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国教育”与世界史坐标

讲国史进行爱国教育，这是顺理成章的，尤其中国近现代史，常被看做是爱国教育的主要题材。其实，世界史课程中进行“爱国教育”更有优势。只要弄清这样几个关系，就一目了然：其一，世界史不等于外国史，不排斥讲述全部中国史；其二，爱国教育不等于只颂扬本国，一味说好；其三，爱国教育不等于不抨击落后，批评落后不等于不爱国；其四，自己所爱的国家，正处于世界众王国之林，爱国主义是需要背景存在的，当属世界史范畴。所以，放在世界史坐标上的“爱国教育”，才是全面的。

（一）从世界史角度看中国古代文明，更能凸显中华文明的灿烂、中国历史文化的丰厚

懂点文化常识的人都知道，中国历史悠久，中国是文明古国。但有多悠久？文明到什么程度？有没有别的国家和地区在中国之上？这些简单的问题在中国史中无法准确答复，只能向世界史讨答案。因为回答这些问题需要的是衡量尺度，这个尺度是世界历史发展的普遍水平和文明的成熟程度。只有在世界史范围内，通过对比才能衡量哪国悠久，哪国短暂，哪国文明，哪国落后。

从世界史教学实践中，常有这种体会：从世界史角度看中国，更觉中国的不同寻常；从世界文明史看中国，更觉中国文明的辉煌。具体分析，优势产生于如下几个方面。

其一，从世界史著作中，可了解外国学者对中国文化的重视，了解外国人如何看中国。法国启蒙思想家伏尔泰写著名的《风俗通义》一书时，首先从中国讲起。这是众所周知的。德国著名哲学家黑格尔在《历史哲学》的第一部《东方世界》的第一篇中说：“历史必须从中华帝国说起，因为根据史书的记载，中国实在是最古老的国家。”“‘中国’历史上作家层出不穷，继续不断，实在是任何民族所比不上的。其他亚细亚人民虽然也有远古的传说，但是没有真正的‘历史’。”《世界文化史》作者L.桑戴克的论断是：“中国由孔子或远于孔子以前，以至今日继续之文明，实为我们不间断的和不中止的文化的一个最好的现存的榜样。”关于外国学者对中国文明的论述，有许多相关的著作我们可以去阅读。

其二，在世界史分期中，通过比较可知，中国文明起源早是一方面，关键是，“中国历史的连续性和基本稳定统一的趋势”，是世界上其他任何国家比不上的。近百年的考古发掘证明：公元前三千年进入文明的地区只有尼罗河流域、两河流域、印度河流域，紧跟着是中国黄河流域、地中海克里特岛。毫无疑问，中国文明是世界上最古老的文明之一。重要的是，古埃及文明、两河流域文明、印度河文明后来都中断了。有些文明古国很早就灭亡，文化遭到毁灭，有些文明，连曾经创制的古文字也被遗忘，如埃及象形文、苏美尔楔形文，近现代才重新发掘和识读。爱琴文明时期的线形文字和印度图章文字，至今不能完全释读。“中国文明自夏、商、周三代以来，一脉相承，在发展过程中没任何中断”，自公元前841年以来，有连续的按年代记录，在全世界的古代文明中都是仅有的。

其三，通过世界历史进程的比较，既可知中国社会制度的超前，社会形态的典型更替性，也可知中国文明的成熟程度。当西方的古希腊进入奴隶制文明的繁荣时期时，中国已跨入封建社会，并建立起中央集权的多民族封建国家。同时期世界其他各大洲，有的地区处于奴隶制阶段，有的地区尚处于原始部落制时期。毫无疑问，中国是世界上最早进入封建社会的国家。从世界文化看，欧洲出现赫拉克利特、苏格拉底、柏拉图、欧几里德等大批杰出的哲学家和科学家时，中国也出现了老子、孔子等一批思想家，“百家争鸣”，达到第一个文化发展的高潮。当西欧陷入“黑暗”，文化受到摧残时，同一时期的中国则逐渐结束了五胡十六国和南北朝的分裂局面，开创了隋唐时代的统一。在当时的世界范围内，中国的文明程度无疑是处于领先地位的。

古人云：“欲明大道，必先知史”，今应加上“欲深知历史，须学世界史”。

（二）用世界史的尺度，能准确评定古代中国科技文化对世界作出的贡献，从而对中国在世界中的地位增加新的认识

中国史的文化部分，向学生讲述某朝某代的某项技术或发明，早于欧洲多少世纪，比世界其他地区早多少世纪。这里已在运用世界史尺度，通过对比，确定中国科技文化处于怎样的水平。例如，距今七千多年前，中国栽培粟和水稻，是世界上最早的；中国发明养蚕和织丝也是世界最早的；张衡发明的地动仪比欧洲早一千多年。还有众所周知的指南针、火药、造纸术和印刷术。但放在中国史里讲和放在世界史里讲，青年学生的印象是不一样的，前者重在说我们哪方面好，后者重在说所有国家中谁领先。角度不一样，听后的感觉和惊喜程度不同。

从世界史角度看中国史，会在中国历史中发现很多过去未曾注意到的内容，对于某些平常知道的事实，也能发现其更加丰富的意义。例如，中国人自己意识不到，“筷子”除了吃饭用，还能说明什么道理，可西方学者却发现筷子包含着力学原理。又如，中国人意识不到，“马镫”究竟有何奥妙，西方人却对中国人的这项发明很赞赏。此类例子不胜枚举。

除了说中国哪些方面领先，我们应了解，古代中国的各项发明、各类科技成就、文化产品，给世界历史进步起了多大作用，对世界文化作出了哪些贡献。这在中国史里不能完全介绍清楚，只能求助于世界史。

众人皆知，古代中国有几大宝：丝绸、瓷器、茶叶、漆器。中国丝绸传到西亚和欧洲，一直是上流社会的奢侈品。丝绸“把中国与世界联系在一起，成为中华民族自豪地走向世界的媒介”。汉代开始，丝绸之路开通，这条道路是联结东西方经济、文化的纽带，显示着古代中国人的开放意识。汉唐至明中期，中国的丝织品、瓷器、铁器、茶叶、漆器、水利技术、金银器制作工艺等，沿陆路和海路西传、南传、东传。

在古代世界城市中，堪称为大都会的不多。其中，3世纪以前，主要有西方的罗马、东方的长安和洛阳；中世纪，西部主要有亚历山大里亚和君士坦丁堡，东方有唐代长安、宋代开封、元明清的都城北京。在世界古代中世纪史上对“大都会”排名，君士坦丁堡和长安城可居首位。中国的长安是中国人与西亚和欧洲人交往的窗口，也是“东西方文化的合璧之地”。唐政府设鸿胪寺接待各国使节和宾客，国子监接受外国留学生。以长安为中心，既传播了中国的科技文化，又将西方文化输入中国并传播到日本、新罗、林邑等国，起到世界经济、文化交流桥梁的作用。

我们常说四大发明，但这些发明对世界历史进程起到了多大的推动作用？世界史视角下会看得很清楚。世界历史迈入15世纪至16世纪，标志着近代化开端的，首推新航路开辟、地理大发现、文艺复兴。新航路开通，美洲被“发现”，“世界”才真正成为全球概念。新航路开通的条件中，重要的一项——罗盘针是中国人发明的，没有罗盘针，远洋航行只能是幻想。再从造船技术来说，明代的中国，造船技术世界一流，郑和的船队曾使世界震惊。倘若用中国船完成横渡大西洋的航行，哥伦布不至于花三十三天才渡过大西洋。至于科技文化的发展，作为精神产品，其制造过程中依靠的主要手段是印刷，主要用具是纸张，这两项专利权均属中国。中国的造纸术和印刷术，推动了世界文化的发展。至于中国发明的火药，经阿拉伯人西传，推动了世界军事技术的飞跃，已是定论，无须援引史例。

概言之，世界史里讲中国科技文化的进步，更能准确评估中国在世界的地位。

（三）通过世界各民族兴衰史比较，就会发现：中华多民族融合形成一体，产生强大的凝聚力，没遗留下突出的民族或种族问题，是世界史上少有的

中华民族是以华夏族为主体的多民族共同体，它的形成，经历了一个漫长的历史发展过程。在中国史中，这一过程又可分几个阶段：春秋战国到秦统一，是多民族联合的初步；魏晋南北朝到隋唐统一，是多民族大融合的发展阶段；宋辽夏金元时期，统一的多民族国家扩大；到明清，统一的多民族共同体得到巩固。

从中国史中，我们能看到中华民族共同体形成的轨迹，能从纵向理清脉络。但是，在不了解其他国家、其他民族的发展史的情况下，就无法看清，中华民族和世界其他民族发展进程有何区别？中华民族的“强大凝聚力”，究竟表现在何处？

“从一般情况来看，从小邦发展为地区性国家的过程中，古代各地区是基本上实现了民族联合或融合的。”^[1]当然，只有对比才能看出，各地区诸民族情况的区别：两河流域有苏美尔人和塞姆语人的联合，原来先进的苏美尔人融化到塞姆语人之中。“埃及人中也融合进了周边的一些部落，但保持了埃及的传统。希腊人各邦在政治上是不统一的，但形成了统一的希腊人的概念，也融合了先前的皮拉斯吉人等。可见，在从地区性国家过渡到帝国的时候，其他古代帝国都没能解决民族的融合或联合的问题，因而那些帝国的建立本来就难以说是统一，当然它们一旦分裂以后也就不复存在了。”^[2]例如波斯帝国、马其顿帝国、东罗马帝国、查理帝国、阿拉伯帝国等，曾都是地域辽阔的多民族大帝国，但境内各民族没有融合，经济文化缺乏联系和交流，终于一个个解体，其后也没有重新统一的可能。波斯帝国、东罗马帝国、塞琉古王国、安息帝国、萨珊玻斯、阿拉伯帝国、奥斯曼帝国，统治的重心大致都在今天的中东和巴尔干地区，但政治上没有前后相继，文化没有延续；相反，后一个帝国往往是对前一个帝国的破坏和毁灭。到今天，再也理不清上述几个帝国留下的文化遗产，谁多谁少，谁优谁劣。相比之下，古代的汉帝国、唐帝国、大宋国、元帝国、明清帝国，它们却前后相继，后者是对前者的继承和发展。境内各民族在每个分裂期，不是像西方日耳曼诸民族那样，走向对抗。中国各民族在汉化过程中建立起后来再次统一的坚固基础。

正是古代建立过大帝国的中东和巴尔干地区，今日却有无法摆脱的民族矛盾、种族冲突，这是历史遗留下来的。古代没有解决好民族融合问题，导致了近代的冲突和战争，加上帝国主义大国的插手，为20世纪中后期以至当今的中东和巴尔干安全埋下祸根。二战后的六十多年，世界大多数地区没有战乱，中东和巴尔干地区的战争和民族冲突、种族问题等，始终不能让世界安宁。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中华民族一体化过程中总趋势是由分散到融合，由对立到团结统一。中国古代，汉人与胡人之区别，重在文化而不在血统，当时中国有汉化过程，也有胡化过程。这不仅指胡汉在血统上的逐渐融合，也指大量胡人文化成为中国文化的一部分。以后隋唐统一，中国文明的历史传统相沿不绝，产生了巨大的民族凝聚力，却没有留下严重的民族问题或种族冲突。

（四）在世界范围的对比中，可以看到中国人求生存、求解放的曲折道路，与近代以来遭受侵略的其他弱国不同

世界历史上遭受侵略、丧失主权的国家和民族有许多；历史上数次受侵略，多次失国土的也不少。从世界范围看，19世纪英、法、德、美、日、俄、意的经济和军事实力远远超过其他国家，这些资本主义强国争夺殖民地，争夺霸权，形成一股不可抗拒的强势力量，所以亚洲、非洲、拉丁美洲等落后地区的国家普遍遭受欺凌。弱国受欺凌，落后要挨打，这在历史上并不罕见，问题在于，遭受侵略后，是低头屈服，还是奋起抗争？在众多受侵略的国家中，有的彻底亡国，有的失去主权、变为强国的殖民地或保护国，有的则通过民族战争获得解放，收复了疆土。

中国近代以来遭受侵略，丧失领土完整但并未完全丧失主权。中国因地域辽阔、物产丰富、文化深厚而让列强垂涎，然而，走下坡路的封建朝廷无力保护疆土和臣民，中国很快成为列强争夺的主要场所。在甲午战争后，紧接着是列强划分势力范围、租借港口，不久又是八国联军入侵，完整的中国被列强分割和肢解。帝国主义列强的侵略压迫，唤醒了中华民族的反抗意识、爱国精神。在世界史坐标上看，近代民族解放运动汹涌澎湃，有印度的民族解放运动、朝鲜的反日斗争、土耳其民族解放斗争，还有伊朗、印度尼西亚、埃塞俄比亚的反侵略斗争，以及拉丁美洲人民的反殖反霸斗争。但没有哪一国的民族解放运动，像中国人民的反帝斗争和民族解放运动这样波澜壮阔。在帝国主义侵略弱小国家、瓜分和争夺殖民地的大背景下，中国人爱国、御侮、救亡图存，终于获得民族解放，在世界近现代史画卷中，中国所占据的部分显得色彩浓烈。

（五）读世界史，知中国之优势与不足，也知外国之繁荣与衰退，有助于正确理解保持传统与学习外国的关系

“爱国主义是国民群体对待祖国的一种深厚感情。”出于爱，往往会只看优势，只看美之所在。但只看到优势和美是不够的。周之良先生撰文指出：“如果说，古代的爱国者中曾有不少人是以歌颂山河秀丽、赞扬悠久文化为重要特征的，那么在当今的中国，面对激烈的竞争，严峻的挑战，明显而刺目的差距，早先那种田园式的、书斋式的爱国情感就很不够了。......我们应该理智地说，积极颂扬成就是爱国，正确地抨击落后也是爱国。”^[3]

要看到中国的优势需放眼世界，通过对比可知。要看到中国的差距和不足，也只能通过世界范围内的对比。中国有悠久的历史，有古老的文明，有民族凝聚力，有优秀的传统文化，有丰富的资源。但中国人口众多，工农业相对落后，各行各业有发展，但总体水平比不上发达国家，甚至还有很大差距。每个中国人不能井底观天，应有忧患意识，世界意识。

改革开放以来，中国人对外面的世界了解较多，但大多数人看到的是表面的繁荣，深层次的东西不易了解。事实上，从世界历史和国际现状作纵横透视，就能知道：今天发达的国家，历史上有落后时期、分裂时期，甚至也有受当时的强国欺凌的日子。当今世界诸国中，多数国家并不发达，比中国贫穷落后的国家很多。即使发达国家，有其经济繁荣的方面，也有资源欠缺的事实，或社会问题难以解决。发达国家各有各的优势，也各有各“难念的经”。

“爱国并不意味着安于现状。我们歌颂祖国，赞美祖国的同时，并不讳言祖国还有落后面。”^[4]保持民族自尊心和向先进国家学习并不矛盾。中国近现代史上，有无数爱国的杰出人物，他们有强烈的责任感和爱国心，但他们都是放眼世界的人，大多主张学习西方先进的技术，主张引进国外先进的经验，主张联合国际上的进步力量。魏源倡导学习西方三技，即战舰、火器、养兵练兵之法，并对西方民主政治进行了深刻探索。林则徐主张学外国的技术装备，积极购买西方船炮；主张禁烟而不反对正常的中外贸易；主张保护工商业者的利益，是一位主张开放的爱国者。洋务派的代表人物曾国藩、张之洞、李鸿章、左宗棠、崇厚等，在坚守中国传统文化的前提下，将学习西方技术的主张付之于实践，开办了近代中国的军事工业和民用工业。不同时代的爱国主义运动的杰出代表，他们的爱国主张和行动，归结起来有这样一个核心：反对帝国主义强权但不盲目排外，热爱自己的国家但不抱残守缺。

新时代的青年，要继承优秀的传统文化，同时要认清中国和先进国家的差距，认清中国面临的挑战。立足当代，放眼未来，既有爱国之心，又有全球意识，这是新时期爱国教育对青年的基本要求。

学习世界史，有助于青年一代了解世界的现在，认识世界的过去，更有利于正确地看待中国与世界。总之，“爱国教育”要放在世界史的坐标上；或者说，在世界史的教学中贯穿爱国教育更有优势。

【注释】

[1]刘家和：《世界上古史》，吉林文史出版社1987年版，第388页。

[2]同上，第389页。

[3]周之良：《爱国主义与对外开放》，见《求是》1993年第1期，1-8页。

[4]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