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俭啬，指吝啬、悭吝、小气。《俭啬》是《世说新语》第二十九门，共9则，刻画了魏晋时期豪门贵族“为富不仁”的吝啬鬼形象，含蓄地表现了作者的财富观与生财、守财之道。

1　和峤性至俭，家有好李，王武子求之，与^①不过数十。王武子因其上直^②，率将^③少年能食之者，持斧诣园，饱共啖毕，伐之，送一车枝与和公，问曰：“何如君李？”和既得，惟笑而已。

①与：给予。②上直：上朝值班。直：通“值”。③率将：带领。

和峤的本性最为悭吝，他家中有良种李树，他的妻弟王济（字武子）请求给他一些李子，和峤只不过给了几十个。王济趁着和峤去值班，就领着一帮能吃的年轻人，拿着斧头到和峤的李子园里去，饱饱地大吃了一顿李子以后，又把李子树砍了，然后送了一车李子树枝给和峤，问：“和你家的李子相比怎么样？”和峤收到树枝，只有苦笑而已。

和峤与小舅子王济因为几个好李子而引发的李子悲喜剧，读之令人拍案，令人忍俊不禁，倒应了老子《道德经·四十一章》所说的“不笑不足以为道”的古话。仔细品来，《世说新语》此则所讲的人与言与行与事与行状，字字寓理，句句藏道，全篇微言大义，简直就是一部小说版的“微博”《道德经》。此则故事中的人物，无论是和峤，还是王济，其围绕“李子保卫战”所施展的种种手段，几乎皆悖道而行：小舅子王济向姐夫和峤讨要好李吃，和峤若不将好李示若珍宝般舍不得，想来王济也不会觉得和峤眼里口中的好李到底有多好，及至王济趁着和峤不在家而率众入李园大吃特吃，和峤与王济的做法正暗合了老子《道德经·三章》所谓“不贵难得之货，使民不为盗”之理；和峤自以为是好李长自家的李园中，按照时髦的物权法来说，私人财产，他人不得无故占有，可是像其小舅子王济之流，既已吃过“数十”个和峤所给的“好李”的味道，只怕是难抵“好李”的美味诱惑，加之和峤的过分吝啬，结果和峤的李园被砍，棵李不存，只落得“一车枝”的下场，和峤对家中“好李”的吝啬结局正合老子《道德经·九章》所谓“金玉满堂，莫之能守；富贵而骄，自遗其咎”之理；和峤的“好李”虽是自家生产，虽说其尽可以自给自足自享用，但满园“好李”你和峤又能有多大的胃口才能装得下、吃得完，有道是“奇文共欣赏”，那么，“好李”也应大家享，不料和峤虽不能说是完全吃独食，给了小舅子王济“数十”颗，但想来其本心终究是要完全占为己有而他人不得或难得与食，和峤的对待“好李”的行为、心理与结局，恰恰违背了老子《道德经·十章》所谓“生之畜之，生而不有，为而不恃，长而不宰”的修道之理；和峤对“好李”吝啬至极，小舅子王济对“好李”贪得无厌，在自私自利这一点上，这对冤家绝对可谓是“殊途同归”、“志同道合”，二人双簧般上演的“好李”闹剧，正合老子《道德经·二十三章》所谓“同于道者，道亦乐得之；同于德者，德亦乐得之；同于失者，失亦乐德之”之理；王济既已吃到了和峤的“好李”“数十”，本应适可而止，知足常乐，不料王济却“贪心不足蛇吞象”，淘气任性的饕餮无赖一般，没吃到坚决要吃到嘴，吃好吃饱了还想要。如果王济委婉含蓄或者三顾茅庐地去向姐夫和峤讨吃“好李”，实在不行，再走向姐姐求救的“曲线救国”策略，想来王济再吃“数十”个“好李”，应该不会太难，因为就连“性至俭”和峤毕竟还是在王济“求之”之下，满足了王济的胃口，如果王济能再屡次屈尊“求之”，结果未尝不能如愿，可是王济却自恃尊贵抑或是年轻气盛抑或是在一帮“能食”“好李”的“少年”铁哥们面前夸下海口请吃“好李”而不得，王济伤了自尊，于是王济率众入园强取豪吃，心满意足之后，若神不知鬼不觉地溜之大吉，可能也会平安无事。谁料王济不但不打扫犯罪现场，反而竟将犯罪证据——砍下好李子树的枝条“送一车枝”给和峤，耀“枝”扬威，飞扬跋扈到了极点，正违背了老子《道德经·三十章》所谓“善战者果而已矣，勿以取强焉。果而勿骄，果而勿矜，果而勿伐，果而勿得已居，是谓果而勿强”的用兵取胜之道；王济砍了姐夫和峤家的“好李”树，却在“能食”“好李”的众多“少年”面前维护了自己的尊严，心中似乎很得意；和峤赔了夫人又折兵，好像损失惨重，此二人的所为正合老子《道德经·四十二章》所为“故物或损之而益，或益之而损”之理；和峤若不对自己的好李吝啬至极，而是大方地让小舅子王济乃至他的那帮狐朋狗友顿顿吃个够，想来温峤绝不至于落得个好李被吃光、李树全被砍光的“赔了夫人又折兵”、“赔了李子又折树”的可笑复可悲的结局，此正暗合老子《道德经·四十章》所谓“甚爱必大费，多藏必厚亡”之理；和峤家的“好李”无论多好吃，也只能是属于和峤自己的，王济无论多么喜欢吃，也不能占为己有，王济已经吃了和峤给的“数十”个“好李”，本应遵循“美味不可多食”、“便宜不宜再往”的饮食与交际知道，可是却反其道而行之，不但不对和峤送“好李”而致谢，反而率狐朋狗友闯李园、吃好李、砍李树，贪得无厌，损人而不利己，正合老子《道德经·四十六章》所谓“罪莫大于可欲，祸莫大于不知足，咎莫憯于欲得”之理。和峤虽然“性至俭”，对自家李树所产的“好李”就连小舅子王济都吝啬得只给“数十”个，自以为可以保护“好李”而不受损失，结果却好心遇到驴肝肺，被飞扬跋扈的无赖小舅子王济及一帮少年弄得“好李”被吃掉，李树被砍断，和峤对自家“好李”的吝啬手段及其最后结果，正违背了老子《道德经·五十四章》所谓“善建者不拔，善抱者不脱”之持盈保泰之道。和峤“性至俭”的为人处世品性，看似符合了老子《道德经·五十九章》所主张的“治人事天，莫若啬”的处事原则，实际上不过是仅得其皮毛而已，反倒充分印证了老子《道德经·六十四章》所谓“为者败之，执者失之”的“执者失之”与老子《道德经·七十七章》所谓“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的道理所在；和峤对待“好李”的自私行为与王济对“好李”的肆行，二人都违背了老子《道德经·六十四章》所谓“圣人欲不欲，不贵难得之货”的修身养性之道。

读《世说新语》此则，令人不禁联想到当今中国社会类似诸事，譬如婚嫁消费，竞尚奢侈，日趋日盛。其实豪华满眼，不过一瞬虚名，无论如何铺张排场，并无实际。清代金缨《格言联璧·齐家》中曾说“婚姻几见斗奢华，金屋银屏众口夸。转眼十年人事变，妆奁贱卖与人家”，说的就是像和峤这样奢极必贫穷、俭极必破财的人和事及行状。

东汉桓谭在《桓子新论》中曾云：“若夫小说家合丛残小语，近取譬论，以作短书，治身理家，有可观之辞。”现代大文豪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中评价《世说新语》是“若为赏心而作”，“然要为远实用而近娱乐”，日本学者菅原长亲认为“《世说》之书，玄旨高简，机锋俊拔，寄无穷之意于词组，包不尽之味于数句。”高僧竺常禅师评论《世说新语》“片言以核理，只词以状事，体简而意渊，语微而旨远”，这些论断，在《世说新语》此则中都得到了形象而鲜明的印证。可以说，《世说新语》的作者就是在这不露声色的极度冷静叙述中，以高超的形象塑造，以喜剧般的艺术表现效果达到了“为远实用而近娱乐”的“寓教于乐”的目的。

2　王戎俭吝，其从子^①婚，与一单衣，后更责^②之。

①从子：堂侄。②责：索要。

王戎非常吝啬，他的侄子结婚，只送了一件单衣服，后来又要了回去。

《论语·述而》中说：“奢则不孙，俭则固。与其不孙也，宁固。”勤俭节约固不失为一种美德，然则过分节俭，则近吝啬，不仅自家生活无趣，而且令人觉得不近人情，有时甚至会显示出某种畸形或者病态。治家之于金钱财物，北齐学者颜之推在《颜氏家训》主张“可俭而不可吝啬已。俭者，省约为礼之谓也；吝者，穷急不恤之谓也。今有奢则施，俭则吝，如能施而不奢，俭而不吝，可矣。”明代洪应明在《菜根谭》中说：“俭，美德也；过则为悭吝，为鄙啬，反伤雅道。”据此而论王戎所为，失礼不恤，悭吝鄙啬，大伤雅道，早已和节俭的美德背道而驰，只能算是一个货真价实的悭吝鄙啬之徒与反复无常、出尔反尔的卑鄙小人。

3　司徒王戎既贵且富，区宅、僮牧^①，膏田^②水碓^③之属，洛下^④无比。契疏^⑤鞅掌^⑥，每与夫人烛下散筹^⑦算计。

①僮牧：奴仆婢女之类。②膏田：肥沃的良田。③水碓：利用水车带动的舂米设备。④洛下：洛阳。⑤契疏：契券账簿之类。⑥鞅掌：繁杂；繁多。⑦散筹：摆开计算工具。

司徒王戎地位显贵，家财富足，房屋、奴仆、良田、水碓之类的产业，在洛阳没有人能够和他相比。他拥有的券契账簿繁多，常常和妻子一起在烛光下摆开筹码来计算。

晋代葛洪在其《抱朴子·内篇·极言》中说：“有尽之物，不能给无已之耗；江河之流，不能盈无底之器也。”虽说积财犹如针挑土，败家好比浪淘沙，但是国人历来崇仰的是仗义疏财的豪侠，贬斥的是一毛不拔的守财奴，痛恨的是为富不仁的吝啬鬼。

4　王戎有好李，卖之，恐人得其种，恒^①钻其核。

王戎家里有良种李子，卖李子的时候，他怕人得到里面的好种子，总是先把李子的果核钻烂。

猫教老虎各种捕食本领，却不教老虎爬树而为自己留一手的寓言，尽管家喻户晓，妇孺皆知，但现实生活中教会徒弟、饿死师傅的事仍然是层出不穷，不绝于缕，只是如王戎售李钻核这种断子绝孙的极端自私的知识产权保护行为世所罕见罢了。世人凡事皆要“留一手”的自私心理，恰如鲁迅所说的那个隐藏在众人“皮袍下的小”一样，刻写在人性基因的DNA中，无法剔除，时隐时现，间或变异。

5　王戎女适裴

，贷钱数万。女归，戎色不说^①，女遽^②还钱，乃释然。

①说：通“悦”。②遽：急忙。

王戎的女儿嫁给裴

，曾经向王戎借了几万钱。女儿回到娘家，王戎的脸色很不高兴。女儿赶紧把钱还给了他，王戎这才有了笑脸。

亲兄弟，明算账；好借好还，再借不难，此古人人财交往之要义，王戎父女不过是践行此则而已。以《世说新语·俭啬》中所叙之王戎诸事，参以《世说新语·德行第一》之第21则所载之“王戎父浑，有令名，官至凉州刺史。浑薨，所历九郡义故，怀其德惠，相率致赙数百万，戎悉不受”，以此综合而论王戎对于金钱财富的理念与行为，王戎的言行虽说绝对可以称得上是对《孟子·万章上》中所说的“一介不以予人，一介不以取诸人”绝佳体现，但这其中所蕴含的持家苦衷，则恐怕非常人俗妇所能理解。好在明末清初为抗清而死的温璜的母亲陆氏在其所撰的《温氏母训》中所说的一段话，当可为《世说新语》此则中王戎的行为作一最佳的注解：“世间轻财好施之子，每到骨肉，反多恚吝。其说有二：他人蒙惠，一丝一粒，连声叫感；至亲视为固然之事，一不堪也。他人至再三，便难启口；至亲引为久常之例，二不堪也。他到此处，正如哑子吃黄连，说苦不得。或兄弟而父母高堂，或叔侄而翁姑尚在，一团情分，利斧难断。稍有念头防其干涉，杜其借贷，将必牢拴门户，狠作声气，把天生一副恻怛心肠盖藏殆尽。”因此，温母陆氏在《温氏母训》中对“世间何者最乐”的回答是：“不放债、不欠债的人家，不大丰、不大歉的年时，不奢华、不盗贼的地方，此最难得。”当下时闻某些中彩票巨奖者领奖而乔装打扮、拿钱后便隐姓埋名或远走他乡的人与事及做法，虽有保财藏富的名目，但其真实心理恐怕正如上所述。当然，中国人崇尚的是轻财好施，推崇的是乐善好施，但凡事皆须有度，过犹不及，像王戎这样虽然家财万贯，但为人却极端吝啬，属于“为富而不仁”，其在当时与后世被人所诟病，也正在于此，因为就财富多寡与仗义疏财而论，王戎终归算得上一个十足的吝啬鬼，不愧为一毛不拔的铁公鸡，实足一个亘古难觅的守财奴。

6　卫江州^①在寻阳，有知旧人投之，都不料理^②，惟饷“王不留行^③”一斤，此人得饷，便命驾。李弘范^④闻之，曰：“家舅刻薄，乃复驱使草木。”

①卫江州：卫展，字道舒，河东安邑人。仕至鹰扬将军、江州刺史。②料理：招待；照顾。③王不留行：药草名。④李弘范：李轨，字弘范，江夏人。仕至尚书郎。

江州刺史卫展在寻阳时，有老朋友前来投靠他，他根本不招待，只是送了一斤名叫“王不留行”的中草药给他，暗示朋友离开。朋友得到馈赠的礼物，就起身回家了。李轨（字弘范）听到了这件事，说：“我的舅父太刻薄，竟然驱遣起草木来逐客了。”

清代金缨《格言联璧·悖凶》中说：“俭于居身，而裕于待物；薄于取利，而谨于盖藏，此处富之道也。”《论语·学而》所说的“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此亦妇孺皆知的待客之道。然而卫道舒用“王不留行”这味中草药来招待投奔他的老朋友，如此待客未免显得刻薄至极。倘若世上没有“王不留行”这味中草药，还真不知道卫道舒这个吝啬鬼该如何打发老朋友。倒是清代朱用纯在其《朱子家训》中所说的“自奉必须俭约，宴客切勿留恋”的自家生活与待客之道，值得我们深思践行。

7　王丞相俭节，帐下甘果盈溢不散^①。涉春烂败，都督白之，公令舍去，曰：“慎不可令大郎^②知。”

①散：分发。②大郎：王悦，字长豫，王导长子。

丞相王导本性非常节俭，幕府中的美味水果堆得满满的，却不分发给别人吃。到了春天，水果都腐烂坏了，幕府中的领兵卫队长向王导禀报并请示怎么办，王导叫他扔掉，吩咐说：“千万不要让我大儿子王悦知道。”

三国时期魏国的王昶在其《家诫》中，曾谈及治家奢俭不慎而致的祸患。他说治家如果“积而好奢，则有骄上之罪，大者破家，小者辱身”，极言奢之患；治家如果一味求富，“积而不能散，则有鄙吝之累。”王导此为，恰恰印证了老子所说的“甚爱必大费，多藏必厚亡”的道理，即过分吝啬一定招致大大的破费，丰厚的贮藏必定会有严重的损失。

8　苏峻之乱，庾太尉南奔见陶公。陶公雅相赏重。陶性俭吝。及食，啖薤，庾因留白^①。陶问：“用此何为？”庾云：“故可种。”于是大叹庾非惟风流，兼有治实。

苏峻作乱的时候，太尉庾亮南逃去拜见陶侃，陶侃本来想杀庾亮使苏峻退兵，但一见到庾亮的风度仪表，陶侃就非常赏识和器重他。陶侃生性节俭吝啬，到吃饭的时候，招待庾亮吃的是薤头，庾亮顺便把薤头的根留下。陶侃问：“用这个干什么？”庾亮说：“还可以种。”陶侃于是更加赞叹庾亮，认为他不仅儒雅风流，气度超凡脱俗，同时还有治国的实际才能。

“奢者狼藉俭者安，一凶一吉在眼前”，白居易《草茫茫》中的这两句名句，言简意赅地道出了奢俭与否与凶吉之间的因果关系。《晏子春秋·内篇问下》中说：“啬者，君子之道；吝爱者，小人之行也。”意思是说节俭是君子的品德，吝啬则是小人的行为。人之常情从来是由俭入奢易，而由奢入俭难。《温国文正公文集》所载北宋司马光在写给儿子司马康的家书中，司马光再三告诫儿子司马康要把“以俭为美德”的古风传给后代子孙，并深刻地阐述了“以俭为美德”的道理：“有德者皆由俭来也。夫俭则寡欲。君子寡欲则不役于物，可以直道而行；小人寡欲则能谨身节用，远罪丰家。侈则多欲。君子多欲则贪慕富贵，枉道，速祸；小人多欲则多求，妄用，丧身，败家。”“性俭吝”的陶侃之所以“大叹庾非惟风流，兼有治实”，正是缘于对庾亮“啖薤”“留白”以为“可种”的识材治物理事为政的才能的赏识。庾亮败而不馁，安贫宁志，砺节乐道，居安思危，自是“嚼得菜根香，百事可做成”的大丈夫的风流行为，其圭旨正如明代大诗人于谦《祈雨蔬食》诗所云：“黄齑百瓮皆前定，助我平生铁石肠。”

9　郗公大聚敛，有钱千万，嘉宾意甚不同。常朝旦问讯，郗家法：子弟不坐。因倚语^①移时，遂及财货事。郗公曰：“汝正当^②欲得吾钱耳！”乃开库一日，令任意用。郗公始正谓^③损数百万许，嘉宾遂一日乞与^④亲友、周旋^⑤略尽。郗公闻之，惊怪不能已已。

①倚语：站着说话。②正当：只不过。③正谓：只以为。④乞与：给予。⑤周旋：相互交往者。

郗愔大肆搜刮钱财，家中有钱几千万。他的儿子郗超（字嘉宾）非常不赞同他这样做。有一天早晨郗超来向父母请安，按照稀氏的家规，子弟问安不能坐着，郗超就站着交谈了好一段时间，最后谈到钱财的事情。郗愔说：“你只是想要得到我的钱罢了！”就把钱库打开了一天，叫他随意取用。郗愔原先以为只会损失几百万钱，没有想到郗超竟在一天之内把他积聚的钱财都送给了亲戚朋友和有交往的人。郗愔知道了这件事后，震惊怪异得不得了。

郗超是东晋开国功臣郗鉴的孙子，郗愔的儿子。《晋书·郗超传》中说郗超“卓荦不羁，有旷世之度，交游士林，每存胜拔，善谈论，义理精微。”按理来说，有郗超这样一个出类拔萃的儿子，郗愔应该引以为荣才是，郗愔与郗超的父子关系也应该是父慈子孝、父忠臣而子尽孝才是，其实则不然。常言虽说“有其父必有其子”，但这话用到郗愔和郗鉴这对均在史书留名的父子身上，却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郗超和他的父亲郗愔完全就像一对天敌，是截然相反的两种完全不同类型的人。同为东晋臣子，郗愔虽忠心耿耿于东晋王室，却无参政为官之心，后来干脆称病离职，隐居山林，郗超却同一代枭雄桓温结为死党，死心塌地地担任桓温的高级幕府近20年，若不是意欲代晋称帝的桓温死得早，身为桓温铁杆死党的郗愔几乎成为东晋王室的乱臣、郗氏家族的贼子；在为人行事上，郗愔为人愚忠而糊涂怯弱，郗超却精明强练而深不可测；同样是信仰宗教，郗愔事奉天师道，寄心于道家辟谷养生，专修黄老之术，郗超却笃信释佛；同样是对待金钱财物，郗愔一生喜好聚敛钱财，“有钱千万”，郗超却轻财重施，视钱财如粪土。总之，郗愔与郗超这对虽有百分之百血缘关系的父子却像是遗传基因完全发生了彻底变异一样，在品性与精神等道德伦理层面完全形同陌路，格格不入，可谓是油水不相融，冰火两重天。即以此篇郗氏父子在对待万贯家财的态度和处理方式而论，郗愔苦心多年聚敛的钱财，不料被儿子郗超一日而散施罄尽，让人不禁莞尔之余，尤其令人玩味，令人思索，令人警醒。

尽管郗愔一生“大聚敛，有钱数千万”，但却被儿子郗愔“一日乞与亲友，周旋略尽”，既足证老子《道德经·第四十四章》所谓“甚爱必大费，深藏必厚亡”之理，亦证老子《道德经·第九章》“金玉满堂，莫之能守”之所言非虚。郗愔贪财好敛，而郗氏家族的金钱财货于郗愔恰如老子《道德经·第四十二章》所言，是“物或益之而损”；郗超轻财好施，而郗氏家族的金钱财货于郗超恰如老子《道德经·第四十二章》所言，是“或损之而益”。老子的弟子辛妍在其《文子·符言》中说：“众人皆知利利，而不知病病，唯圣人知病之为利，利之为病，故再实之木其根必伤，多藏之家其后必殃。”据此而论，郗愔是只知金钱财货之“利利”而不知金钱财货之“病病”，反观郗超之所为，其于金钱财货可谓是既“知病之为利”，又知“利之为病”；对于金钱财货，在郗愔固然是“聚敛”而“多藏”，然而金钱财货之宝，何如贤良才俊之宝，郗愔为父贪财好货，郗超为子不忠不孝，正是“再实之木其根必伤，多藏之家其后必殃”的生动写照。人间事，多是月圆则亏，水满则溢，泰极否至，物极必反，因此《吕氏春秋·博志》上说：“全则必缺，极则必反。”《鹖冠子·环流》也说：“物极则反，命曰环流。”据此而言，无论是郗愔的财货聚敛，还是郗超的轻财好施，前者为贪实之大利，后者为求名之大利，都是利名之心太过而不知止，彼此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结果均是事与愿违，辛妍在其《文子·符言》中所说的“夫大利者反为害，天之道也”，即此之谓也。郗愔和郗超之所以像两股道上跑的车，为人行事每每南辕北辙，处处相对相左，父子之间“意甚不同”，貌似恪守“家法”，实则各怀心腹，各怀鬼胎，根由正在上述之论。换言之，不管是郗愔之于郗超，还是郗超之于郗愔，上述方方面面的诸多迥异——郗愔贪敛而郗超好施、郗愔好道而郗超崇佛、郗愔无为出世而郗超有为入世、郗愔弃官归隐而郗超投机钻权、郗愔忠于晋室而郗超追随桓温，凡此种种，在这对父子的心中，说不定早已令对方是结恨生怨，特别是在对待家财方面，郗愔太爱财而郗超太好施，皆不谙老子《道德经·第二十九章》所言“是以圣人去甚、去奢、去泰”之道与《仪礼·聘礼》所言“币厚则伤德，财侈则殄礼”之理，皆背中庸之道而太过无度。后世南宋词人辛弃疾《沁园春》词曾云：“况怨无大小，生于所爱；物无美恶，过则为灾。”这恐怕也是导致郗愔和郗超父子失和、郗愔万贯家财一日而在郗超手中丧失殆尽的最直接的家庭原因了。战国时冯谖客孟尝君，为其散财焚契而得仁义名声。郗超散财豪举颇有冯谖的气概，也似与后世林则徐所谓“夫财者，亿兆养命之源，自当为亿兆惜亡”的财富观相合。然而这些人事不过看似相类，其实不然。郗愔既无功名，又不居官，更不治产业，不过是仗着老爹东晋太尉郗鉴而已，其不知用何手段所聚敛的“数千万”钱被儿子郗超一日散尽，不过是民谚所谓之“倘来之物倘来去”罢了，郗超散财于亲朋好友，表面上似乎有着李白“天生我才必有用，千斤散尽还复来”的慷慨与潇洒，其实在更深层、更隐秘的层面上，郗超一日散尽郗愔“数千万”钱的豪举表象下所掩藏的不可告人的动机则只可为意者会而难与俗人言了。据《晋书·郗超传》载：“（桓）温怀不轨，欲立霸王之基，超为之谋。”如此来看，郗超一日散尽郗愔苦心多年聚敛的“数千万”钱而“乞于亲友，周旋略尽”，不过是为日后和桓温一旦起兵叛晋所早为之断的一步险棋，是对胜负难料的未来的豪赌而已：若叛晋为王，则在桓温一人之下、众人之上的郗超“千金散去还复来”不过举手之劳，不过旦夕而至，何足卦齿，何足挂虑；若败而为寇，不说郗超项上人头不保，恐怕郗氏家族也将祸灭九族，更何谈生不带来、死带不去的金银财货，上了桓温贼船的郗超面对郗愔的万贯家财，保不能保，守不能守，花不能花，而且这一切偏偏更不能和一根筋的老爹郗愔露半句口风，开弓没有回头箭，欲上华山一条路，聪明绝伦、义理精微、善于权谋机变的郗超焉能不明此理。于是，郗超当机立断，干脆来个一不做二不休，抓住守财奴老爸郗愔的一时大方的千载难逢的疏忽，背着父亲郗愔，当着亲朋故交的面上演了一出轻财好施的慈善喜剧，在亲朋古旧获得意外之财而皆大欢喜、只有郗愔一人叫苦连天、后悔不迭的情况下，此刻有谁会在郗愔尴尬的脸上，读出他内心难以诉说的懊悔、无奈与痛苦呢，此刻又有谁会在郗超慷慨的笑容中，体会出他内心那一丝冷笑、那一缕悲哀和那一份狡黠和苦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