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庭院深几许之叹

赵明诚的呵护与珍爱是李清照不断前进的动力，唯有在丈夫这里，她才能找到自己一直渴求的安全感。这恰恰是她年幼时没有得到的爱，也是封建时代的女性在社会、家庭中的附属地位所导致的结果。安全感的缺乏与对爱的坚执，使得李清照对自己拥有的一切倍加珍惜，不管是父亲处于危难中的呼喊，还是面对赵明诚的“负笈远游”，我们都可以从中找到答案。

命运的残酷就在于，坎坷总是多于坦途，痛楚总是多于欣喜。此时的李清照，时而回忆与夫君曾经美好的岁月，时而觉自身于世外，茫茫然不知所以。当然她不是想不明白事实的真相，只是作为女人的她，渴望夫君与自己相知相伴。可是，此时的赵明诚面对妻子的唱和邀请，他也有自己不得已的缘由。一方面，他的诗才确实难以与李清照相媲美。另一方面，他身为朝廷中的一员，不过是一个地方小吏，想要以自己的思想去影响统治者的决策，近乎不可能。与此同时，目睹了父辈在政坛的遭际，赵明诚变得更加谨慎，更加小心翼翼。最重要的是，他的思想与李清照所期待的确实有一定的距离。

面对丈夫的冷漠与不睬，李清照只好在时光的流逝中寻觅逝去的点点滴滴，追索曾经的美好。“庭院深深深几许”不只是一种孤独的心境，更有无尽的幽怨。

公元1129年，冬去春来，冰雪已然融化，淡淡的阳光，冷冷的温暖。转眼间，风变得柔和起来，柳树发出了嫩芽，空气中充满了春天的气息。然而，李清照的心空却是阴云笼罩。天气与心情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她不禁触景生情，写下了这样两首不同寻常的《临江仙》：

（其一）

庭院深深深几许？云窗雾阁常扃。柳梢梅萼渐分明。春归秣陵树，人客建安城。

感月吟风多少事，如今老去无成。谁怜憔悴更凋零。试灯无意思，踏雪没心情。

（其二）

庭院深深深几许？云窗雾阁春迟。为谁憔悴损芳姿。夜来清梦好，应是发南枝。

玉瘦檀轻无限恨，南楼羌管休吹。浓香吹尽又谁知。暖风迟日也，别到杏花肥。

李清照借用自己在《词论》中否定过的欧阳修在《蝶恋花·庭院深深深几许》所作的词句开头，整首词恰似一个深闺思妇在幽怨地诉说着自己的感伤，有思念，也有埋怨。两首词意境有别，意蕴相近。在春光的递进中，寂寞的思妇感伤而忧郁。

第一首写于中秋节前后。在李清照的眼中，曾经自己最喜爱的节日，如今变得索然无味。春天已经走近了，在柳梢、梅萼中，春天探出了头，可是自己却寂寥地老去。回首往事，自己一无所获。老去无成的悲哀，使她将自己关在深深的庭院之中，独自体味无奈的痛苦。

第二首写于春日二月天。隔着如此长久的时间，李清照依旧没有走出深深庭院。她借咏梅来书写自己如同梅花一样日渐凋残的生命。此刻，她的生命里呈现的是“玉瘦檀轻”、“浓香吹尽”，在对自我生命的审视中，她黯然神伤。难堪而苦涩的心痛谁人能知，谁人能晓？也许是因为年华衰老，也许是因为情感没有回应，可是，如今又有谁在意容颜衰老的自己呢？又有谁理解钟情于他的焦灼呢？

李清照感到锥心的疼痛，这种疼痛，一半来自于明诚对她所赋诗词的冷落与不解，一半来自于膝下无子的烦心与尴尬。正因为这样，对于“杏花”的出现，她充满了酸溜溜的嫉妒与艳羡。眼看着自己年华已去，丈夫又甘做月下不归的“武陵人”，自己生育孩子的希望显得非常渺茫，所以她只能发出深深的婕妤般的叹息。^[1]正因为笼罩在词人心头的是如此浓烈的愁绪与压力，所以她无心赏花灯，更没有踏雪的兴致。

诚然，李清照是一个自尊心很强的女子，也是一位才貌双全的词人，但是，已经四十余岁的她，已然没有追回颓势年华的魄力与能耐。对于个人而言，当自己所有的努力与才干，没有留下可以凭依的痕迹时，那么最后也许只能悄然隐退，李清照亦然。没有子嗣的痛苦与丈夫的疏离，对李清照而言，无疑是莫大的打击。

李清照的叹息，一天重似一天，一天深似一天。

【注释】

[1]春秋前期的卫庄姜，因被卫庄公疏远而无亲生子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