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仍在延续（代结语）

作为一部东欧史书，写到它们社会发展模式在剧变后的转型似乎就可以告一个段落。然而，作为现实社会的东欧，它们又在新的国际环境下开始了新的历史进程。虽然社会发展各方面的内容都有了不同程度的更新，但是，东欧的政治文化仍然有很强的穿透力，不同文明的冲突与交融、错综复杂的大国关系还主导着它们的社会发展。对此，本书的结语不想再作抽象的概括和总结，而想通过对几个生动事例的分析来说明这些。

一、2006年：匈牙利“漫长的一夜”及其成因

2006年9月18日深夜，成千上万人聚集在布达佩斯市中心议会大厦外，要求政府总理久尔恰尼·费兰茨（Gyurcsny Ferenc，1961—）下台。防暴警察手持盾牌站在周围，但没有进行干预。然而，就在大多数人以静坐方式表示自己的诉求的时候，几百名右翼极端分子突然冲破防暴警察布下的警戒线，要强行进入附近的匈牙利国家电视台大楼，让电视台现场转播一份他们要求久尔恰尼辞职的声明。结果，双方发生了冲突。防暴警察使用了高压水枪和瓦斯，骚乱分子则向警察投掷瓶子与石块，还掀翻了警察的防暴水车，点燃了电视台附近的数辆小汽车。19日凌晨，警察被迫后撤，骚乱者一度冲进并占领了电视台大楼的一层。为了避免暴力冲突规模扩大，警察没有强行阻止，电视台的工作人员则平静地离开了大楼。再后来，匈牙利警方调集了数千名警察前来增援，骚乱分子也很快离开了国家电视台。到了19日早上，自由广场上抗议示威的人群已逐渐散去，布达佩斯市区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根据警方提供的数据，在这场骚乱中，共有152人受伤，其中警察102名（其中一名伤势严重），骚乱者50名。从媒体发布的现场图片看，一些建筑物的玻璃被打碎，电视台大楼里的自动售货机也被砸烂，楼前停着的小汽车被焚毁。国际社会普遍认为，发生在布达佩斯的这场骚乱是自1989年剧变后最为严重的一次。面对反对派的压力，久尔恰尼的态度强硬，在呼吁人们保持平静的同时，发誓要遏制抗议示威活动进一步扩大，把发生骚乱的18日晚到19日凌晨称为自1989年以来“匈牙利最漫长和最黑暗的一夜”。^[1]

为什么那么多匈牙利人到议会大楼外静坐示威？他们又因何要求久尔恰尼辞职？这一切全都是“谎言风波”引起的。据媒体披露，9月17日这天，久尔恰尼2006年5月在社会党的一次内部秘密会议上的讲话录音片断被贴在了匈牙利国家电视台网站上。录音是这样讲的：“我们搞砸了，不是一星半点儿的糟糕，而是糟糕透顶了！没有一个欧洲国家比我们干得更糟了……在我们执政的四年里，政府拿不出引以为傲的业绩。我们该如何向选民交代我们所做的一切？……我们采取了一切措施保证使这个秘密在大选之前不能被泄露出去。过去两年里，我们一直在撒谎。”^[2]没有人知道究竟是谁、又出于怎样的目的将久尔恰尼的讲话录音贴在网站上去的。但是，这个被曝光了的内部讲话，迅速在互联网上传播开来，匈牙利全国为之哗然。反对党宣布拒绝出席当天的议会会议，而更多的抗议者则来到议会大厦外静坐示威，要求久尔恰尼辞职。接下来发生的，便是上面描述的那一幕。

在各种媒体上，在匈牙利的政治生活中，久尔恰尼的这个秘密讲话录音片断都被简单地解读成了“匈牙利总理承认欺骗民众，自称从早到晚都在撒谎”，其目的是为了赢得2006年10月的议会大选。但是，有几点需要注意。第一，久尔恰尼的这个讲话是大选获胜后不久在社会党的一次秘密会议上发表的。既然是内部的和秘密的，那么，此番言论必定有其特殊的语境，那么它是什么？显然，如此重要的一点却被人们无意或有意地忽视了。第二，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带领社会党以微弱优势赢得大选并实现连续执政的久尔恰尼为什么要讲这番话？其用意何在？第三，久尔恰尼涉世不深，政治生涯却一帆风顺。20世纪80年代，他主要从事青年团工作，90年代进入金融公司从事高层管理工作，当过顾问，做过经理，2002—2003年任总理首席战略顾问，2003年当选为社会党全国委员会委员，2004年当选为匈社会党久尔州委员会主席，后于9月出任政府总理，2006年6月连任。这些表明，久尔恰尼在政治上不该是一个草率的人。

然而，在社会情绪失控的情况下，人们是很难作出理性分析的。在匈牙利，对这番话进行辩解的只有久尔恰尼自己了。在互联网上出现了这个讲话的帖子之后，久尔恰尼在匈牙利A T V电视台上解释说，他所谓的“撒谎”指的是政坛上普遍存在的政治谎言，并不是指隐瞒经济形势，因此，他不会因为讲话录音被曝光事件而下台。不仅如此，久尔恰尼还将他讲的“撒谎”泛化，“今天，匈牙利政治的真正问题不是谁在何时撒了谎，而是有谁有能力给这一切画上句号……，有谁能直面过去16年历程中的谎言和半真半假的言词？谎言是全体匈牙利政治精英的罪过。”^[3]录音片断上网后，社会党于18日晚召开了闭门会议。会后，党团主席伊尔迪科·伦德沃伊（IldikóLendvai，1946—）告诉媒体，社会党通过投票表决一致支持久尔恰尼及其政府的政策，继续支持改革和平衡金融的政策，确保政治稳定和国家的发展。

表面上看，这场骚乱是由久尔恰尼的“谎言”而起的，可根源说到底还是在于匈牙利的党派斗争和社会矛盾。就前者而言，匈牙利实行西方式的多党议会民主制，议会是立法机关和国家最高权力机构，实行一院制，共设386个议席，每四年普选一次。在匈牙利政坛上，登记注册的政党有上百个，但影响较大的有匈牙利社会党、自由民主主义者联盟、青年民主主义者联盟—匈牙利公民联盟、匈牙利民主论坛、匈牙利真理与生活党、匈牙利共产主义工人党、匈牙利社会民主党、匈牙利民主人民党、基督教民主人民党等等。2006年4月，匈牙利进行了加入欧盟后的首次大选。在4月9日举行的第一轮投票共确定出212个席位。匈牙利社会党、青民盟、自民盟和民主论坛的得票率均超过5%，从而顺利地踏入了议会的门槛，但没有一个党的票数达到组阁所需的半数。在第二轮选举之前，以微弱优势领先的社会党同中左的自民盟联手并在23日举行的第二轮投票中共赢得席位210个，获得组阁权。社会党也因此成为1990年以来首个连续执政的党，久尔恰尼第二次就任政府总理。1998—2002年执政的青民盟成为议会中最大的反对党，也是与社会党相抗衡的主要政治力量。

通常人们用左、右两翼来形容匈牙利社会党和青民盟，其原因除了在执政理念和政策上有激进与保守之分外，还在于社会党（或社会民主党）多半是由前社会主义工人党改建来的，似乎总有社会主义时期和共产党的影子。其实，在西方议会民主制的国家中，所谓左右两翼或者左中右三翼都不过是平衡政治的需要，西方的民主政治，说穿了也是不同政党或政党集团之间相互力量的一种制约与平衡，失去这种制约与平衡就有可能演变为独裁统治。既然是相互制约与平衡，那作用力往往是相对甚至是相反的。所以，人们常常会看到，朝野各政党或者政党集团之间相互彼此对立、相互攻击，时常会有“凡是对手反对的自己就拥护，凡是对手拥护的自己就反对”诸如此类的一些现象。此外，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在野者多半也会以当政者的失误为镜子，用以校正自己的言行，因而在形式上也表现为与对手“对着干”，把对社会党的监视、攻击和使之下台作为自己的主要使命。久尔恰尼的秘密讲话录音的曝光对青民盟来说无疑是天赐良机，因此，在议会中提高反对的调门，或者组织支持者静坐示威，或者纵容少数极端主义者搞暴力冲突，都是它的选择。

就后者而言，若平心而论，在社会党执政的四年中，匈牙利所取得的成就还是可观的，政治上没有发生什么动荡，GDP也一直保持着高增长率，是欧盟国家中发展最快的国家之一，2008年人均GDP已达到1．1万欧元，步入了中等发达的工农业国家行列。但是，对选民来说，履行其竞选诺言本就是执政党应尽之义务。换言之，确保国家的政治稳定、实现经济增长和社会进步、全方位改善民众的生活水平，这些均是其分内之事。反之，执政党若是在哪些方面做得不好，或是社会发展的某些方面出现问题，选民就会毫不客气地向它发起诘难。作为一个转轨国家，匈牙利的发展虽然还算顺畅，但绝非没有问题。比如，根据媒体报道，与十几年前相比，匈牙利水的价格上涨了100多倍，天然气涨了80多倍，而居民的名义工资只增长了10倍。另外，匈牙利民众对现有的与日常生活直接相关的医疗保障水准、住房和食品价格、交通出行等也都不太满意。他们往往把这些不尽如人意的地方都归咎于在台上的社会党。久尔恰尼的录音无疑加剧了民众的不满，将支持的砝码加到反对党一边。这恐怕是为什么在如此短时间内会有那么多人参与到抗议示威阵营中的重要原因。其实，匈牙利的这次骚乱不过是西式民主“综合征”的一种表现。当政者的不检点和失误一定会造成民众不满，被反对派所利用，进而导致了社会动荡。

制造这次暴力骚乱的毕竟是少数右翼极端主义者，这些人之所以敢这样做，除了有利的客观环境之外，还有两个不可忽视的间接影响因素。第一，2006年10月适逢匈牙利事件发生50周年。50年前，就是在布达佩斯，少数别有用心的人，将反对苏联模式、反对苏联控制的有序群众运动变成了失控的打砸抢烧的暴乱，造成重大人员伤亡和财产损失。在被定性为“反革命事件”三十多年后，1989年6月，匈牙利国会通过的第一号法令宣布，它是匈牙利近代史上的一个光辉的事件，“同1848—1849年的革命和自由斗争具有同等的意义”。久尔恰尼的录音引起了民众的广泛不满，少数右翼极端主义者试图利用此种不满情绪借机挑起大规模骚乱。在这一过程中，他们把自己的所作所为与1956年的十月事件相提并论。一个名叫萨巴多斯的著名右翼作家认为，这次骚乱也是一次反对社会党专制统治的人民“起义”。在他们的眼里，久尔恰尼和社会党都是前共产党的遗老遗少。另一个名叫玛丽亚·维特纳的青民盟成员10月18日发表的演讲中公开说：“这已经是一次革命了。”^[4]第二，当时，在欧洲的一些国家地方选举中右翼或极右翼势力纷纷获胜，这也在一定程度上刺激了匈牙利的极右势力。就在久尔恰尼讲话录音曝光的当天，在德国梅克伦堡——前波莫瑞州举行的议会选举中，与新纳粹关系极为密切的国家民主党赢得了7．3%的选票，超过了参选政党在州议会赢得席位数至少要超过5%的标准。也是在17日，瑞典大选揭晓，在野的中派政党和右翼政党组成中右联盟大获全胜，击败了以社会民主党为主的中左联盟。在西方国家政坛上，你上我下、各政党轮流执政本是平常之事，可一类的事件凑在一起就不一般了，它们可能彼此影响、相互作用。

布达佩斯发生的骚乱很快就过去了，但导致它发生的种种内外部因素依然存在，其中有的已经常态化了。因此，它的余波难了，卡达尔的墓地被毁就是一例。2007年5月2日一大早，人们发现坐落在布达佩斯八区公墓中卡达尔坟墓的大理石碑和墓石被移开，掘墓者将卡达尔的棺木锯开一个大洞。匈牙利的媒体报道说，卡达尔的棺木很快被送到布达佩斯医科大学法医学院，法医把棺木完全打开并仔细检查之后发现，包括头骨在内的大部分遗骸已经不见了，不知是被丢弃还是被盗走。另据报道，与卡达尔合葬的卡达尔妻子的骨灰罐也同时不见了。这个公墓位于布达佩斯市里，安葬的主要是匈牙利各个时期的名人，据说有三千多位不同时期的在匈牙利政治和社会生活起过重要作用的人物长眠于此。事件发生后，匈牙利各政党——无论其执政还是在野，都一致谴责了损毁和亵渎卡达尔的卑劣行径。左翼人士在一份联合声明中说，对卡达尔夫妇坟墓的亵渎，让人们想起了当年欧洲法西斯分子的种种行为，这起事件再一次说明现在迫切需要建立一个反法西斯的团结阵线。^[5]与此同时，匈牙利警方和国家安全机构也着手调查此事，以查明肇事者。直到今天，匈牙利官方也没有一个正式说法。但是，人们普遍认为，此事还是与1956年事件有关。长期以来，立场不同甚至相对的人，对这一事件的评价差别很大甚至截然相反。纳吉与卡达尔是两个主角，但政治立场不同的人对此二人所作的政治评价，往往相去甚远。自从1989年苏联和匈牙利当局正式为十月事件和纳吉平反之后，卡达尔头上的光环就日渐消失，人们对他的微辞也多了起来。经过十几年的社会转轨，绝大多数匈牙利人心境已经平和下来，能够理性地对待过去的事和逝去的人，但不会是所有的人。这次掘开卡达尔坟墓、盗走他遗骸的人，很可能就是个别极端主义者。

总之，匈牙利发生的这些事件直接原因可能是偶然的，但背后深刻的原因却是必然的。

二、2006年：塞黑米洛舍维奇之死

2006年3月11日早上，原南联盟总统米洛舍维奇死在海牙国际法庭（也称前南斯拉夫国际刑事法庭）的监室里。

前南斯拉夫国际刑事法庭是1993年5月根据联合国安理会827号决议成立的，表面上是对1991年以来前南斯拉夫地区严重违反人道主义行为进行公诉和审判，实际上成了西方大国操纵之下压制塞尔维亚人的主要工具，米洛舍维奇就是其中主要的打击对象。早在1999年4月，该法庭把米洛舍维奇列在秘密拟定的一份战争罪犯的黑名单上，罪名是策划了1995年7月在波黑东部城镇斯雷布雷尼察的大屠杀，1999年5月正式宣布米洛舍维奇为国际战犯。2001年4月，失去总统职位刚半年的米洛舍维奇遭南联盟逮捕，很快便被移交给海牙国际法庭。2002年2月，法庭对米洛舍维奇开审。在此后的四年间，米洛舍维奇坐在被告席上的镜头常常在电视屏幕上出现。由于米洛舍维奇的健康原因，对他的审判时断时续，但从未停止。2006年年初，米洛舍维奇通过律师提出保外就医，到俄罗斯去治血压高和心脏病。2月24日，海牙国际法庭以种种借口予以拒绝。

西方国家为什么对米洛舍维奇不依不饶？其实，那些难以对质的所谓“反人道”的罪名不过是冠冕堂皇的借口。对西方来说，米洛舍维奇的意义早已超越了一个普通人，他是塞尔维亚人民族精神的载体，是前南地区“阴魂不散的”的独裁体制的化身，是俄罗斯在巴尔干地区最后的代理人。与此相适应，对米洛舍维奇的逮捕、关押与审判的意义更是超越了简单地处置一个犯人。米洛舍维奇个人的命运与西方国家要通过米洛舍维奇来达到的最终目的联系在了一起。

海牙国际法庭辩解说，拒绝米洛舍维奇到保外就医的原因之一，是怕他借机一逃了之。其实，西方国家真地在乎米洛舍维奇会借机逃跑吗？他毕竟是一个近65岁、身染重病并且几近家国全无的老人了，即使逃脱囹圄也多半只能在俄罗斯的某个地方做个寓公，与西方关系微妙的俄罗斯和正在拼命讨好北约、欧盟的塞黑领导人也不可能让他招兵买马打回老家。所以，坚持审判、关押米洛舍维奇这种行为的背后更多的是出于对战后纽伦堡审判的效仿，像监禁赫斯（Rudolf Hess，1894—1987年）那样把米洛舍维奇一直关到死。美英主导的海牙国际法庭把类似的做法放在米洛舍维奇身上，同样也是想彰显一下自己的“正义”，用抽象的原则来掩饰霸权主义和利益争夺的本质。可问题在于，赫斯和纳粹德国所犯的罪行是货真价实的“反人类”，而米洛舍维奇和塞尔维亚犯下的所谓“反人类”罪却充满着争议，因为波黑内战是塞尔维亚人、克罗地亚人和波黑穆斯林共同演绎的“巴尔干半岛上的三国之战”。塞族人和阿族人在科索沃的恩恩怨怨也非一日所成，其由来甚至可溯至千年之前。无论是波黑内战还是科索沃战争用一两句话都说不清，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将所有责任都推到米洛舍维奇一人和塞尔维亚一族身上，是不公正的。所以，尽管美英方面极力主张把海牙变成纽伦堡，但是，人们通过电视和报纸看到的情况却和纽伦堡审判迥然不同。海牙法庭没有足以震撼全世界的人证物证，也没有全世界人民的一致公论。尽管米洛舍维奇被法庭加上了当年纳粹头上的“战争犯罪”、“种族灭绝”等罪名，但在审判中，米洛舍维奇的表现却更像是控诉人而非被告，支持者和同情者盛赞他在法庭和监狱中“为南斯拉夫而战”。

以捍卫人道和正义为己任的海牙国际法庭对病入膏肓的米洛舍维奇却并不施以“人道”，或许这个法庭乃至在背后操纵这个法庭的西方国家更希望米洛舍维奇病死在狱中。审判不论怎样拖，最终总是要有一个判决结果。如果被海牙国际法庭判处死刑，或者在狱中不堪折磨而自杀身亡，米洛舍维奇肯定会成为塞尔维亚人的民族英雄和名留青史的烈士。如果允许米洛舍维奇出狱就医，由于他还有一定的追随者，搞不好他的住处还会“食客日数十百人”，构成新的威胁。所有这些都让海牙国际法庭左右为难。能使米洛舍维奇“身名俱灭”的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他无声无息地在监狱中老病而死。它们更希望，伴随米洛舍维奇死亡的，最好还有塞尔维亚的民族主义、后共产主义的独裁体制和俄罗斯在巴尔干的影响。

三、2007年：波兰审判雅鲁泽尔斯基

2006年3月31日，波兰国家纪念所（Institute of National Remembrance‐Commission for the Prosecution of Crimes against the Polish Nation，IPN）向华沙一家区法院递交了起诉前总统雅鲁泽尔斯基的文件，控告他在执政期间“领导以犯罪为目标的武装犯罪组织”和在1981年实行军管。^[6]审判社会主义制度时期的国家领导人，波兰并不是第一家。早在1992年，原民主德国国务委员会主席昂纳克就在柏林地方法院受审，罪名是“涉嫌杀人”，因为他与1961—1989年间200名东德人越境被打死事件有极大关系。该法院最终判决，昂纳克只负政治责任而不用负刑事责任，并将其无罪释放。波兰审判雅鲁泽尔斯基远没有德国审判昂纳克产生的影响大，其最主要的原因就是社会主义的东欧已渐渐地淡出了人们的记忆。尽管如此，由于雅鲁泽尔斯基是东欧最后一位原共产党领导人，而被指控的又是他在当政时期的“历史陈账”，所以，这次审判还是非常值得关注的。

对雅鲁泽尔斯基进行审判并非突如其来，实际上前后断断续续已近十年。

对雅鲁泽尔斯基提起诉讼，最早始于1995年。当时，波兰政府指控他从事“损害波兰国家和公民利益的事情”、使用武力镇压格但斯克的工人罢工并造成了大量人员伤亡以及1981年下令在波兰实行军事管制。与雅鲁泽尔斯基同为被告的还有他当年的十名部下。雅鲁泽尔斯基当时已72岁了，身体状况很不好，此前住过三次医院动过两回手术，医院被他称为“第二个家”。正是由于健康原因，法庭对他的审判多次被推迟，一直拖到1998年才正式启动。根据医生的意见，在法庭调查不超过三小时的前提下，雅鲁泽尔斯基才可以出席。第一次审判也就不了了之。

2001年5月中旬，华沙地方法院又开始对雅鲁泽尔斯基和其他十名被告就上述罪名进行法庭听证调查，不过是秘密进行的，这时的雅鲁泽尔斯基已经78岁了。然而，就在开庭第二天，替雅鲁泽尔斯基辩护的两名律师以自己的名誉受到了侵害和健康欠佳等为由搁挑子不干了。法庭不得不推迟审理，直到雅鲁斯基等被告人找到了新的辩护律师后才开庭。在审理过程中，法庭传唤许多当年受伤者出庭作证，而雅鲁泽尔斯基否认了自己下令开枪的指控，是当时的总统哥穆尔卡在没有征求他意见的情况下独自作出的决定。对于实行军管，雅鲁泽尔斯基辩解道，在当时的形势下，如果不采取戒严行动，苏联就可能会派兵干预，波兰就会陷入全面的混乱。虽然有1 100多名证人和2 400多份书面证词，但是，控方仍做不到对雅鲁泽尔斯基所犯罪行作强有力的举证，在辩护律师的要求下，法庭对此案的审理再次拖延下来。

2007年，84岁的雅鲁泽尔斯基再一次面临着对他的指控，到法庭受审。据说，如果罪名成立的话，雅鲁泽尔斯基可能要在牢狱中度过余生。特别值得提及的是，这次起诉他的国家纪念研究所原本是保存档案文件的组织，可有人分析说，自卡钦斯基兄弟统治波兰以来，它渐渐变成了“政治警察”和侦讯机构。另外，对于1970年十二月事件和20世纪80年代的军事管制，波兰人中间一直存在着不同的看法。对于前一个事件，许多波兰人认为20世纪70年代发生流血事件的主要责任应当由当时党的第一书记哥穆尔卡来承担。不过，团结工会则认为，雅鲁泽尔斯基才是真正的罪魁祸首，审判雅鲁泽尔斯基对那些死难者的亲属来说，来得太迟了。对于后一个事件，反对者说雅鲁泽尔斯基是对苏联惟命是从的傀儡，而支持者则把他看成民族英雄，称正是军管使波兰避免了匈牙利在1956年和捷克斯洛伐克在1968年所遭遇的那种悲惨命运，从而维护了国家的主权和安全。

正是由于有截然不同的看法，团结工会或立场与其相近的政党执政时，审判雅鲁泽尔斯基问题就被提到日程上来。从时间上看，雅鲁泽尔斯基受审的1995年和2001年正是国内右翼力量当道之时。但是，当与波兰统一工人党有历史渊源的左翼政党执政时，这个问题不仅不提，雅鲁泽尔斯基甚至还可以受到善待。比如，左翼主导的波兰国会曾作出过对雅鲁泽尔斯基将军在实行军管期间的一切言行给予赦免的决定。再比如，2003年7月，雅鲁泽尔斯基80岁生日时，出身于左翼阵营的总统、总理、副总理和外长共同为他举行了生日午餐。特别值得提及的是，1995年审判的时间是在总统大选之前，2001年审判的时间是在议会大选之前，而大选竞争的主要对手就是以团结工会为主的右翼和以波兰社会民主党为主的左翼。2005年9月以来，主政波兰的是卡钦斯基兄弟，当总统的是弟弟莱赫·卡钦斯基，当总理的是哥哥雅罗斯瓦夫·卡钦斯基（Jaroslaw Kaczynski，1949—　），他们2001年一起创建了新民粹主义政党——法律与公正党，该党以惩治腐败和犯罪，建立公正的法治社会为竞选口号上台。由于雅鲁泽尔斯基与共产主义的渊源使他成为拿来开刀的最好人选。因此，再次提出要审判雅鲁泽尔斯基就不奇怪了。其实，那两个事件都过去了二三十年了。到2008年，雅鲁泽尔斯基已经85岁了，任何审判结果都不会有多大的实质性意义，但对右翼政党却有着特殊的价值。

四、2008年：北约在波兰部署导弹防御系统

2008年8月20日，经过了18个月的马拉松式谈判，波兰和美国正式签订了在波兰部署导弹防御系统的协议。根据这个协议，未来美国军事人员和反导导弹将进驻波兰境内，在波罗的海海岸的一处废弃基地部署10枚长程拦截导弹。虽然波美两国声称此举非针对俄罗斯，但是，俄罗斯极为不满，其军方甚至发出这将使“俄美关系雪上加霜”的警告。在过去的一年中，美国执意要在东欧部署导弹防御系统，俄罗斯则持强硬的反对态度。波兰在积极地配合美国的同时，又不能不顾及俄罗斯的威胁。于是，以导弹防御系统为主轴，美国、俄罗斯和波兰形成了两个长边一个短底边的三角关系。再形象点说，这就好比波兰搭台，美国和俄罗斯唱戏。既然是一出戏，那就要有各式各样的角色，有内容丰富的情节，还要有难以预料的结局。

就角色而言，美国、俄罗斯和波兰毫无疑问是这场戏的主角。美国所演绎的是一个进攻好斗的角色，自打“冷战”结束以来，美国通过北约东扩，不仅将“冷战”时期苏联在东欧的势力范围划为己有，而且还从西部和南部两个方向挤压俄罗斯，把北约东扩到俄罗斯的家门口。目前看来，这一进攻势头没有减弱的迹象，在东欧部署导弹防御系统就是一个例子。俄罗斯是一个防守反击的角色，在苏联解体后相当长的一个时期，由于国力的式微和有求于西方，面对北约东扩只能采取步步为营的收缩战略。俄罗斯偶有抗争，但也都是喊得多做得少。不过，普京在第二任总统期间，随着社会的稳定和国力的增强，对美国咄咄逼人的态势不再忍气吞声，而是开始采取一些防守反击的措施。至于波兰等东欧小国，只能充当一个被动的配角。导弹虽然要部署在自己的国土上，但是，波兰没有任何支配权限。在美国与俄罗斯就东欧部署导弹问题相互威胁、讨价还价时，波兰也没有任何发言权。除了这三个角色之外，还有一些跑龙套的。比如，美国一边有英国等西欧国家，俄罗斯一边有白俄罗斯等国。

美国在东欧部署导弹防御系统无疑是这出戏的主要情节。为了防止有人对美国发射导弹，克林顿1993年就提出利用雷达等高新技术，在对方对其发射导弹之前就已经能够准确地探测到，然后马上发射一枚导弹把对方的导弹在空中摧毁，这就是所谓的导弹防御系统，分“战略导弹防御系统”（TMD）和“国家导弹防御系统”（NMD）。其中，TMD用于“保护美国本土以外一个战区免遭近程、中程或远程弹道导弹攻击的武器系统”。美国要在东欧部署的属于TMD，内容包括在波兰建立10个导弹发射装置，在捷克斯洛伐克建一个雷达基地。从2002年起，美国便就此事与波兰秘密商谈，但由于种种原因一直没有结果。2007年1月，美国向波兰提出就建立导弹防御基地问题恢复谈判，同时希望这项工作能在2011年或2012年完成。5月，美国和波兰开始就此问题进行谈判。7月中旬，波兰总统莱赫·卡钦斯基访问美国，就在东欧部署导弹防御系统问题与布什达成了共识，声称两国在导弹防御系统方面的合作充分体现了双方为和平与安全的意愿。

可是，就在美国和波兰温情脉脉的时候，俄罗斯却表示强烈的反对。尽管美国和波兰都说部署导弹防御系统是针对伊朗和朝鲜的，但是，俄罗斯坚持认为，伊朗和朝鲜既无理由也没能力用导弹攻击欧洲，这个系统明显是针对俄罗斯的。于是，俄罗斯采取了一系列反击措施。俄罗斯战略导弹部队与航天部队总司令尼古拉·索洛夫佐夫（Nikolaj Solovzov）在2007年2月警告说，如果波捷两国部署美国的导弹防御系统的话，俄罗斯的导弹将会瞄准它们。普京在下令俄罗斯暂停执行《欧洲常规武装力量条约》以及相关国际协议的同时，还向布什提出了一个以守为攻的建议，既然是为了防范伊朗，那么俄美可以共同使用阿塞拜疆的加巴拉雷达站。最强烈的反应是，俄罗斯陆军火箭兵和炮兵在阿斯特拉罕州普斯京雅尔靶场成功发射了R—500新型巡航导弹。俄罗斯成功试射了一枚可带多个核弹头的“RSM‐54”型洲际弹道导弹。俄罗斯战略导弹部队司令索洛夫佐夫说：“俄罗斯现有的和未来几年即将装备部队的武器，可以使我们导弹的威力超越任何反导系统。”^[7]

戏演到此，似乎达到了高潮，但人们更关心的是最终结局。最终的结局可能有三种，一是美国占上风，导弹防御系统顺利在东欧部署。二是俄罗斯占上风，导弹防御系统无法在东欧部署。三是美俄打成平手，在东欧部署导弹防御系统先搁置下来。然而，不论是哪一种可能，最终倒霉的必定是波兰。第一种可能会使波兰成为美国的前沿阵地，第二种可能会使波兰失去美国的依靠，第三种可能则会使波兰成为美俄交易的牺牲品。从历史上看，东欧历来是国际关系的大舞台，可唱主角的都是外来的大国，东欧各国本身只能充当大国争斗的马前卒。大国之间无论是合作还是交恶，都以东欧国家的利益为代价，悲惨的后果多半都由东欧国家来承受。无论是在冷战之前，或是在冷战之中，还是冷战结束之后，东欧国家的社会形态变化很大，可在摇摆于不同大国间的性情并没有根本地改变，因而，悲剧性的结果也不会离它们而去。

其实，近几年东欧发生的较大事件还不止这些。比如，2008年7月，被前南斯拉夫国际刑事法庭缉捕了近13年的前波黑共和国总统拉多万·卡拉季奇（Radovan Karadzic）在塞尔维亚境内被捕并很快被引渡到海牙国际法庭。卡拉季奇1945年生于黑山共和国，原是一名精神科医生。在南斯拉夫发生剧变过程中，卡拉季奇1990年创建了塞尔维亚民主党，1992年当选为波黑塞尔维亚共和国总统，在波黑内战中是塞尔维亚人的灵魂。波黑战争结束后，前南国际刑事法庭指控他和另一名塞族军事领袖姆拉迪奇（Ratko Mladi，1942—）犯有屠杀罪和在波黑境内犯有针对平民非法使用恐怖手段罪。卡拉季奇的被捕，不仅加深了波黑塞族和穆斯林之间的对立，也把塞尔维亚人撕裂成亲西方和极端民族主义的两部分。再比如，科索沃最终宣布独立后，美俄在这个问题上立场上的尖锐对峙。许多人都认为，发生在2008年8—9月间俄罗斯出兵攻打第比利斯并宣布支持南奥塞梯和阿布哈兹独立，表面上是针对亲西方的格鲁吉亚，但在更大程度上也是对美国为首的西方国家支持科索沃独立的报复。

总之，东欧的历史仍然继续着。有条件的话，这部书还需要写下去。

【注释】

[1]参见：http://en.wikipedia.org.sixxs.org/wiki/2006protestsinHungary（2008．2．11）。

[2]英文全文参见：http://en.wikipedia.org/wiki/Ferenc Gyurcs% C3% A1ny% 27s speech in Bala‐ton% C5% 91sz% C3% B6d in 2006 May（2008．2．11）。

[3]http://www.ft.com/cms/s/422cb1e4-5f85-11dd-91c0-000077b07658,print=yes.html（2008．07）．

[4]参见：http://en.wikipedia.org.sixxs.org/wiki/2006 protests in Hungary（2008．2．11）。

[5]参见：http://www.iht.com/articles/ap/2007/05/02/europe/EU-GEN-Hungary-Tomb-Vandalized.php（2007．11．11）。

[6]Elazar Barkan，“Historical reconciliation：redress，rights and politics”，Journal of International Affairs，September 22，2006．

[7]《一周打靶三次俄洲际导弹向美示威？》，http://www.scol.com.cn/picture/junshi/20071227/2007122791547.htm（2007．12．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