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历史的轨迹
1.7 党的好女儿张志新

党的好女儿张志新

赵郁秀

党在教育她的党员时,从来都是让他们坚持真理,敢于斗争。……想要革命吗?你就应当是强者——这就是一个共产党员的宣言!

——摘自张志新烈士狱中“万言书”

1970年8月24日,秋风瑟瑟,乌云滚滚,冷气袭人。在林彪、“四人帮”严密统治的辽宁省盘锦地区,刚开完一个公判大会,一辆有全副武装押送的囚车,在一片恐怖中驶向郊外荒凉的刑场。只见那位身材修长、面容端庄、目光似剑的中年“女犯”下车之后,奋力挣脱了看押人员的拖拽,戴着沾有斑斑血迹的铁镣,昂首挺胸走向行刑地点。“砰!砰!”两声枪响,男犯倒下。而她,仍然面不改色身不动,紧闭那已被封堵的双唇,怒视苍天,挺挺站立。一阵凄凉的冷风吹拂起她的黑发,那故意翻出的红秋衣领边显得更加鲜艳,如冰山雪崖上的一枝怒放的红梅,是那样火红、耀眼!刑场四周执勤的战士和群众都不由地投以悚然、敬佩的目光,暗暗赞叹:“她,多像江姐!”

“今天是让你陪绑,受教育。如再顽固到底,也是这个下场。

你有什么想法?”狱中提审者向她呼喊着。

她以那洪亮的北京口音斩钉截铁地回答:“我的立场观点未变。如果也出现今天这样的宣判……我,死不瞑目!”

鲁迅在《纪念刘和珍君》中说:“苟活者在淡红的血色中,会依稀看见微茫的希望;真的猛士,将更奋然而前行。”这20世纪70年代的真的猛士,是辽宁省委宣传部文艺处干事,中国共产党党员,名叫张志新。

张志新,1930年出生在天津一个清贫的音乐世家里。她从小酷爱艺术,能弹,会唱,爱画,善舞。抗美援朝参军后,她服从革命需要学过俄文,做过资料员、理论教员,60年代被调到文艺领导部门工作。她热心学习,刻苦钻研,自己谱写过歌曲,参加过剧本创作。她决心把党的文艺工作作为“献身以求的事业”。

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风暴首先从宣传、文化阵地刮起,继而漫卷全国。张志新和所有革命同志一样满腔热情地投入了这场运动。但是,越来越多的迹象却使她感到,有人像在兴风作浪,搅浑水,搞名堂。不断出现的很多令人莫解的问题,使她困惑、痛楚、不安。为什么把新中国成立以来的电影、戏剧全部否定?只准演样板戏、唱语录歌,这样下去祖国的文化艺术岂不枯竭了吗?为什么把一些出生入死、卓有功勋的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一批批地打倒?为什么要倡导“文攻武卫”、“全面内战”造成无数流血惨案?将17年的社会主义连根拔,这究竟是为什么?她带着这种种的疑问,借病休之机去北京、天津探亲,盼望能在那里得到探索和回答。

1968年严寒的早春,一列向北的列车奔驰在京沈线上。车厢内水泄不通,人声嘈杂;有人高论阔辩,有人神气地传播南北武斗的惨状。只有车厢一角坐着娴淑、文静的张志新,她正专心地翻阅手中一叠厚厚的所谓一些“走资派”的罪行及武斗情景等的各类传单。她那天真的小女儿林林,惊奇地看着传单上武斗惨案的照片,突然问:“妈妈,打死的那些人都是坏蛋吗?”

“不,是好人。”“好人为什么打死呀?”“啊?……”张志新不知怎样回答。她看着看着,那俊美的脸庞显得严肃、深沉,清秀的黑眉蹙得更紧,长长睫毛下一双黑亮的眼睛闪出晶莹的泪花。……她的北京、天津之行不仅没解开她心中的种种疑团,反而更使她忧国忧民、忧心忡忡了。她在京津看到了和辽宁差不多的批斗、毒打、抢砸,以及人们的愤懑、郁闷、叹息;听到了所谓“二月逆流”的老帅们和很多她敬仰的著名艺术家被残酷抓、抄、斗的消息,得知了一些江青在30年代的丑闻……她早在日记中写道:“现实早已提出了两条道路的问题……提出了辨明是非、认清什么是真理的问题……但正是这个形势才使我感到负担沉重,这是大决战的关键时刻啊……”“作为一个共产党员、省委机关的干部,不能再做被私字枷锁束缚的奴隶!”她又在给父母的信中写道:“现在是到了给国家贡献力量,也是给孩子们做出榜样的时候了。”她含泪离京,踏上征程。

3月,难忘的1968年的3月。林彪、“四人帮”一伙掀起所谓反击“为二月逆流翻案”大决战第五回合的恶浪。在这一个月里,张志新给母亲、妹妹们连续写了四封长信,一再叮嘱她们要遵照毛主席教导,对任何事情都要问一个为什么,绝对不应盲从,要关心国家大事,把自己无保留地献给革命。她还让妹妹多读真正的文化革命旗手鲁迅的书。她反复读着鲁迅的杂文,“惨象,已使我目不忍视了;流言,尤使我耳不忍闻。我还有什么话可说呢?……沉默呵,沉默呵!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火一样热情、钢一样坚硬的共产党员张志新,怎么能在沉默中灭亡?她,一定要爆发,要战斗!

3月末,江青赤膊上阵,在北京召开十万人大会大批“杨、余、傅”为“二月逆流”翻案,并逮捕了余立金同志。消息传来,张志新怒不可遏,她到一位同志家里,抱着探讨的愿望,将自己满腹的心事向她倾诉。她说:“我考虑的不是个人对与错”,“我想的是大是大非问题,是为党和国家担忧”!她直率地问:“现在毛主席身边那几个人可靠吗?对江青、叶群这些人……”一向襟怀坦白、纯洁无瑕的张志新啊,哪里会想到这就是她大祸临头的开端!在那个民主遭践踏,法制被强奸,党性和良心可以当成商品出卖的年代里,她的这些言论成了一些人进身的敲门砖,被层层上报,最后到了“四人帮”在辽宁那个死党眼前。一起骇人听闻的大冤案便由此卑鄙毒辣地开始了。

这一年,秋叶零落,风雨飘摇的季节,张志新随同省直机关广大干部一起来到盘锦“五七”干校。广漠的盘锦荒原,笼罩着一片阴森恐怖的气氛。张志新的问题被列为“要案”暂时未动。

她虽然还不知道这个底细,但也有所察觉和思想准备。但是,真正的共产党人是彻底唯物主义者,敢说敢当,无所畏惧。白天,张志新忍着肝病的疼痛,忘我劳动;夜晚,她在油灯下认真看书;休息时,她给贫下中农挑水、理发、扫院子,还耐心地帮助妇女们学文化,教唱歌。她对连队里被关进“牛棚”的上级和战友,深深同情,暗暗关怀。那一个风雪交加的新年之夜,和她同住一炕的黄副部长含恨死去了。她望着那令人悲愤的遗言,手在抖,心在颤!一位多么可敬可亲的老上级、老大姐啊!她曾历尽艰险由南洋奔赴延安,参加抗战,在敌人面前坚贞不屈、机智勇敢,而今天,她却像祥林嫂一样惨死在辞旧迎新之际的风雪荒原里。革命何成罪,战士此下场?试问苍天大地,这是什么公理?张志新悲愤已极!但这仅仅是风雨的前奏。紧接着,更为猛烈的十二级大风暴向张志新猛扑过来了!张志新被定为“现行反革命”。在长达9个月的隔离审查、残酷批斗中,她始终言明大义,坚持阐明自己的观点。批斗会上,有人声嘶力竭地呼喊:“你怀疑江青,就是反革命!”

她理直气壮地回答:“我怀疑江青是有根据的……江青有问题为什么不可以揭?中央文革有问题也可以揭嘛!”

“你还胆敢反对林××!”

“我对林彪没什么信赖。他的‘五一八讲话’是搞阶级斗争扩大化……他说一句顶一万句,理解的执行,不理解的也要执行……这样下去局面不堪设想……顶峰,不是到头了吗?这样讲太不谦虚了……”

“住口!你这是疯狂反对毛主席!”

“我就是没有反对毛主席……毛主席讲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干部是好的,看看打倒的人这么多……我就是为他们喊冤叫屈……”“我是为党着想,不当两面派……共产党员应该襟怀坦白……”她慷慨陈词、滔滔不绝,致使会场上很多同志都低头暗赞,有人听入了神,竟忘了事先布置给他的质问发言。

“你死不认罪,绝没好下场!”突然有人狂叫。

“我有什么罪?共产党员想想问题还是可以的吧?新党章还规定,组织上服从,思想上可以保留呢……我是为党和祖国的前途担忧。我不是反革命!”

……呼喊、谩骂、恐吓似风雨冰雹劈头盖脸地袭来,而张志新仍像暴风雨中的青松,傲然挺立,沉着应战。有人摔过记录问她承不承认,她看完记录冷静地回答:“你们记得还很不全,我再作些补充!”那些人岂容她再宣传真理!她轻蔑一瞥,大声说:“不让讲,我给你们写!”很快便把自己的主要观点写出来,并端端正正签上张志新三个大字。

有些好心的同志轮番来劝说她,不要再这样坚持了,要替父母、子女着想。

有人还特地从沈阳带来她女儿林林给妈妈的一封“规劝”信。女儿不知妈妈到底犯了什么错误,“如真有错误就检查吧”!

“你还是我们的好妈妈,盼着你回来看我们呀!”张志新读着这刚过10岁、懂事又不懂事的孩子的信件,热泪止不住,强往心里咽。夜晚,在暗淡的油灯下,她手捧儿女的照片,默默流泪,像听到了他们那清脆的呼喊妈妈的声音,听到了林林演奏动人的《红梅赞》。记得她带林林看歌剧《江姐》时,看到江姐就义,林林哭了,她曾给林林擦着泪水说:“革命流血不流泪!”而今天,她却忍不住热泪滚滚,放声痛哭了。阴森的夜晚,窗外,冷月寒星北风吼,好像一齐同她低泣、悲啸,“寄意寒星荃不察,我以我血荐轩辕”。

她眼望闪闪寒星,含泪提笔写下:

“想念的林林:你要好好学习……带好弟弟。你们放心吧,妈妈一定坚持真理,修正错误,要作一个名副其实的好妈妈!”接着又给受牵连的丈夫写了封情意深长的信:

“……不要伤心,要坚强。……一个人不管生或死只要是为了革命就是有意义的!我懂得了革命决心要为革命献出一切!”

此后,再有人劝告,她便说:“强迫自己说自己是错误的,这样受不了,很痛苦。……两个家加起来21口人,这些人就是都抛弃了又有什么了不起,阶级斗争就是这样,为了自己的家,忘记自己是共产党员不行!”

对这样铁骨铮铮的共产党员,无私无畏的战士,“四人帮”一伙怎能不下毒手!“四人帮”那个死党及其党羽齐声狂吠:“‘八二八’命令下达后和我们公开干的不多了,这样的人得整起来!”

1969年9月24日,又是一个凄凉季节,在那荒僻的盘锦大地上,张志新穿着整洁的劳动服装,系着枣红色的围巾被五花大绑押上台,经过残暴的批斗之后,被扣上了手铐,宣布逮捕。她用力甩了一下零乱的头发,深情地望着台下的同志和战友,大步走向囚车,她,就像那持雷挟电的海燕,搏击长空的雄鹰,展开无畏的翅膀,勇敢地冲向阴霾、风浪……

首次远离集体,一切要独立,感到缺什么,唯缺马列主义。

战斗的岁月中,勤奋地学习,

接受新考验,动摇不允许!

张志新身入囹圄,手套锁链,面向冰冷的墙壁,不断这样吟唱,激励自己。眼前也不断出现一幕幕揪心的场面……那一天她手戴铁铐进家院,她的心情是多么急切、多么想看看分别将近一年的小女儿呀!但是,家中空无一人。在一阵粗暴的翻抄之后,当她最后细细看一眼这曾十分温暖而美好的家室,走出门外将上车时,只听一声熟悉的哭喊:“妈妈!妈妈!我要妈妈!”她稍斜视,看见脸色苍白的女儿像狂飞的燕雀一样,张开双臂向她扑奔过来。而她被猛力推进车门,吉普车便疾速飞驰了。那“妈妈!妈妈!”尖利的喊声如钢刀刺心,撕裂肝胆……“世上母亲千万个,哪一个没有慈母心,难道说唯有我张志新心最毒狠!?不!……为了寻求真理,这一切都可以抛开。”她闭目想着,念着,又用力唱起“接受新考验,动摇不允许!”决心以强者的姿态迎接新战斗!每次审讯前,她都梳理头发,整平衣服,系上那枣红的小围巾,从容不迫地走进法庭,高昂着头向审判者投以轻蔑的目光。有时未等审讯者问完,她便义正词严地声明:“我没有错!”“检点言行,没越过党纪国法的规范……对‘司令部’某些成员有怀疑,有意见,按照党的纪律原则提出,又怎能说是攻击,是属于敌我性质矛盾?难道一个共产主义战士口是心非,充当政治两面派才更合法吗?”“难道有什么看法、疑问、意见不可以向党倾吐吗?”这像排炮一样火力猛烈的质问,使得审讯者常常无言以对,审讯无法进行,只得命她“写书面检查!”

这倒给了张志新集中时间读书学习和系统思考的机会。几天后她交出了一份上万言的“检查”和补充材料。字里行间充满了对毛主席的热爱,对党的忠贞,对“四人帮”一伙的切齿仇恨!她对林彪、江青提出怀疑和质问,对党内民主生活不健全和彭德怀问题、“六十一人叛徒集团”等问题都提出了自己的意见。她鲜明地表示:在“路线斗争这一绝顶的大是大非面前”必须坚持真理,坚持斗争。她写道,“为了实现这个心愿,有时处于不能自控的焦躁不安,也反复地有过遇难而退,想苟且偷安……但这是错误的,在闪念的时刻就能判断,是企图逃避斗争……”“监狱牢房以及更为严峻的考验会有助于改造世界观,只有在斗争的征途中无所畏惧,才能在追求真理的过程中把自己雕塑成器。”“前提和目的只有一个,捍卫党的原则和革命利益。这就是我要走的道路……”

党的好女儿张志新就是沿着这样的道路走过来,又坚持要这样走下去!12月25日,是她入党15周年的日子,她激动不已,彻夜难眠,想着自己走过的路……

20多年前,在国民党统治的天津,一份周报上刊登过一篇访问记《天才儿童的命运》,文中说,当宣布这一个节目时,“餐桌上站起了三个事先没人注意的女孩子,她们的衣服与其说朴素,不如说有些寒碜……她们演奏的成绩是难得的,为什么她们的脸色那样苍白……吃豆饼、吃混合面使孩子们都得了软骨病……”这三个脸色苍白的贫苦女孩就是张志新和她的两个小妹妹。她们因交不起学费失学在家,由父母辅导学文化,学乐器,组成了弦乐三重奏小乐队,常到一些进步团体举办的活动中义务演出。因为她们的父亲是一位爱国的音乐教员,早年参加过辛亥革命。“七七”抗战前后因不满国民党当局的腐败和日寇侵略而弃职回家,于是他们的家境日渐贫困。张志新和妹妹都是在家自学至小学三年级或五年级才插班进入正式学堂,小志新鄙视富豪子弟的“白眼”,发奋用功考取头名,被选为班长。同时她还热心带领妹妹练琴、演出。而有一次演出,她却撅起小嘴不愿参加了。那是一个国民党机关要为伪总统蒋介石祝寿,慕名来请,不去不行。父亲愁思半天说:“对!琴在咱家手里,是给他祝寿,还是祝丧……”两个小妹妹瞪圆眼睛,不解其意,聪明的张志新拍手笑说:“对!祝丧!”在父亲辅导下,那一天她们演奏了几个世界名曲,咏叹调悲歌、魔鬼舞曲、终了曲。演完急忙回家。妈妈提心吊胆地在家门等候。小志新进门便呵呵笑着说:“妈妈,那帮魔鬼根本没听懂,终了送葬时,他们还鼓掌了呢!”……张志新就是在这样的家境中养成了寡言善思、刚毅倔强的性格。解放不久,朝鲜战争爆发,她积极报名参军,之后由军干校保送到中国人民大学学习,提前毕业留校工作。在这里她结识了许多南征北战而又很有学识的老革命,特别是老校长吴玉章经常深入学生中间听课,指导,勉励青年人学习要孜孜不倦,持之以恒,要独立思考,勇于探求真理。张志新就是遵循着这样的教诲如饥似渴地阅读了大量的革命理论和歌颂英雄的书籍,很多英雄的豪言壮语她都记在本上刻在心里。林祥谦、赵一曼、刘胡兰、保尔、卓娅、丹娘……多少革命先烈英勇不屈的事迹感染着她,激励着她!所以她在入党申请书中满怀激情地写道:“……共产党人是经得起考验的、永不屈服的人。……李大钊、林祥谦……多少伟大的英雄,永远树在我的心中,这些教育使我明确方向、目标,要踏着他们的道路斗争到底!”“不惜献出自己的青春、生命!”她以这样的决心在鲜红的党旗下举手宣了誓,她遵循着自己的誓言,走过了充满阳光的15年战斗里程。“这一切怎能忘记,忘记就是背叛!因此,当我发现这场路线斗争有问题时,就不能图清闲,找清静。不去为真理为捍卫党的利益而斗争,见错不纠,不促其改变,还算什么共产党员?!”她挥笔作歌抒豪情,命题《迎新》,写道:

15年前的这一天,
我庄严地宣读了誓言,
为社会主义而奋斗,
为人类解放而献身。
15年后的这一天,
我严肃地接受党的“审判”!
不是我违背了誓言,
也不是党把我来屈冤。
为什么还没有落案?
时间和实践将公正裁判!
追求真理,坚持斗争,
我奔向党指引的航线。
驾驶起生命的航船,
铲私根,战恶浪,向前!
勇敢地接受考验,
用胜利去迎接春天!

胜利的春天一定会到来的!在黑牢里已度过了五六个寒暑的张志新日夜渴望,充满信心!

当那微弱的点点阳光射进铁窗的时刻,被折磨得遍身伤痕的张志新又振作起精神,戴着沉重的枷锁慢慢移动到高于头上的小小铁窗前,捧起《列宁选集》专心地阅读。

自从1969年9月24日她被捕,1970年8月24日被判处无期徒刑、陪绑,从这以后,在这一千多个难熬的日日夜夜里,她始终坚持斗争,坚持学习。她将每月仅发的两元津贴费积攒起来,一次便购买了16元之多的马列理论书籍,不断武装头脑,不断据理论辩。因此,她被视为“反改造顽固犯”,多次被戴上18斤重的手铐、脚镣和背铐关进这不足单人木床大的“小号”里。而她又把这阴暗潮湿的囚室作为新的战场。她合上《列宁选集》,仰望那暗淡的阳光,又低声吟唱自己谱写的歌曲:“在漫长的岁月里,在尖锐的斗争中,夺去党具体领导,她可知怎么行?呼唤没回应,喉干泪水净……为真理而奋斗,誓死捍卫党!今天来问罪,谁应是领罪的人?!今天来问罪,我是无罪的人!”

“哗啦”一声,“小号”的门锁打开了,扔进两个窝窝头。随后有人送进一卷手纸。张志新扭头细望,啊!送纸的是那位娃娃脸型的青年“难友”。在这囚牢阴暗度日如年的漫长岁月里,她结识了多少这种穿着囚服的革命战友啊!她们有的是被诬为“叛徒”、“特务”的革命老大姐,有的因为怀疑江青、林彪,反对武斗,或是拒不承认自己是“五一六”,等等,而被定为“现行反革命”投入监狱(现均已平反)。张志新同她们默默相视、心心相连,常常偷偷给她们送药、端水,问寒问暖。当那年轻的难友忧伤、怒怨痛哭时,她耐心劝说:“好妹妹,不要伤心,来日方长!”当老大姐被折磨得奄奄一息,还要给拖拽着示众、批斗时,她满腔怒火,在小组会上挺身质问。“你们是什么无产阶级专政?专门残酷地专政无产阶级!”为了镇压张志新等被诬陷同志的反抗,监狱甚至策动老反革命犯、杀人盗窃刑事犯惨无人道地摧残、毒打她们。但是遇有机会张志新还是要奋力呼喊,严正质问,慷慨宣传!难友们无一不敬佩,暗赞:“她,就是我们的江姐!”是的!她就是敢于同披着共产党员外衣的封建法西斯誓死斗争的70年代的江姐!她虽然没在狱中绣红旗,但是在“七一”党的生日里,她将手纸用床头刮下的红漆泡成的水染红,精心地扎出花朵,戴在胸前,面向党章和毛主席像默默致敬!亲爱的党,请接受一个戴镣的共产党员向您的崇高敬意吧!请放心,她一定要在这身披枷锁的特殊战场上磨砺她的党性,像无数革命先驱者一样,不惜以自己的头颅和热血为鲜红的党旗增色增光!

张志新眼含热泪,手持武器——战斗的笔,面对党章又书写了一篇专论篡党篡军的文稿。她从党的创立历数了每一革命关头老一代无产阶级革命家力挽狂澜的功勋,最后愤怒质问:“有在这样长的历史阶段里一件坏事都不干的两面派?”“只打着红旗而忘了‘反红旗’的‘叛’‘特’‘反’吗?”这,又是一颗重磅炸弹!致使那些“专政者”火冒三丈,心惊胆战,立即组成更强硬的审讯阵容,坚决要打掉她的“嚣张气焰”。

“为什么要这样嚣张攻击?”审讯开始了。

“我不是攻击,这是我的看法。”

“你是不是要超阶级的民主自由?”又突然质问。

张志新当即反驳:“我不需要,那是资产阶级的……我是共产党员!”

“你站在什么立场?”

“我是用马克思列宁主义观点来看待问题。”

“你对罪行怎样认识?”

“我没有罪!也没犯过错误。……你们说我要达到反革命目的,哪条是?”好一个反问!使审判者一时又无言以对,只好厉声威吓:“你应考虑前途!”她慷慨回答:“我没有什么考虑的,离开了党那就没有个人前途!”

她的“气焰”,丝毫没有被打掉,而且越燃越烈!长镣锁不住她钢铁的心,铁窗更增仇和恨!

凌辱、禁锢,她焉能默默忍受,奸佞横行她岂能沉默缄口?是战士就要挺身战斗!就在这特殊的战场上,她以戴镣的双手,握紧那浸血凝恨的笔,愤怒呐喊,滔滔疾书,犹如千万颗仇恨的子弹呼啸飞射而出!五六年来,她共写下了十几个专题几十万言,揭露了林彪、“四人帮”一伙的罪行及其谬论的由来和发展。写完一份交出一份,一份比一份揭露得更为深刻淋漓,一次比一次论述得更为犀利、精辟。白天不让写,她晚间写;不给白纸,她用手纸!没收了钢笔,她用木签蘸墨水。……她,具有着怎样惊人的毅力,顽强的精神,高尚的革命情操啊!她没有丝毫的奴颜和媚骨,她忠诚老实,实事求是,不说半句假话,她学习鲁迅,横眉冷对、嫉恶如仇,誓死斗争,听!她对凶残的“四人帮”一伙怒火填膺的声讨、指控吧!“……看来我的笔是被你们当作枪给缴去了,但指挥这支枪的思想,你们永远也缴不掉!……你们以为一个女共产党员就是这样随便凌辱的吗?……不,我要向党向人民控诉你们,要声讨你们。你们要不认错,将会受到历史的惩罚!这笔账定要算的!”“你们的所作所为是哪个无产阶级?……你们有什么办法都使出来吧!她只能做70年代的哥白尼!”“……坚持真理永不放弃!”

这强大的真理的呼声,似大海怒潮冲击着濒于覆亡的“四人帮”,像长枪利剑直刺那伙魑魅魍魉的心脏!那个“四人帮”在辽宁的死党气急败坏、惊恐万状,一声令下,加处死刑,立即执行,不给上诉期,不通知家属,也不通知张志新的原工作单位。1975年4月3日傍晚,审判者匆匆来向张志新宣读死刑判决书,假惺惺地问:“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张志新面不改色,泰然自若,强硬地提出“要对这个判决书认真看一下”。他们蛮横地拒绝这一要求。张志新,视死如归,厉声宣告:“不给看无法回答,就不要再问了。”“我的观点不变!”这声音如金石落地,似深山松涛,震撼着法庭、牢狱,震撼着苍穹大地!那比虎豹熊罴还凶狠疯狂的“四人帮”一伙惧怕这真正的猛士再喊出真理的呼声,竟在临行之前将她拉到秘密地点,惨绝人寰地强行割断她的气管,安上人工套管。她,党的好女儿张志新,带着溅满前胸的鲜血,忍着剧烈的疼痛,仍然那样镇静,那样从容,站立在批斗台上昂首挺胸,目光炯炯,动天地,泣鬼神。押送她的女警竟因悲愤难忍当众晕倒,而她大义凛然,戴镣自行至刑场,怒视茫茫苍天……为了党和国家的命运,坚持真理,献出生命!

国际悲歌歌一曲,狂飙为我从天落。整整一年后的清明时节,首都天安门广场爆发了伟大的“四五”运动。十月惊雷,横扫了漫天乌云,祖国大地一片绚丽霞光。万恶的“四人帮”永远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

今年清明之前,中共辽宁省委作出决定:为张志新同志平反昭雪,追认她为革命烈士。党的好女儿张志新,九泉之下放声歌唱吧!时间和实践已作出了公正的裁判!祖国人民用胜利迎来了光辉灿烂的春天!

《中国青年报》1979年6月16日

评 点

《党的好女儿张志新》是“文革”结束后一篇影响极大的通讯。“文革”结束后,一大批冤假错案被重新解读。张志新冤案则是典型代表,是奇冤大案。张志新,原是中共辽宁省委宣传部干部。十年动乱中,她因反对林彪、“四人帮”和“文化大革命”,反对林彪、“四人帮”推行和助长的个人崇拜风气,遭受逮捕。1975年4月4日,张志新被“四人帮”一伙杀害。1979年,中共辽宁省委追认张志新为革命烈士,并号召党员、干部向张志新同志学习。1979年中青报的《党的好女儿张志新》以其详尽的资料、生动的细节塑造了一个在逆境中敢于坚持真理、不畏强暴的党的好女儿的形象,记录了一个风雨飘摇中的弱女子讲真话、独立思考的人生故事,其高贵品格昭示后人。

本市昨天发生一件罕见的交通事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