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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中世纪(增订本)
1.3 英文版序

英文版序

在中国,将思想变成文字,是很要小心的。许多年以前,我还在做小学生,就到处看到“敬惜字纸”的标语。据大人们说,纸上写了字,便通了神,假如字纸被弄脏了,随便乱扔,而遭到践踏,那是会被“天打”的。

后来,我上了大学,成了“知识分子”,也就是“思想改造”的永恒对象,这才明白那则标语的意思。原来,你用白纸写上黑字,就得当心了。比如,你记日记,写读书笔记,原是给自己看的,过后也许忘光了,却会有朝一日,都变成你犯有“思想罪”的凭据。无论你当初写过的东西,内容多么平凡,总有人能从字里行间,找出你做梦也没想过的微言大义,当作你“诽谤”、“恶攻”至上权威的证据。谁要是被指控犯有这类罪行,结果无疑都是很不愉快的。

十九世纪初叶,有位著名的中国思想家龚自珍,在见闻众多因为作文著书亡身灭族的事例以后,曾写诗悲吟“避席畏闻文字狱”。文字狱,就是当局仅凭写在纸上的思想见解,判定作者犯了原罪。在中国,除了短短的几段时期以外,学者们和文士们,很少在日记里或书信中,完全袒露自己的内心世界。他们著书立说,由于顾虑所谓社会影响给自己带来始料不及的政治灾祸,越发避免坦陈自己的观点,更自不待言。

除了环境造成的审慎,中国学者还另负重担,那就是学界很难接受不同的声音,尤其是不同于当下权威的声音。权威与真理不是一回事,然而在中国二者往往被视为一体。因而,人们从事学术研究,不仅要自甘寂寞,还必须面对被指为异端的压力。正是这一点,使中国学者要坚持学术独立和思想自由,变得格外不易。

近年中国的学术氛围,略有改善。那表征,用主流的权威的术语来形容,就是“松绑”。这个说法,等于承认中国学者在过去如同狱中囚徒,曾被紧紧捆绑。捆绑的绳索稍有放松,使囚徒的手脚略可活动,当然可说待遇有改善。但绳索略松,捆绑依旧,囚徒还是囚徒。要让中国的人文的社会的学术研究,迸发创造力,起码的条件是不受非学术的压力和干预。这是中国学者的世代期望,却至今仍属诗意的幻想。

我们的海外同行,对于大陆出版的学术论著,常感困惑,不解掌握那么丰富的材料,研究结果却如此贫乏?提出的某些见解,既新颖又具原创性,却尚未展开讨论,便突然噤声?有的海外学者批评,这情形表明大陆学者缺乏思想的深度。还有批评者指出,这情形意味着大陆学界,对纯学术研究,要么绝望,要么憎恶。我以为原因在彼不在此,当由迫使学术屈从权力的传统中寻求。

收入这部译作的文章,凡二十一篇。其中多数篇章,当初写作,只是为了记下自己的若干想法,以便继续进行专题研究。就是说,它们是写给我自己看的备忘录,没有打算公诸于众。以后,出于非我所能逆料的主观的客观的因素,我同意结集印行,只来得及对拙稿进行小的修订和文字润色。这就是本书于一九八七年由上海人民出版社刊行的中文初版。

由于本书初稿大半原是个人备忘录——或许因为我长期被捆绑,习于性成,而麻木不仁——在本书中文初版问世后,海内外的朋友们常将本书看作只是我个人观点的陈述。这使我很惊讶,因为这不是事实。我当初写作,旨在厘清历史实相,尽可能做到论从史出,力避以论代史。我虽不敏,却自知研究历史,不明细节,便不识大体,而我穷毕生精力,于中国历史能明一枝一节,便属奢望。我的专业训练,使我无法摆脱中国人文论著的写作传统。因此,本书受写给自己看的形式拘束,札记式的表达,尽管貌似简练,却可能给读者以自说自话的印象。

我没想到,安大略省教育研究所、多伦多大学的许美德(Ruth Hay hoe)教授,认为有必要将拙著这部小书,介绍给西方读者。她愿从中西文化的互动与比较的角度,选译本书的主要篇章,为本书英文版。她的工作,得到她在多伦多大学历史系工作的同事卜正民(Timothy Brook)教授的支持。卜教授同意校订译文和翻译参考书目。我感激二位的盛意。同时我也感谢印第安纳大学的司徒琳(Lynn Struve)教授,她同意校订部分译文。我相信,许美德教授的优雅译文,外加加拿大、美国两位明清史专家的认真推敲,这个英译本必将比我的中文原作更加出色。

至于拙著,我热切期待学者指正。

1989年1月8日,于多伦多。

附记:本序原载《走出中世纪》英文版(纽约M.E.Sharpe出版社,1990)卷首,从未以中文发表。今由熊明心译出,收入本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