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艺术哲学
1.6.3 第三节 艺术陈述的方式

第三节 艺术陈述的方式

一、“综合性陈述”

我们现在要从另一个角度来继续讨论艺术作品的存在方式,这个角度就是艺术作品的“言说”。

凡艺术作品都是一种“言说性存在”,没有一个被称为“艺术作品”的东西可以是自身锁闭的、沉默的。每一件艺术作品都意味着一种陈述的发生。因此,我们可以有“艺术语言”这样一个概念。每一门艺术都有它自己的“语言”,雕刻有雕刻的语言,音乐有音乐的语言。如果我们要在某一个艺术领域中积累起作品鉴赏的经验来,就必须熟悉这门艺术的语言。

艺术作品总是向它的接受者展示了某种生存体验和生存情感,这就是它的陈述。任何一种陈述的基本单位都是“符号”,诸符号之间的关联则构成陈述所置身其中的“符号系统”。每一门艺术的陈述都是在它的符号系统中进行的。建筑有建筑的符号系统,音乐有音乐的符号系统,文学有文学的符号系统。

“符号”是“最小的意义单位”之载体,“符号系统”是诸意义载体之间的相关性。以日常生活的语言为例:符号即是“词汇”,系统即是“语法”(词法和句法)。“艺术语言”也是有“语法”的,人们可以对之作专门的研究,如音乐中的乐理学。

在这里,我们关心的是各门不同的艺术在其“艺术语言”上的共同特征。较方便的讨论可以借助日常语言与文学语言之间的比较来进行。

日常语言与文学语言,若只从词汇和语法两个方面来看,看不出差别。然而,文学作品与非文学的文字作品的区别,却是一目了然的。当我们偶尔念出这样的句子——“云中的神呵,雾中的仙,神姿仙态桂林的山”——即刻就会让听者感觉到了“文学”的到场。这种感觉是如何造成的?是由诗的独特的陈述方式造成的。

有人将语言之艺术的陈述方式称为“综合性陈述”,而把语言之日常的陈述方式称为“分析性陈述”。这个说法比较方便,我们可以借用[10]

在“分析性陈述”中,所用符号的意义是由符号之间的逻辑关系所确定的,其所指,是一义性地被规定了的。例如我们用这样几个词——冰雪、春天、融化——可以造出这样的句子:“冰雪在春天融化”。在该句中,这三个词的意义由它们在这个句型中的相互关系所确定,整个句意也因此十分明确。这样的陈述是“定义性的”,它把所用符号的意义都固定好了,所以称为“分析性陈述”。

我们也可以用另一种方式来组合这三个词,形成这样一句:“春天融化了冰雪”。此句与前面一句在含义上是否完全吻合?显然不是。“春天”在此句中成了施动的主语,而不像在前一句中那样用作了时间状语。由于这一改变,这三个词的意义就未曾被一义地规定,它可以引起读者广泛的联想。“春天”在此句中未必指气候学意义上的一个季节,它可以是指一个生机勃勃的新时代的到来。“冰雪”之“融化”,也未必是在物理学意义上讲水从固态到液态的转变,它可以是指某种漫长的苦难的终结。因此,这三个词在整个句子中的功用,并不是“表义性的”,而是“显示性的”,或曰“表象的”。这就是另一种类型的陈述,即“综合性陈述”。

综合性陈述不是在明确地告知某一事实或观点,而是在启发和暗示些什么。符号在这种陈述中获得了表象的功用。

二、“象意”

由于组合方式的改变,符号的意义域被打开了,使它们具有开放性。在上述第二句中,“春天”不是时间状语,它作了主语,就可以代表许许多多的东西:春潮的涌动,鸟的欢叫,树枝冒出的嫩芽……正是在这第二句中,我们发现了艺术陈述的独特性:它不是把符号组织在某种逻辑关联之中,而是把它们置入了想象性关联之中。因此,这个句子可以是陈述一个民族在历尽磨难之后迎来了新的时代;也可以是陈述一个人在历尽坎坷之后获得了新生的希望,长久的、似乎望不到尽头的苦难终于结束了。

因此,在这个句子中,“春天”一词不是一个确定的观念符号,一种逻辑上的表义符号,我们不妨说它是一个“象意符号”,即,它代表了一个“象意”。

“象意”是我们杜撰的词,用来表示在综合性陈述中被再现的外部事物之“非实体性的”存在。

这种“存在”与作为确定对象的“存在”不同,后者其实是一个给定的“存在者”,而前者才是这个存在者的“存在”。

综合性陈述不是为了展示诸存在者自身,而是为了展示诸存在者身处其中的那个“存在场”。如此这般地在“存在场”中呈现出来的存在者,便是“象意”。

“象意”是“由象及意”。“意”在这里指“象”之“意蕴”。象因此而不停留为象,而是展示为意。意又不脱离象,而是始终因象而生,因而保持为感性的。

使外部事物之成为象意存在的,是由艺术的陈述在事物之间所造成的一种想象性关联。因此,当我们写诗时,我们并不是在写一个逻辑的命题,而是在给出一个综合性陈述。

再看一例,即江河的诗作《纪念碑》的开头一段:

我常常想

生活应该有一个支点

这支点

是一座纪念碑

天安门广场

在用混凝土筑成的坚固的底座上

建筑起中华民族的尊严

纪念碑

历史博物馆和人民大会堂

像一台巨大的天平

一边

是历史,是昨天的教训

另一边

是今天,是魄力和未来

纪念碑默默地站在那里

像胜利者那样站着

像经历过许多次失败的英雄

在沉思

整个民族的骨骼是他的结构

人民巨大的牺牲给了他生命

他从东方古老的黑暗中醒来

把不能忘记的一切都刻在身上

从此

他的眼睛关注着世界和革命

他的名字叫人民

……[11]

这首诗作里面有许多现实对象:天安门广场、历史博物馆、纪念碑、人民大会堂。但这些对象并不是仅仅作为建筑物而存在的,作者用诗的陈述方式使它们成为与中华民族的近代命运有关的象意。诸象意构成“象意群”,在“象意群”中,诗的意境便呈现了。

语词在这首诗里是作为象意符号而出现的,所以它们就有了感性的光辉。比如,诗中的“混凝土”,本是一个枯燥的字眼,会让人想起工程力学,但在这篇诗作里,它是“坚固的底座”,在其上“建筑起民族的尊严”。这样,你就会感受到混凝土的沉稳和坚定。它不再是沉默无声的质料,而是参与构成一个民族命运之体验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