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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中世纪(增订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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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从文化史的角度,探讨中国走出中世纪诸课题,在我已属于多年的心愿。

但心愿归心愿,真的做起来,便使我时时感到在撞一道硬壁。

谁都承认中国有过漫长的中世纪,而且多半还承认中国在世界历史上率先进入中世纪。可是,问题一旦进入历史领域,麻烦便出现了。

就说“率先”吧,开端应该定在什么时间?怎样确定这个时间序列的起点?判断起点又依据什么样的尺度?

说起“漫长”,疑窦就更多。中世纪的终点应该定于何时?有没有临近终点却走了回头路?在这长长的时间序列中间存在着阶段区别吗?倘有阶段区别,又怎样确定分野?多年来通行的说法,即用将清王朝腰斩的方法确定由中世纪进入近代化的说法,从逻辑与历史的一致性来审视,真是如此吗?

诸如此类,在国内外学术界,当然都有诠释,有解答,但诠释和解答那样纷繁,只好用“言人人殊”来形容。

言人人殊,并不坏。做学问为的是求真理。马克思早就指出,真理是在争论中确立的。但是,对于历史研究来说,争论固然是认知真理的必由之路,争论各方却必须遵循一条共同的竞赛法则,那就是必须尊重历史事实。

历史属于过去。过去种种,都已是既成事实,而每种既成事实都只有一个,决不会因为逻辑上还有别的可能性而改变。因此,为了认知历史真理,首先必须确定历史事实是什么,否则便不可能说清楚为什么。而历史是一个过程,只有透过事变过程展示的各种现象,真象和假象,浮面现象和深层现象,侧面现象和正面现象等,才能较有把握地对于客观过程即历史事实作出接近真理的判断。还是马克思说得好,历史的事实是由矛盾的陈述中间清理出来的。

我以为,遵循马克思的方法,即恩格斯在马克思墓前讲话所准确复述过的唯物历史观的方法,才能尝试解开中国走出中世纪之谜。

然而正是这种尝试,使我感到在撞一道硬壁。

在我看来,由晚明到晚清,即由十六世纪末到二十世纪初那三百余年间,中国经历了走出中世纪的曲折过程。但这样的认识,虽然差不多费了我很多年的时间,通过断续阅读昔人文献,近人论著,才得到的,却只是限于印象,自觉是相当粗糙的印象。为了把印象转化为认知,就要重新爬梳史料,清理史实,一个课题一个课题进行研讨。

《庄子》有言:“吾生而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矣!”近些年我企图实现自己的心愿,在教书编书之余,将有限的剩余精力用于走出中世纪过程的研究,不禁越发感到真是应了《庄子》的话。

现在奉献给读者的这部小书便是证明。单看书名,颇为堂皇,《走出中世纪》。内容呢?那样单薄,不过是将这些年研究晚明至晚清的思想文化史,所作的随想,短论,以及替学术刊物做补白或替学术会议凑热闹的论文,汇编在一起而已。既不成体系,又失诸零碎,大有名不符实的嫌疑。

这样七长八短的文字,居然结成一书,连我自己也觉得奇怪。但想一想,又感不然。孔子行年五十而知五十非。我虽已年逾知天命,却至今不敢佩服这位圣人,因为我觉得人不能不犯错误,但只要自己当初没有存心犯错误,只要自己知错即改,那么大可不必故作姿态,去否定自己五十以前的全部过去。这本小书的文字,大部分是平素读书思考偶得的记录。当初,无非为了记下自己已经弄清的问题,尚未解决的疑难,旋记旋置,没有想到集成一书拿去出版,因而虽然不成体系,却似乎还没有如培根当年讥诮“处理和传授科学的人们”时所说的那样,“在把科学提到世人眼前时系如此出于虚夸和卖弄,又如此加以装扮和粉饰,竟把科学弄得真似各部齐全,已告完工。”

这本小书的结集,首先得感谢上海人民出版社的倪为国先生。他不顾炎夏寒冬,跑到我栖身的小楼敦促,迫使我不得不找出那些凌乱放置的随笔、杂感和论文,重新审视,或删或补,逐渐编成一部书的模样。陆永玲代为搜集旧文,核查史料,并耐心地迻录了全部原稿,应向她深表谢忱。

假如这本小书,还能得到读者的一瞥,对我的考订论证,或驳正,或批评,那将使我非常感激。

一九八七年七月十四日

(二)

这个增订本的由来,在前“小引”已有交待。

好几年了,复旦大学出版社的贺圣遂社长、高若海总编,就关心拙著的修订进展,而我迟迟未能着手,深感歉疚。

陈麦青先生可说是这个增订本和将出的本书二集的催生者。没有他不辞辛苦,同我多次讨论修订方案,主动代我物色各种新出的参考文献,密切关注我工作的曲折与进度,也许再版过程还要长得多。

我的研究室同仁和历任研究室助理的博士候选人,都曾以各种方式助我解决编稿的具体困难,在此一并致谢。

必须向我的妻子王桂芬医生示谢。她不仅令我对健康和生活无忧,还时时将我的文稿输入电脑,那劳累可知。

现在留给我的,只有等待对此书的批评。

二〇〇七年农历春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