子“以声传情”的特点。在阅读时则会呈现出一种繁复、多样的节奏变化,或回环往复,或铿锵起伏,均声律谐美,音调和谐。
第三,散曲可以更广泛地反映人情世态,折射社会生活,具体表现为散曲的题材范围更为广泛,即一些学者所谓“记叙书写,无施不可”(任讷《散曲概论》)。词主要是写景和抒情的,一旦施于叙事和议论则难免牵强。而散曲则没有这方面的限制,一般文章可以涉及的题材范围,散曲几乎均可涉及。如关汉卿散曲【普天乐】《崔张十六事》就采取小令联章的形式,叙写莺莺和张生“西厢情爱故事”。从小令题目也可以看出,杂剧中的一些重要情节,诸如“酬和情诗”、“隔墙听琴”、“母亲变卦”、“张生赴选”等都通过散曲得以反映。就议论而言,刘时中的【端正好】《上高监司》就是典型的议论型散曲。曲中有叙述、有议论,有刺有美,与一般的议论文章了无二致。所以,任讷说散曲是:“可深可浅,可浓可淡,可理想,可事实,而后所容者乃自广矣。”由于散曲的这个特点,使得它往往可以通过叙述和议论更加深广地反映社会生活,从词较为狭窄的题材范围中挣脱出来,描绘更为细致生动的生活场景和人情世态。这点,是词万万不及的。
第四,散曲在语言运用方面也有自己的特点,具有独特的语言美。散曲是语言的艺术。因此,语言的运用也构成散曲艺术特色的重要组成部分。简言之,散曲的语言可以概括为“俗而不俗,文而不文”。所谓的俗而不俗,一是指散曲在语言选择上通常选择通俗的语汇来写作,尤其是本色派的语言更是如此,常常兼收并包,博采兼取。一是俗语,即俚俗甚至是粗俗的语汇,如巴结、抢白、那答儿、一胞尿等。二是蛮语,即当时的少数民族语言,蒙古语应该占据较大比重。如答剌苏、忽剌八、歪剌骨等。三是谑语,即戏谑调侃的语汇。如蜡枪头、铜豌豆、锦套头,这类语言有的属于市语。四是磕语,即“唠叨琐屑之语”。五是市语,即各行业的行话。如幺末(指演出)、勾栏(当时的演出场所)、庄家(村里人)等。六是方语,即各地方言,如洒家、葫芦提、没下梢等。
本色派的散曲由于使用了这些语汇,往往增加了散曲的诙谐和滑稽色彩,使作品充满了谐趣。如王和卿的一首散曲名为《王大姐浴房内吃打》,曲云:“假胡伶,聘聪明。你本待洗腌臜倒惹得不干净,精尻上匀排七道青,扇圈大膏药刚糊定,早难道外宣无病。”如果将曲中的俗语和谑语换作庄重的语言,散曲的风神就荡然无存了。但散曲对于俗语的运用,往往又显现出以俗求趣、俗中求雅的特点,而不是堕入恶俗的境地。即所谓“俗而不俗,文而不文”。上引王和卿的散曲,就在看似卑琐的题材之中写出了趣味和风神,俗中见趣,给人轻松愉悦的感觉。整体上看,曲的语言较之诗词通俗了很多,而且后世论者在论及曲的语言时,均推崇这类以俗见雅、俗而不俗的语言风格,或者称为“本色”,或者称为“蒜酪”味,都是推崇备至,赞美有加的。而对于所谓文采派的散曲,由于与词的语言颇为类似,未必能反映散曲语言的本质特征,所以,有些论者对其是不乏微词和诟病的。
第五,通透淋漓的艺术风格。当然这也是就整体而言,且是与词比较而论。古代诗词讲求“言已尽而意无穷”,力求蕴藉和含蓄,求言外之音,讲究韵致和余味。散曲则多反其道而行。写意则穷形尽相,抒情多淋漓尽致,叙事则情态毕显。整体上追求通透、淋漓的艺术效果,具有明快显豁、自然酣畅的审美取向。以关汉卿【南吕·一枝花】套曲之【尾】为例:
我是个蒸不烂、煮不熟、捶不匾、炒不爆响当当一粒铜豌豆,恁子弟每谁教你钻入他锄不断、斫不下、解不开、顿不脱慢腾腾千层锦套头。我玩的是梁园月,饮的是东京酒,赏的是洛阳花,攀的是章台柳。我也会围棋、会蹴踘、会打围、会插科、会歌舞、会吹弹、会咽作、会吟诗、会双陆。你便是落了我牙、歪了我嘴、瘸了我腿、折了我手,天赐与我这几般儿歹症候,尚兀自不肯休。则除是阎王亲自唤,神鬼自来勾,三魂归地府,七魄丧冥幽,天那,那其间才不向烟花路儿上走!
“铜豌豆”是当时市语,类乎今天的“老嫖客”。关汉卿的这只曲子直抒直写,率意倾吐,仿佛是一个浪子的自白和写真。曲子不藏不掖,尽数倾泻,如大流奔涌,一发而尽,显现出通透淋漓的风格,较之婉约含蓄的词作,显然大异其趣。在欣赏这类作品时,我们也不妨从词曲比较的角度加以观照,印象会更深刻。
以上所言散曲审美元素,拣其重点,可以简化为语言、雅俗风格、体式和声律几点。这些彼此联系的方面,其实和散曲特定的生存环境息息有关。质言之,元代散曲无疑是典型的俗文艺,它的诸多特点实际上和它所处的俗文化氛围密切相关。从这个意义上来看,有学者概括的“诗庄、词媚、曲俗”的说法,就不仅是针对语言的简单分别,还可以作为整体艺术风格的概括和总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