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登八咏楼，抒江山愁

如果说北宋的灭亡与赵明诚的离世，是李清照生命中的两道坎，那么随着岁月的流逝，被诬通敌、文物毁损、再嫁匪人、离异入狱、无根之谤等灾难的接踵而至，已经彻底让李清照的生活陷入了一片巨大的泥沼。然而，面对这一切，坚毅的李清照并没有屈服，自幼养成的自强个性，让她最终走出了悼念亡夫、追悔再嫁等痛苦，而将眼光放到了对家国时事的关注上，她的词作中寄托着一个女子对家国现实的忧虑，对未来生活的热切期待。

李清照从临安一路走来，沿富春江而上，顺便观赏了严子陵曾经垂钓的地方，写下了《夜发严滩》的“钓台”诗：

巨舰只缘因利往，扁舟亦是为名来。往来有愧先生德，特地通宵过钓台。

严子陵钓台位于浙江省桐庐县城南十五公里的富春山麓，是富春江主要的景致之一。由于东汉严子陵隐居于这里而得名。严子陵，本来姓庄名光，为避讳汉明帝刘庄，将姓氏改为严。他是东汉刘秀少年时的同学，在刘秀建立东汉的过程中，严子陵立下了不朽的功劳，刘秀登基之后，本想委重任于严子陵，但是严子陵已经对政事没什么兴趣，后隐居于富春山麓，每天披着羊裘在富春江畔钓鱼。刘秀带着重礼再三邀请，并授予谏议大夫的职位，但是严子陵毫不动摇，后来居住在富春山一带以耕作钓鱼为生。

经过严子陵钓台，李清照不禁想到，世间的许多人为了名利而忙忙碌碌、奔走不止，在国难当头的时候，无论是巨舰还是小舟，不是为名而来，就是为利而去。无论风雨雷雪，还是晴空万里，他们奉行的都是生存哲学。面对严子陵的高风亮节，李清照感到非常愧疚，所以没有勇气白天过江，只能乘着夜色匆匆而过。应该说，李清照的心情是复杂的，苟且偷生的痛彻与被迫避难的羞愧交织在一起，对流离失所之人的同情与对追逐名利之人的无奈纠缠不休，种种矛盾的心理交织在一起，使她心中涌动着自责与嘲讽的双重心流。

绍兴五年春夏之交，李清照应邻人的邀请，到八咏楼上游览。八咏楼坐落于金华城的东南方，临江而建，气势威严，它的原名叫玄畅楼。南齐隆昌元年，著名史学家和文学家沈约在任东阳郡太守的时候，多次登上玄畅楼赋诗，写下了不少脍炙人口的诗作。一次，沈约写了一首《八咏诗》之后，意犹未尽，于是就以诗中的每句为题，扩写了总题为《八咏》的八首诗^[1]，并将诗题于玄畅楼的墙壁上，后来大家互相传唱，八咏楼因此得名。据说，沈约有志于宰辅的职位，却不被朝廷所用，于是希望外出，朝廷又没有准奏，便上书陈情说：“几个月以来，我必须经常移动腰带的孔，用手握臂膀，大概每个月小半公分。”后来，人们就以“沈腰”作为腰围骤减的代称。沈约所写的《八咏诗》，其中就寄寓着他不得志的愁绪。

现在，当李清照登上八咏楼的时候，面对壮美的景色，她满载着沉沉的愁绪，不无豪迈地吟诗道：

千古风流八咏楼，江山留与后人愁。水通南国三千里，气压江城十四州。

——《题八咏楼》

八咏楼上，历代前贤、文人墨客都登楼寄志，留下了无数华彩篇章，特别是沈约，他的八咏诗更是被广泛地传诵。然而，与沈约的“新亭对泣”截然不同，李清照一扫沈约等人的个人苦闷，以天下忧为忧，以国家志为志，李清照的感慨不单单是为个人而发，也没有悲观到作为楚囚相对哭泣的境地，她的诗作深切地表达了对时局的关注，对大宋江山的忧虑。她以恢弘的笔致，抒发了复国的宏愿。面对壮丽山河和名胜古迹，她没有心情赏阅迷人的景色，而是将一腔愁绪浇洒于诗中，寄托自己的故国情怀和复国愿望。大好江山已经大多沦丧于金人的手中，眼前的“南国三千里”、“江城十四州”，它们的辽阔无垠，雄伟气势，只能让李清照陷入无尽的故国之思。遥远的北方，已经被金人的铁蹄践踏，南方的国土，也正狼烟四起，战火弥漫。李清照痛惜于国土的破碎，仇恨于金人的肆掠，愤慨于朝廷的苟且，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凝聚在“江山留与后人愁”的诗句中。在李清照看来，如同八咏楼这样千古风流的名胜古迹，留给后人的不再是恬适安逸，不再是壮美雅兴，甚至也不会只是被称为“隐侯”的沈约式的个人忧愁，而是大好江山可能落入敌国之手的家国愁绪。

作为女流之辈，李清照无权过问朝廷的策略，但是，她对家国命运的关注，并没有因此而有丝毫的减弱，与许多诗人相比，像后来的辛弃疾、刘辰翁等爱国将相，李清照毫不逊色，可以说，在精神上，他们是相通的。正因为此，李清照的《题八咏楼》，不仅压倒了在她之前的很多男性创作者的诗作，也成为诗文中的常青树，它将万古不败！

【注释】

[1]《登台望秋月》、《会圃临春风》、《岁暮愍衰草》、《霜来悲落桐》、《夕行闻夜鹤》、《晨征听晓鸿》、《解佩去朝市》、《被褐守山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