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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问与饭碗
1.2.6 从读“后记”到写“后记”

从读“后记”到写“后记”

许多人把著作和博士论文的“后记”写得文采飞扬,读之让人羡慕不已。

写博士论文之前我读过许多本别人的博士论文,而且往往是先看后记,几乎所有的论文后记都表达同样的意思:“为查资料甘冒严寒酷暑,为写论文不畏艰辛,不仅自己付出辛劳和汗水,连同学朋友、妻子儿女也跟着受累;终于完成了博士论文,但觉得并不轻松……”

说真话,我的体会不是这样。我出身农民,深知什么是艰辛;现在我的周围住着工人和商人,我深知什么是劳碌。从事历史研究和论文撰写要付出辛劳和汗水,但一名历史学博士生的艰辛,无论如何不能与农民的艰辛相比;一名历史学博士生的劳碌,不能和工人、商人的劳碌相比。对于一个坐在教室和图书馆里的人,对于一个不愁吃穿的人,谈辛苦谈艰难,显得有些矫情。按我的理解,真正的艰辛是付出而未必有回报,播种而未必有收获,投入而未必有产出。我付出了一定的劳动,就完成一本论文;得到单位的资助,我的论文就能出版;这本论文不管有无价值,不论有没有读者,只要答辩过关,就能得到学位;有了学位就能得到职称,有了职称就能触摸到诸如工资、津贴等“实惠”。在这个世界上,能这样旱涝保收的幸运之事有多少?我这样说,并不是夸耀自己的能耐——写论文没费太大的劲,而是不敢轻言艰辛。

“学问”二字,各人的理解不同,追求自然有差异。按我的理解,谁都可以做、随时可以做的,不能叫学问;可以做出一大堆、甚至可以“算斤论两”的,更不能叫学问。我完成博士论文,只算是“做完一件事”(一次科研训练),不能算是“做了学问”,离真正学问的门槛尚远。

我喜欢阅读别人写的“后记”,却不擅长写后记。一旦写下“后记”二字,心里的顾虑就很多。介绍自己研究的辛苦,似乎没有必要。如果没有辛苦,人人皆可信手拈来,何须“劳”我动手?介绍自己书稿的特色,似乎也没有必要,读者读完之后自然明白,何须饶舌?说自己完成了一部杰作,但阅读者觉得是一部拙劣的书稿,岂不是自打嘴巴?说自己的书稿不好,也显得虚伪。既然知道不好,为什么不研究清楚了再写?为什么不写好了再拿出来?既然如此作难,干脆不要写后记吧,又觉得有话可说。博士论文的来历还需要交代,写作过程中得到的帮助,也需要一一表明,并致谢意。

我不喜欢回顾过去,只想朝前看,但我走进了专门研究“陈年旧事”的行业,与自己的意愿相悖。为了写“后记”,不得已才回顾自己的经历。大学毕业时下决心研究地方史,但工作单位缺世界史教师,我服从安排教世界古代中世纪史,全部精力转入世界古代史。后来到南开大学做访问学者和读研究生,几乎放弃研究地方史,选择希腊罗马史方向。硕士毕业报考博士,跨进西北大学中东所,成为中东文明史方向的博士研究生,算是又一次转移。既然自己的研究没有连续性,做博士论文自然不容易!幸运的是我在黄民兴教授门下做学生,黄民兴教授除了给予我精神上的鼓励,还努力帮助我选择适合我做的课题,大概是第一学期结束时,我的选题已经确定下来。

中东可以研究的课题很多,为何选择中东近代经济史?理由之一是,避开热点,选择国内学者研究较为薄弱的问题,所以,研究近代中东,自然成了我的首选。至于研究经济史,纯粹为了和硕士阶段的研究搭界,硕士论文研究罗马税收,属于经济史领域的课题,现在研究中东经济史,算是有联系。研究经济史,没有经济学知识是不行的,但我自恃具备经济学基本知识。一个历史学“科班出身”的人,经济学的训练从何而来?我得提到自己十多年前的一段特殊经历:我参加工作不久,正赶上以“经商下海”为时尚的年月(1992年开始),经济学专业的一位教师当了我所在部门的领导,出于对我们几个年轻历史教师的“关心和爱护”,他亲自上门,给我们分析眼前形势和未来前景,劝我们及时放弃历史专业,否则会有饭碗之忧。那时心情很复杂,既羡慕别人学的好专业,痛感自己的“专业身份”不如人,但又舍不得抛弃自己辛苦多年装进脑子里的东西。无奈形势变化太快,经济专业的班迅速办起来了,而历史专业的班级暂时“缩招”,没有历史课可教。为了生存,一部分历史教师被迫改行进修经济学,我在改行者之列。等自己好不容易入门,对经济学有所了解,并给学生讲了经济学课程,有所收获时,我们的领导换了,开始认原来的文凭,我又回到历史教师行列。在20世纪90年代初的中国西部高校,我有这样一段经历,也许显得离奇!我曾为这段抛开历史书的岁月惋惜过,但又为自己开辟了新“领地”而欣慰。经济学给予我的,不仅仅是知识和信息,重要的是观念和方法。在历史研究中,我第一次敢涉及经济史领域,敢从经济角度谈历史,某种程度上也算是因祸得福。

在“商品经济”社会,历史学专业的毕业生就业之难,不亚于“上青天”。走进高校历史系读书的学生,几乎每个人为自己的选择担忧过,甚至有不少人后悔过,这既然是事实,就没必要掩饰。说真的,我并不喜欢自己的选择,对待自己的专业只是责任大于热情。作为历史专业的学生,学好历史是我的责任;当历史教师,讲好历史课是我的责任;搞历史研究,一丝不苟是基本的要求,就这么简单。至于前途,我不但时常忧虑,有时真害怕下岗的事情轮到我头上。许多人由于向往其他行业,往往“这山看到那山高”,我也向往其他行业,但我“这山看到那山低”,我总觉得其他行业比较容易做,其他专业容易学,尽管这种认识离事实很远,但这种认识给予我的是自信,甚至是自负。在学好历史、教好历史和认真研究历史之余,我不自量力地开辟新战场,努力阅读其他学科的书,虽浅尝辄止,但乐此不疲。可惜博士三年时间太短,学习任务和科研任务占据了全部时间,许多愿望未能实现。我的朋友把我的兴趣和我的名字联系起来,叫我“三心二意”。我每次捧着彭树智先生、黄民兴老师和王铁铮老师的著作阅读时,心里非常内疚,我忝列诸位先生的门下,但我没有像他们那样用心专一。

不过,毫不谦虚地说,我没有虚度时光,我把所有的时间都用于读书了,而且无论什么环境什么场所,都能不受外界干扰。但我是个没有远大抱负的人,我只追求两样东西,一是有自由读书的时间;二是有一份足以养家糊口的工作。我把每一阶段(本科、硕士、博士)的学习都看做输入知识和信息的机会,因而前后读了三所大学;把每次做论文(不管普通论文还是学位论文)只当作一次训练而已,因而尽量变换不同的课题,尝试不同的方法。既然把做博士论文看做一种训练,拿出手的肯定是一个粗拙的有待于细细打磨的实验品。

博士毕业后,对博士论文做过修改,但大体框架未变,基本观点未变,只有小范围的调整。不做大的改动,并不是对论文的自信;恰恰相反,在继续读书和提高自己的研究能力之前,我不敢轻易去碰它。论文选题很大,也无章可循(国内没有研究中东近代经济的现成论著)。按彭树智先生的说法,这个题目足够我挖掘十年。对我来说,即使花费十年工夫,也未必能把其中一些问题研究深、琢磨透。以现有的水平,只能制出这样的粗糙产品。我不敢过高期许,量力而行:既不为难自己,也不虚张声势,为自己壮胆。

细想起来,从进大学接受专业教育,再到当教师、读研究生、做博士后,走过20多年的路程,对于历史这门学科,至今仍不得要领。总做着“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的梦想,但过着“为稻粱谋”的日子;既出不了远门,也没读完书架上为数不多的那些书。我羡慕那些留过洋的洋博士,相信他们对外国问题的研究轻车熟路,不至于像我这样“雾里看花”。我羡慕那些有出国进修访学经历的人,相信他们的研究深得要领,不至于“隔靴搔痒”。我羡慕那些研究中国地方史的学者,他们号召“历史学者走向田野”,马上就能带着研究生走出校门,背起行囊去做社会调查。我相信他们的研究不至于“在故纸堆里抠问题”。而我,从未走出国门,却研究着世界史;我甚至能估计到,自己只能长期地闭门造车。细想起来感到惶惑。

当然事情还有乐观和满足的一面:多年的求学中我有幸遇到多位良师。南开大学王敦书先生的渊博、西北大学黄民兴教授的敏锐,是我吸收不尽的精神营养。此外,让我终身难忘的老师还有:黄新亚老师、杨存堂老师、刘九生老师、陈学凯老师、郑庆云老师、彭树智老师、王铁铮老师等。在南开大学王敦书先生门下四年,为我打下广泛的知识基础;王先生课堂上的宏论,至今仍回响在耳边。在西北大学黄民兴教授指导下修完博士阶段的学业,完成博士论文,使我得到严格的科研训练。

博士毕业后,我进入南京大学博士后流动站。走近陈晓律老师,我真正发现自己的浅陋,认识到自己的“心浮气躁”。研究报告的选题得益于陈晓律老师的指点。《英国在中东的“委任统治”研究》既是我博士学位论文的延续和拓展,又借助于南京大学的英国史研究优势。国内中东史的研究者众多,但专门研究“委任统治时期”并出版专著者暂时没有;英国史研究成果蔚为大观,但尚无系统研究“英国在中东的委任统治”的专著出版。课题的选择,既让我免去“另起炉灶”的艰难,又填补了博士阶段研究的不足。做博士后的两年虽奔走于南京与太原之间,但没有放松研究,每隔一段时间,我把研究进展和存在的问题列出来,当面向陈老师请教,最后总算完成了博士后阶段的研究,顺利出站。

细想起来,读过别人的无数篇“后记”,觉得篇篇精彩。我自己写过博士论文和博士后研究报告的“后记”,写的不怎么样。博士论文和博士后报告出版时,又写了两次“后记”,基本上是照搬并缩略原有的“后记”,实在拙劣到极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