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屏显示专题章节

惑溺，指沉迷不悟。《惑溺》是《世说新语》第三十五门，共7则。世俗中人，惑溺于声色犬马，惑溺于琴棋书画，惑溺于吃喝玩乐，惑溺于金钱美女，惑溺于功名富贵，惑溺于权势高位，惑溺于友朋亲情，执迷不悟，作茧自缚，无所节制，难以自拔，非大智慧与大勇气，难脱此苦海。《惑溺》以生动的形象和具体的事例充分地表明了这一点。

1　魏甄后惠^①而有色，先为袁熙妻，甚获宠。曹公之屠邺^②也，令疾召甄，左右白：“五官中郎^③已将去。”公曰：“今年破贼，正为奴。”

①惠：通“慧”；聪明。②屠邺：攻破邺城并屠城。③五官中郎：曹丕，时任五官中郎将。

魏文帝曹丕的皇后甄后既温柔又漂亮，原先是袁熙的妻子，特别受宠爱。曹操攻陷邺城，屠杀百姓时，下令立即召见甄氏，曹操的属下禀告说：“五官中郎曹丕已经把甄氏带走了。”曹操说：“今年打败贼寇，正是为了她。”

冲冠一怒为红颜。《荷马史诗》所载特洛伊战争就是因为争夺美女海伦而起，世传清时吴三桂率明军降清以入关，也是为美妾陈圆圆而发，时下热播的军事题材电视连续剧《亮剑》中的李云龙，则因新婚之妻被倭寇所虏而率万余将士与山本特工决战平安县城。凡此种种，真不知世间情为何物，色为何物，叫热血儿郎杀伐攻夺，血染沙场，生死相许！

2　荀奉倩与妇至笃①，冬月妇病热，乃出中庭自取冷，还以身熨^②之。妇亡，奉倩后少时亦卒。以是获讥于世。奉倩曰：“妇人德不足称^③，当以色为主。”裴令闻之，曰：“此乃是兴到之事，非盛德言，冀后人未昧^④此语。”

①笃：感情深厚。②熨：紧贴。③称：称道。④昧：蒙蔽。

荀粲（字奉倩）和妻子的感情非常深厚，冬天他妻子发烧，他就亲自到院子里受冻，再回屋里用身体贴着妻子。妻子死了，荀粲过不多久也死了。荀粲因此受到世人的讥讽。荀粲曾经说过：“妇女的德行不值得称道，应当以姿色为主。”中书令裴楷听说了这句话后，说：“这只是一时兴趣所至的事，不是德行高尚的人该说的话，希望后人不会被这句话所蒙蔽。”

痴人畏妇，贤女敬夫。在大一统的男人世界里，自古女子无才便是德。荀粲特立独行，别树一帜，鼓吹“妇人德不足称，当以色为主”，固一世豪杰真情语，其爱妻之深情厚谊足令今世大男子主义者赧颜。如此豪言壮语，虽非盛德言，亦足以成一家之说，不朽千古。

3　贾公闾后妻郭氏酷妒。有男儿名黎民，生载周^①，充自外还，乳母抱儿在中庭，儿见充喜踊，充就乳母手中呜^②之。郭遥望见，谓充爱乳母，即杀之。儿悲思啼泣，不饮它乳，遂死。郭后终无子。

①载周：才周岁。②呜：吻。

贾充的后妻郭氏极端忌妒。她有一个儿子名叫黎民，出生才满一周岁时，贾充从外面回来，奶妈正抱着黎民在院子里玩，小孩看见贾充非常高兴，贾充走过去在奶妈的手里亲了黎民一下。郭氏远远望见了，以为贾充爱上了奶妈，立刻把奶妈给杀了。黎民想念奶妈，不停地啼哭，也不吃别人的奶，终于饿死了。郭氏后来到底没有再生儿子。

民谚曾说：“青竹蛇儿口，黄蜂尾上针。两般犹未毒，最毒妇人心。”圣人于此亦感慨万千：“惟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述异记》载有妒妇津，艾衲居士所著《豆棚闲话》开篇即述“介子推火封妒妇”，字里行间，揣摩妒妇小人处，十分荼毒气概；刻写正人君子处，万分狼狈情形。贾充之妻郭氏酷妒而杀乳母，殃及亲儿，终累贾氏绝代，可见“妒”字于人，不仅害人，尤其祸己，身败名裂，断子绝孙，诚可鉴也。

4　孙秀降晋，晋武帝厚存宠之，妻以姨妹蒯氏，室家甚笃。妻尝妒，乃骂秀为“貉子^①”，秀大不平，遂不复入。蒯氏大自悔责，请救于帝。时大赦，群臣咸见。既出，帝独留秀，从容谓曰：“天下旷荡^②，蒯夫人可得从其例不？”秀免冠而谢，遂为夫妇如初。

①貉子：一种类狸的哺乳动物。当时中原人士蔑称江东吴人为“貉子”。②旷荡：宽宏浩荡。

孙秀投降了晋国，晋武帝司马炎格外优待并宠爱他，把自己的小姨子蒯氏嫁给他，夫妻间感情很深厚。蒯氏曾经因为忌妒，竟骂孙秀是“貉子”。孙秀非常愤懑，就不再进内室。蒯氏非常悔恨自责，请求姐夫晋武帝司马炎来说情。当时正大赦天下，群臣都受到召见。召见完毕，群臣已经离开，晋武帝司马炎单独把孙秀留下，和缓地对他说：“国家对有罪的人尚且宽大为怀，实行大赦，蒯夫人是否可以得到您的宽恕呢？”孙秀脱帽谢罪，于是夫妻和好如初。

食不过饱，言勿过激。即使是夫妻之间，过头、过火的话亦不要说，否则，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唇舌之间，覆水难收，受伤害的也包括自己。令人称道的则是晋武帝不以威势强人所难，巧妙化解孙秀与蒯氏家庭矛盾的家庭和谐之道，由此则可得窥儒家“修身、齐家、治国、天下平”之斑豹。

5　韩寿美姿容，贾充辟以为掾^①。充每聚会，贾女于青琐^②中看，见寿，说^③之，恒怀存想，发于吟咏。后婢往寿家，具述如此，并言女光丽。寿闻之心动，遂请婢潜^④修音问，及期往宿。寿跷捷绝人，逾墙而入，家中莫知。自是充觉女盛自拂拭^⑤，说畅有异于常。后会诸吏，闻寿有奇香之气，是外国所贡，一着人则历月不歇。充计武帝惟赐己及陈骞，余家无此香，疑寿与女通，而垣墙重密，门阁急峻^⑥，何由得尔？乃托言有盗，令人修墙。使反，曰：“其余无异，惟东北角如有人迹，而墙高非人所逾。”充乃取女左右婢考问。即以状对。充秘之，以女妻寿。

韩寿长得姿容俊美，贾充征召他来做属官。贾充每次会集宾客，他的女儿贾午都从窗格子中张望，见到韩寿，很喜欢他，心里常常想念着他，并且在咏诗歌唱歌中流露出这种感情。后来，贾午的婢女到韩寿家里去，把这些情况都说给了韩寿，并说贾午长得艳丽夺目，光彩照人。韩寿听后也动了爱慕之情，就托这个婢女暗中传递音信给贾充的女儿贾午，并约定了日期到贾午那里过夜。韩寿身手轻捷灵敏，动作矫健有力，功夫超凡出众，他跳墙进去，贾家没有别人知道。从此以后，贾充发觉女儿精心修饰打扮，言谈举止的高兴劲儿不同平常。后来贾充会见下属，闻到韩寿身上有一般奇异的香味儿，这是外国的贡品，一旦沾到身上，几个月香味也不会消散。贾充思量着晋武帝司马炎只把这种香赏赐给自己和陈骞，其余人家没有这种香，就怀疑韩寿和女儿贾午私通，可是府上围墙重迭严密，门户严紧高大，他从哪里能进来私通呢！于是贾充借口家里来过小偷，派人修理围墙。派去的人回来禀告说：“其他地方没有什么两样，只有东北角的墙上好像有人跨过的痕迹，可是围墙很高，并不是人能跨过的。”贾充就把女儿贾午身边的婢女叫来审查讯问，婢女随即把情况说了出来。贾充严命此事不能张扬出去，并把女儿贾午嫁给了韩寿。

①掾：属官。②青琐：古代富贵人家门窗上的一种装饰，刻连环花纹涂以青色。③说：通“悦”。④潜：暗中。⑤拂拭：修饰打扮。⑥急峻：严紧。

（清）光绪丁亥（1887年）上海印本《绘像增注皆六才子书释解八卷·西厢记》插图

东方朔《十洲记》上说：“汉武帝时，西域月氏国王遣使献香四两，大如雀卵，黑如桑葚，烧之，芳气经三月不歇。”汉武帝以此香为宝，只将它赏赐给了贾充和大司马陈骞。陈骞将此香给了谁，史书无载，倒是贾充可能将此香给了宝贝女儿贾午，或者是贾充的宝贝女儿贾午偷取了此香，又偷偷地把此香送给了心上人韩寿，韩寿又偷偷地使用后而被贾充所闻。奥斯卡获奖影片中，其中一部就名叫《闻香识女人》，不过这部电影的男主人公抑或是幕后导演和贾充比起来，总有点儿今不如昔、小巫见大巫的感觉。贾充闻香识人，不仅闻香识女人，而且闻香识男人；不仅闻香识他人女，更是闻香识自家女。古时大家教女甚严，有所谓“大门不出，二门不进”之家规，即使是闲杂人等，也概莫入内。然而庭院深深深几许，终锁不住闺阁春女无尽的春思春梦。贾充的女儿贾午与韩寿的情事，活脱脱一个王实甫《西厢记》、汤显祖《牡丹亭》的素材原版，鲜活活一个才子佳人的浪漫爱情剧，元明时期也的确有若干杂剧作品以此为雏形，其中最著名的当属取材于此的元人李子中的《贾充府韩寿偷香》。从《世说新语》此则题列“惑溺”之下的应有之意来说，作者绝不是渲染反封建的婚姻爱情是如何的罗曼蒂克，而是贾充由于溺爱女儿贾午所导致的几乎使贾家蒙羞的儿女情爱闹剧，后人从中汲取的倒是贾充亡羊补牢的处理手段与“家丑不可外扬”的治家风范。

6　王安丰妇，常卿^①安丰。安丰曰：“妇人卿婿，于礼为不敬，后勿复尔。”妇曰：“亲卿爱卿，是以卿卿^②；我不卿卿，谁当卿卿？”遂恒听之。

①卿：古代夫妻或好友之间表示亲爱的称呼。②卿卿：前一字为动词，指以“卿”相称；后一字为代词，指其夫。

安丰侯王戎的妻子常常称王戎为卿。王戎说：“妻子称丈夫为卿，在礼节上算作不敬重，以后你不要再这样称呼我了。”妻子说：“亲卿爱卿，因此称卿为卿；我不称卿为卿，谁该称卿为卿！”王戎无奈，于是就任凭妻子这样用“卿”来称呼他。

好一曲卿卿我我歌。在大男子主义横行、小女子主义猖獗的今日，如此令人神往、赏心悦目的恩爱夫妻奏鸣曲早已如隔世之音，少与耳闻，倒是恋爱狂欢曲、离婚变奏曲、情人打击乐等难登大雅之堂的不和谐乐章，你方唱罢我登场，不绝于耳，目不暇给。婚姻不是白开水，偶尔加点儿盐，添点儿醋，兑些胡椒面，也会别有一番喝妙士酸奶的滋味——酸酸的、甜甜的、凉凉的、黏黏的、滑滑的、贵贵的。夫妻双方偶尔敲点儿边鼓或响钟，对于永葆爱情之树常青是大有益处的。细读此篇，可知夫妻称呼学实乃家安国泰防小三的一大学问。

7　王丞相有幸妾姓雷，颇预政事，纳货^①。蔡公谓之“雷尚书”。

①纳货：收受贿赂。

丞相王导有个爱妾姓雷，不仅经常干预朝政，而且还收受贿赂。蔡谟称她为“雷尚书”。

河东狮，雷尚书，西太后，皆妒国君臣，女界败类，男人之大不幸也。荀子《大略篇》中所言“士有妒友，则贤交不亲；君有妒臣，则贤人不至”，可为远妒择友选妻之圭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