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南渡江宁

在这个风云变幻的年代里，在一些人眼中，金石文物与自身性命比起来显得微不足道，但它们对于李、赵二人来说，却有特殊的意义，真可谓“生命诚可贵，文物价更高！”李清照虽然全力以赴，试图保全文物，然而事与愿违。

值得庆幸的是，部分珍贵的文物在这场灾难中得以幸存。对此，赵明诚深感欣慰，还满怀深情地称李清照为“老妻”，觉得文物的幸存似乎是冥冥之中有神灵的护持。^[1]从一定意义上说，《赵氏神妙帖》不仅具有文物的意义，也是李、赵二人对文物珍爱的表征，更是他们生命华章的另一种呈现。大量的文物葬身战火，但是李清照尽其全力保存了部分珍贵的文物，总算在风雨飘摇的日子里珍存了他们精心收藏的结晶。

李清照从“后有兵火”追击，前有“江外之盗”阻拦的危险中逃到了江宁，等待她的是曾经四目相对、情意绵绵的夫君。刹那间，她忆起了相国寺中的邂逅，初婚时的甜蜜，青州时的相依……一种奇妙而幸福的感觉荡涤心间，她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的感觉了，此刻她觉得自己又一次回到了那段甜蜜的岁月里。文物被毁的惆怅被夫妻之间的柔情融化。

人往往在悲喜交替的时候容易引发诗性，对于李清照而言，雪花飞舞的美景是她的钟爱。因此，每当天降大雪，她就头戴斗笠，身着蓑衣，顺着金陵古城游览、觅诗。在这里，名胜古迹处处皆是，钟山一带更是虎踞龙盘。^[2]李清照所到之处，大多是依山筑城、依江为池的石头城，鸡鸣山麓的胭脂井，^[3]拔地而起的紫金山。每次游览，李清照都会抚今追昔，写出许多感时伤事的诗词。转眼间，寒雪已经融化，不再有雪中觅诗的机缘，随着春日的临近，李清照正想郊野踏青，明诚兴致勃勃地告诉她，李迥正带着族人从东郡来往金陵，投靠随皇上居住在金陵的李清照。李清照听到这个消息，异常高兴，她随即提议在家中设宴为他们接风洗尘。明诚一听，连声称是。于是开始准备家宴。家宴除了邀请了赵、李两家的亲戚朋友，还邀请了赵明诚的一些同僚和关系较好的朋友。

宴席中，大家兴高采烈，其乐融融。

然而，生活的安逸与亲族的相聚并没有让李清照忘记自己连舻渡江的艰辛，家国经受的灾难，这些积聚在内心的痛楚无时无刻不增加着她的忧愤。就在建炎三年巳日的家宴上，她触景生情，吟诗道：

永夜恹恹欢意少。空梦长安，认取长安道。为报今年春色好。花光月影宜相照。

随意杯盘虽草草。酒美梅酸，恰称人怀抱。醉莫插花花莫笑。可怜春似人将老。

——《蝶恋花·上巳招亲族》

“空梦长安，认取长安道”，这就是她恹恹寡欢的缘由所在，汴京是她对魂牵梦绕的故国的代称，在那里，寄存着她许许多多的美好回忆。失去故国之后，她才发现自己已无可挽回地老去。“醉里插花”已经变得牵强，随着年龄的增长，容颜渐渐衰老，就连明诚也开始称她为“老妻”。也许是岁月的流逝加强了她对往事的追忆，越是回忆，就越加期望恢复故土，回到自己的家乡。可是，她一厢情愿的思念与期冀却与朝廷的做法截然不同。建炎三年间，北方坚持抗金的宗泽，因为宰相黄潜善等人的暗中阻挠，忧愤而死；南方主张抗金的大臣李纲，被罢免……朝廷的种种做法都让她忧愤难忍。每每凭吊古迹，她都会因古慨今。一次，她登上当年晋室南渡时王公大臣常常游览的新亭，想起“新亭对泣”的宰相王导，怀着悲愤的心情写下了这样的诗作：

南渡衣冠少王导，北来消息欠刘琨。

建炎年间，朝外没有像王导那样的良将，朝内没有像刘琨那样的大臣，大宋的江山就在这样窘迫的情景之中，李清照的忧愤之情表露于字里行间。她以遒劲的大字将诗写成对联，希望明诚能够唱和她的诗作。然而，已经过去很多天了，都未曾见他和诗。一连几日，李清照都看不到丈夫的笑容，他要么沉默，要么黑着脸。后来她才得知，原来这首诗被传到士大夫们的耳中，并且可能已经被高宗皇帝过目。由于这首诗，她落了一个“讽刺士大夫”的罪名。那些无心恢复北宋之志的士大夫们，因为一个女子的诗词而顿感颜面丧尽。就连惺惺相惜的丈夫，现在也对妻子的做法大为愤怒。他觉得妻子不仅在挖苦士大夫们，更是在讽刺自己。李清照感到委屈，她甚至觉得，丈夫已经不再理解自己，不再欣赏自己的才华，也不再感知她的心痛。

一时间，亲人的不解与夫君的冷眼相对，使李清照陷入了尴尬的境地。

【注释】

[1]赵明诚《蔡襄<赵氏神妙帖>跋》：“此帖章氏子售之京师，余以二百千得之。去年秋西兵之变，余家所资，荡无遗余。老妻独携此而逃。未几，江外之盗再掠镇江，此帖独存。信其神工妙翰，有物护持也。”

[2]金陵是今天的南京。“金陵”原是山名，“陵”作“山陵”解，就是现在的钟山，也是南京古时的别称。其来历，一般认为因南京钟山在春秋时称金陵山而得名。

[3]故址在南京玄武湖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