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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湖看霞:关于美术史与设计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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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湖看霞,是我现在的一种心境。原先住在苏州运河畔的里河新村,那是人声嘈杂的市井,走在拥挤的小街上,人们能感到彼此的呼吸。众人的呼吸在街坊中荡漾着,汇成市井温暖的气息。

我家终于搬到离金鸡湖不算远的居民小区,住在小高层的顶楼。从阳台上眺望,远方是一座座突冗而出的高楼,宛如高低错落的屏风,把金鸡湖挡在了视线外。从高楼上看小区的园子,人很少,更听不到人语,传到楼上的是园中的鸟声和四边马路上的汽车声。我居住的小高楼的顶层,既不是凡间,也不是仙间。所以每天惦的是凡间,想的却是仙间。活得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在高楼上也有活得不耐烦的时候,那时我只想换一种活法。当然不会从楼上跳下去,而是乘电梯下楼,走出小区,沿着通往金鸡湖的大道,笃悠悠地踱到湖边。

湖,瞪大水汪汪的眼睛看着我。我一会儿看着湖,一会儿看着天边的晚霞。霞在湖里,是情人眼中的西施。我在湖边静静地看,看湖面的水波层层推进,看天边的晚霞层层移远,我的心绪也层层收敛,层层地缩成风平浪静的湖。

10年前,我从西北移居苏州,那时的金鸡湖名不见经传。湖边摇曳着芦苇,湖西正盖着小高层的公寓。湖面很开阔,湖水几乎接到了天边。在风平浪静时,这里是看霞的好地方,晨看朝霞起,暮看晚霞归。朝霞艳丽,晚霞辉煌。如果风急浪高,天气阴霾,就看不到霞,湖和天色俱成死灰。在我的心中永远需要宁静的平湖,希望平湖上经常荡漾着暖红的霞光。

在我人生很长的一段时间内,平湖看霞是一种愿想。我是江南人,在上海度过童年,又在北京上中专和大学,学习美术。1965年毕业后,分配到大西北,在黄土高原上工作了35年。我不由自主地改行从事美术考古,美术与考古成为支撑我人生向前的双足。我在西北从事美术考古的感受,都写入了《黄土上下》的书中。

在世纪之交,我终于离开了曾跌打滚爬过的黄土高原,来到人生地不熟的苏州。我改行当大学老师时,已58岁了。我在苏州大学艺术学院教授的主课是美术考古和中国设计艺术史,后来还讲授中外美术史比较。由于研究生教学工作的需要,我必须系统地学习原先未曾了解过的许多专业知识,并且调整和改变自己的知识结构,促使我更多地运用多学科交叉的研究方法。在研究生教学工作中,我和青年学者有着频繁的学术交流,共同探讨学术研究的新课题,为我的生命注入新的活力。

苏州这块古老而又现代的地方,与其说与我有缘,还不如说使我对人生有了换位的思考。如果我一直生活在秀丽的江南,会将大西北看成是蛮荒之地。如果我看惯西部原生态的高原大山,就会视苏州是人工栽培的盆景。如今我对中国的西北和东南地区同样有着深厚的感情,望西北,刚体如金;看东南,柔情若水。它们刚柔相济,相互依存,中国历史的发展,似与不似地出现“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我曾30年在兰州,着重研究周秦汉唐;10年来又移居苏州,着重研究宋元明清。我的研究轨迹是否能画圆太极图的外圈?

我在西北进行的美术考古,黄河中上游的新石器时代美术是重点之一,尤其对彩陶研究倾注了很多心力。到苏州以后,我对环太湖地区的新石器时代的美术考古资料进行了解和学习。在浙江浦阳江流域考古工作中,发现了江南最早的彩陶。为了认识江南彩陶的起源问题,我两次去萧山跨湖桥遗址考察,承蒙跨湖桥遗址博物馆的帮助,我观摩了跨湖桥遗址出土的彩陶,得到了相关的考古资料,并参加了“跨湖桥文化国际学术研讨会”,发表了《从跨湖桥彩陶谈中国彩陶的多元起源》;最近在江西靖安老虎墩史前遗址发现了6 000年前的彩陶,南方彩陶的发展源流是一个值得注意的新研究课题。

中国古文字起源的问题,是至今未解决的难题。我在1980年秦安大地湾一期遗址的发掘中,整理了一期遗址出土的彩陶上的彩绘符号。这些符号从整体上看,不属于象形系统,而是属于指事系统,引起了我对中国新石器时代各地区各时期陶器上的符号的关注。通过对新石器时代陶符的整理,我觉得许慎《说文解字》虽将造字的原则归纳为“六书”,但书中检索字的方法采用部首检字,这种检字法至今仍被所有的汉语字典采用,因此中国古文字字形的构成要素乃为部首偏旁。2008年在苏州召开书法史讲坛,邀我讲美术考古的研究方法,我对远古文化器物上的字符进行了分区域和分期整理,分析远古文化字符的载体,探析其应用功能,区分出各区域字符构成的不同特点,进一步讨论原始文字整合和发展的轨迹,最后在讲稿的基础上写成《中国古文字起源探析》一文。文中总结性地阐述了中国古文字的构成是由十字轴发展为米字轴,最后形成九宫格的框架。但这只是提供了一个字体框架的构想。随着远古文化字符的不断发现,会逐步接近中国古文字起源问题的解决。

我到苏州大学教书,其中一门课程是中国设计艺术史,一些研究课题是在备课过程中想到的,在讲到商代青铜器时,提到被称为“虎食人卣”的青铜器。说起来商代青铜虎食人卣与我颇有缘分:存世的完整的商代青铜虎食人卣,共有两件,都收藏于外国的博物馆,但我有幸见到了这两件虎食人卣的原物。一件由日本京都泉屋博古馆收藏。在1988年,我参观了泉屋博古馆,仔细观摩了这件“虎食人卣”。另一件“虎食人卣”,由法国巴黎池努奇博物馆收藏。1998年,在正值虎年之际时,应上海博物馆之邀,以“虎卣”之称隆重展出,我特地领学生去参观。我有缘一一见到了收藏于海外的两件“虎食人卣”。我特地注意了被虎抱在怀中的披发人的形态,姿势和表情都显得很平和,并不是虎食人的样子。我又注意到这两件“虎食人卣”的出土地点的地域性,触发了我对“虎食人卣”的诸多问题进行研究的兴趣,还将这项专题研究的成果在校内作了学术报告,并且整理成《虎人铜卣及相关虎人图像解析》一文,对商代虎食人卣及相关的虎人图像的文化渊源和涵义,从新的视角进行解析和诠释。

我国大型成组石雕比埃及和西亚产生较晚,这或与铁工具使用得晚有关。西汉霍去病墓石刻可称我国最早的成组大型石刻,表现出雄伟宏大的气派。霍去病墓是按照汉武帝的意图修建的,可称具有中国特色的纪念碑式雕刻。历来关于这座墓的众多雕像的位置、雕像的文化内涵和雕像石料的产地存在着一些不明确的问题。我曾多次去霍去病墓考察,还请教了西安的学者。并在随张仃先生去河西走廊写生时,考察了祁连山的花冈石料,逐渐加深了对霍去病墓石刻的认识,对存惑的问题提出新的诠释,写成《以祁连山为丰碑的霍去病墓》一文。

自我离开甘肃后,在河西走廊进行美术考古的情景,总在脑海中或隐或现,难以忘怀那时的充满浪漫气息的生活。当时我还年轻,精力充沛,许多见识是这段考古经历中增长的。可惜那时我的工资低,连一台廉价的照相机都买不起,在河西走廊做过长时间的考古工作。自己很少留下现场的考古照片。1985年,我参加肃北蒙古族自治县祁连山岩画的考察工作,在海拔3 000米雪线以上的山崖上,发现了规模宏大的令人震撼的岩画,可惜我连一张照片都没有留存,至今深以为憾。我先后参加了嘉峪关新城魏晋壁画墓、酒泉丁家闸十六国壁画墓的考古和编写报告的工作。当时工作条件十分艰苦,能看到的参考书籍也不多,可以说不时工作,不时学习,不时加深认识。时隔20多年后,重新看以前编写的发掘报告,觉得还有许多缺憾。如《酒泉十六国墓壁画》一书,未将该墓与相近时期的壁画墓进行比较,该墓的壁画中有在大树下立一裸女的图像,书中对裸女的图像未作深入的研究讨论。中国古代绘画中很少出现裸女图像,因此这个问题有进一步探讨的必要。丁家闸十六国墓室壁画中,男墓主人手执麈尾。而嘉峪关魏晋墓室壁画中的男主人都手执便面,这反映出时尚的变化。在敦煌莫高窟壁画中有许多关于麈尾的图像,前后相延的时间很长,手持麈尾成了名士身份的标示。从图像志的角度对麈尾形制和功能的演变进行研究,也需要作进一步的考释,因此在事隔许多年以后,我又写了《酒泉丁家闸十六国墓室壁画再考释》一文。

离开甘肃前,我最重要的一次艺术活动是陪张仃老师去祁连山等地写生。在1999年夏天的这次行程中,我们在民乐童子寺石窟发现了北魏壁画。在张掖地区的石窟中已不是第一次发现北魏壁画,先前我和甘肃省文物考古所所长岳邦湖等人在肃南马蹄寺千佛洞,曾发现了保存完好的大幅北魏壁画;加上以前在肃南文殊山和金塔寺都发现过北魏壁画,张掖地区石窟寺的北魏壁画已连成一组,足以和相邻的敦煌莫高窟北魏壁画进行比较,从中看出佛教艺术在河西走廊的发展轨迹。尽管我从时间和距离上已远离甘肃,来到水乡苏州,但我考察过的张掖地区石窟寺的北魏壁画,仍不时色彩鲜艳地闪现在脑海中。这些鲜为人知的北魏壁画,我通过参加东华大学举办的丝绸之路文化学术会议,整理成《甘肃张掖地区石窟寺的北魏壁画》一文,在会上宣读发表,介绍了尘封已久的我在祁连山经历的石窟寺美术考古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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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1

我第一次到苏州是在1958年,当时我16岁,在中央美术学院附中学习。暑假中由北京返上海家中,途中和我的同学樊兴刚去苏州游玩,当时苏州有两个景点最有名,一个是虎丘,另一个是拙政园。这两处景点我们都去了,还在虎丘云岩寺塔下留了合影(图1),没想到在半个世纪后,我能进入云岩寺的内部,与宁方勇一起考察了塔中的彩绘浮塑图像。据考证,此图像作于北宋初年,是我国迄今所知保存最早的灰塑图像,其中有以悬挂立轴画形式的浮塑图像,画面内容有太湖石图和牡丹图,这应是苏州北宋初年时尚的绘画题材。塔内灰塑建筑装饰图案和石雕花格窗也保存得较好。这些新发现的北宋初年的图像实物资料,引起我很大的兴趣,陆续写了研究文章。但这只是初步的分析,只有当我们把云岩寺塔的灰塑图像,推远到苏州北宋初年的历史背景中,才能更全面地阐释这些图像的文化内涵。

我在苏州十多年的教学活动中,不断地接触到散布各处的宋代雕刻遗物。苏州的这些宋代雕刻历经沧桑,有的露天中的石刻正在不断风化,至今甚少得到关注;许多问题未得到认真讨论,如甪直保圣寺罗汉塑像、上方山观音岩的石刻观音造像的年代等问题,还需进一步地研究和探讨。我将考察所见的苏州宋代雕刻照片和资料汇集在一起,觉得足以一观,于是著文对苏州宋代雕刻作简要的介绍,并提出自己的认识和看法,因为我感觉到宋代文化艺术在苏州的文化传统中的重要地位。苏州能成为历史文化名城,是由于在1 000年前,北宋范仲淹在苏州任职时率先兴办郡学,这个城市的人们的文化素质有了很大的提高。南宋初年,苏州文庙府学虽遭破坏,绍兴年间,重修府学,文风长盛不衰,至今苏州保存的宋代石刻也多为南宋所刻,其中又以小儿戏荷的图像居多。范成大在南宋绍定二年(1229)刊行的《吴郡志》中称七夕为“小儿节”,可见当时对儿童的重视。从现存的苏州宋代石刻童子戏莲图中,犹能想见当年的风俗人情。

我对苏州古代美术最初的认识,还是从吴门画派开始的。初中时,读过范烟桥写的《唐伯虎的故事》,留下的印象是唐伯虎是才子,但不得志,只得卖画为生。最早的上海博物馆位于河南南路,展室多为小房子,我记得展出了许多吴门画家的作品,我就寻着看唐伯虎的画,记忆中是一些水墨山水画。后来我到中央美术学院附中学习,学校离故宫东华门较近,进东华门不远,便是历代绘画馆,馆内常年展出明清书画,我多次去看,给我印象最深的是沈周的画,笔法苍劲厚重。我在甘肃省博物馆历史部工作期间,曾举办馆藏明清书画展,其中有一套明代晚期吴门书画家画帖,作者有王心一、文震亨、文从简等,时间集中在崇祯五年(1632)初夏之时,是值得注意的明代晚期吴门书画的一组实物资料。我来到苏州后,查阅吴门书画家的资料较方便,缘此我专文对这本《明晚期吴门诸家书画合册》作了介绍。

1958年,我怀着好奇心第一次来到苏州,住在同学的亲戚家,紧邻阊门外的运河边上。清早,我就到运河边写生。河里挤满了划动着的乌篷船,把水面挤出许多细密的褶皱。一眼能望见两座桥,一座桥上挂着“大跃进安全月”的标语。这些景象都进入我的画中,我在画上题着“苏州城外运河闹,五九年朋川速写”(图2)。我少年时的绘画习作基本上没有保留,但不知为什么这张阊门外运河边的写生画却留存至今。四十多年后,我在苏州桃花坞年画研究讨论会上,得到一本《苏州桃花坞木版年画》画册,刊有差不多大的两幅套色木刻版画,一称《姑苏阊门图》,另一称《三百六十行》,我仔细看,是由一幅画分成了对半的两幅画,经我研究,将两幅拼合和复原成完整的《苏州金阊图》,并发表了相关的研究论文,又收入论文集《黄土上下》。由此,我开始了对苏州清代套色木刻版画的研究,论析了高罗佩所谓的《秘戏图考》中明代晚期套色木刻版画是不可靠的,不能以此作为苏州在明代已出现套色木刻版画的根据。

桃花坞木版年画是苏州套色木刻版画约定俗成的名称。我根据英国、德国博物馆收藏的苏州套色木刻版画和相关档案材料,对苏州套色木刻版画进行了新的分期,对苏州清代早期套色木刻版画的用途提出新的见解,发表了论文《苏州桃花坞套色木刻版画的分期及艺术特点》。之后,带学生去徽州,在屯溪老街古书店,发现清代中期的苏州套色木刻版画,交由苏州大学博物馆收藏。这幅版画描绘妇女和儿童的休闲生活,画上人物众多,刻印较精,堪称清中期苏州套色木刻版画的代表作,我又写了专文对这幅版画进行了介绍。我对苏州套色木刻版画的学习、整理和研究,获得一些新的认识,觉得苏州古代套色木刻版画仍有许多值得深入研究的课题,期待能从更广阔的视野和不同的历史文化背景中,考察苏州套色木刻版画的发展历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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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集的最后,分为两个分开而又有关联的部分。前一部分是对曾给我教益和帮助的老师和前辈的片断回忆。在我学习和研究的过程中,遇到问题和疑惑时,总能得到老师的指点和帮助,可谓没齿难忘。虽然年纪即入古稀,但自己觉得还没有到写回忆录的时候。但我先后应邀参加有关师长的学术研讨会和纪念活动,并将我与师长交往中与学术相关的活动写成文章,对我成长道路上给予帮助的老师和前辈,表达我的敬谢之意。

后一部分是我为学生出版的专著和画集写的序言,还有应邀写的书评。设计艺术学是包罗万类造物的学科,我的学生出版的专著包括中国植物装饰纹样、北朝服饰、辽宋金元的饮食器具、“苏式”艺术、苏州砖雕等各方面的内容,这些专著在他们各自的专题都有独到深入的研究。我认为研究生的导师不可能什么都懂,但导师在学术问题上应起到引导作用。而且导师和研究生之间要不断进行讨论,在交流中达到教学相长,导师在学生的学术道路上起的作用,仅是一个“序”,“ 序” 的后面是学生的丰硕而精彩的学术成果。

文集最后对三篇书的评介,虽然是应邀写的,但都是我关心的课题:中亚和西亚在古代东方和西方的文化交流中的重要作用。由于这一地区处于中介地位,中国学者对这一地区文化的研究相对不足,应该得到重视和开展进一步的研究。集安高句丽壁画是具有世界性的研究课题,因此高句丽壁画的研究应该从地域性的研究转为整体性的研究,因此高句丽壁画的研究有着广阔的前景。苏州古代建筑彩画是苏州明清古建闪发的五彩霞光,有着独特的地位,但对苏州彩画的研究一直是零碎的、不系统的。近年来相继展开了彩衣堂、忠王府的苏式彩画的研究和介绍,是很有意义的。《太平天国忠王府彩画》的出版,完整无遗地记录和发表了忠王府彩画的照片和资料,使我们能够全面而深入地研究苏州忠王府彩画。古代美术是历史天空上的霞光,历史虽远去,霞光却永驻。

平湖看霞。愿我们的心境,永远似平静又开阔的湖面,愿我们的眼界,常能远看到湖面尽处,那边有暖了天际的红霞。平湖有霞,霞光下的平湖铺满柔情——是看不尽的柔情。

著 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