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忆京洛之事

晚年的李清照，寂寞也罢，淡然也罢，她的心中唯有对往事的追忆，对家国的思虑。没有了早年的安适荣华、赏心乐事，现实如同波涛汹涌的大海。国家的危难，她时时记挂心头。在寂寥中，外面的世界总让她忆起往昔的美好，明了现实的严酷。

又是一年元宵到。傍晚时分，太阳收起了它那刺眼的光芒，显露出真切的辉煌，它的艳丽如同黄金一般，熔化得那么彻底，看不到一丝残渣，也看不到盛装它的容器，安详而透亮。傍晚的云彩则显现出另一种瑰丽与雄浑，如同美玉一般温润，辽阔而平展，像是天地共同打造的玉璧。金红的太阳与如玉的暮云，似乎是宇宙的杰作；平铺的云彩与高悬的球体天然地合为一体，让人忍不住为之感叹。

元宵节的临安城，一派祥和景象。恍惚之中，李清照不禁问道：“人在何处？”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人在何处。染柳烟浓，吹梅笛怨，春意知几许。元宵佳节，融和天气，次第岂无风雨。来相召，香车宝马，谢他酒朋诗侣。

中州盛日，闺门多暇，记得偏重三五。铺翠冠儿、捻金雪柳、簇带争济楚。如今憔悴，风鬟霜鬓，怕见夜间出去。不如向，帘儿底下，听人笑语。

——《永遇乐》

痛苦是李清照回忆的底色，如同云彩一样飘过她的心空，在情真意切的《永遇乐》中，李清照字字泣血，面对这样“繁荣”的景象，她只能凭吊着故国的江山，追忆当年汴京的如花似锦，一种往事如烟的痛楚袭上心头。在这个合家团圆的节日里，江南已然草长莺飞，其乐融融。然而，这一切只能勾起李清照的无限伤心事，她发出了“次第岂无风雨”的诘问。家国之事始终是她心头的忧虑，“金人不可信，和好不可侍”，和约换来的只能是短暂的和平，它不过是政治家玩弄的把戏。一旦双方的力量失衡，战争的烟火将重燃。所以，李清照的诘问，无疑是对南宋统治者发出的一个警醒。面对酒朋诗侣的欢笑，面对百姓的盲目乐观，她清醒地意识到这种妥协所带来的利害。想到这些，李清照出游的兴致消失殆尽。

独居一室，在这花好月圆之夜，往事又一次袭上心头。汴京城中大闹元宵的情景掠过脑际。那时的汴京，金碧交辉，火树银花，华灯斗奇，礼花斗艳。正值豆蔻年华的李清照总会仔细打扮一番，无忧无虑地与同伴一起尽情地游玩。如今，这一切都消逝了。剩下的只是衰老的容颜，花白的头发，还有悲催的心境。她只能默默告诉自己：还是不要出去吧！那些美丽的花灯、灿烂的容颜、欢欣的笑声，还有那喧闹的人群，都会刺痛那颗历经沧桑的心。

已是花甲之年的李清照，只能悄悄地撩起窗帘的一角，听听朋友们的欢声笑语。她是多么渴望和平安宁的环境，渴望和睦的家庭，渴望平静安适的生活。每逢佳节倍思亲，她不禁嗟叹身世飘零，这些美好的场景只会让她暗自神伤。

仔细想来，这一切都源于国家的动乱，家国之思又一次投射进她受伤的心灵。正是因为北宋统治者沉醉于纸醉金迷的生活，沉醉于自我的满足，才断送了祖宗的基业，葬送了大宋的江山。如今，南宋依然如此，陶醉于临安的温柔旖旎之中，没有一点危机意识。如果不吸取前朝的教训，那么等待南宋的，将是同样的命运。

可是，李清照仅仅是一介平民，一个普通的女子，一个毫无依靠的嫠妇，她的忧思也只能倾注于文字，她的认识再深刻，也于事无补。对于国事，她又能发挥多大作用呢？在这个万人同庆的佳节里，欢乐是别人的，她什么也没有。如同朱自清先生在《荷塘月色》中所说：“这时候最热闹的，要数树上的蝉声；但热闹是它们的！我什么也没有。”热闹是他们的，她无力干涉；忧虑是自己的，她只能独自承受。她无力制止别人享受这样的纸醉金迷，也不能扩大影响，更不可能成为众人行动的指针，此刻，她唯有哀叹和无奈而已。在李清照发自内心的长叹中，有她真挚的爱国情怀，有她彻骨的亡国痛楚，也有她辛酸的人生经历，于是，故国、故乡、故人，一道成为她精神的依托，融化为她生命的一部分，流荡在她的诗词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