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曹丕《燕歌行》赏析

燕歌行^①

秋风萧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②。群燕辞归雁南翔，念君客游思断肠^③。慊慊思归恋故乡，君何淹留寄他方^④?贱妾茕茕守空房，忧来思君不敢忘，不觉泪下沾衣裳^⑤。援琴鸣弦发清商，短歌微吟不能长^⑥。明月皎皎照我床，星汉西流夜未央^⑦。牵牛织女遥相望，尔独何辜限河梁^⑧?

①《燕歌行》属汉乐府“相和歌·平调曲”。《乐府广题》云:“燕，地名。言良人从役于燕而为此曲。”曹丕《燕歌行》今存两首，此为第一首，是我国现存最早、最完整的七言诗。

②摇落:凋残、零落。

③雁:一作“鹄”，天鹅。君:指客游在外的丈夫。思断肠:一作“多思肠”。

④慊慊(qiàn):怨恨不满的样子。君何:一作“何为”。淹留:久留。寄:寄寓。

⑤贱妾:旧时妇人的自称。茕茕(qióng):孤独的样子。

⑥援:拿取。清商:古乐调名，音节短促。短歌微吟:指短促的歌吟。

⑦星汉西流:指银河向西流转。银河在不同季节方向不同，秋季转向西。央:尽。夜未央:指将近夜半时分。

⑧牵牛、织女:两星座名，隔银河而对。传说牵牛与织女是夫妻，但只能每年七月七日相会一次。尔:指牵牛、织女。何辜:何故，或解为有何罪过。河梁:本指河上的桥梁，此指银河上的桥梁。

赏析

这是曹丕的一首七言思妇诗，堪称他的代表诗作。全诗紧扣住一个“思”字，展开了对思妇心路历程细腻而婉曲的描绘。

全诗由秋景起笔，在萧瑟秋风的吹送下，一切都变得凄凉而寂寥，在一片严霜覆盖的大地上，草木凋落了它们盛夏时的浓绿外装，只剩下几根寒枝在秋风中摇荡。“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宋玉《九辩》)，从先秦传下的“悲秋”传统在曹丕笔下得到了再现，一幅萧瑟秋景图，很好地渲染了整首诗歌的凄凉氛围，为这个背景中愁思欲绝的思妇提供了一个触发感情的平台，为整首诗歌打下了一个感情基调。果然，“群燕辞归雁南翔”，这具有季候特征的燕、雁都纷纷告辞南下，这一句仍是从《九辩》化来，“燕翩翩其辞归兮，蝉寂寞而无声。雁噰噰而南游兮，鹍鸡啁哳而悲鸣”，只是由于立意的不同，曹丕将此景紧缩成一句，而未做进一步的描绘，便很快将笔触转移到了诗歌的主人公——思妇身上。不难想象，萧瑟秋景中添几点辞雁，再加几声哀鸣，思妇必定起身彷徨，想到久客未归的丈夫，所以在很好地做了感情的铺垫以后，“念君客游思断肠”句便水到渠成了。“群燕辞归雁南翔”一句，不仅构成了思念的背景，更是思念的触发点，外界的时序迁换，燕雁的尚知归还，这一切都不能不对思妇产生某种心理暗示作用，从而成为掀起她感情波澜的触发点。王尧衢说“感时物以起兴，言霜飞木落，鸟亦知归，独我君子，客游不返，令我思之断肠”(《古唐诗合解》)，正是的论。

曹丕(187—226)，字子桓，曹操次子。公元220年，代汉称帝，国号魏，是为魏文帝。他爱好文学，语言清新自然，描写婉转细致。他的诗赋共百余篇，现存诗歌约四十首，多写思妇游子、男女爱情，“一变乃父悲壮之习矣，要其便娟婉约，能移人情”(沈德潜《古诗源》)。其《燕歌行》是现存最早最完整的七言诗。其《典论·论文》是现存第一篇文学批评专论。有辑本《魏文帝集》。

“慊慊思归恋故乡”一句，当为思妇设想丈夫之辞，推己及人，丈夫也必定是愁眉不展，渴望返乡。此一手法在诗经中已有应用，《豳风·东山》诗便写归途中的士卒想象家中等待他归去的妻子，“鹳鸣于垤，妇叹于室”。不言己之思人，却设想人之思己，正是思念至极。在这一假设之后，思妇不由得对丈夫颇生怨意，“君何淹留寄他方”，正是她对未归丈夫的责问。她不禁对着丈夫诉说起心声来:“贱妾茕茕守空房，忧来思君不敢忘，不觉泪下沾衣裳。”丈夫本不在身边，对着想象中的丈夫发出怨言，并诉说心情，乐府诗中有“想闻欢唤声，虚应空中诺”的句子，正是异曲同工。这番诉说大有深意，面对凄凉秋意，“我”正独守空房，怎不让人思念万千，思念更添伤悲，然而“我”却不能停止对你的思念。思念会让“我”黯然神伤，但不思念，“我”却会更加空虚无着，因此“不敢”不思。愁肠百结、寸心欲断，曹丕对思妇感情的刻画细致入微。

当泪水潸然滑落之后，思妇拿起了手边赖以遣愁的琴，试图通过弹琴歌唱以排解忧伤，“援琴鸣弦发清商，短歌微吟不能长”，然而她弹出的清商调音节短促，琴音纤微，又怎能唱出舒缓平和遣愁的歌曲?反而更添悲伤。“清商”是乐调名，吴淇在《六朝选诗定论》中云:“歌不能长者，为琴所限也。……(清商)其节极短促，其音纤微。长讴曼咏，不能遂焉。故云‘不能长’”。弹琴消愁愁更愁，思妇试图消愁的努力失败了。泪眼蒙中，她扫视周围，却见空床之上，月光一片。古诗云:“明月何皎皎，照我罗床帏。”怀人诗中，常有多情明月相伴，月光徒然有情，怎奈却照在了一片无情之房中，此月光何不解人!多年后，唐朝诗人张若虚在《春江花月夜》诗中“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可怜楼上月徘徊，应照离人妆镜台。玉户帘中卷不去，捣衣砧上拂还来。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的诗句，不正是此时思妇心理活动的最好注解吗?星汉西流，其夜未央，夜何其长，思何其长。天下的有情人哪，愿你们不要像我一样，独守空房，而是长相聚首，永不分离。在发出这个美好祝愿之后，她不禁替天上的牛郎、织女鸣起不平来，你们相亲相爱，却为何为那河梁所限，一年只能相聚一次呢?诗歌在此际可谓旧曲翻新。历来吟咏牛、女爱情，多是祝愿与伤悲之语，今此妇却大胆质疑，你们无罪，却为何受此折磨?何不打破牢笼，长相团聚?《文选》六臣注曰:“妇人自恨与夫离绝，问此星何辜如此也”，此说也恐怕太过简单。星自无辜，己又何尝有罪?妇人借此一问，正是替天下所有不能团聚的有情人发出的振臂一呼，既是自遣，亦是遣人，祝天下有情人团圆的无限美好祝愿隐含其中。

此诗感情细腻，刻画入微，全面展示了思妇的心理活动。她由秋景触发，心生思念，埋怨丈夫不能早归，又自言自语诉说情怀，情到深处，不能自禁，寻求自解，因而弹琴消愁，怎奈忧愁更添，起视明月，独照无情，悲从中来，替牛、女不平，发美好祝愿。真可谓曲折缠绵，匪夷所思。作者深刻地洞察了思妇由景而思、由思而怨、由怨而诉、由诉而弹、由弹而视、由视而鸣不平的心路历程，一波三折，笔触细微，塑造了一个多情、善感的思妇形象。

全诗景物描写非常突出，用笔优美，且各有作用。开篇处的秋景描写，主要是渲染气氛，为全诗定下一个感情基调。“群燕辞归雁南翔”一句则带有起兴意味，它直接触发了女主人公的思绪，使全篇很自然地从景物描写过渡到人物心理刻画，为诗歌的发展提供了契机。诗篇结尾处的“明月皎皎照我床，星汉西流夜未央”则带有指示时间流逝，暗示思妇已不眠至深夜的作用。此外，这两句的描写亦是下一句不平之鸣的触媒，只有仰观明月、星汉，才可能关注到日夜不能团聚的牛、女双星，从而发出不满。可以说，全诗的景物描写紧密地与思妇的感情变化结合在一起，情景交融，互为依辅，王国维说“一切景语皆情语”(《人间词话》)，信然。

诗歌为七言体，是现存最早最纯粹的文人七言诗。全诗语言清新优美，音节谐畅，句句押韵，一韵到底。郭茂倩在《乐府诗集》中曾明确注明为“晋乐所奏”，虽然在今天它已不可歌，但那谐美的音节与清新的语言仍是朗朗上口，婉约动人，故沈德潜在《古诗源》中评论曰:“子桓诗有文士气，一变乃父悲壮之习矣。要其便娟婉约，能移人情。”曹丕在《典论·论文》中说:“盖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年寿有时而尽，荣乐止乎其身，二者必至之常期，未若文章之无穷。是以古之作者，寄身于翰墨，见意于篇籍，不假良史之辞，不托飞驰之势，而声名自传于后”，含有明确的以文立身、流传后代的意识，是文之自觉的表现。这首《燕歌行》当是他精心结撰欲以自传声名的作品。此诗艺术高妙，它之所以传世，其原因恐怕不在于其为魏文帝所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