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　珅　案

如果从惩罚一个罪人得不到任何好处，为什么还要惩罚他呢？

狄德罗《哲学思想补录》

清朝嘉庆四年（1799）正月初三，君临中国达六十四年的乾隆帝，终于在做太上皇的第四年春初死了。首席大学士兼首席军机大臣和珅奉命总理丧仪。岂知丧事还没有办完，和珅便成了阶下囚。

孔夫子不是说“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矣”吗？然而嘉庆在父丧未满“头七”，就将乃父任用的重臣投入监狱，是孝还是不孝呢？

嘉庆为此专门下了一道诏书，首先说乃父“敬天法祖”，其措施将一万年有效，“永为家法，何止三年无改？”接着说不仅是乾隆所定的法，就是乾隆所用的人，“朕断不肯轻为改易，即获罪者，稍有可原，犹未尝不思保全”。但朝野共知，和珅乃是乾隆死前最信用的第一重臣，为什么乾隆尸骨未寒，便被急忙治罪呢？对于已经“乾纲在握”的嘉庆皇帝来说，充足理由当然不缺乏，真理当然倒向他一边。因而，诏书中笔锋一转，便说和珅是例外。所以例外，是因为他的罪恶太大了。哪些罪恶呢？在和珅下狱第八天就发布的皇帝诏书，列举的大罪便有二十条之多——“十恶不赦”而加倍，即逢皇帝亲政而宣布特赦，也还非死不可。

然而一览嘉庆亲拟的和珅触犯天条二十款，人们却不禁大为生疑。

举例说吧。第一款，乾隆册封嘉庆为太子的前一天，和珅“在朕前先递如意，泄漏机密，居然以拥戴为功”；但这不是恰好暴露，嘉庆为了谋当储君，早已巴结和珅，求他在乾隆面前美言并暗通消息么？第二、三款，和珅居然敢骑马坐轿进入圆明园和皇宫大门，“无父无君，莫此为甚”；但谁都知道这是清帝宠遇大臣的惯例，从顺治到雍正，都曾特许年老重臣在紫禁城内骑马，和珅并未破例。第四款，“并将出宫女子，娶为次妻，罔顾廉耻”；就是说乾隆明释令放年老宫女出宫“任从择配”的话是虚伪的，和珅不维护这虚伪，便等于不顾廉耻。第五款，和珅“延搁”剿办川楚白莲教的军书，“有心欺蔽”；这又奇了，军机大臣不是通政司员，延搁也并非隐瞒；按照职司批转军务报告，怎能算欺君大罪呢？以下十五款，也都类似，不再一一枚举。

假如真的依法办事，即使依据清朝法律，那么和珅可杀的理由正多，单是放纵豪奴滥杀无辜一条就够了。然而嘉庆亲拟的二十大罪，无一及此，而说来说去，都是身任首辅的和珅应享的特权。这当然压服不了舆论，反而令人想起，嘉庆做皇帝四年，甘当傀儡，听任乾隆用太上皇名义颐指气使，是否就是讨好和珅的表现？谁都知道晚年乾隆对和珅如何言听计从。

然而对于文武大臣来说，最可怕的还是嘉庆诏书中这样一段话：“今和珅情罪重大，实有难以刻贷者。设数年来廷臣中有能及早参奏，必蒙圣断，立置重典。而竟无一人奏及者，内外诸臣，自以为皇考圣寿日高，不敢烦劳圣心，实则畏惧和珅，钳口结舌，皆朕所深知。”往昔理学家不是鼓吹移孝作忠么？很好，嘉庆就反其道而数之，移不孝作不忠。他天天在乾隆身旁，天天见到和珅的“情罪”，但天天“钳口结舌”，并非害怕和珅，而是因为大孝。而难得见得太上皇的群臣则不然，无论知不知和珅情罪，不冒死弹劾和珅就是有罪。套用古话，就是只许皇帝钳口，不许百官结舌。当然，皇恩是浩荡的。嘉庆数落了和珅二十大罪后，就让三品以上京官和词臣言官讨论，可谓发扬“臣主”。他还特别嘱咐，“如有自抒所见者，另折封陈。”不消说，结果是诸臣俱言宜如所议。

十恶不赦，依照大清律就要凌迟处死，何况和珅冒犯天条有双十恶之多。然而，恻隐之心，人皆有之，何况天子。“上念和珅曾任首辅，免其肆市，赐令自尽。”

小百姓怎么看呢？他们居然见利忘义。只听说和珅被抄家以后，抄没财产编号达一百零九，而已估价的二十六号，折合白银就达二亿三千零八十九万两多，还有八十三号没有估价。这亿万财富进入国库了么？他们根据自己的赋税负担计算，不但不相信，反而造作谣谚，道是：“和珅跌倒，嘉庆吃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