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黜免，指降职、罢官。《黜免》是《世说新语》第二十八门，共9则，主要记述官员被黜免的事由和结果，既描写了魏晋时期的官员们被罢官后的抑郁心情和不满言行，也反映了统治者内部的钩心斗角和晋王室衰微的情况。

1　诸葛厷在西朝^①，少有清誉，为王夷甫所重。时论亦以拟王。后为继母族党所谗，诬之为狂逆。将远徙^②，友人王夷甫之徒诣槛车^③与别。厷问：“朝廷何以徙我？”王曰：“言卿狂逆。”厷曰：“逆则应杀，狂何所徙。”

①西朝：西晋。②徙：流放。③槛车：囚车。

诸葛厷在西晋的时候，年纪很轻就有美好的声誉，受到王衍（字夷甫）的推重。当时的舆论也把他和王衍相比。后来诸葛厷被继母的同族亲属诽谤中伤，诬蔑他狂放悖逆。诸葛厷将要流放到边远地区时，他的朋友王衍等人到囚车前和他告别，诸葛厷问：“朝廷为什么流放我？”王衍说：“说你狂放叛逆。”诸葛厷说：“叛逆就该杀头，狂放为什么流放呢？”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北宋之岳飞屈死风波亭，并非作乱叛逆。诸葛厷被继母的族党所谗毁，无辜被诬，自是不服。论逆当杀，却被远徙，诸葛厷虽理直气壮，但人在屋檐下，终是无可奈何。王衍与诸葛厷话别，友情可嘉，但义不敢为，终是让人齿冷。

2　桓公入蜀，至三峡中，部伍中有得猿子^①者。其母缘^②岸哀号，行百余里不去，遂跳上船，至便即绝。破视其腹中，肠皆寸寸断。公闻之怒，命黜其人。

①猿子：小猴子。②缘：沿着。

桓温率领大军进入蜀地，到达三峡地区，军队中有兵士捕获了一只小猿，母猿沿着江岸悲哀地号叫，跟着船走了一百多里都不肯离去，终于跳上了船，到船上就断了气，剖开母猿的肚子一看，肠子都断得一寸一寸的。桓温听到这件事后非常愤怒，下令罢黜了那个逮小猿的兵士。

鸦有反哺之举，羊有跪乳之恩，上天有好生之德。然而作为万物灵长的人类中的某些人和舐犊情深、生死不弃的某些动物们相比，有时候在某些方面的表现反而无情。征西大将军桓温率领大军进入四川征伐蜀国，属下有一个兵士抓到一只小猿猴，如果只是当个稀奇的宠物玩玩儿，倒也无可厚非。可是，失去小猿猴的母猿猴，却因寻子而沿江哀嚎百余里不肯离去，最终竟因肝肠寸断而死，其母子深情令人动容，而抓住小猿猴始终不放的兵士对此却无动于衷，其心地之无情与手段之残忍，令人发指。桓温的军队里有这样残忍而没有人性的兵士，对可怜的相依为命的猿猴母子尚且毫无恻隐之心，若让其怜悯天下百姓苍生，简直是天方夜谭。《孟子·公孙丑上》说，人之所以与禽兽不同，是因为人有懂得仁、义、礼、智、廉、耻之心，而“恻隐之心，仁之端也；善恶之心，义之端也；辞让之心，礼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以此而论桓温军队里抓小猿猴而害母猿猴致死的兵士，其可谓是不仁而无义。作为攻伐征战的军队，诚如《吕氏春秋·决胜》所言：“兵有本干：必义、必智、必勇。”也就是说，军队最重要的是仁义，其缘由也正如《吕氏春秋·荡兵》所说的那样：“兵诚义，以诛暴军而振民苦，民之说也。”《墨子·天志上》则断言说兵“有义则生，无义则死”，讲的都是只有仁义之师才能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受到人民拥戴的道理。桓温军队中有如此不仁不义的兵士，影响开去，势必会使桓温的军队背上禽兽之旅的恶名，不把这样兽性十足、天理难容的兵士开除，势必成为桓温军队里败坏名声的害群之马。因为中国的传统伦理道德文化，讲究的是惜生护生，讲究的是“为鼠常留饭，怜蛾不点灯”，讲究的是“扫地恐伤蝼蚁命，爱惜飞蛾纱罩灯”，讲究的是“一点不忍的念头，是生民生物之根芽，一段不为的气节，是撑地撑天的柱石。”因此，慈悲为怀的正人君子们于一虫一蚁不忍伤残，一丝一缕不容贪冒，如此方可为万物立命，为天地立心。这就是《孟子·梁惠王章句上》所说的对于世间众生，“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坚守无故不杀之戒，多留一物躯命，即多培一日善根，少杀生命，最可养心，最可惜福，最能恩众。古人如此一点仁义的慈爱念头，正是人类不息的生生之机。若无此，则人不过是土木形骸衣冠禽兽而已。清人汪辉祖《学治说赘》中说：“姑息养奸则宽一枉而群枉逞凶，能除暴安良则惩一枉而诸枉敛迹，是即福孽之所由分也。”自古为官猛急多失出之悔，柔慈招疲软之名。由此来看，桓温命黜如此害生兵士，既为整肃军纪，也为表树人伦，更是对《大学》所主张的“见不善而不能退，退而不能远，过也”与“未有上好仁，而下不好义者也；未有好义，其事不终者也”的修身与管理之道的最好实践。

3　殷中军被废，在信安，终日恒书空作字^①。扬州吏民寻义逐之^②，窃视，唯作“咄咄怪事”四字而已。

①书空作字：在空中写字。②寻义逐之：顾念情义而追随。

中军将军殷浩被免去官职以后，住在信安县，一天到晚都在虚空中写字。他在扬州时的部署和百姓顾念情义都跟随着他，偷偷地观察，他只是写了“咄咄怪事”四个字而已。

中军将军殷浩因兵败被废黜，终日书空作字“咄咄怪事”，如果殷浩不是精神遭受刺激而有所变态或失常的话，那么，这“咄咄怪事”四个字，则可看做既是自悔语，又是自恨语，更是自悟语。

4　桓公坐有参军椅^①烝薤，不时解^②；共食者又不助，而椅终不放。举坐皆笑。桓公曰：“同盘尚不相助，况复危难乎？”敕令免官。

①椅：应作“掎”。用筷子夹取。②不时解：一时分解不开。

桓温的宴席上有位参军用筷子夹蒸薤，一下子难以分开，同桌吃饭的人又不帮忙，而他还夹着始终不放。满桌的人都大笑起来。桓温说：“你们同在一个盘子里吃饭，尚且不能够互相帮助，更何况在战场上遇到危急患难生死存亡的情况呢？”因此下令免去了这些人的官职。

《左传·桓公十一年》说：“师克在和，不在众。”《左传·定公五年》则说：“不和，不可以远征。”意思是说军队之所以能够打胜仗，主要原因在于军队内部将士团结和睦，同心同德，同仇敌忾，而不在于兵力多。如果军队内部将士之间不团结和睦，那么这样的军队就不可以去征战。桓温的军宴上有参军夹菜而不能夹上来，同桌的官员不仅都袖手旁观，而且以此取乐嘲笑，如此个人间的生活细节，亦足以决定军队的胜败。一箸之劳尚且不能举手相助，存亡之际焉能生死相托与相救，将领如此钩心斗角，岂能号令三军将士。战国后期的黄石公在其《三略·中略》中说：“夫统军持势者，将也；制胜破敌者，众也。故乱将不可使保军，乖众不可使伐人。”意思是说统领军队控制局势的是将帅，战胜故人夺取胜利的是士众，所以治军无方的将领不能让他统帅军队，离心离德的军队不能用来攻伐敌人。南北朝梁·刘勰《刘子·兵术》中说：“王者之兵，修正道而服人”，“夫将者，国之安危，良之性命，不可不重。”意思是说称王天下的军队，是培养正直的品行使人顺服，而军队中的将领，关系到国家的安危和百姓的劳逸生死，不可不予以重视。据此而论，征西大将军桓温宴席上的参军与其他众将，正属于“乱将”与“乖众”之类，都难以“修正道而服人”，因此，征西大将军桓温也正是从军中统帅的角度出发，洞幽识微，观小识大，充分认识到了参与此次军宴的军官们“同盘尚不相助，况复危难乎？”毅然下令黜免这些将领的官职，既是杀一儆百之举，也是桓温识人善断的风格体现，更是对《六韬·龙韬·论将》所提出的“兵者国之大事，存亡之道，命在于将，将者国之辅，先王之所重也，故置将不可不察”之主张的英明实践，是对“慈不掌兵”的最好说明。

5　殷中军废后，恨简文曰：“上人著百尺楼上，儋^①梯将去。”

①儋：“担”的古体字，犹扛。

中军将军殷浩罢官以后，怨恨简文帝司马昱说：“把人送上百尺高楼，却扛起梯子走了。”

殷浩不思己过，反恨废黜其官职的晋简文帝，既富有奇思妙想，又令人匪夷所思地认为晋简文帝是一个“让他上到百尺高的楼上，再把梯子扛走”即过河拆桥的无耻小人。晋简文帝这位如此釜底抽薪、落井下石的主子，想要服众恐怕是不可能的。殷浩如此评价晋简文帝如果不是狂妄至极，倒也率真得可爱，愚蠢得聪明。

6　邓竟陵^①免官后赴山陵^②，过见大司马桓公，公问之曰：“卿何以更瘦？”邓曰：“有愧于叔达^③，不能不恨于破甑！”

①邓竟陵：邓遐，字应玄，陈郡人。官至竟陵太守。②山陵：本指帝王陵墓，此指（简文帝）葬礼。③叔达：孟敏，字叔达，巨鹿人。曾担瓦甑到集市去卖，担堕地甑坏，不顾而去。

竟陵太守邓遐罢官后前去参加晋简文帝司马昱的葬礼，又顺便拜见大司马桓温。桓温问他：“你为什么消瘦了？”邓遐说：“我在孟敏（字叔达）面前心中有愧，不能做到像他那样虽然打破了饭甑却一点儿也不感到遗憾。”

刘孝标注《世说新语》此则注下引《郭林宗别传》说：“巨鹿孟敏，字叔达，敦朴质直。客居太原，杂处凡俗，未有所名。尝至市贸甑，荷儋堕地，坏之，径去不顾。适遇林宗，见而异之，因问曰：‘坏甑可惜，何以不顾？’答曰：‘甑既已破，视之何益？’林宗赏其介決，因此知其德性，谓必美士，劝令读书。游学十年，遂知名，三府并辟，不就。东夏以为美贤。”邓遐借“叔达破甑”之典，意在含蓄地表明邓遐不能忘情晋简文帝之恩，而暗讽桓温之无义寡情，其胸中真性，一览无遗，可爱可敬。

7　桓宣武既废太宰父子，仍上表曰：“应割近情，以存远计。若除太宰父子，可无后忧。”简文手答表曰：“所不忍言，况过于言？”宣武又重表，辞转^①苦切。简文更答曰：“若晋室灵长，明公便宜奉行此诏；如大运^②去矣，请避贤路！”桓公读诏，手战流汗，于此乃止。太宰父子远徙新安。

①转：更加。②大运：气数。

桓温罢免了太宰司马晞父子之后，继续上表给简文帝司马昱说：“您应当割断亲属之情，来保有国家长治久安的大计。如果清除太宰司马晞父子，就可以免除今后的祸患。”简文帝司马昱亲手在表上批示说：“我不忍心你这样说，何况你所做的超过了所说的。”桓温又重新上表，文辞更加急切。简文帝司马昱再次批示说：“如果晋王室国运绵延长久，您就应该遵照这个诏令办理：如果国运已去，就请你允许我给贤能的人让路！”桓温读着诏书，吓得双手发抖，冷汗直流，这才停止了原来要继续迫害司马晞父子的企图。太宰司马晞父子则被流放到边远的新安郡。

桓温挟兵自重，必欲对太宰司马睎父子赶尽杀绝而后快，可谓心狠手辣，做事不留余地；晋简文帝同病相怜，以柔克刚，终令桓温罢手知惧，显示出一代君王以退为进、以死求生的非凡的治将手段。

8　桓玄败后，殷仲文还为大司马咨议，意似二三^①，非复往日。大司马府听^②前有一老槐，甚扶疏^③。殷因月朔^④，与众在听，视槐良久，叹曰：“槐树婆娑，无复生意！”

①意似二三：三心二意。②听：官衙视事之所曰“听事”，简称“听”，即“厅”。③扶疏：枝叶茂盛分披的样子。④月朔：农历月初之日。

桓玄失败以后，殷仲文回到京都任大司马的咨议，似乎三心二意、反复不定，再也不像以前那个样子。大司马府厅前有棵老槐树，枝叶繁盛茂密。殷仲文由于月初和众僚属在大厅中聚会，他久久地注视着老槐树，叹息说：“槐树枝叶四散纷披，再也没有一点恢复生机的希望了。”

差不多和《世说新语》的作者刘义庆同时代的江淹在《别赋》中也以树状己，

说“树犹如此，人何以堪”的无奈。然而枯木逢春犹再发，人生岂无二度春，相较曹孟德“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苏东坡“老夫聊发少年狂”的精神境界而言，殷仲文所言“槐树婆娑，无复生意”的感慨，可谓未老先衰，志气涣散。由此看来，殷仲文的悲剧是自己打败了自己，自己瓦解了自己的斗志。倒是殷仲文以老槐自喻，复以老槐以况晋室，设喻恰切，托物言志。

9　殷仲文既素有名望，自谓必当阿衡^①朝政。忽作东阳太守，意甚不平，及之郡，至富阳，慨然叹曰：“看此山川形势，当复出一孙伯符！”

①阿衡：商代官职，引申为辅佐、辅助。

殷仲文一向既很有名望，又自认为一定会辅佐帝王，主持国政。忽然被调任东阳太守，心中非常不平。当他上任时，经过富阳，感慨地叹息说：“看到这里的山河地理形势，应当出一位像孙权的长兄孙策（字伯符）那样的大人物。”

穷达有命，吉凶由人。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万丈高楼，皆须从平地做起。生活中的某些人，常自恃某种才能，以为某些事非我莫属，大有舍我其谁的豪迈气概。殊不知世事难料，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快意事不过一二而已。失意后，如果随波逐流，任意东西，只能一蹶不振；如果审时度势，卧薪尝胆，与时俱进，或许能东山再起。如何正确对待一时的得意与失意，常常是决定其未来成功与否的关键所在，因为天欲祸人，必先以微福骄之，而天欲福人，则必先以微祸儆之，这也就是孟子所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之风霜节操。因此，人生得意勿喜，也要会受；失意勿愁，必须会救。面对人生的种种磨难与不幸，拂意处要遣得过，清苦日要守得过，非理来要受得过。《世说新语》此则中以“当阿衡朝政”自许的殷仲文却被委以区区东阳太守，真可谓万丈雄心陡然间被兜头浇了一瓢冰水，其“意甚不平”自属人之常情，其怀才不遇之慨自是跃然纸上。然而面对踌躇满志的仕途忽遇如此令人难以承受的生命之轻，殷仲文并没有委靡消沉，而是重振雄风，一览富阳山川形势，顿生自己要成为东阳之孙策的豪情壮志，面对荣辱得失，体现出一种“不能缩头者，且休缩头；可以放手处，便须放手”的达观与“恩里由来生害，故快意时须早回头；败后或反成功，故拂心处莫便放手”的达变。当然，殷仲文最后附逆于桓玄，作乱东晋，此固然是其人生悲剧，但殷仲文处逆不变的执著的追求，还是令人感叹不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