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屏显示专题章节

纰漏，指差错、疏漏。《纰漏》是《世说新语》第三十四门，共8则，主要记载了魏晋时期人们在言行上由于不能慎言慎行的疏忽而造成的差错，具有积极的警示作用。

1　王敦初尚主，如厕，见漆箱盛干枣，本以塞鼻，王谓厕上亦下^①果，食遂至尽。既还，婢擎金澡盘盛水，琉璃碗盛澡豆^②，因倒著水中而饮之，谓^③是干饭。群婢莫不掩口而笑之。

①下：配备。②澡豆：制成丸豆状的洗涤用品。③谓：以为。

王敦刚和晋武帝司马炎的女儿舞阳公主结婚时，上厕所，看见漆箱里装着干枣，这本来是用来堵鼻子的，王敦以为厕所里也摆设果品，便吃起来，竟然吃光了。出来时，侍女端着装水的金澡盘和装澡豆的琉璃碗，王敦便把澡豆倒入水里喝了，以为是干粮。侍女们都捂着嘴笑话他。

《世说新语》此则所叙王敦食干枣啖澡豆之事源于孔子食鲁哀公赐桃与黍事而反其意而用之。

孔子食鲁哀公赐桃与黍事，见于《韩非子·外储说左下·说三》：“孔子御坐于鲁哀公，哀公赐之桃与黍。哀公曰：‘请用。’仲尼先饭黍而后啖桃，左右皆掩口而笑。哀公曰：‘黍者，非饭之也，以雪桃也。’仲尼对曰：‘丘知之矣。夫黍者，五谷之长也。祭先王为上盛。果蓏有六而桃为下，祭先王不得入庙。丘之闻也，君子以贱雪贵，不闻以贵雪贱。今以五谷之长雪果蓏之下，是从上雪下也，丘以为妨义，故不敢以先于宗庙之盛也。’”这里，“仲尼先饭黍而后啖桃，左右皆掩口而笑”，而在王敦如厕而食干枣啖澡豆之后，“群婢莫不掩口而笑之”，虽然同是“笑之”，虽然同是显示了老子《道德经》所说的“不笑不足以为道”的真谛，但却有雅俗礼义之天壤之别。鲁哀公的本意是请孔子吃用黍擦拭过的桃，鲁哀公身边的人因不解孔子先吃黍而后吃桃之义而“左右皆掩口而笑”，是无知笑有知，是小人笑君子，是以鲁哀公及其左右的庸俗、无礼、不义来衬托孔子的高雅、尊礼和行义；厕所“漆箱盛干枣”与婢女“金澡盘盛水”、“琉璃碗盛澡豆”，本义是如厕塞鼻防异味、离开卫生间要洗手的起码的卫生常识，晋武帝司马炎的女儿讲究卫生间的环境卫生，婢女们周到细致地为客人服务，都是自尊、自重与尊重他人的礼仪使然。然而王敦却如厕而食干枣啖澡豆，招致“群婢莫不掩口而笑之”，是以常识笑无知，是有礼笑无礼，是对王敦以庸俗当豪爽、以无知当无畏、虽位高权重而猥琐轻狂的小人嘴脸的绝妙讽刺。庄子在《秋水》中曾说：“井蛙不可以语与海者，拘于虚也；夏虫不可以语于冰者，笃于时也；曲士不可以语于道者，束于教也。”其目的在于阐述大千世界个人的识为由于受主客观条件的制约是极为有限的。即如王敦如厕食干枣啖澡豆，其孤陋寡闻与无知荒唐几乎可以媲美《红楼梦》中刘姥姥入大观园之令人喷饭之言行举止。人对某些事物偶有无识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不懂装懂，勇于无知而怯于虚心请教，耻于下问，于是自取其辱，贻笑大方。明代吕坤在《呻吟语·品藻》中说：“露才是士君子大病痛，尤莫甚于饰才。才露者，不藏其所有也。饰者，虚剽其所无也。”王敦如此个案，即是“虚剽”以“饰才”的明证。

2　元皇初见贺司空，言及吴时事，问：“孙皓烧锯截一贺头，是谁？”司空未得言，元皇自忆曰：“是贺劭。”司空流涕曰：“臣父遭遇无道^①，创巨痛深，无以仰答明诏。”元皇愧惭，三日不出。

①无道：暴虐无道。

晋元帝司马睿初次召见司空贺循，谈到吴国的事情，问：“孙皓烧红一把锯锯下一个姓贺的人的头颅，这个人是谁？”贺循还没有来得及说，晋元帝司马睿自己想起来了，说：“是贺劭。”贺循流着眼泪说：“臣下的父亲碰上无道昏君，臣下遭受的创痛深重，臣下无法回答陛下英明的问话。”晋元帝司马睿听了很为自己的唐突感到羞愧，一连三天都没有上朝。

《礼记·表记》曾谓：“君子不失足于人，不失色于人，不失口于人。”后世唐代王通《文中子中说·第九卷·立命篇》云：“虑不及精，思不及睿，焉能无咎？焉能不违？”晋元帝问贺循事，正是由于自家思虑不精而失口于贺循，足见三思而后行之慎言保身护名的重要。

3　蔡司徒渡江，见彭蜞^①，大喜曰：“蟹有八足，加以二螯。”令烹之。既食，吐下^②委顿，方知非蟹。后向谢仁祖说此事，谢曰：“卿读《尔雅》不熟，几为《劝学》^③死。”

①彭蜞：即蟛蜞，亦称“螃蜞”、“相手蟹”。②吐下：上吐下泻。③《劝学》：指蔡邕所著《劝学章》。

司徒蔡谟避乱渡过长江，后来见到蟛蜞，异常高兴地说：“螃蟹有八只脚，再加上两个大夹钳。”叫人抓来煮着吃。吃完以后，上吐下泻，搞得身心疲惫，这才知道所吃的不是螃蟹。后来他向谢尚（字仁祖）说起这件事，谢尚说：“你读《尔雅》读得不熟，差一点儿被《劝学篇》给害死了。”

彭蜞，今作“蟛蜞”，外形似蟹，体形较小，螯足无毛，呈红色，步足有毛，多穴居在近海地区，江河湖沼的泥岸中。蔡司徒螃蟹与蟛蜞不分，《尔雅》共《劝学》杂糅，好读书却不求甚解，饱口福而不辨利害，鱼鲁帝虎，生吞活剥，一知半解，囫囵吞枣，虽无性命之忧，足堪后世见识寡陋、学艺不精之辈翘楚，以警后世学者匠工精益求精。

4　任育长^①年少时，甚有令名。武帝崩，选百二十挽郎^②，一时之秀彦，育长亦在其中。王安丰选女婿，从挽郎搜其胜者，且择取四人，任犹在其中。童少时，神明可爱，时人谓育长影^③亦好。自过江，便失志^④。王丞相请先度时贤共至石头迎之，犹作畴日^⑤相待，一见便觉有异。坐席竟，下饮^⑥，便问人云：“此为茶为茗？”觉有异色，乃自申明云：“向问饮为热为冷耳。”尝行从棺邸^⑦下度，流涕悲哀。王丞相闻之曰：“此是有情痴。”

任瞻（字育长）年轻时，有非常好的名声。晋武帝司马炎死后，要挑选120人做列席葬礼的少年，这些少年都是当时才德出众的人，任瞻也在其中。安丰侯王戎要挑选女婿，要从这些少年人里面寻找出类拔萃的人，暂且挑出四个人，任瞻仍然名列其中。少年时代，任瞻聪明可爱，当时的人认为他相貌也好。自从过江以后，任瞻就开始有点儿神态失常。过江时，丞相王导邀请先前渡江的贤达一同到石头城迎接他，还是像过去一样对待他，可是一见面便发现他有变化。安排好坐席后，摆上茶来，任瞻就问别人：“这是茶还是茗？”马上发现别人表情有变化，任瞻就自己申明说：“刚才只不过是问问茶是热的还是冷的罢了。”任瞻曾经从棺材铺前走过，不觉涕泣交流，异常悲哀。王导听说了这些事以后，说：“这是一位有情有义的痴人。”

①任育长：任瞻，字育长，乐安人。历谒者仆射都尉关门太守。②挽郎：列席葬礼的少年。③影：身形。④失志：神态失常。⑤畴日：往日。⑥下饮：备置茶水。⑦棺邸：棺材铺。

尺有所短，寸有所长，儿时了了，大未必佳，任瞻便是明证。望子成龙、盼女变凤心切之父母不妨细读此则。

5　谢虎子尝上屋熏鼠，胡儿既无由知父为此事。闻人道痴人有作此者，戏笑之，时道此，非复一过^①。太傅既了己^②之不知，因其言次，语胡儿曰：“世人以此谤中郎，亦言我共作此。”胡儿懊热^③，一月日^④闭斋不出。太傅虚托引己之过，以相开悟，可谓德教。

①一过：一次。②己：义为第三人称“他”。③懊热：懊恼惭愧。④一月日：一个月的时间。

谢安的哥哥谢据（小字虎子）曾经上房熏老鼠。谢据的儿子谢朗（小字胡儿）既无从知道父亲做过这件事，又听人说傻子会这样做，就嘲笑这种人，时常说起这种事，不只说过一遍。太傅谢安既然明白谢朗并不知道他父亲做过这种事，趁他谈话中间，告诉侄子谢朗说：“一般人拿这件事情来毁谤你的父亲，也说我和你父亲一起干过。”谢朗听了，悔恨焦躁，有一段时间关在书房里不出来。谢安就假托这件事是自己所为，过错全在自己，以此来开导谢朗，使谢朗醒悟过来，这可以说是德教。

明代吕坤《呻吟语·修身》中说：“世人皆知笑人，笑人不妨，笑到是处便难，到可以笑人时则更难。”谢安语谢郎无知嘲笑谢据事即如此。谁个背后无人说，哪个背后不说人。古人慎言，奉行“无益世言休着口，不干己事少当头”的处世哲学。《增广贤文》所说：“好言难得，恶语易施”、“说话人短，记话人长”、“生平只会说人短，何不回头把己量”，几类谢胡儿无知嘲笑其父熏鼠事。而谢安婉劝谢胡儿法，正体现了先哲“毋以己长而形人之短，毋因己拙而忌人之能”的严于律己、宽以待人的处世法则，堪称德教之经典，足为当今有言教而无行教者取鉴。

6　殷仲堪父病虚悸^①，闻床下蚁动，谓是牛斗。孝武不知是殷公，问仲堪：“有一殷病如此不？”仲堪流涕而起曰：“臣进退维谷。”

①虚悸：气血亏虚，心跳发慌。

殷仲堪的父亲有病，身体虚弱，心跳发慌，听到床下有蚂蚁爬动，认为是牛在斗架。晋孝武帝司马曜不知道他是殷仲堪的父亲，便问殷仲堪：“有一位姓殷的，病情是这样吗？”殷仲堪流着泪站起来回答说：“臣下不知说什么好。”

中国圣贤先哲历来都不仅非常重视慎言，而且非常讲究人与人说话交流的技巧。例如孔子在《论语》中即对此有过多次专门的论述，如“夫不言，言必有中”（《论语·先进》），“君子于其言，无所苟而已”（《论语·子路》），“君子一言以为知，一言以为不知，言不可不慎也”（《论语·子张》），讲的即是说话的原则，而“可与言而不与之言，失人；不可与言而与之言，失言。知者不失人，亦不失言”（《论语·卫灵公》），“言未及之而言谓之躁，言及之而不言谓之隐，未见颜色而言谓之瞽”（《论语·季氏》），以此观之，晋孝武帝之言可谓瞽，殷仲堪之言可谓隐。此说之难也。

7　虞啸父为孝武侍中，帝从容^①问曰：“卿在门下，初不闻有所献替^②。”虞家富春，近海，谓帝望其意气^③，对曰：“天时尚暖，鯯鱼虾^④未可致，寻当有所上献。”帝抚掌大笑。

①从容：随意。②献替：指臣子无保留地对君主进献忠言、建议。③意气：表示心意。④鯯鱼虾：鱼虾等海产品。

虞啸父担任晋孝武帝司马曜的侍中时，孝武帝司马曜很随意地问他：“你在门下省，怎么从来也没有听到你有什么可以‘献替’的。”虞家富有，靠近海边，虞啸父误认为这是孝武帝司马炎暗示他进贡，就回答说：“现在节气还暖和，鱼虾等海产品还得不到，不久一定给您进献来。”孝武帝司马曜听了被逗得拍手大笑。

驴唇不对马嘴，和尚却笑秃贼。虞啸父不懂官场话语，顺坡就驴，以卑臣之心度尊君之意，似是而非，离题万里，终是直心一片，憨诚可掬。孝武帝对牛弹琴，虞啸虽违圣意，终不为忤，抚掌大笑，也算识趣而可爱。

8　王大丧后，朝论或云国宝应作荆州。国宝主簿夜函白事^①云：“荆州事已行。”国宝大喜，而夜开阁唤纲纪^②，话势虽不及作荆州，而意色甚恬。晓遣参问，都无此事。即唤主簿数之曰：“卿何以误人事邪？”

①白事：报告文书。②纲纪：谓主簿。

王忱（小字佛大）死后，朝廷中有人议论说王国宝应该担任荆州刺史。王国宝的主簿有一天夜里送上报告说：“荆州的事已经定下来了。”王国宝非常高兴，当夜打开侧门叫主簿进来谈论情势问题，话题虽然没有说到担任荆州刺史的事，可是王国宝的神情态度却显示出十分欢愉、非常坦然的样子。等到天亮后派人去验证打探，原来根本没有这回事。王国宝立即把主簿叫来并责备他说：“您怎么这么耽误我的大事呢？”

镜中花，水中月，庄生化蝶，猴子捞月，南柯酣梦，竹篮打水，终不过是一场蝴蝶黄粱春秋梦。世间迷此梦而沉醉不醒之人之事，多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