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秦观《满庭芳》赏析

满庭芳

山抹微云，天粘衰草，画角声断谯门。暂停征棹，聊共引离尊。多少蓬莱旧事，空回首、烟霭纷纷。斜阳外、寒鸦数点，流水绕孤村。销魂!当此际，香囊暗解，罗带轻分。谩赢得、青楼薄幸名存。此去何时见也?襟袖上、空惹啼痕。伤情处，高城望断，灯火已黄昏。

赏析

词作一开始即从景色描写入手，先写视觉，以“抹”字写若有若无的山边之云，以“粘”写寥落稀疏的接天之草，极为传神;接着写听觉，谯楼的画角声在秋风中断断续续，终于消散在暮色之中，提醒着词人时间已晚，离别在即。“断”字在这里有一语双关的效果，既描写画角之声，又暗示着离别之人的断肠销魂。开头这三句，既渲染了离别的气氛，也点明了离别的时间。由于在中国古代文学传统中，深秋与黄昏本身就承载着“贫士失职”和“忧老叹时”的情绪，所以更为词作增添了难以言说的伤感和凄凉。这三句看似平易沉稳，却深得古人“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六一诗话》)的精髓，所以迅速流传开来，时人甚至有以“山抹微云”来指称秦观的。紧接着，词人用“暂停征棹，聊共引离尊”的叙事点题，并陷入了对“蓬莱旧事”的回忆之中。“蓬莱”这里也有双关之意，词人在会稽时的居所为蓬莱阁，“蓬莱旧事”即代指词人在会稽时的生活;另外，蓬莱是中国神话中的仙山，宋人常把与心上人相聚相守的快乐生活比作蓬莱仙境，比如贺铸《芳草渡》“君去也，远蓬莱”，周邦彦《减字木兰花》“风鬟雾鬓，便觉蓬莱三山近”。这首词中的“蓬莱旧事”也暗指与佳人的情事。词人的高妙之处就在于并不拘泥于具体的情事，略作铺叙，稍加点染，便又荡开去，“空回首，烟霭纷纷”，无限恩爱，无限深情，到不得不离别时，都化为如烟往事，从而把极可能陷入艳情的叙事模式转换到更为深广的身世之感中。上阕最后三句出自隋炀帝诗“寒鸦千万点，流水绕孤村”，秦观把“千万点”改成“数点”，又将之与“斜阳”的意象相结合，构成了富含情韵的意境，使词的上阕在抒发离情别绪之外，始终洋溢着浓厚的诗情画意。

换头处以“销魂”两字领起，江淹《别赋》云:“黯然销魂者，惟别而已矣”，依然围绕离别作文章。但词人不写别时的依恋和伤悲，却描写离别前的幽会与缱绻，一来回应“蓬莱旧事”，二来以欢情衬哀情。“谩赢得、青楼薄幸名存”用杜牧诗句“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而添一“谩”字。“谩”这里是“空”的意思，词人本是多情之人，但岁月蹉跎，功名无成，不得不漂泊江湖，一次又一次地离别自己的心上人，只留下薄幸之名。从这里看，词人驾驭文字的能力是非常强的，艳情题材最容易荡而不返，词人却用一“谩”字，极巧妙地将主题拉回到身世之感中。无法自主的命运让词人深感这次离别之后再难相会，然而泪水中两人还是离别了。船离岸越来越远，词人却依然翘首而望，高高的城墙隔断了自己的视线，只有摇曳的灯火在暮色沉沉中伴着自己的寂寞旅程。词作以景语作结，情思绵长，余音绕梁。

从题材来看，秦观《满庭芳》不脱柳永窠臼。据严有翼《艺苑雌黄》载:“程公辟守会稽，少游客焉，馆之蓬莱阁。一日，席上有所悦，自尔眷眷不能忘情，因赋长短句，所谓‘多少蓬莱旧事，空回首、烟霭纷纷’也。”由此可知，这也是一首儿女情长的赠妓之作。然而与柳永词备受文人苛责不同，这首词在当时就好评如潮，不仅歌楼竞相传唱，文人也不吝誉赏，如晁无咎就认为:“近世以来作者，皆不及秦少游。如‘斜阳外、寒鸦数点，流水绕孤村’，虽不识字人，亦知是天生好言语。”(《能改斋漫录》)可见，秦观词在对柳词的继承基础之上，应该是有所发展的。诚如夏敬观所云:“少游学柳，何用讳言?稍加以坡，便成为少游之词。”(《手校淮海词跋》)下面我们就从内容和形式两方面分析这首词的独特成就。

在内容上秦观用身世之感淡化柳永所惯于表现的艳情。《满庭芳》虽为怀妓之作，但是词中更为浓厚的是“暂停征棹”、“共引离尊”的身世悲怆。此词作于元丰二年(1079)，秦观三十一岁，已过而立之年。前此一年，词人因乡举不售而作客会稽(今浙江绍兴)，可以想象其失意之情。青春年华已经像流水一样逝去，然而词人却依然是一介布衣。词人离别的，不仅是多情的佳人，还有自己的青春韶华，正所谓“韶华不为少年留，恨悠悠，几时休”(秦观《江城子》)。而征程茫茫，前途难料，中年心境让这离别变得格外沧桑沉重。烟霭斜阳、寒鸦孤村、灯火黄昏透露出的是难以言传的孤独感和飘零感。比之于柳永词:“绣阁轻抛，浪萍难驻。叹后约丁宁竟何据?惨离怀，空恨岁晚归期阻。凝泪眼，杳杳神京路，断鸿声远长天暮”(《夜半乐》)，可见柳词之叹飘零是缘于与佳人后约难续，而秦词则恰恰相反，忆佳人是缘于萍踪难定。柳词之重点在情，才子之情;而秦词之重点则在感，文士之感。

秦观是“苏门四学士”之一，但是他的词并没有追随苏轼“以诗为词”的路子，保留了词婉约柔媚的风格特色，还开创了“将身世之感打并入艳情”(周济《宋四家词选》)的独特抒情模式。相对于柳永，他的词清雅秀洁，更具文人气;相对于苏轼，他的词温婉入律，更像“作家歌”。后人因此视之为词家之正宗、婉约之代表，给予了秦观很高的文学地位。这首《满庭芳》就是词人的代表作之一。

就艺术手法而言，词人继承了柳永善于摩画景物的特征，如词中“斜阳外、寒鸦数点，流水绕孤村”句，画面感很强。词人以情景交融、意在言外的抒情方法来冲淡由艳情而带来的“俗气”，有含蓄蕴藉之美，所以为文人所钟爱。而秦观与柳永在艺术上的最大不同在于，柳永“序事闲暇，有首有尾”(王灼《碧鸡漫志》卷二)，即事抒情，叙事性强，所以往往有具体的情景，给人留下的想象余地并不大;秦观词叙事性较弱，这首《满庭芳》叙事仅两处:“暂停征棹，聊共引离尊”、“香囊暗解，罗带轻分”，脱离了具体事件的束缚，情感的抒发就比较自由，抒情的重点也就很容易地从儿女之情转移到身世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