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杜甫《秋兴八首(其一)》赏析

秋兴八首(其一)①

玉露凋伤枫树林^②，巫山巫峡气萧森^③。
江间波浪兼天涌^④，塞上风云接地阴^⑤。
丛菊两开他日泪^⑥，孤舟一系故园心^⑦。
寒衣处处催刀尺^⑧，白帝城高急暮砧^⑨。

①选自《杜少陵集详注》卷十七。《秋兴》诗是杜甫寓居夔州时所作的组诗，共八首，此为其一。秋兴:因秋而感兴。

②玉露:白露，因其晶莹似玉，故云，这里指秋霜。凋伤:凋零伤败。

③巫山:山名，在今四川省巫山县东。巫峡:长江三峡之一。巫山绵延一百六十余里，两岸夹长江而立，形成巫峡，流水湍急，形势险要。萧森:萧瑟阴森。

④江间:指巫峡。兼天涌:涌上天空，指波浪滔天。

⑤塞上:关塞险要之处，指巫山。接地阴:天地之间一片阴暗。

⑥丛菊两开，即再度见到菊花盛开，指杜甫离开成都时日而言。杜甫于代宗永泰元年(765)夏离开成都，秋居云安，此一见菊开。大历元年(766)春，从云安到夔州，直至秋季仍滞留夔州，此为二见菊开。他日泪:指回忆过去而流泪。开:语义双关，既指菊花开，又指作者目睹花开而泪流满面，即泪眼开。

⑦一系:长系。系:语义双关，一指孤舟长系岸边，停船不发，暗示滞留此地;一指心系故园，萦怀不忘。故园:这里指长安，杜甫以长安为第二故乡。

⑧催刀尺:赶制寒衣。

⑨砧(zhēn):捣衣石。古代未经缝制的衣料需先捣洗，唐代妇女多于秋夜捣衣，故而薄暮时分传来捣衣声，一阵紧似一阵。

赏析

《秋兴八首》是大历元年(766)时，五十五岁的杜甫写于夔州时共八首的一组律诗。“秋兴”即因秋起兴、借秋抒怀。杜甫入成都，本为投靠严武，不料严武去世，杜甫顿时生活无着，遂买舟东下，但滞留于夔州。而此时的唐王朝，早已不复往日的辉煌，安史之乱虽已结束，但少数民族吐蕃、回纥乘机举兵，国内各藩镇亦拥兵自重，不服朝廷管束，唐朝国势已是江河日下。当此之时，战乱不息，生活无着，老病孤独，友朋永隔，杜甫不免触景生情，因秋起兴，写下了这组诗。此为第一首，《读杜心解》云:“首章，八诗之纲领也。明写秋景，虚含兴意，实拈夔府，暗提京华”，实为理解组诗之枢纽。

寒秋时节，白露严霜，枫林为之凋伤，巫山巫峡景象萧森，诗人起笔便描绘出一幅萧飒衰残的秋之气象，为全篇定下了感伤基调。“江间”句与“塞上”句工笔刻绘萧森之巫山巫峡:峡中的江水波涛翻涌，骇浪滔天;塞上的阴云密布，遮天盖地。“波浪兼天”，见浪之滔天，“风云接地”，状云之阴沉厚重。“兼”字、“接”字，写出天地之浑莽，上下一体;“涌”字、“阴”字，见出波浪翻滚之势，风云阴沉之态。杨伦在《杜诗镜铨》中说:“波浪在地而曰兼天，风云在天而曰接地，极言阴晦萧森之状。”而这种笼罩天地的翻腾的波浪与低沉黯淡的风云既寓示着时局的动荡与国势的暗淡，同时又正是诗人此时压抑低沉、动荡不安心情的写照。

杜甫(712—770)，字子美，祖籍襄阳(今湖北省襄樊市)，后迁居巩县(今河南巩县)。远祖杜预为京兆杜陵(今陕西省长安县东北)人，故自称“杜陵野老”、“杜陵布衣”。祖父杜审言为唐初著名诗人。杜甫曾屡次应进士举，不第。因尝居长安城南少陵附近，自称“少陵野老”，世因称“杜少陵”。遭遇安史之乱，曾陷贼中。肃宗至德二年(757)，授官左拾遗，故世称“杜拾遗”。后剑南节度使严武征其为节度参谋、检校工部员外郎，故世称“杜工部”。他的诗歌被后世誉为“诗史”，广泛而深刻地反映了唐朝安史之乱前后的社会现实，成为我国现实主义诗歌的高峰。在诗歌艺术上，他融合众长，诸体兼擅，各体兼工，沉郁顿挫，炼字精严，被尊为“诗圣”。元稹盛赞其诗曰:“上薄风骚，下该沈宋，言夺苏李，气吞曹刘，掩颜谢之孤高，杂徐庾之流丽，尽得古今之体势，而兼人人之所独专矣。”(《唐故检校工部员外郎杜君墓系铭序》)现存诗一千四百余首，有《杜少陵集》。

丛菊两开，灿烂依旧，但这“遍插朱萸少一人”的情怀“我”却已是第二次体味，泪水再次滑落;一叶孤舟，停系岸边，但“我”的思绪却永远被故乡牵系。杜甫在永泰元年(755)离开成都，原想尽快返乡，怎奈当年居留云安，次年又滞留夔州，归期难测，两见丛菊盛开，故而因秋感怀，对菊洒泪。“开”字既指菊花之开，又写诗人泪眼两开，一笔两到，苦心之至。孤舟靠岸需系绳，而今，它却牢牢地系住了我的思乡之心，故国情怀蓦地涌动。在这寒秋日暮时分，从高高的白帝城上，又传来了急促的捣衣之声，妇女们正麻利而焦急地挥动着刀尺，为远方的亲人赶制着御寒的棉衣。古时，每到秋天，家人都要为远客不归的亲人赶制寒衣，那密密缝补的衣物，那声声急促的砧声，无不饱含着家人对游子的牵挂。做客在外怀有一颗深沉故园心的杜甫，在听到这捣衣声时，更添孤独与忧伤。伴着这声声敲在心坎上的砧声，诗篇结束，留给诗人的只有茫茫的寒夜与深深的叹息。

此诗写景处处关秋，玉露凋枫，山峡萧森，波浪兼天，风云接地，丛菊两开，捣衣声急。在这萧瑟阴沉的秋景中，作者的孤独哀伤之情蕴蓄其中，情与景和谐有机地融合在了一起。“江间波浪兼天涌，塞上风云接地阴”，形象地描绘出了巫山巫峡雄险阴晦的特征，而透过这接天弥地的涌浪与阴云，我们可隐约瞥见作者那抑郁不平翻滚如涛的内心世界，而国势的动荡与衰落也由此而见。景物负载着感情，感情深化了景物，这景物因包含了作者的老病无依之痛、家国衰乱之悲而显示了厚重和深沉，情景交融，意境深邃是本诗的最大特点。然而，作者笔下的秋景虽萧瑟却并不狭小局促，反而深沉阔大，显示了作者的宽厚胸怀和诗歌的沉郁博大。在景物描绘中，作者特意将秋景表现得美丽而绚烂，那玉白的秋露，艳红的枫林，金黄的丛菊，透射出一个五彩斑斓的秋天。然而，白露成霜，枫林凋落，丛菊映泪，美之凋残更添秋气之肃杀，心境之悲凉。美好的东西被毁灭了，凄凉与感伤弥漫开来，情景相反相成，取得了更为强烈和感人的艺术效果。

作为杜甫“晚年渐于诗律细”(《遗梦戏呈路十九曹长》)诗歌的代表，此诗格律精工，气味沉雄。诗歌押“侵”韵，首句入韵(其他几首亦同)，意境开阔，声调铿锵。“侵”韵是窄韵，在窄韵中选韵字，还要注意平仄、诗意，实属不易。诗中颔联与颈联对偶精妙。“江间波浪兼天涌，塞上风云接地阴”句，词性相同，词义相反，情景交融，读来如临其境。“丛菊两开他日泪，孤舟一系故园心”句，更为新颖独特，两组数词巧妙相对，“丛”对“孤”，“两”对“一”，新鲜活泼。“丛菊两开”与“孤舟一系”这两组自然物象，又同时关联着“他日泪”、“故园心”这两组人心之象，语意前后勾连，互相生发，用笔老到之极，确实实践了杜甫“为人性僻耽佳句，语不惊人死不休”(《江上值水如海势聊短述》)的创作主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