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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问与饭碗
1.3.2 有感于“胡适不是博导”

有感于“胡适不是博导”

胡适除了在哥伦比亚大学获得的博士学位,他还获得过35个荣誉博士,可以称得上中国获得“博士”最多的人。可是胡适从来不是“博导”。当时的大学还没有完善的三级(学士、硕士、博士)学位制,那个时代人们似乎满足于教授职称,不必要造出一个更高的头衔。无论怎么说,民国时期的大学有教授,没有“博导”。

今天很不相同,“博导”已经成为一种头衔,一种高于教授的称号,一种特殊荣誉。普通老百姓还以为“博导”是某一级别的官。中国的博导们,没有一个不在自己简历中于“教授”之外加“博导”二字的。在中国当今的高校,你如果仅仅是教授而没有招博士,表明你水平不够高。据说有的期刊明确规定,凡是博导投来的稿件,不经过审稿阶段,可以直接采用。至于申请科研项目,申请表格中要求填的栏目有“是否博导”。如果是博导,自然被认为完成课题的能力最强、水平最高。这个社会真有趣,什么都能和官阶、级别挂起钩来。学位本来有学士、硕士、博士三种,现实中许多人(包括某些高校的管理干部)把“博士后”当作最高学历,于是有了四种“学位”。职称本来只有助教(助讲)、讲师(助研)、副教授(副研究员)、教授(研究员),但一般人心目中又变为六级,在副教与正教授之外有硕导、博导。把职称晋升当作科长升处长、处长升厅(局)长一样,成了一层层官位式的台阶,这种普遍的“套路”,大家一边批评,一边往里钻。

由此推演出与之相应的逻辑:博导比硕导有学问,教授比副教授有水平。博士后比博士有知识,硕士比学士懂得多。实际情况未必如此,但人们就爱这样排座次。我们是等级观念很强的社会,没有等级怎么活?局外人一听到“博导”头衔往往肃然起敬,一提到博士往往万分羡慕。真正在高校和科研单位的人都十分清楚:达到多少篇论文(刊物级别有规定),多少专著(出版社级别有规定),主持多少科研项目(经费多少有定数),就可以达到教授。在什么情况下可以“荣升”为“博导”,往往并不取决于实际学问水平。就算能代表水平,现在大多数博导研究的范围以二级学科为限,甚至在二级学科内研究其中一个不大的领域。所指导的研究生,只能就导师研究领域的某个具体问题进行研究。毕业的博士研究生取得一定职称后指导自己的研究生,选题的范围只能更小。

这种情形,让人最容易联想到胡适。胡适教授没做过“博导”,从没有“博导”头衔,但胡适指导过的学生,个个都比今天的博导水平高。傅斯年、罗尔纲、吴晗这三个“弟子”就是例子。严格意义上说,傅、罗、吴既不是胡适的入室弟子,更不是胡适的研究生,他们只是胡适所在大学的本科毕业生。傅斯年毕业于北京大学,他在北京大学听过胡适老师的课,受胡适治学方法的影响。罗尔纲毕业于中国公学,中国公学的校长是胡适。罗尔纲得到胡适指导,是他在胡适家里给胡适的儿子做家教并整理胡适父亲遗稿的时候。吴晗念过中国公学,是受胡适影响的学生之一,被胡适推荐到清华半工半读,走上了研究历史的道路。傅斯年在德国获得博士学位,而罗尔纲、吴晗二人没有正规研究生学历。

胡适的本行是哲学和文学,史学是他的另一个研究领域。他的研究主要集中在文学著作的研究和考证,先秦思想史、古代哲学研究。但胡适“指导”过的学生分别走了不同的方向。傅斯年专攻史料学,学成归国后创办了中央研究院的史语所,被誉为“中国的兰克”;罗尔纲研究太平天国和清代兵制;吴晗则研究明史。若按照今天的惯例和现实,傅、罗、吴三人应该是研究文学和哲学比较擅长些,因为导师所能指导的,只有自己研究领域的,跨远了能指导吗?这里差别就显现出来了。胡适指导学生和今天的博导们指导学生,关键的差异是什么呢?胡适传播给学生的是方法和精神,今天的博导们大多数既无可以传授的方法,也无可传的精神,只能引着学生走进自己挖过的“自留地”,挥动img1头在墙角旮旯里挖。如果学生掌握的是方法,研究什么内容可以按照学术发展的需求,也可以按照自己的兴趣,文、史、哲、经济、艺术什么不能研究?倘若没有方法可学,只能跟在导师后面模仿,就算导师有一桶水,到自己手里最多有半碗而已。

所以我的感慨是:有没有“博导”的名分和头衔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学生能从你那里学到什么。胡适不是“博导”,但胡适指导过的学生个个成为大师级的学者。今天的博导多不胜数,但没有“导”出几个大学者。问题出在何处不用多问,事情本身值得深思。

人生活的目的是为了幸福、快乐,这样的目标太大了。单就一个高校教师而言,教书和做研究两项任务,最终的目标是什么呢?我们今天的高校,教学已经无足轻重,一个深受学生欢迎的老师,如果没有课题经费没有“核心期刊”的论文,几乎没有任何地位。而所谓的省级、国家级“教学名师”,多数是行政领导,并不讲课(网络上对这一现象已经评论过,此处不需多说)。至于科研,实际上就是不停笔地写书,不停地发表论文,不停地申报科研项目,结项后再申请新项目。管理部门有量化管理的多种招数,科研人员像走进一条无尽头的胡同,没法回头。从壮年到老年,从黑发如墨到银丝如霜,只要能动眼动手,便不可止矣。搞科研使人如此沉重,还值得追求吗?西安交大陈学凯教授认为,学问应使人飘逸,而不应使人沉重。我深以为然,但我们常常见到忙碌的教授,很少见到洒脱的教授。因为有“博导”、“学术带头人”这样的“圈套”诱惑、控制,哪有飘逸洒脱可言?我也欣赏北大文学院陈平原教授的说法:“有学问而不囿于学问,能文章而不限于文章。”知识、学问、情趣、逸致,大约应是统一的。当了教授,应该向往飘逸,直抒胸臆。当了教授,应该追求真学问,抱定“宁可劳而不获,不可不劳而获”的决心,重气节轻名利。至少应该像胡适那样,把做学问和培养学生当做伟大的事业。至少应该像胡适那样,用自己的言行影响学生而不是夸耀自己官居几品、有多少头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