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汰侈，指骄纵奢侈。《汰侈》是《世说新语》第三十门，共12则，记叙了晋朝的皇亲国戚、豪门贵族凶残暴虐、穷奢极欲、骄奢淫逸、争豪斗富，暴殄天物的种种行径，无情地揭露了封建统治者、达官贵人们奢侈贪婪的本性与行为。

1　石崇每要客燕集，常令美人行酒；客饮酒不尽者，使黄门^①交斩美人。王丞相与大将军尝共诣崇。丞相素不善饮，辄自勉强，至于沈醉。每至大将军，固^②不饮以观其变，已斩三人，颜色如故，尚不肯饮。丞相让^③之，大将军曰：“自杀伊家人，何预卿事！”

①黄门：阉人。当时世家权贵也用宦者侍奉。②固：坚持。③让：责备。

石崇每次摆酒宴邀请客人聚会，常常让美貌的歌女舞女巡行斟酒劝饮；客人如果不肯把酒喝干的，就叫家中阉奴轮流杀掉劝酒的美人。丞相王导和大将军王敦曾经一同去拜访石崇，王导向来不能喝酒，这时总是勉强自己喝干，直到喝得酩酊大醉。每当轮到王敦喝酒时，却坚持不喝，以此观察石崇的酒宴会发生什么变化，为此石崇已经下令连续杀了三个劝酒的美女，王敦神色仍和平常一样，还是不肯喝酒。王导责备他，王敦说：“石崇他自己杀他家里人，关你什么事啊？”

石崇（249—300），字季伦，西晋渤海南皮（今河北南皮东北）人。初为修武令，累迁至侍中。永熙元年（290年），出为荆州刺史，不仅靠劫掠客商而致巨富，而且与贵戚王恺、羊琇等争为侈靡。“八王之乱”时，与齐王司马冏结党，终为赵王司马伦所杀。纵观石崇一生行径，恰好印证了三国时魏国桓范在《世要论·节欲》中的历史预言：“历观有家有国，其得之也，莫不阶于俭约，其失之也，莫不由于奢侈。俭者节欲，奢者放情，放情者危，节欲者安。”石崇虽富可敌国，然而却为富不仁，时时以强凌弱，处处逞富杀人。清代程允升《幼学琼林·贫富》中评石崇此举为“石崇杀妓以侑酒，恃富行凶”。看其最终下场，也真应了《菜根谭》里的那句话：“一场闲富贵，狠狠挣来，虽得还是失。”因为“侈不可极，奢不可穷，极则有祸，穷则有凶”，宋代理学家邵雍的《奢侈吟》道尽奢侈祸福之理。

2　石崇厕常有十余婢侍列，皆丽服藻饰，置甲煎粉^①、沈香汁之属，无不毕备。又与新衣著令出。客多羞不能如厕。王大将军往，脱故衣，著新衣，神色傲然。群婢相谓曰：“此客必能作贼。”

石崇家的厕所，总是有十多个婢女站立在旁列队侍候，婢女们都穿着华丽的服装，进行了美容。厕所中还摆着甲香膏、沉香汁一类的美容化妆物品，各种各样，非常齐备，又给上完厕所的人穿上新衣服才让他们出来。客人大多因为感到不好意思而不能到厕所去方便。大将军王敦上厕所，脱掉旧衣，穿上新装，神色傲慢，一点儿也不觉得有什么难为情的。婢女们相互议论说：“这个客人将来一定会做个叛逆作乱的乱臣贼子。”

①甲煎粉：犹今唇膏。

石崇如此生活可谓超前卫的高消费。然而石崇所重，不过悦目之费。三国时魏人卞兰有座右铭曰：“重阶连栋，必浊汝真；金宝满室，将乱汝神；厚味来殃，艳色危身；求高反坠，务厚更贫。”极言节俭朴素之美与奢侈浮华之恶。石崇劝酒杀美人，如厕着新衣，逞富如此，非同类人不得其趣，王敦当是石崇的翻版。

3　武帝尝降王武子家，武子供馔，并^①用琉璃器。婢子百余人，皆绫罗绔

^②，以手擎饮食。蒸豚肥美，异于常味。帝怪而问之。答曰：“以人乳饮豚。”帝甚不平，食未毕，便去。王、石所未知作。

①并：都。②绔：裤子和上衣。

晋武帝司马炎曾经到王济（字武子）家里去，王济设家宴款待晋武帝司马炎，用具全部都是琉璃器皿。婢女一百多人，都穿着绫罗绸缎做的衣服，用手高高地举着食物。蒸的小猪肥嫩鲜美，和一般的味道大不相同。晋武帝司马炎感到奇怪而问王济。王济回答说：“这是用人乳喂养的小猪。”晋武帝司马炎非常愤懑不平，没有吃完就离席回去了。就连王恺、石崇也不懂得这道菜的做法。

晋时人乳饮豚，今有牛奶喂瓜，物虽异类，理则本一，奢靡之风，从来不绝。日常家居生活，只要器具质而洁，瓦缶胜金玉；饮食约而精，园蔬逾珍馐。须知“咬得菜根香，寻出孔颜乐”，“富贵如刀兵戈矛，稍放纵便销膏靡骨而不知；贫贱如针砭药石，一忧勤即砥节砺行而不举”，“溪壑易填，人心难满”，《菜根谭》如此哲语，世人不可不铭刻心田。

4　王君夫以饴糒^①澳釜^②，石季伦用蜡烛作炊^③。君夫作紫丝巾步障^④碧绫裹四十里，石崇作锦步障五十里以敌之。石以椒^⑤为泥，王以赤石脂^⑥泥壁。

①饴糒：麦芽糖和干饭。②澳釜：刷锅。③作炊：烧饭。④步障：出行时夹道设置布障，作蔽尘和隔离之用。⑤椒：花椒。⑥赤脂泥：朱砂土。

晋武帝司马炎的舅舅王恺（字君夫）用饴糖和干饭擦洗饭锅，石崇（字季伦）用蜡烛当柴烧火做饭。王恺用紫色的丝布制成布障，里面用绿色的绫子做衬料，长达40里。石崇用锦缎做成长达50里的布障和他竞争。石崇用花椒泥做涂料刷墙，王恺就用赤石脂来涂墙。

管子在其《管子·侈靡》中曾用“雕卵然后沦之，雕栋然后爨之”来形容奢靡无度的生活。相比之下，石崇与王恺斗富拼财的手段，则有过之而无不及，足令今日大款富豪汗颜有加，无地自容。石崇与王恺如此暴殄天物，根本不晓老子“圣人为腹不为目”的无为真谛。

5　石崇为客作豆粥，咄嗟^①便办。恒冬天得韭蓱齑^②。又牛形状气力不胜王恺牛，而与恺出游，极晚发，争入洛城，崇牛数十步后，迅若飞禽，恺牛绝走^③不能及。每以此三事扼腕。乃密货^④崇帐下都督及御车人，问所以。都督曰：“豆至难煮，惟豫^⑤作熟末，客至，作白粥以投之。韭蓱齑是捣韭根，杂以麦苗尔。”复问驭人牛所以驶。驭人云：“牛本不迟，由将车人不及制之尔。急时听偏辕，则驶矣。”恺悉从之，遂争长。石崇后闻，皆杀告者。

①咄嗟：呼唤之间，犹“顷刻”。②韭蓱齑：韭菜根和萍菜捣成细末腌制成的咸菜。③绝走：极力奔走。④货：收买。⑤豫：事先。

石崇给客人做豆粥，顷刻之间就煮熟了，常常在冬天也能够吃到用韭菜根和蓱菜捣成细末腌制成的咸菜。另外，石崇家的牛虽然在外形和力气上都不如王恺家的牛，可是他和王恺外出游玩，每次回来时他们都是很晚才出发，两人争先恐后地进入洛阳城，石崇的牛走了几十步，就快得像飞鸟一般，王恺的牛拼命跑也追不上。王恺常常因为这三件事都不如石崇而最使他感到遗憾。于是就暗地里收买了石崇府中的卫队长和车夫，打听究竟是什么原因。卫队长说：“豆子是最难煮烂的，只有事先煮熟研成豆末，客人到了，马上煮好白米粥，然后把白米粥倒进豆末里去。韭蓱齑是把韭菜根切碎，再掺上麦苗罢了。”又问车夫石崇的牛为什么跑得那么快，车夫说：“你的牛本来跑的并不慢，只是由于赶牛车的人没有掌握驾牛车的要领，不懂得如何控制牛，其实则不过是控制牛就可以了。在急驶的时候让车的重心偏车辕，车轮与地面的摩擦减少，拉车的牛就飞快地向前跑了。”王恺完全按照他们所说的去做，终于胜过了石崇。石崇后来听说这些事的来龙去脉后，就把泄密的人全部杀了。

此则小说，表面看似石崇与王恺于无益事上斗富争胜。仔细读来，略际论心，实则不然。自然法则中，小猫给老虎做师傅独留一手，却不教老虎爬树的看家本领，终究是生物自保的本性；人类社会中，“教会徒弟，饿死师傅”则成为所有当师傅者的善遍共识。客不离货，财不露白。在竞争日益激烈的时代，金人元好问《论诗·三》中所言“鸳鸯绣了从教看，莫把金针度与人”自然而然地成了人们自保图存的独家秘籍、克敌制胜的不二法门。

6　王君夫有牛名“八百里驳^①”，常莹^②其蹄角。王武子语君夫：“我射不如卿，今指赌卿牛，以千万对之。”君夫既恃手快，且谓骏物无有杀理，便相然可^③，令武子先射。武子一起便破的，却^④据胡床，叱左右速探牛心来。须臾，炙^⑤至，一脔便去。

①驳：斑驳；黑白相间。②莹：光洁。③然可：答应。④却：后退。⑤炙：烤肉。这里指烤牛心。

王恺（字君夫）有一头牛，名叫“八百里驳”，牛蹄牛角常常被王凯擦得晶莹闪亮。王济（字武子）对王恺说：“我射箭的技术不如你，今天想拿你的牛作为赌注，我出一千万来和你的牛打赌做抵押。”王恺既仗恃自己的射箭技艺高超，又以为像“八百里驳”这样与众不同的牛绝没有被杀掉的可能，就爽快地答应了，并且让王济先射。王济一箭就射中了靶心，退下来坐在胡床上，大声吆喝手下的人赶快把“八百里驳”的心取来。不一会儿，烤熟的牛心送来了，他只吃了一小块就走了。

“八百里驳”尽管蹄角晶莹，不能犁田驮载，结果竟为赌资而杀，其价值甚至不如山野蹇驴于人有益，可知“骏物”难逃被杀厄运。王济因一赌而杀名牛，啖一脔而竟舍去，赌富逞豪不过如此。然而费千金为一瞬之乐，孰若散而活冻馁几千百人？王恺与王济皆是为富不仁之徒。

7　王君夫尝责一人无服余

^①，因直，内^②著曲阁重闺里，不听人将^③出。遂饥经日，迷不知何处去。后因缘^④相为，垂死，乃得出。

①余

：内衣。②内：通“纳”。③将：带领。④因缘：朋友。

王恺（字君夫）曾经责罚一个人，让他不许穿其他衣服而只穿一件内衣，然后就径直把他关在曲折隐僻的密室里，不准人带他出来。这个人多日没有饭吃，饿得晕晕乎乎不知道从哪里出去。后来靠朋友帮忙，被饥寒交迫折磨得快要死了才被救出来。

宋代林逋《省心录》有言：“饱甘肥，衣轻暖，不知节者损福；广积聚，骄富贵，不知止者杀身。”王恺斗富万金，锦布帐数十里，富敌天下，而惩罚一人竟去其衣并绝其食，其吝啬与刻薄亦算举世无双，其人终究不过是啬吝逞奢靡富之不仁不义之徒而已。

8　石崇与王恺争豪，并穷绮丽以饰舆服^①。武帝，恺之甥也，每助恺。尝以一珊瑚树高二尺许赐恺。枝柯扶疏，世罕其比。恺以示崇，崇视讫，以铁如意击之，应手而碎。恺既惋惜，又以为疾^②己之宝，声色甚厉。崇曰：“不足恨，今还卿。”乃命左右悉取珊瑚树，有三尺、四尺，条干绝世，光彩溢目者六七枚，如恺许比甚众。恺惘然自失。

①舆服：车舆仪仗。②疾：通“嫉”，嫉妒。

石崇和王恺比阔斗富，竟比奢侈华丽，两人都尽用最鲜艳华丽的东西来装点服饰、车马。晋武帝司马炎是王恺的外甥，经常帮助他。晋武帝司马炎曾经把一枝二尺来高的珊瑚树赐给王恺。这棵珊瑚树枝条繁茂，世间很少有能和它媲美的。王恺拿去给石崇炫耀。石崇看后拿起铁如意就砸，珊瑚树随手被打得粉碎。王恺既为珊瑚树被毁坏感到非常惋惜，又以为石崇是嫉妒自己的宝物，说话的声音和脸色都变得非常严厉。石崇说：“没有什么可惜的，现在就还给你。”于是命令身边的人把家里的珊瑚树全都拿出来，有三尺高的，有四尺高的，树干枝条举世无双，而且光彩夺目的有六七棵，像王恺那样二尺来高的就更多了。王恺看了，心里好像丢失了什么东西一样，非常难受。

金银玉石皆害人。唐代吴兢《贞观政要·征伐》对此论之备详，认为“珍玩技巧，为丧国之斧斤；珠玉锦绣，实迷心之酖毒”。石崇和王恺玉石俱焚之斗富法，中外罕见，举世无双，世风江河，可见一斑。

9　王武子被责，移第北邙^①下。于时人多地贵，济好马射，买地作埒^②，编钱匝^③地竟埒。时人号曰“金沟”。

王济（字武子）受到责罚，移居洛阳城北的北邙山下。当时人多地价昂贵。王济喜欢跑马射箭，就在此买了地作骑射场地，四周用矮墙围着。如果把王济买地花的钱串起来，可以环绕骑射场地铺满一圈，当时的人们把这里叫做“金沟”。

①北邙：洛阳城北邙山下。②埒：短墙。③匝：环绕。

贫不扎根，富不长苗。良田不由心田置，产业变为冤业折。功名富贵若长在，黄河亦应西北流。北邙荒冢无贫富，玉垒浮云变古今。王济即使金沟万里，终不过钱奴一个。

10　石崇每与王敦入学戏^①，见颜、原^②象而叹曰：“若与同升孔堂，去人何必有间！”王曰：“不知余人云何，子贡去卿差近。”石正色云：“士当令身名俱泰^③，何至以瓮牖^④语人！”

①戏：玩耍。②颜、原：颜回、原宪，二人均为孔子弟子。③泰：安泰。④瓮牖：简陋的窗户，引指贫穷人家、贫困。

石崇常常和王敦到学宫游玩，看见颜回、原宪的画像就叹息说：“如果和他们一起同登孔子的门堂做孔子的弟子，那么距离他们又有多大差别呢？”王敦说：“不知道孔子的其他弟子怎么样，我认为家积千金的子贡和你比较接近。”石崇神色严肃地说：“读书人应该使生活和名位都比较美满安泰，岂有拿我这样的穷人来和人家相提并论呢！”

以富贵而论，颜回和原宪不及石崇与王敦；以权势而论，石崇、王敦尤胜颜回和原宪；以学问而论，颜回、原宪如禾如稻，石崇、王敦如芥如草；以道德而论，颜回、原宪好比霄汉，石崇、王敦不过细壤。富贵权势如粪土，道德学问满天花。石崇与王敦附庸风雅，拍马肉麻，寡廉鲜耻。石崇正色之语，虽可媲美当世“穷得只剩下钱”的流行语，但其“士当令身名俱泰”的生活标准问题，足令当今安贫乐道、清心寡欲的知识分子深思。

11　彭城王^①有快牛，至爱惜之。王太尉与射，赌得之。彭城王曰：“君欲自乘，则不论；若欲啖者，当以二十肥昔代之。既不废啖，又存所爱。”王遂^②杀啖。

①彭城王：司马权，字子舆，晋宣帝司马馗之子。②遂：于是。

彭城王司马权有一头跑得很快的牛，他最珍爱这头牛。太尉王衍和他赌射箭，赢得了这头牛。彭城王司马权说：“你如果想自己用这头牛来驾车，就不必说了；如果你想杀掉它来吃肉，我就用二十头肥牛来换它。这样既不妨碍你吃，又能够留下下我最珍爱的牛。”王衍最终还是把这头牛杀掉吃肉了。

君子不强人所难，不夺人之爱。如此观之，太尉王衍称得上是个不折不扣的真小人。然而赌场上的规矩是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千金不易，赌的就是认赌服输，概不反悔。以此来论，彭城王司马权算不得赌场好汉，不过是个反复无常、出尔反尔、刚愎自用的自私小人。须知爽口食言终作疾，快心事过必生殃，名利财权，不贪为宝，两不相伤。

12　王右军少时，在周侯末坐^①，割牛心啖之，于此改观。

①末座：离主人席位最远的座位。

右军将军王羲之年纪还小的时候，在武城侯周

家的宾客坐席里坐在末座上。吃饭的时候，周

特意先切下一块烤牛心肉给王羲之吃。从此，人们对王羲之开始另眼相待。

客来主不顾，应恐是痴人。茅屋小院，粗茶淡饭。栖迟蓬户，耳目虽拘而神情自旷；结纳山翁，仪文虽略而意念常真。为人肝肠煦若春风，虽囊乏一文，还怜茕独；气骨清如秋水，纵家徒四壁，终傲王公。观周

敬王羲之烤牛心事，可知“贤乃国之宝，儒为席上珍”，《增广贤文》所言上述诸语，均是不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