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当人杰，死亦鬼雄

建炎三年三月，赵明诚因为失职而被罢免了江宁知府知事一职。

怀着对社稷的愧疚之情，他深觉无颜在江宁继续待下去。于是，便与李清照雇了船，装上李清照从青州运来的十几车金石文物，其中包括《金石录》三十卷、《哲宗皇帝实录》等文物，还带上了衣服、被褥等家庭日用品。他准备在远离长江流域的江西赣水一带，找一个安全的地方隐居。为此，他们于三月离开金陵，乘船沿着长江，向西南行走，经过安徽姑孰，这年五月，抵达池阳。^[1]

一路上，夫妻两人寡言少语，心情都比较沉重。赵明诚无法对妻子讲述自己“缒城宵遁”的心境与纠结，李清照的心里则像打翻了五味瓶一样复杂，她不希望在丈夫身上发生这样令人寒心的事情，可是，她又不忍心在这个时候责备他，让他难为情。他们两个人，一个进入仕途，一个洁身自好，由于各自所持道德标尺的差别，使沉默成为此时最合适的相处方式。在李清照的精神追求中，完美的道德是一个人品性的最好体现。可是在明诚的观念中，纯粹的道德是不可能的，经过官场的磨炼，通晓人情世故的他深深明白，很多时候，道德必须向官场妥协，甚至投降。可是，这一刻，他不想跟妻子解释，也不能解释，否则就是借口。当这场内变尘埃落定时，他猛然发现，这样的妥协与逃避，终究是一把“双刃剑”，虽然避免了无谓的牺牲，却让自己的声誉一败涂地，落得了今天的下场。为此，他同样痛苦不堪。

在生机盎然的春天，他们到达了安徽和州乌江县。上岸之后，途经著名的项羽庙。这座项羽庙，由于下面埋有项羽的衣冠等物品，未葬有他的遗体，因此，被称为“衣冠冢”。早在唐朝的时候，乌江县就建了项王庙，唐代书法家李阳冰曾经用篆体字题匾，名为“西楚霸王祠”。它坐落于乌江县东南的凤凰山上，可谓依山带水，气宇非凡。项羽作为一代英雄豪杰，面对四面楚歌，宁愿自刎于乌江，也不愿苟活。在中国历史上，有无数的英雄人物，可是像项羽这样铁骨柔情的男儿却很稀少，他宁可无愧而死，也不愿惭愧而生。如今，经过项羽庙的赵氏夫妇，面对英雄衣冠冢，不禁愧疚难当。他们都有丰富的历史知识，并且熟读过《史记·项羽本纪》，此刻，项羽如同一面镜子，让赵明诚情不自禁地想到自己的临阵脱逃行为，心中愈加惭愧。李清照记起了司马迁对项羽的评价：“位虽不终，近古以来未尝有也。”面对项羽庙，她心潮澎湃，随即吟出了这样的诗作：

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

——《乌江》

在李清照的记忆里，南渡过程中目睹的一切让她心神不宁：山河破碎，江山易帜，北宋王朝如大厦般瞬间崩塌。昔日的繁华转眼间消失殆尽，金人的铁蹄横扫中原，献城纳降的人不绝于耳，残军败将蜕变为流寇，百姓流离失所，赵构政权势单力薄，不能挽狂澜于既倒。面对这样的现实，她的心里充满了悲愤。

可是，她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女子，在这样的时刻，只能寄情于诗词。无疑，《乌江》是她创作史上关心国家民族命运的杰出诗作。她以理性思索着国家的命运，用自己的真情实感呼唤民族的觉醒。全诗仅仅二十个字，却浓缩了她深深的爱国情怀。诗中流动着她热烈的民族感情的血液，她的痛苦像楔子一样插在了民族危难的深处。对于李清照而言，国家的痛苦就是她的痛苦，国家的灾难就是她的灾难，国家的耻辱同样是她的耻辱。《乌江》渗透着她一脉相承的高洁与正气：活着，就该顶天立地，气壮山河，做一个无所畏惧的人中豪杰；死去，也不能低头屈服，奴颜婢膝，而要变为鬼中英魂。这是她的人生准则。人们之所以直到现在还怀念西楚霸王项羽，就是因为他自刎乌江，宁死不屈的大无畏精神。李清照正是以这样的方式诉说着黑暗的残酷，这是对置国家利益于不顾和逃跑、投降、苟安等行为的谴责，也是对丈夫临阵脱逃行为的一种委婉回应。

明诚未尝不明白她的用意，他了解李清照向来的精神追求与道德准则，不禁苦笑了一下。他明白，自己已经失去了妻子的敬重，而且自己被罢官，再也没有机会弥补这样的过失了。想到这里，他发出了长长的叹息……

【注释】

[1]李清照《<金石录>后序》：“已酉春三月罢，具舟上芜湖，入姑孰，将卜居赣水上。夏五月，至池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