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婕妤之叹白菊知

崇宁五年，“党人碑”被毁，皇帝诏令党人的一切禁令解除。随后，便大赦天下。听到这一消息，李清照欣喜若狂，如同汉武帝谪居长门的陈皇后听到重新得到恩宠的消息；如同扛过严冬的腊梅徐徐绽放，眼前的一切美不可言：花儿，不再是被风吹雨打备受摧残的黄花；月儿，不再是乌云遮蔽的愁月；黄昏，也不再是漫漫长夜的前奏。久别的夫妻，终于可以相聚了。两年的分别，又可以梅开二度，再续蜜月：“花影压重门，疏帘铺淡月，好黄昏。二年三度负东君，归来也，著意过今春。”如果说，缠绵悱恻是她对新婚燕尔的温馨回忆，那么她还热切期待着与丈夫回到从前的甜蜜时光。可等到她再次回到人来车往的赵家府院时，回到朝思暮想的夫君身边时，她感到了彻骨的凄凉与冷淡。此前的热切思念被现实的冷漠击打得几乎荡然无存。

官场的争斗使得夫妻分离，伉俪离别又赋予赵明诚无限的自由，他可以纳妾，也可以逛青楼。怀揣一腔热情回到丈夫身边的李清照，无意中发现夫君的“偷腥”行为，她感觉自己都要崩溃了。在她的词作中，所谓的“长门”、“秋扇”、“武陵人远”等典故隐喻着丈夫的某些行为，而这，成为李清照心头挥不去的忧虑。李清照之所以为李清照，就因为她在一个本不可能平等的封建社会里，期待男女平等；在一个本不可能实现“一夫一妻”的社会里，期待“一夫一妻”的白头偕老。生性敏感的她，只能独自吞咽这枚苦果，唯有借助创作来表达自己心头的痛楚，唯有在咏叹白菊的“清芬酝藉”与“雪清玉瘦”中聊以自慰了。

一首《多丽·咏白菊》，借咏白菊以浇自己内心之块垒，抒发一个少妇难以承受的婕妤之悲。典故之内，杨贵妃的醉脸、孙寿的愁眉、韩令暗得的偷香，还有徐娘那娇白如傅粉的脸庞，成为色与香的杂乱铺排。与白菊的色香相比，一俗一雅，简直有天壤之别。而汉皋解佩、纨扇题诗两个典故，则隐喻着婚姻的不和谐。汉水边的白衣神女多么难得，汉成帝婕妤的诗才更是超群，她们的不凡身姿与脱俗气质，与李清照的自我体认是多么相似！典故之外，深秋的小楼，无情的冷雨，深夜难眠、情思泛泛的孤独者，“雪清玉瘦”的白菊，人与菊依依相偎。“天教憔悴度芳姿”的幽怨，“不知留得几多时”的彷徨，映衬着李清照的精神世界。这里，人即是菊，菊即是人。她不禁感叹道：“人情好，何须更忆，泽畔东篱？”她其实是在说：倘若世道人情好的话，我又何必像当年的屈原和陶渊明那样寄情于菊。曾经瘦比“黄花”，今日憔悴如“菊”，其中都承载着李清照淡淡的清愁。“寂寞深闺，柔肠一寸愁千缕”的悲楚，四散化开，幽幽流淌。她的愁情，来自于没有回应的爱情，也来自于对明诚不倦的爱恋。当生活中又添一段新愁的时候，因为爱情缺乏交流而产生的焦虑便淋漓尽致地呈现出来。

当爱失去呼应的时候，李清照倍感孤独，然而在男权文化体系中，赵明诚拥有绝对的权利将目光投注于其他女性，也许他并未真正对她们产生爱情，也许是出于欲求，也许是出于传续香火的考虑。无论缘于什么，赵明诚的冶游纳妾都不会受到伦理道德的谴责，更不会受到法律的制裁。可是，李清照对爱情专一的情感诉求，却会被视为心胸狭隘的妒妇心理，更何况，结婚这么长时间，她始终没有为赵家生下一儿半女。没有子嗣已经触犯了这个封建家庭的利益，李清照又怎么能明言妒忌呢？她只能安抚自己受伤的心灵：

一年春事都来几？早过了三之二。绿暗红嫣浑可事。绿杨庭院，暖风帘幕，有个人憔悴。

买花载酒长安市，又争似家山见桃李。不枉东风吹客泪。相思难表，梦魂无据，惟有归来是。

——《青玉案》

然而，更多的时候，她只能无奈地慨叹“酒情诗意谁与共”，在孤独寂寞中“独抱浓愁无好梦”，含悲隐忍，在难以言说的苦痛中等待夫君的回心转意。她始终相信，丈夫终有一天会回到自己的身边，与她重归于好，如同当年比肩同游、月夜吟诗赏花一样，期待夫妻再次携手。然而，希望越来越渺茫，无论祈望“武陵人”早日回到身边，还是叹息“烟锁重楼”孤独寂寥，表面看来，这一切似乎是一个女人的臆测。在明诚去往莱州任职的时候，感情又一次发生了变迁。李清照如同珍爱春天一般珍视夫妻之间的感情，可是她越是在乎，愁苦便越加沉重。她倚栏眺望，依旧看不到丈夫的踪影。她不禁诘问：“你这位‘王孙’到哪里去了呢？”其实她心里非常明白，却只能吞下这难言的痛楚。当屏居青州那段如胶似漆的生活结束时，当赵明诚重新走向仕途时，李清照再次品尝着弃妇的哀愁，“多少事，欲说还休”。她用生命吟唱优雅婉转、凄美动人的离情别愁。

流芳千古的她，在世人公认的美满婚姻中尝尽了酸辛，写尽了清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