谗险第三十二
【题解】
谗险,包括“馋”、“险”两部分,说别人的坏话谓之“馋”,怀着不可告人的目的说别人的坏话谓之“险”,“馋”侧重于言语的非道德性,“险”则侧重于言语手段的狠毒、险恶。馋险泛指用语言手段达到奸诈阴险的进谗、毁谤、离间的目的,是损人以利己的无所不用其极的阴谋伎俩。《馋险》是《世说新语》的第三十二门,共4则,从侧面表现了晋朝人士钩心斗角、尔虞我诈的丑陋人格,具有积极的文化批判意义。
1 王平子形①甚散朗,内实劲侠。
【注释】
①形:外表。
【译文】
王澄(字平子)外表看上去洒脱爽朗,骨子里却非常刚愎狭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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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龙画虎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连圣人孔夫子都慨叹惟人心难测。然而世人的通病是以貌取人,以致发展到后来的京剧的脸谱,更将三六九等、五行八作的各色人等,统统地贴上了让人一目了然的标签。于是红脸忠义、白脸奸诈、黑脸粗犷等论人之语,便与人的容貌似乎产生了不可更改的必然联系,有的人甚至将此奉为识人宝典,全不知因人而异,因事而论,只是一味地墨守照搬,殊不知世上千人千面,彼此性格天壤,只能从其人之言、之行、之事与种种行状综合考虑,才能大体论人。譬如王子平外形闲散疏朗,内心却刚愎褊狭,正所谓“量窄气大,发短心长”之类人。读此篇须知世上万万不可以貌取人,不可以貌论人,不可以貌交人,唯有察言观色看其行品其性才是识人之不二法门。
2 袁悦有口才,能短长说①,亦有精理。始作谢玄参军,颇被礼遇。后丁艰②,服除还都,惟赍《战国策》而已。语人曰:“少年时读《论语》、《老子》,又看《庄》、《易》,此皆是病痛事,当何所益邪?天下要物,正有《战国策》。”既下③,说司马孝文王,大见亲待,几乱机轴④,俄而见诛。
【注释】
①短长说:纵横捭阖之说。②丁艰:居父母之丧。③下:到长江下游的京城建康。④机轴:枢要,指朝廷。
【译文】
袁悦有口才,擅长战国纵横家的纵横捭阖之说,也有精辟的道理。最初任谢玄的参军,得到很隆重的礼遇。后来遇到父亲的丧事,在家守孝。服丧期满后,袁悦回到京都,只带一部《战国策》而已。袁悦对别人说:“年轻的时候读《论语》、《老子》,又读《庄子》、《周易》,这些说的都是头疼脑热的小事,会增加什么好处呢?天下最重要的书籍,只有《战国策》。”到了地处长江下游的京都建康后,袁悦游说会稽王司马道子,受到了特别亲切的款待,几乎扰乱了整个朝廷,不久,袁悦就被孝武帝司马曜给杀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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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代)弘一法师《罗汉图》
吕坤《呻吟语·品藻》中说:“以粗疏心,看古人亲切之语;以烦躁心,看古人静深之语;以浮泛心,看古人玄细之语;以浅狭心,看古人博洽之语;便加品陟,真孟浪人也。”袁悦读书,尽管用意刻苦,而且精通纵横捭阖之说,但却罢黜百家,独尊“战国策”,正犯了读书须博采众家之长,不可独取一家之言的大忌,而且才非所用,背道离义,以文乱法,凭借三寸不烂之舌受宠于会稽王司马道子后,更以专揽朝权而投其所好,不料因惹恼了王恭而被王恭告发给了孝武帝司马曜,袁悦聪明反被聪明误,一场机关算尽,却被托以他罪而身首异处,恃才使谗而丢了自家性命。造成袁悦悲剧命运的原因并不是《战国策》有什么不好,而是袁悦运用《战国策》的理论来指导自己的实践时,总是以自己的一己之见加以扩张,全不以人间正义本道行事,离经叛道,雌黄经典,因而走火入魔,误入歧途。
3 孝武甚亲敬王国宝、王雅①。雅荐王珣于帝,帝欲见之。尝夜与国宝、雅相对,帝微有酒色,令唤珣,垂②至,已闻卒传③声,国宝自知才出珣下,恐倾夺其宠,因曰:“王珣当今名流,陛下不宜有酒色见之,自可别诏也。”帝然其言,心以为忠,遂不见珣。
【注释】
①王雅:字茂建,东海沂人。历侍中、太傅、尚书左仆射。②垂:即将。③传:传报。
【译文】
晋孝武帝司马曜非常亲近和崇重王国宝和王雅。王雅向晋孝武帝司马曜推荐王珣,晋孝武帝司马曜想召见他。有一天晚上,晋孝武帝司马曜和王国宝、王雅在酒宴上相向而坐,晋孝武帝司马曜喝得已经有些醉意,就下令召见王珣。王珣就要到来,已经听到了吏卒传呼的声音。王国宝知道自己的才能不如王珣,害怕王珣挤掉自己的要职而抢夺了晋孝武帝司马曜对自己的宠信,于是对晋孝武帝司马曜说:“王珣是当代名人,陛下不宜带着酒意去见他,完全可以另外专门召见王珣。”晋孝武帝司马曜以为王国宝说得很对,心里也觉得他非常忠诚,于是便不再召见王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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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氏春秋·听言》中说:“听言不可不察,不察则善不善不分。善不善不分,乱莫大焉”,同时,《吕氏春秋·察传》中还说:“得言不可以不察,数传而白为黑,黑为白。”其大意是说一个人如果听到了别人的话,却不能够认真调查分析,那么对于忠言与谗言、黑白是非就会分辨不清,忠奸是非分辨不清,就会由此产生祸乱。听言容易察言难,辨别貌似忠贞而实则奸佞之谗言更难,一则对方花言巧语,百般遮掩,千般用心,二则自己或囿于识见浅陋,或碍于情面,或自以为是,既识不得似忠实奸之佞臣小人,也辨不清似诚实伪之巧语花言,结果只能自取其辱,自得其咎。王国宝在晋孝武帝司马曜欲见王珣时,表面上看似乎是为晋孝武帝司马曜着想:君不能以酒态见下臣。如此之理由自然冠冕堂皇,其心也似乎忠昭日月,而晋孝武帝司马曜此时正饮酒过后,情禁势格,想当然以为王国宝是为自己的形象尊严着想,于是视王国宝为知己,草率地弃见王珣,全不察王国宝此言是何居心。结果,由于晋孝武帝的听言不辨而使王国宝妒贤之心得售其奸。饶是晋孝武帝所亲近的王国宝尚且为了自己的嫉贤私欲而欺骗国君,其他自私小人、佞臣之谗言可畏也就可想而知了。王国宝无疑是一个藉君子之名而济小人之私的小人典型。对于像王国宝这类嫉贤妒能的谗佞小人,《永乐大典·去馋篇》曾对其谗佞的种种丑行与其危害所在有着栩栩如生的形象描摹:“夫谗佞之徒,国之蟊贼依然。争荣华于旦夕,竞势利于市朝。以其谄谀之姿,恶忠贤之在己上;奸邪之志,恐富贵之不我先。朋党相持,无深而不入;比周相习,无高而不升。令色巧言,以亲于上;先意承旨,以悦于君。……以疏间亲,以邪败正。斯乃暗主昏君之所迷惑,忠臣孝子之可泣冤。故聚兰欲茂,秋风败之;王者欲明,馋人蔽之。此奸佞之危也。”明代的周清源在《西湖二集·李凤娘酷妒遭天谴》中对谗言之危害作了入木三分的通俗总结:“谗言不可听,听之结祸殃:君听臣当诛,父听子当决,夫妇听之离,兄弟听之别,朋友听之疏,骨肉听之绝。堂堂七尺躯,莫听三寸舌,舌上有龙泉,杀人不见血。”因此,闻恶不可遽怒,恐为谗夫泄愤;闻善不可就亲,恐引奸人进身。听言慎察,时刻莫忘。
4 王绪数谗殷荆州于王国宝,殷甚患之,求术于王东亭。曰:“卿但数诣王绪,往辄屏人,因论它事。如此,则二王之好离矣。”殷从之。国宝见王绪,问曰:“比①与仲堪屏人何所道?”绪云:“故是常往来,无它所论。”国宝谓绪于己有隐,果情好日疏,谗言以息。
【注释】
①比:近来。
【译文】
王绪屡次在王国宝面前说荆州刺史殷仲堪的坏话,殷仲堪对此非常头痛,向东亭侯王珣讨教对付他的办法。王珣说:“您只要一次又一次地去拜访王绪,一去就叫王绪的手下人都退出去,然后只谈论别的事情。这样,王绪和王国宝友好亲密的交情就会渐渐疏远、中断了。”殷仲堪听从了并按照王珣所说的计策去做。后来王国宝见到王绪,问:“你近来和殷仲堪在一起,赶走随从密谈,都说了些什么呢?”王绪回答说:“只不过是一般往来,没有谈别的什么事。”王国宝认为王绪对自己有所隐瞒,果然两人的感情日渐疏远起来,王绪对殷仲堪的谗言这才平息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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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人没有不被流言、谗言、谣言所中伤、所烦恼过的。然而面对各种不利于己的流言、谗言和谣言,如何化被动为主动,以最少的损失摆脱最大的困境,则是任何被流言、谗言和谣言所困扰的人都无法回避而必须面对和解决的问题。
流言止于智者。明末清初以来广为流传的温璜的母亲陆氏所撰的《温氏母训》中说:“受谤之事,有必要辩者,有不必要辩者。如系田产钱财的,迟则难解,此必要辩者也。如系闺阃的,静则自销,此必不可辩者也。如系口舌是非的,久当自明,此不必辩者也。”对于“有必要辩者”,也要讲究方式和方法,与其百口莫辩地去费力辩解,还不如开动脑筋以智取胜。殷仲堪陷于王绪在王国宝面前的多次谗毁,苦恼至极而又无计可施,于是殷仲堪向王珣求教解决的办法。王珣告诉殷仲堪的,正是反客为主的离间计。《三十六计·反间计》中说,所谓“间者,使敌自相疑忌也。”借用一位伟人的话来说,再反动的阵营也不是铁板一块,其隙必多。因此,《三十六计·顺手牵羊》认为,“微隙在所必乘,微利在所必得”,“乘间取利,不必以战”。正是在这种思想指导下,王珣告诉殷仲堪的破解王绪谗毁之术,正是巧妙地为殷仲堪设了一个《三十六计》之“反客为主”的局:第一步“须争客位”,即让殷仲堪数次前去拜访王绪,造成殷仲堪与王绪亲密无间的假相,使闻听王绪谗毁殷仲堪之言的人——特别是王国宝对二人关系不明真相,为离间王绪与王国宝制造应有的氛围;第二步“须乘隙”,即殷仲堪每次拜访王绪的时候,“往辄屏人”,即让双方不相干的人走开,造成二人经常秘商重事的假相,以迷惑王国宝,又防泄密坏事;第三步“须插足”,即“因论他事”,绝口不谈任何机密大事;第四步“须握机”,即把握好与王绪见面的时机,既要让王国宝知道殷仲堪去多次拜访王绪这件事,又不能让王国宝知道殷仲堪多次拜访王绪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第五步“乃成主”,即当王国宝问王绪他经常与殷仲堪屏退左右谈论些什么的时候,在王绪虽是据实回答:“是常往来,无他所论”,而在急于探听王绪与殷促堪谈话秘密的王国宝听来,王绪如此回答只能是一种不愿告知事情真相的托辞,从而使得王国宝认为王绪对自己是“于己有隐”,进而达到王绪与王国宝“情好日疏”即令“二王之好离”而针对殷仲堪的“谗言以息”的离间目的。从《世说新语·谗险第三十二·3》所载内容来看,王国宝因“自知才出珣下,恐倾夺其宠”而在晋孝武帝司马曜酒后欲见王珣时,劝晋孝武帝司马曜“不宜有酒色见之,自可别诏召”,因而使得晋孝武帝司马曜因此“遂不见珣”。王珣的大好前程,因王国宝一句自私嫉贤之言而成泡影,王珣难免不对王国宝怀恨在心。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王珣此番出谋划策为殷仲堪解王绪谗毁之危设局,此事未尝不能看做王珣利用殷仲堪来惩治王国宝的借刀杀人之计,既说服了殷仲堪,又报复了王国宝,更消除了王绪的谗言,一石三鸟,兵不血刃,最大的赢家非王珣莫属。细读此篇,权谋滋味不输《三国演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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