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学问与饭碗
1.5.5 塔西佗与班固的史学风格

塔西佗与班固的史学风格

塔西佗(Tacitus,公元55—120年)撰写《阿古里可拉传》和《日耳曼尼亚志》时(公元98年),中国汉代的班固去世已六年,百卷巨著《汉书》只剩八表和《天文志》未成。班固生活的时代(公元32—92年)相当于罗马帝国提比略至多米提安后期。塔西佗写《演说家对话录》约在公元98—102年,《历史》约在109年前后,《编年史》大约在116—117年完成,相当于中国东汉和帝中期至安帝中期。这两位史家为世界留下了丰厚的史学遗产,树起古代东西方史学的两座丰碑。

将塔西佗与班固相提并论,主要是从二人的史学风格着眼的。尽管他们著作的体裁不同,但他们撰写史书的态度,选择史料的眼光,取舍材料的兴趣,品评人物的见识,叙述历史的文笔,竟是那么相似。仔细比较,塔西佗和班固共同的史学风格体现在以下六个方面。

其一,以严肃的态度治史,广搜材料,博览群书,择优从善,力求客观。

塔西佗的作品,史料来源丰富。因其出身和社会地位的关系,使他得以接触大量的第一手史料。“他搜集材料细致认真,亲自采访,并对传世的作品进行比较、核对。”班固的《汉书》史料来源充足,首先有司马迁的《史记》所述汉高祖至武帝时代的历史;其次有诸少孙、刘向、刘歆、杨雄等撰写的史记续篇;再次有其父班彪写的前汉史书十余篇。但班固不满足于上述著作,决心独力编著一部囊括全部西汉史事的完整著作。做兰台令史后,班固有机会查阅档案资料,潜心二十余年著书,他著史的态度极为严肃。塔西佗著作的史料来源曾有人质疑,但汤普逊认为,塔西佗“是一位严肃的罗马旧派人”,“塔西佗是罗马史学中最伟大的名字,可以和希腊史学界的修昔底德比美”[1],而修昔底德是以治史严谨著称。塔西佗采集和筛选材料,也是极严格的,颇与班固相像。

其二,塔西佗和班固都以道德家的眼光审视历史,注重史学的社会功用,寓褒贬,别善恶,发于心而行诸文。

塔西佗自称他写历史“既不心怀愤懑,也不意存偏袒”[2]。但他的作品实际上有一定政治倾向。塔西佗主张尊重历史的道德效果,相信历史的崇高性,不主张把毫无价值的东西载入史册。塔西佗“想通过历史记载,通过对现实的揭露和批判,在人们面前树立一面镜子,使他们能够检点过去,预防未来,扬善弃恶”[3]。塔西佗所有著作的出发点就在于此,他最为关注的是社会道德与社会正义的存在与否。

班固笔下的汉代历史,与司马迁笔下的汉代历史大不相同。班固的态度是拿封建道德教条为框框,用历史事实去适应那些教条。班固认为,司马迁《史记》中的思想“是非颇谬于圣人”。他自己用道德尺度衡量人物,把苏武的爱国气节,朱云的犯颜直谏,朱买臣的勤奋好学,张禹的贪财好利,描绘得十分鲜明。班固和塔西佗一样,强调历史的垂训作用。如班固揭露皇室、宦官、权臣的荒淫奢侈,塔西佗描写尼禄的暴虐无耻,都是一样深刻的。

同时,塔西佗和班固的著作中都贯串着正统思想,尤其班固,纯粹站在统治者的角度进行教化,宣扬谶纬之学,神化刘氏皇权。《汉书》在中国历史上第一次正式确立封建正统思想。

其三,塔西佗和班固的著作都以文字优美见长。一是刻画人物笔调辛辣,二是语言风格典雅凝练。

塔西佗善于通过具体的事例来说明人物的性格,他刻画的人物无不惟妙惟肖,入木三分。例如,他用辛辣的笔调刻画提比略的宠臣谢亚努斯的丑恶嘴脸,描绘尼禄母亲的毒辣,鞭挞贵族们的卑鄙形象,皆深刻犀利。同样,他颂扬伟人的业绩,描绘高尚的人物时,更能显示出其驾驭文字的能力。如阿古里可拉的显赫、威武,日耳曼尼库斯的人品与军功,他都描绘得极其精彩。《编年史》中最具感染力的,是日耳曼尼库斯率军队途经当年瓦伦斯全军覆没的战场,大家看到的阴森凄厉之景象;还有描写罗马城的大火,以及阿格里皮娜遇刺的场景等等。

塔西佗是文章高手,他的文笔含蓄凝练,文约而事丰,言简而意远。他也像李维那样,“保持了古典史学可作一代风范的高度文学水平。无论叙事还是抒情,文笔都优美典雅、生动鲜明,尤善于烘托环境,于人则形神鲜明,于景则诗意盎然”[4]。他的作品“思路完密,用词丰富多彩,含义深广,结构错落多变,不落俗套,从而以他的苍劲有力,典雅精确的风格在古典文学史上具有很高的地位”[5]

再看班固的《汉书》。首先,在忠实于历史的前提下,班固塑造了一群很有生命力的人物形象,有些篇章传颂至今,如《苏武李陵传》、《东方朔传》、《朱买臣传》、《赵充国传》等。班固长于刻画人物,上至王侯将相,下至庶民百姓,在班固生花妙笔下,栩栩如生。

对于政治家,班固不仅记其事业大节,而且善于描绘其性格特征和思想。对于反面人物,班固用辛辣的笔法,精心描摹其丑态。对于英雄人物,则极力予以颂扬。因此,班固的文章让人百读不厌。

另一个特点是,《汉书》的语言古拙典雅,“以矩矱胜”。“唯其以矩矱胜,故其规划布置……亦往往于其复乱庞杂之间,而有以极其首尾节奏之密。”[6]《汉书》“省文约字,事溢于言外”,叙述历史发展趋势,脉络清晰;描写地理环境,语言简洁;记录政治事件,则跌宕起伏,有声有色。

其四,塔西佗和班固史学思想深刻,品评人物见解独到,于叙中有议,又不以论代史。对不可信的材料存而不论,不以讹传讹。

塔西佗和班固撰写的都是断代史,但二人视野开阔,高屋建瓴,以通史的眼光审视历史变迁。对历史人物,塔西佗在叙述时少不了要议论,或褒或贬,见解深刻。同时,他也能揭示英雄人物与时势的关系,揭示历史事件之间的关系。

班固的作品体大思精,揽数千年于笔端,人物、典制、政令、天文、地理、艺文、食货、礼乐、刑法无所不包。班固广泛评价了文臣、武将、谋士、廉吏等各色人物在西汉政治中的作用。

塔西佗无论对前人作品中的材料或自己采访所得的材料,都慎重挑选;对于矛盾的材料,塔西佗决不妄加评断。对两种说法没法作出判断时,他就将两种说法都记录下来。这反映了塔西佗作品的科学性,也反映出他的史德。

班固写《汉书》时,现成的史料很丰富,但班固的处理方式较为可取。他认为正确的材料,就原文引述;认为部分可靠的,就进行改写;认为完全不可靠的,就彻底抛弃,这是班固的史识之所在。

其五,塔西佗能正确对待野蛮民族,认识到罗马人与周边民族关系的重要性。班固亦能写《西南夷列传》、《西域传》,以较大篇幅叙述边疆民族的生活,这是可贵的。

塔西佗笔下,不管是罗马人还是蛮族人,只要有业绩或道德高尚者,都可记载并传于后世。《日耳曼尼亚志》(De Germania)中“关于日耳曼人各部落的分布、风俗习惯、宗教信仰及整个日耳曼人的经济生活、政治组织和社会生活等材料都是极其可贵的”[7]。从中丝毫看不出对蛮族有轻蔑和侮辱的语言。“相反,他赞颂日耳曼人的自由、勇敢和纯朴的作风,对勇敢善战的蛮族将领给予很高的评价。”[8]塔西佗认为蛮族部落中有生气勃勃的力量,指出他们富于斗争的精神,及他们纯洁朴实的品格,并把这些与罗马社会的堕落腐败、淫荡虚伪作了鲜明对比。[9]

无独有偶,班固也重视对边疆地理风貌及民族生活的记载。班固“合并《史记》的有关列传而成《西南夷两粤朝鲜传》,于西南夷传增益史事几乎一半,它承袭了《史记·匈奴列传》,而增益史事约五分之三”[10]。班固又“创立了《西域传》,记述了今新疆境内各民族、城邦的风土、户口和道路远近,记述了安息、大月氏、大夏、犁轩、条支等中亚、西南亚国家的历史。无论在国内民族史或中亚、西南亚古民族史的研究上,《西域传》占了重要的文献地位”[11]。塔西佗和班固有如此眼光和胸怀,难能可贵。

其六,塔西佗的作品,以演讲辞、格言、对话穿插其中,构成史书的一大特色。班固的《汉节》则广收优秀文章,于“博洽”之外又增色添彩。二者有异曲同工之妙。

塔西佗的《阿古利可拉传》、《历史》、《编年史》中,有大量的对话和演讲辞,他叙述历史的方法“是演说家的方法……他把自己的语言借对话者之口说出。我们读塔西佗的作品,演说和对话的段落随处可见。同时,他的作品中格言警句也俯拾皆是”。下面举几个典型的例子:如“国家极端腐化之日,正是法律多如牛毛之时”[12]。“强权决定一切时,道德和公正只是加于强者身上的美名”[13]。“最坏的皇帝固然希望取得绝对的专制权力,但甚至最好的皇帝也不希望他的臣民自由得太过分”[14]。“在最容易产生美德的年代里,美德才最能为人们所尊重”[15]。“假的东西只能靠着行踪不定和扑朔迷离为自己打掩护”[16]。“无辜者敌不过人们最初对他的不友好态度,这是常有的事”[17]

班固的《汉书》中,也收录了大量的优秀文章,有诏书、奏章、对策、辞赋、书信等,内容广泛。如贾谊的《治安策》、严优的《平匈奴三策》、董仲舒的《天人三策》、公孙弘的《贤良策》、晁错的《募民徙塞下疏》、邹阳的《狱中上书》等,还有大量的诗赋。这些文章既涉及政治得失、民族政策、经济措施,又包括歌功颂德、咏叹身世、抒发理想的内容等。众多的文章为《汉书》增添了文采,“使其叙事简明而详实,立论义赅而理丰,传人准确而生动”[18]

以上所述,是塔西佗和班固史学风格的独特之处,也是二人风格相似之处。塔西佗与班固史学风格的相似,源于他们个人出身、社会地位等方面的相似性,也与他们所处的环境——罗马帝国前期和东汉初期的社会背景与文化氛围有关。已有学者论及汉代班固的成才背景,也有人分析过塔西佗的生平及身世,本文不再重复。

当然,也要看到塔西佗和班固史学成就的不同。班固开创了断代史的格局,有体例上的创新,塔西佗在体例上沿袭前人;班固《汉书》的史料来源问题很少有人怀疑,塔西佗则不同,他的《编年史》、《日耳曼尼亚志》中有些记载不准确,后世史家多有指责;塔西佗和班固的作品产生的影响也不同。

(这是十几年前修《世界史的理论与方法》课程之后写的小论文,曾发表在专科学校的学报上。那时以手写的稿件投寄给编辑部,编辑部的打字人员录入排版,也没有让我校对。出刊后寄给我,其中的错误之多让人吃惊。我一直想还原本文的真面目,现在把原稿收录于此。)

【注释】

[1]柯林武德:《历史的观念》,何兆武、张文杰译,商务印书馆1997年版,第75页。

[2]塔西佗:《编年史》译者序,王以铸、崔妙因译,商务印书馆1981年版。

[3]郭长刚:《塔西佗史学特点简析》,见《史学论集》,吉林大学出版社1991年版。

[4]朱龙华:《罗马文化与古典传统》,浙江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第101页。

[5]同上。

[6]茅坤:《茅鹿门集》卷一《刻〈汉书评林〉序》。

[7]塔西佗:《阿古利可拉传》,马雍、傅正元译,商务印书馆1997年版,第3页。

[8]刘启良:《塔西佗的史才与史德》,刊于《史学史研究》1988年第4期,第44-48页。

[9]同上。

[10]白寿彝:《司马迁与班固》,刊于《北京师大学报(社科版)》1963年第4期,第1-26页。

[11]白寿彝:《司马迁与班固》。

[12]塔西佗:《编年史》。

[13]塔西佗:《日耳曼尼亚志》。

[14]塔西佗:《历史》。

[15]塔西佗:《阿古利可拉传》。

[16]塔西佗:《编年史》。

[17]同上。

[18]许殿才:《〈汉书〉典雅优美的历史叙述》,刊于《史学史研究》1996年第1期,第38-4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