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仇隙，指仇怨、嫌隙。《仇隙》是《世说新语》第三十六门，共8则，记述各种结怨的故事，点明结怨的起因、报仇的经过、结果等，反映出魏晋时人对仇怨所持的道德观念。

1　孙秀既恨石崇不与绿珠，又憾^①潘岳昔遇之不以礼。后秀为中书令。岳省内见之，因唤曰：“孙令，忆畴昔周旋不？”秀曰：“中心藏之，何日忘之？”岳于是始知必不免。后收石崇、欧阳坚石，同日收岳。石先送市^②，亦不相知。潘后至，石谓潘曰：“安仁，卿亦复尔邪？”潘曰：“可谓‘白首同所归’。”潘《金谷集》诗云：“投分寄石友^③，白首同所归。”乃成其谶^④。

①撼：遗恨。②市：刑场。③石友：友情坚如磐石的朋友。④谶：谶语；旧时迷信者以为将来会应验的话语。

孙秀既嫉恨石崇不肯把爱妾绿珠送给她，又怨恨潘岳从前对自己不以礼相待。后来孙秀任中书令，潘岳在中书省的官府里见到他，就招呼他说：“孙令，还记得我们过去的来往吗？”孙秀说：“内心牢牢铭记，天天不会忘记！”潘岳于是才知道自己免不了祸难。后来孙秀逮捕石崇、欧阳坚石，同一天逮捕潘岳。石崇首先被押赴刑场，还不知道潘岳也将被杀。潘岳后来也被押到了，石崇对他说：“潘岳（字安仁），你也是和我一样吗？”潘岳说；“可以说是‘白首之后一同归去’。”潘岳在《金谷集》诗中曾说：“寄语志同道合的朋友，白首之后一同归去。”这两句诗竟成了他们命运的谶语。

石崇的爱妾绿珠既容貌漂亮，又擅长吹笛。赵王司马伦专权时，他的党羽孙秀羡慕绿珠的才艺姿色，仗势向石崇夺取，结果遭到石崇的拒绝。孙秀因此而怀恨在心。后来孙秀得势后，杀了石崇，绿珠跳楼自尽，可谓报了一箭之仇，出了心中一口怨气。虽说孙秀十足一副小人得志的无赖嘴脸，但石崇恃财斗富，骄奢淫逸，不可一世，终于延祸被杀，殃及绿珠，也算咎由自取，足证先秦辛妍《文子·符言》所谓“再实之木其根必伤，多藏之家其后必殃”与元代许明奎《劝忍百箴·宠之忍第十四》中所说的“富贵不与骄奢期，而骄奢至；骄奢不与死亡期，而死亡至”之所言非虚，抑或是报应不爽。潘岳对于孙秀，前倨而后恭，尽管企图借“畴昔周旋”之故同孙秀套交情，有和好的打算，但既看错了人，又使自己露出势利阿谀的假面。潘岳和石崇皆祸起孙秀的交往遭际，充分说明了《左传·昭公元年》所言“可得罪于君子，不可得罪于小人”、“无礼而好凌人，怙富而卑其上，弗能久矣”的颠扑不破。潘岳“投分寄石友，自首同所归”一诗成谶，不过是巧合而已，其本意也与“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不得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的金兰之语异曲同工。

2　刘玙兄弟少时为王恺所憎，尝召二人宿，欲默^①除之。令作坑，坑毕，垂^②加害矣。石崇素与玙、琨善，闻就恺宿，知当有变^③，便夜往诣恺，问二刘所在？恺卒迫不得讳，答云：“在后斋中眠。”石便径入，自牵出，同车而去。语曰：“少年，何以轻就人宿？”

①默：暗中。②垂：即将。③变：变故。

刘玙、刘琨兄弟年轻时是王恺所憎恨的人，王恺曾经请他们兄弟两人到家里过夜，想要不声不响地害死他们。叫人挖坑，坑挖好了，就要杀害刘玙、刘琨。石崇向来和刘玙、刘琨很要好，听说两人到王恺家过夜，知道会凶多吉少，就连夜去拜访王恺，问刘玙刘琨兄弟在什么地方。王恺匆忙间没法隐瞒，只得回答说：“在后面房间里睡觉。”石崇就径直进去，亲自把他们拉出，一同坐车走了，并且对他们说：“年轻人为什么这么轻率地到别人家过夜！”

王恺可谓历史上最笨的杀手，刘玙、刘琨两兄弟也算是胸无城府的无知少年，惟石崇单刀赴会，只身入虎穴，为朋友舍生赴命，义无反顾，显出无畏的大丈夫气概。而其“少年何以轻就人宿”之语，足为今日留恋网吧、驴友结伴出游及拼租之少年家长警诫。

3　王大将军执司马愍王^①，夜遣世将^②载王于车而杀之，当时不尽知也。虽愍王家亦未之皆悉，而无忌兄弟皆稚。王胡之与无忌，长甚相昵^③，胡之尝共游，无忌入告母，请为馔。母流涕曰：“王敦昔肆酷^④汝父，假手世将。吾所以积年不告汝者，王氏门强，汝兄弟尚幼，不欲使此声著^⑤，盖以避祸耳！”无忌惊号，抽刃而出，胡之去已远。

①司马愍王：司马丞，字符敬。王敦作乱被杀，追赠骠骑将军，谥“愍王”。②世将：王廙，字世将。加平南将军。③昵：友善亲近。④肆酷：肆意残害。⑤着：显扬。

大将军王敦捉拿住了愍王司马丞，夜里派王廙（字世将）把他弄到车里杀死了，当时人们不完全知道这件事。即使是愍王司马丞的家里人也都不了解内幕，而司马丞的儿子司马无忌兄弟都还年幼。王廙的三儿子王胡之和司马无忌两人，长大以后非常亲密。有一次，王胡之和司马无忌在一起游玩，司马无忌回家告诉母亲，请她准备饭食。司马无忌的母亲听后流着泪说：“王敦从前对你父亲肆意残害，借王廙的手把你父亲杀了。我多年来没有告诉你们兄弟，是因为王氏家族势力强大，你们兄弟还年幼，我不想把这件事张扬开来，是为了避祸啊。”司马无忌听了很震惊，号哭起来，拔出刀就跑出去要杀王胡之，可是王胡之已经走远了。

《礼记·曲礼》上说：“父之仇，弗与共戴天；兄弟之仇，不反兵；交游之仇，不同国。”意思是说对父亲的仇人，不和他共存于天下；碰上兄弟的仇人，就用随身所带的兵器将他杀；朋友的仇人，就不和他生活在一起。由是观之，愍王司马丞之妻含羞忍恨，卧薪尝胆，养子报仇，可谓用心良苦；王廙之子王胡之交友不辨，遭司马无忌追杀，也算是父债子还，因果报应；杀父之仇，夺妻之恨，司马无忌自是与王胡之不共戴天，“抽刃而出”自是男儿血性，可敬可叹。

4　应镇南^①作荆州，王修载、谯王子无忌同至新亭与别。坐上宾甚多，不悟^②二人俱到。有一客道：“谯王丞致祸，非大将军意，正是平南所为耳。”无忌因夺直兵参军刀，便欲斫，修载走投水，舸上人接取，得免。

①应镇南：应詹，字思远。汝南南顿人。累迁江州刺史、镇南将军。②不悟：不料。

镇南大将军应詹出任荆州刺史时，王廙的儿子王修载和谯王司马丞的儿子司马无忌同时到新亭给他饯别。座上宾客很多，没想到这两人都来了。有一位客人说：“谯王司马丞遇难，不是大将军的意思，只是平南将军王廙干的罢了。”司马无忌听了，立刻夺了直兵参军的刀就要杀王修载；王修载无处躲避，被迫投河，幸亏船上的人救了他，才得以免死。

以血还血，以牙还牙，仇人相见，分外眼红，此仇不报，誓不为人，此是司马无忌的性格写照。

5　王右军素轻蓝田。蓝田晚节论誉转重，右军尤不平。蓝田于会稽丁艰，停山阴治丧。右军代为郡，屡言出吊，连日不果。后诣门自通，主人既哭，不前而去，以陵辱之。于是彼此嫌隙大构。后蓝田临扬州，右军尚在郡。初得消息，遣一参军诣朝廷，求分会稽为越州。使人^①受意失旨^②，大为时贤所笑。蓝田密令从事数其郡诸不法，以先有隙，令自为其宜。右军遂称疾去郡，以愤慨至终。

①使人：使者。②受意失旨：受命却误解了其意思。

右军将军王羲之一向轻视蓝田侯王述。王述的晚年权力越来越大，声誉越来越高，王羲之心里更加愤愤不平。王述在任会稽内史时遭母丧，留在山阴县办理丧事。王羲之接替他出任会稽内史，他屡次说要前去吊唁，可是一连多天也没有去成。后来他亲自登门通知前来吊唁，等到主人哭起来后，他又不上灵堂就走了，以此来侮辱王述。因此双方深结仇怨。后来王述出任扬州刺史，王羲之仍然主管会稽郡，刚得到任命王述的音讯，王羲之就派一名参军上朝廷，请求把会稽从扬州划分出来，成立越州。王羲之的使者接受任务时领会错了意图，结果深为当代名流所讥笑。王述也暗中派从事去一一检察王羲之任内会稽郡的各种不法行为，因为两人先前有仇隙，王述就叫王羲之自己找个合适的办法来解决。王羲之于是称病辞官，终因愤懑难平而死去。

王羲之虽以“书圣”名冠古今，但考察其当时之为政与为人诸行事，《世说新语》却对其多有微词。览此节文字，可知王羲之一世英名皆毁于“素轻”二字，而谶于孔子“小不忍则乱大谋”的古训。开篇“素轻”二字，与结尾“愤恨致终”四字，因果分明无误地素描出王羲之的性格悲剧。明末清初的抗清人士温璜的母亲陆氏所撰的《温氏母训》中曾说：“贫人不肯祭祀，不通庆吊，斯贫而不可返者矣。祭祀绝，是与祖宗不相往来；庆吊绝，是与亲友不相往来。名曰‘独夫’，天人不佑。”以此而论王羲之与王述之间的个人恩怨与政事上的矛盾所在，其根由主要还在王羲之本人，其“素轻蓝田”，是王羲之自视清高的修养问题；其“屡言出吊，连日不果”，是王羲之沽名钓誉、言而无信的品性问题；其“后诣门自通”，是王羲之被迫无奈之举，悖本意而实虚伪；其“主人既哭，不前而去”，有违丧礼而意在“凌辱之”。王羲之如此种种的无情无义行为，终于在王述的心灵上“嫌隙大构”。在王羲之是不懂“人当无时做有时看，有时替无时想”的道理，而在王述心中怀揣的则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的丈夫之志。等到本来就以性子急躁而著称于世的王述终于时来运转、官在王羲之之上时，自以为是的王羲之尽管采取了“诣朝廷，求分会稽为越州”的蚍蜉撼树、与挽狂澜于既倒的如此小儿科之举，却“屋漏偏逢连夜雨”，全不料“使人受意失旨”，落得个“大为时贤所笑”的尴尬风流，在王述暗中弄权、官报私仇的步步紧逼中，王羲之既无招架之功，也无还手之力，在与王述“不通庆吊”的人事关系下，在“天人不佑”的现实处境里，骄傲的王羲之只得无可奈何地“称疾去郡”，落得个“以愤慨至终”的可悲结局，留给后人的则是无尽的感叹与遐思。

6　王东亭与孝伯语后渐异。孝伯谓东亭曰：“卿便不可复测！”答曰：“王陵廷争，陈平从默，但问克终^①云何耳。”

①克终：最后。

东亭侯王珣和王恭（字孝伯）话不投机。王恭对王珣说：“您实在是太不可捉摸了！”王珣回答说：“王陵在朝廷上力争，陈平顺从而不说话，这都不足为据，只看最后的结果是哪个胜利就是了。”

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一言不合，便剑拔弩张，抽刀相向，此皆不知忍让而冲动激愤所致。王恭因中书令王国宝专政，想杀王国宝，而王珣认为时机未到而劝止王恭，两人话不投机，各执己见，互不相让，既缺乏宽容忍让的风度，又相促日狭，而王恭则抱着“谁笑到最后，谁才是胜利者”的心态，变本加厉，其结果只能是两败俱伤。

7　王孝伯死，县^①其首于大桁。司马太傅命驾出，至标^②所，孰视首，曰：“卿何故趣^③欲杀我邪？”

①县：通“悬”。②标：悬挂东西的高竿。③趣：通“促”；急促。

王恭（字孝伯）联合桓玄、殷仲堪起兵反对执掌朝政的司马道子而兵败被杀，他的头被挂在朱雀桥上示众。太傅司马道子坐车到示众的地方，仔细地看着王恭的头，说：“你为什么要急着起兵杀我呢？”

多行不义必自毙，王恭的下场便是佐证。仇人已死而拍手称快，司马道子以屈忍而活命。得理不饶人，必置之死地而后快，王恭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8　桓玄将篡，桓修欲因玄在修母许^①袭之。庾夫人云：“汝等近^②，过我余年^③，我养之，不忍见行此事。”

桓玄将要篡夺晋帝皇位，桓玄的堂兄弟桓修想趁桓玄在桓修母亲那里时找机会杀了他。桓修的母亲庾夫人说：

①许：处。②近：近亲。③余年：晚年剩下的日子。“你们是堂兄弟，你们之间的恩怨等过了百年之后再做了断吧。桓玄幼年丧父，是我和你父亲桓冲养大了他，我不忍心看到在我眼前发生你杀害他这种事。”

中国的历史总是惯于赞美那些六亲不认、大义灭亲的人物，叛逆者一旦被执，除当事者必死无疑之外，更要株连再三，直至祸灭九族。然而人之常情是虎毒尚不食子，舐犊而情弥深。桓修欲杀将要篡位的桓玄，虽是忠义之举，仍不免寡情。桓修的母亲庾夫人“过我余年”之语袒露了庾夫人内心是非善恶的情与理的抉择矛盾。一句“不忍”，既刻写了母爱的博大深沉，又委婉地道出了庾夫人的深明大义。《世说新语》如此写人，显得人物形象饱满而充满人情味。千年后读之，犹令世人怦然心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