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悼亡夫之情怀

人生在世，终有一死。

庄子的妻子去世后，惠子前去吊唁，看到庄子像簸箕一样盘腿而坐，击缶吟歌。^[1]面对亲人的离世，庄子能够鼓盆而歌，洒脱面对。庄子之所以有这样超凡举动，只因他参透了生命的真谛。然而，古往今来，芸芸众生，有多少人在面对生死时，能达到这样的境界呢？男人也好，女人也罢，面对另一半的离世，总是或多或少会有些放不下的情怀。当苏轼满怀深情地唱出“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的肺腑之言时，当李清照压住心底的沉痛，吟唱“吹箫人去玉楼空”的千古绝调时，那种心碎的思念便从诗词中喷涌而出：

藤床纸帐朝眠起，说不尽无佳思。沈香断续玉炉寒，伴我情怀如水。笛声三弄，梅心惊破，多少春情意。

小风疏雨萧萧地，又催下千行泪。吹箫人去玉楼空，肠断与谁同倚。一枝折得，人间天上，没个人堪寄。

——《孤雁儿》

夫君离去的一个春天里，窗外梅花依旧开放。清晨，李清照起床拉开帘子，面对春景，心情异常悲伤。“说不尽、无佳思”成了夫君去世后的一种心理常态。金石文物毁于战火的心痛，膝下无子的悲哀，没有亲人可以投靠的孤独，清苦的生活助长了伤悲的情绪。李清照独自一人枯守空房，她注视着沉香慢慢燃烧，玉炉上的烟雾徐徐升起，直到沉香燃尽，玉炉生寒。然而，似水情怀却在胸中汩汩流淌。独自静思，越发寂寞，不知什么时候，传来了幽怨的笛声，打破了眼前死一般的沉寂。可是，笛声非但没有调动室内的气氛，反而使得李清照坠入了更悲伤的深渊中。这笛声，仿佛在提醒着春天已经来到，梅花已经绽放。可是，她突然想到，梅花绽放之后就会马上凋零！那么，春天将会停留多久呢？自己又有“多少春情意”？世间万物总是转瞬即逝，旦夕祸福无人能料，眼前的暂时安宁能否持续下去？这是李清照南渡之后经常思考的问题，加上丈夫的去世，让她更加忧时伤逝。

窗外，又是潇潇疏雨，凉风轻袭。刚刚绽放的梅花能经受得住这样的风雨吗？李清照不禁为梅花担忧。其实，她何尝不为自己担忧呢？风雨催下了梅花之泪，更催下了李清照的“千行泪”。与夫君共同度过的每一天都成为她生命中最沉重也最温馨的回忆。回忆这东西如果有气味的话，那就是樟脑的味道，甜而稳妥，酸而怅惘，像记忆中清晰的快乐，像忘却了的淡淡忧愁。而这一刻，内心充塞着无尽忧愁的李清照，面对晴朗的天气，她担心“次第岂无风雨”；面对潇潇疏雨，内心的痛楚化为无尽的泪水！对亡夫的思念，唯有清泪千行可以寄托。登楼的时候，无人可以依靠；伤悲的时候，无人会来怜惜。夫妇俩从此人间天上，生死相决。

常言道，时间是疗伤的灵丹妙药，然而，在这首词中，妻子对丈夫的思恋深切而痛彻，它并没有因为岁月的流逝而苍白、淡化。“说不尽、无佳思”是她心中深情而无望的呼唤。当李清照独自一人身处异乡，那所有经历过的酸甜苦辣，那遣谪途中的寂寥落寞，离乱途中的孤苦无依，都化作对丈夫的无尽思念，流泻笔端。

人生最幸福的事情，莫过于自己所爱的人正好爱自己，世间最痛苦的事莫过于自己所爱的人先自己而去。对于李清照和赵明诚而言，即是如此。当身处乱世时，当身受灾难时，最需要的就是爱人的臂膀，如果两个人可以相依相靠，哪怕只是一句简单的问候，一个鼓励的眼神，也是一种精神的安慰。然而，就是这简单的期望，李清照也不曾享有。丈夫的离世，使李清照不仅失去了生活的伴侣，也失去了精神的依托。身处逆境，思念亡夫，内心的空旷落寞，怅然若失，犹如晓雾尘烟一般，恍如隔世。

生长于封建社会的李清照，虽然她具有旷世才思，然而作为女子，夫君就是她的一切。她没有子嗣可以依靠，失去丈夫等于失去了全部的精神依托。更何况她的一生，因为党争株连，与夫君聚少离多。“靖康之变”以后，在乱世中独自逃难，虽然她有倜傥之气，但作为女人，女性固有的清柔与多情始终难以摆脱。

刚刚从战乱中辗转奔波出来，李清照终于可以暂时定居临安了，她那疲惫的身躯终于可以歇息一下，可是身体的修养并不等于心灵的娴静，奔波中硬撑起来的坚强求生的意志，在暂时的安宁中完全坍塌下来，那颗因为战乱而奔波的心还在漂泊不止，如同天际中失群的孤雁一样，发出凄凉的哀鸣。当潇潇风雨来袭时，那浸满流离悲苦的泪水便潸然流下，此时，如烟往事涌上心头：新婚不久便因党争株连而劳燕分飞；两年之后终于回到夫君身边，不曾想却遭到冷遇；“武陵人远，烟锁秦楼”的怅然若失，莱州路上的孤寂冷清；金石为媒，夫妻相赏的短暂温馨；国破家亡的痛处，流离失所、千里捐文物的孤苦……如今，虽然有了暂时的安宁，可心中的孤寂谁人能知？李清照对丈夫的思念刻骨铭心，此时，我们只能遗憾天意弄人，也只能对这份残缺的爱，表示我们的敬意，正是这份残缺成就了唯美的爱情，使之彪炳史册。

【注释】

[1]《庄子·外篇·至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