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好为人师却讨没趣

罗素曾说，幸福的本原是参差多态的，只有一种参照物可以选择的幸福，是经不起推敲的。也许正是因为这样，当我们选取唯一的参照物时，原本幸福的生活也变成了不幸。对于李清照来说，如果不以有无子嗣作为参照物，那么她与赵明诚的婚姻无疑是幸福的；然而，一旦将子嗣作为评判他们婚姻是否完满的标准，毋庸置疑，这种幸福便经不起生活的颠簸，特别是在一个重视子嗣的传统社会中，这种“幸福”俨然无法称得上完满。

当赵明诚逝世之后，这种膝下无子的苦果只能由李清照一人品尝了。在兵荒马乱的岁月里，李清照独自一人千里迢迢，奔波逃亡，怀揣对丈夫的一片深情，完成了丈夫的未竟之业，她的坚强与执著有目共睹。然而，没有子嗣的遗憾总是让她心存悲楚。于是她将自己的未了情怀投注于对晚辈的教育上。在她晚年时，她很想将自己的一技之长传授于人。

可以说，这是女性教育意识觉醒的表现，同时，李清照也是女性思想的先觉者。然而，面对封建传统的巨大压力，暂且不说家长们不重视女子的教育，就连女性自己也对“女子无才便是德”深信不疑，她们甘愿做男人的附庸，甘愿依附于男人而生活，也甘愿生活在深闺之中。未嫁时居于父家，嫁后居于夫家，她们甘愿过那种“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阁生活。

对于李清照而言，身有一技之长未尝不是好事。自从获得“小米”题跋之后，李清照原先极度抑郁的心情有所缓解，而她的诗词文赋的盛名也因为求跋不胫而走。前来拜访她的人也逐渐多起来，要么欣赏珍品，要么前来讨教为文作词的方法。这其中有一个姓孙的人家，这一家有三口人，夫妻看上去刚过而立之年，他们的女儿看上去清秀伶俐。仔细聊起来，才知道当年的杭州知府孙沔是他的曾祖父，而前来觅字的叫孙综。李清照与孙综的夫人梁氏在后来的交往中，关系逐渐亲密起来。看到他们可爱乖巧的女儿，李清照禁不住问道：“我将词章的学问传给你，怎么样？”李清照的话音刚落，这个小女孩就一本正经地说：“多谢夫人厚爱，此事不可，古人云‘才藻非女子事也’！”李清照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的好意竟然引出小女孩这样一番话。她在心里哭笑不得，年龄这么小，就能说出这样老到的话，不过是被一些《女诫》、《闺范》之类的书籍愚弄罢了。然而，人各有志，也不能勉强，后来这件事就不了了之。

过了三四年，李清照便离开了人世。缘于那位小姑娘而引出的故事却没有结束。她长大之后，嫁给了一位宰相的后裔，据说这位孙氏夫人是有名的贤妻良母。因为孙氏人家与陆家沾亲带故，所以在孙夫人去世之后，她的儿子苏洞请陆游为其撰写墓志铭，其中有一段涉及李清照。^[1]孙综的原籍是浙江山阴，曾祖是孙沔，祖父叫孙之文，父亲叫孙延直，他们几代做官，特别是孙沔，他是天禧进士，多次担任外官、监察御史，官至观文殿学士、户部侍郎，可以说是书香门第，对子女的教育应该也是比较重视的。然而，从这位孙氏小姑娘的身上，看到的只是封建社会中迂腐的教导对女性的桎梏。

如果说孙氏曾经在李清照面前班门弄斧的话，现在再去看，也许可以视做小姑娘的童言无忌，或者家教中对“传统”的恪守。但作为孙夫人，她的这种所谓的贤惠淑质，实在令人啼笑皆非。如果再单独看陆游撰写的墓志铭，似乎李清照的思想还赶不上一个年幼的小姑娘。而陆游那段貌似赞誉的墓志铭，也显现出一代诗人的思想境界。虽然我们还不能推断陆游在撰写墓志铭时是否有阿谀的嫌疑，但是它从另一个角度也可以看出李清照身上那种不让须眉的深刻洞见。

如果说孙氏小姑娘让年逾六十的李清照不置可否，那么另一位姑娘则似乎得了李清照的真传，这就是出生于秦地的韩玉父。她随父母在战乱中流落南方，后来在临安安家。在她的少女时代，她的父母就带她拜李清照为师，李清照亲授文墨诗词。虽然韩玉父不如当年的李清照那样聪慧，但她善解人意、生活朴素，也非常惹人怜爱。李清照对她就像对待自己的女儿一样，在她十五岁的时候，李清照亲自为她行了“笄礼”。行完“笄礼”不久，求婚者便络绎不绝。对于韩玉父的婚事，李清照没作任何干预，完全听凭她自己的决定。韩玉父表面上看似乎很随和，内心却非常有主见。她希望自己能找一位“才貌双全，才识过人”的郎君。经过几次筛选，她将目光落在一位名叫林子建的太学生身上。等到林子建从太学毕业并授得官职回福建的时候，韩玉父将自己的全部积蓄都给了林子建，为了帮他筹措盘缠，她不惜将自己的贵重饰品变卖。夏季的一天下午，林子建就要离开了，在他与韩玉父分别的时候，他答应韩玉父：“等到秋天或者冬天的时候，我就来迎娶你，以结秦晋之好。”韩玉父含情脉脉地望着林子建渐渐消失在她的视线中。林子建走后，韩玉父殷切地期待着他的到来，可是春去冬来，她等来的只是年复一年的时光流逝。她无法相信林子建是薄情寡义的人。等不到林子建的迎娶，她毅然不顾家人的反对，带着婢女踏上了去往福州的旅程，然而找遍了整个福州，也没有见到林子建的踪影。最后听说林子建去了旴江。于是，韩玉父和婢女跋山涉水、长途奔波，经由顺昌，假道昭武而去，开始了新的追索。

无情的林子建把痴情的韩玉父害得好苦！她不辞辛苦地奔波、寻觅，只为自己曾经的痴心，她对爱的执著亦如李清照的韧性与坚持。

【注释】

[1]陆游《渭南文集》卷三十五《夫人孙氏墓志铭》云：“夫人幼有淑质，故赵建康明诚之配李氏，以文辞名家，欲以其学传夫人。时夫人始十余岁，谢不可，曰：‘才藻非女子事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