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二

黄宗良

孔寒冰教授辛苦耕耘十余年，撰写了近七十万字的《东欧史》书稿。这是一部关于东欧社会发展历史的有分量的、有独特视角的学术著作。我知道，作者对东欧问题有十几年在教学中逐步积累起来的研究基础，近年来又集中搜集了大量中外文献和各类著作，这些奠定了本书丰富扎实的资料基础。本书原定计划是三四十万字。后来我多次听他说，“收不住了，越写越长。”想必是有许多珍贵资料和有意思的想法作者不忍割舍。我作为期盼有新鲜资料、新鲜观点的东欧史的读者也怂恿他放开写下去。

这部东欧史，作者有独到的视角。历史可以是经济史、政治史、文化史、思想史、对外关系史。但是，社会主义国家的历史往往被写成政治史。这部东欧史，把社会发展作为主线，是东欧社会发展史。社会发展是政治、经济、文化、宗教、对外关系各种因素相互作用、综合作用的结果。然而，这些因素对社会发展的作用和影响并非相等的，其中有基础因素与非基础因素、主要因素非主要因素、内因与外因等不同。不同的因素是怎样起作用、起什么作用，没有一个可以到处套用的公式，必须从实际出发来观察、分析，做出合乎实际的判断。比如，苏联剧变时，有人就说，这是因为苏联由地下经济产生大批新生资产阶级，时机成熟了，他们就在政治上要求夺取政权，推翻无产阶级专政。这是由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的公式推导出来的。言者并不了解苏联的实际情况。其实，苏联剧变前夕，公有制和国家控制的物价决定权均在90%以上。发生剧变实际上直接起作用的是思想、政治因素。当然，经济上不尽如人意也是一个基本原因。再如，曾经有人把“对外关系是对内政策的延伸”当成可以到处套用的公式。其实，对于苏联来说，这个公式并不完全适用。以救世主自居的苏联领导集团，以“国际主义”、“解放全人类”为旗号，实行对外扩张，搞霸权主义的对外战略。这个对外战略被置于国内政治和经济发展战略之上，有时对国内战略和政策起着决定性的影响，这也是苏联剧变的原因。

东欧的情况也有相似之处，外部关系对其社会发展影响极大。不同的是，苏联对外战略是他们“自主”决定的，而东欧的对外关系则是由其所处的自然地理位置和地缘政治造成的。其中，波、匈、捷、斯洛伐克属中欧，是连接欧洲东西部的桥梁；罗、保、南、阿属东南欧，扼守欧亚非三大洲的咽喉要道。但是，它们都为小国，这种重要的地理位置不仅没有给他们带来好处，反而带来无穷无尽的灾难，成为独立自主决定社会发展道路的难以跨越的障碍，因为历史上争斗不断的大国总是把这里当成争夺的对象。东欧常常成为一触即发的火药桶，成为夹在大板块之间的动荡不安的地震带，其根源是大国的争强争霸。自古至今，罗马帝国，拜占庭帝国，土耳其奥斯曼帝国，奥匈帝国，第三帝国，苏联，美国等等，为了争夺欧洲和世界，曾先后侵略、控制、占领过这个地区的国家。东欧常常在大国争雄的夹缝中求生存、谋发展：或被占领、被奴役，寄人篱下；或依附某个大国，仰仗强权，为虎作伥。

孔寒冰教授的这部东欧史原来还有一个“大国阴影下的社会发展”的副标题，很好地表明了东欧地区的社会发展始终受制于周边大国关系或以大国关系为框架的国际体系，作者用这个独到的学术视角去观察东欧的社会发展历史，抓住了主要矛盾。当一页一页翻开这部历史的时候，我们还可以发现，在大国关系下面清晰可见的是不同文明的冲突与融合。这成了东欧社会发展的深层次原因。

当然，这只能说是抓住了“主要的”。影响东欧社会发展的因素是复杂多样的，而且外因与内因、主要原因与次要原因也是会互相影响、互相转化的。不同时期不同国家的社会变革、发展的原因，都必须从实际出发具体分析。比如，讲到东欧剧变，在东欧各国原因是不完全一样的。否则，就不能解释外交不听苏联指挥的罗马尼亚、同苏联闹翻的阿尔巴尼亚为什么也同时发生剧变，在政治经济体制上同苏联模式明显区别的南斯拉夫为什么也解体了。

作为政治概念的东欧已成为历史，花这么大力量去研究它有何意义？

国际政治、国际关系的现实已经告诉我们，东欧剧变、苏联解体、华约、经互会消失，但是，前东欧地区国家的处在大国争斗夹缝中的国际处境并没有发生根本变化。面对着东欧国家“回归欧洲”，欧盟、北约东扩，科索沃危机等，国际地位一落千丈的俄罗斯曾一度忍气吞声。美国欲在波、捷部署导弹防御系统，开始恢复元气的俄罗斯人不能再忍受了，凭什么让你们逼到家门口虎视眈眈？！“东欧”再次成为国际热点问题。人们看得清楚，“东欧”仍然是国际问题研究的重要领域。

东欧研究也是社会主义问题研究的重要组成部分。提到社会主义，不少人不以为然，一些人甚至反感。这怪不得他们。要怪就得怪改革开放以前那种社会主义的弊端给不少人带来的不愉快，得怪某些权贵们给社会主义涂上的不光彩的东西。只要仔细观察、分析，只要赋予社会主义公平正义、民主自由、文明和谐、富裕幸福的实际含义，社会上大多数人是由衷地拥护赞成的。社会主义的生命力也正在这里。研究社会主义不能不研究东欧。读这部史书人们可以思考，东欧国家一次又一次的社会政治危机是怎样发生的？一波又一波的改革浪潮为什么失败？把一国的社会发展模式强加于人结果如何？社会主义能不能只靠军队来维持？曾被视为不同于苏联的“匈牙利模式”、“南斯拉夫模式”为什么也支撑不住了？

东欧剧变后，社会主义就不存在了吗？

中国与前东欧国家同属于社会转型国家，都在向市场经济过渡。两者尽管走向、方式、处境有所不同，仍然有其可以互相借鉴的地方。中国改革开放之初，曾有研究南斯拉夫，研究匈牙利的不大不小的热潮。现在中国已取得世界公认的巨大成就，也不能因此自大起来，瞧不起以前的“小兄弟”。把话题拉回来。世界在变，国际社会在变，但东欧洲的国际环境似乎没有大变。要变，恐怕首先是改变长期形成的思维定式。难道东欧国家只能在夹缝中左顾右盼，苦苦挣扎？为什么同样处境的一些中欧小国就能够自主自立自强呢？

某些大国也值得反思。包打天下，自以为是，到处推销自己的社会模式、价值观念，结局是如何？为什么我们一再宣传要尊重各国人民自主选择自己的发展道路和社会制度？这是社会发展客观规律。苏联曾以救世主自居，结果闹得自身土崩瓦解，一分为十五。美国又怎样？朝鲜战争、越南战争，给美国带来了什么？把伊拉克打烂，生灵涂炭，美其名曰输出民主，推翻独裁者。“独裁者”是被绞死了，“民主”又在哪里？这些大国的领袖们，最大的毛病是不诚实，明明是另有所图，却总是打着漂亮的旗号，最后无法收场，历史上背个骂名。世界不安宁是他们搞的，东欧无穷无尽的历史悲剧是他们导演的。

这么说有什么用？那不见得。凡是正确的东西，凡是合乎真理的声音，早晚会汇成社会舆论、社会思潮，变成社会力量，同一切落后的思想、落后的社会势力较量较量。世界不正是这样在进步、在发展的吗？千余年的前东欧地区各国历史，给世人留下了极其丰富宝贵的财富。当读完这部东欧史的时候，我们对人类社会的发展、对国际政治、国际关系的认识又会进了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