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屏显示专题章节

轻诋，指轻视诋毁。《轻诋》是《世说新语》的第二十六门，共33则，记叙了魏晋士人在言论、文章、行为、本性、胸怀、形貌、声音等多方面对人对己对古对今诸多人与事的轻蔑、不满、批评、指摘、责问、讥讽等，表现了魏晋时期名士们的批判锋芒与高超的批评技艺。

1　王太尉问眉子：“汝叔名士，何以不相推重^①？”眉子曰：“何有名士终日妄语^②？”

①推重：推崇、敬重。②妄语：胡言乱语。

太尉王衍问王玄（字眉子）说：“你的叔父王澄是名士，你为什么不推崇尊敬他？”王玄说：“哪有名士整天胡言乱语的？”

《礼记·哀公问》上说：“君子言不过辞，动不过则。”意思是说品行高尚的人说话要有分寸，行为不能违背一定的法则。因此，高术不可妄用，名士不可妄语，而名实不副的伪君子除外。

2　庾元规语周伯仁：“诸人皆以君方^①乐。”周曰：“何乐？谓乐毅邪？”庾曰：“不尔，乐令耳。”周曰：“何乃刻画无盐^②，以唐突西子^③也。”

①方：比拟。②无盐：钟离春，齐无盐之女，其丑无双。③西子：西施，古代美女。

庾亮（字元规）对周

（字伯仁）说：“大家都把您和乐氏相比。”周

问：“是哪个乐氏？是指战国时的乐毅吗？”庾亮说：“不是他，是尚书令乐广啊。”周

说：“怎么竟然描摹齐国的丑女无盐来冒犯美女西施呢？”

在他人可以刻画无盐，唐突西施，在我则既不能自作多情、故步自封，亦不能妄自菲薄。

3　深公云：“人谓庾元规名士，胸中柴棘^①三斗许。”

①柴棘：柴草荆棘。

竺法深说：“人们评价庾亮（字元规）是名士，可是他心胸狭窄、对人忌刻的品性就像荆棘柴草一样，比三斗还多。

曹子建腹有八斗之才，庾元规胸中三斗柴棘，苏东坡是一肚皮无奈，你、我、他的胸腹中又都是些什么货色呢。夜静人稀，扪心自知。

4　庾公权重，足倾^①王公。庾在石头，王在冶城坐，大风扬尘，王以扇拂尘曰：“元规尘污人！”

庾亮的权势很大，完全压过了王导。庾亮住在石头城，王导在冶城驻守，大风扬起了尘土，王导用扇子轻轻弹去尘土说：“庾亮（元规）的尘土把人弄脏了。”

好事不出门，坏名行千里。因与果并不具备直接的关系。

5　王右军少时涩讷^①。在大将军许，王、庾二公后来，右军便起欲去，大将军留之，曰：“尔家司空、元规，复何所难？”

①涩讷：言语迟滞，不善言谈。

王羲之幼年时很腼腆，言语迟钝，不善言谈。他在大将军王敦那里，看到王导和庾亮（字元规）两人先后来到，王羲之就站起来打算离去。大将军王敦挽留他，说：“是你家的司空王导和庾亮，又有什么难为情的呢？”

人皆有敬畏之心与自知之明，战胜自我才是人生取胜的关键。

6　王丞相轻^①蔡公，曰：“我与安期、千里^②共游洛水边，何处闻有蔡充儿^③？”

①轻：轻视。②安期、千里：王承，字安期；阮瞻，字千里。③蔡充儿：《晋书·蔡谟传》：“谟父克。”应是形近之误。

丞相王导看不起蔡克的儿子蔡谟，说：“我和王承（字安期），阮瞻（字千里）一起到洛水之滨游览时，哪里听说过蔡克的儿子。”

文人相轻，千古通病，其害近在己身，远及后代。

7　褚太傅初渡江，尝入东，至金昌亭^①，吴中豪右燕集亭中。褚公虽素有重名，于时造次^②不相识别。敕左右多与茗汁，少著粽^③，汁尽辄益，使终不得食。褚公饮讫，徐举手共语云：“褚季野。”于是四坐惊散，无不狼狈。

①金昌亭：驿亭名，在苏州西阊门。②造次：急遽；仓促。③粽：佐茶的蜜饯。

太傅褚裒（字季野）刚到江南，曾经进入吴郡，到达金昌亭，吴郡的豪门大族正在亭中聚会宴饮。褚裒虽然一向有很高的名望，但是当时在匆忙中没有人认出他。那些人只吩咐随从多给他茶水，摆上少量蜜饯，茶喝完了就再倒上，让他始终吃不上东西。褚裒喝完了茶，慢慢举起手来说：“我是褚裒。”于是在座的人全都惊惶散走，个个狼狈不堪。

有眼无珠与目不识丁者大有人在。然而巧妙地推销自己以摆脱人生尴尬的境地，毛遂自荐、舍我其谁的气概，总是要留存心中的。

8　王右军在南，丞相与书，每叹子侄不令^①，云：“虎豚^②、虎犊^③，还其所如。”

①令：出色。②豚：小猪。③犊：小牛。

右军将军王羲之在南方，丞相王导给他写信，常常叹息子侄辈才能平常，说：“王彬的两个儿子王彭之（小字虎豚）和王彪之（小字虎犊），正如各自的小名一样。”

文如其人，名如其人，也算识人术之一法。

9　褚太傅南下，孙长乐于船中视之。言次^①及刘真长死，孙流涕，因讽咏曰：“人之云亡，邦国殄瘁^②。”褚大怒，曰：“真长平生，何尝相比数^③，而卿今日作此面向人！”孙回泣向褚曰：“卿当念^④我！”时咸笑其才而性鄙。

①言次：言谈间。②人之云亡，邦国殄瘁：语出《诗·大雅·瞻卬》。郑玄笺：“贤人皆言奔亡，则天下邦国将尽困病。”③比数：看重。④念：怜悯。

太傅褚裒（字季野）乘船到南方去，长乐侯孙绰到船上看望他。言谈之间，说到刘惔（字真长）已去世，孙绰于是流着眼泪吟诵道：“人之云亡，邦国殄瘁。”褚裒听了非常生气地说：“刘惔生前哪曾重视你，而你今天竟然对着我装出这副面孔。”孙绰收住眼泪对褚裒说：“您应该谅解我。”当时人们都笑话孙绰这个人虽然有才华，但本质虚伪卑鄙。

国贤才子贵，儒为席上珍。长乐侯孙绰在太傅褚裒面前说国内好人都走了，因此国家将面临危险，这无异于当着和尚面来骂秃贼，讽刺太傅褚裒无才无德无能。原因在于《国语·晋语七》曾谓“国家将败，必用奸人”，这无疑是指太傅褚裒是奸。在这种情形下，褚裒大怒也是必然的。可悲的是，在遭到太傅褚裒的斥骂后，孙绰竟然贪生怕死地流着眼泪向褚裒谢罪求情，一副奴颜婢膝、苟延残喘的可怜相，全无《吕氏春秋·士节》上所推崇的“当理不避其难，视死如归”的士人气节。

10　谢镇西书与殷扬州，为真长求会稽，殷答曰：“真长标同伐异，侠^①之大者。常谓使君降阶^②为甚，乃复为之驱驰^③邪？”

①侠：通“狭”。②降阶：降低身份，以礼相待。③驱弛：奔走效力。

镇西将军谢尚写信给扬州刺史殷浩，为刘惔（字真长）谋求主管会稽的职务。殷浩回答说：“刘惔颂扬同道，攻击异己，是个心胸狭窄的大角色。我常常说你对刘惔已经足够以礼相待以至于谦卑，怎么竟又替他奔走效力呢？”

口是惹祸门，舌是斩身刀，处世戒多言，都是说言多必失。刘惔专擅弄权，党同伐异，在官场上经常说州郡长官降职有点过分，全不知官场明升暗降、明降暗升，似贬实褒、似褒实贬的官场运作玄机，无意中为自己未来的官场仕途布下陷阱。因此，当镇西将军谢尚为刘惔谋求会稽的官职而向扬州刺史殷浩写信时，遭到殷浩的拒绝自然而然也是情理中的事。可知官场上不矜细行，终累大德，小心谨慎、三思而言而行才是立命升迁的根本要义。

11　桓公入洛^①，过淮、泗，践北境，与诸僚属登平乘楼^②，眺瞩中原，慨然曰：“遂使神州陆沈^③，百年丘墟，王夷甫诸人，不得不任其责！”袁虎率尔^④对曰：“运自有废兴，岂必诸人之过？”桓公凛然作色，顾谓四坐曰：“诸君颇闻刘景升不？有大牛重千斤，啖刍豆十倍于常牛，负重致远，曾不若一羸牸^⑤。魏武入荆州，烹以飨士卒，于时莫不称快。”意以况^⑥袁。四坐既骇，袁亦失色。

①入洛：永和十二年，桓温率军北伐，进入洛阳。②平乘楼：大船的楼台。③沈：通“沉”。④率尔：贸然；轻率。⑤羸牸：瘦弱的母牛。⑥况：比方；比拟。

晋穆帝司马聃永和十二年（356年），桓温率军北伐，击败姚襄后开始进逼洛阳，大军渡过淮水、泗水，踏上北方的土地，桓温和下属官员们登上大船的楼台，遥望中原地区，感慨地说：“终于使北方国土沦陷，成为百年以来废墟，王衍（字夷甫）等清谈误国之人不能不承担这个责任。”袁虎轻率地回答说：“国家的命运本来就有兴有衰，难道一定是他们诸人的过错？”桓温愤然变色，环顾四座的人说：“诸位多少都听说过东汉末年担任荆州刺史的刘景升这个人吧？他有一头千金重的大牛，吃的草料豆料比一般牛多十倍，可是让它驮着重物走远路，简直连一头瘦弱的母牛都不如。魏武帝曹操攻入荆州就把这头牛给宰了，煮了牛肉来犒劳士兵。当时没有一个人不叫好的。”桓温的本意以此来比喻袁虎。满座的人都感到万分惊骇，袁虎也被吓得大惊失色。

自古下属冒犯上司，不论出于何种原因，其结局常常是悲剧性的，而其表现很多时候就是因下属看不懂上司的脸色，猜不透上司的真正心思，而目中无人、自以为是地在关键时刻说错了话，一言不慎，招致杀身之祸。这种下属对上司无论是在语言上，还是在行动上均属对上司“撄其锋而逆其麟”的有意或无意的冒犯，若在从善如流、心胸开阔的上司身上，可能不过是小事一桩，根本不值得什么大惊小怪，而在心胸狭隘、报复心极强的上司眼里，下属的逆麟之言语行为，无疑是对自己善恶和权力的公然挑衅，下属必将遭到空前惨烈的极端报复。观桓温对袁虎轻率言语的反应，即可明证逆麟的代价几何。

12　袁虎、伏滔同在桓公府，桓公每游燕，辄命袁、伏。袁甚耻之，恒^①叹曰：“公之厚意，未足以荣国士，与伏滔比肩，亦何辱如之？”

袁虎和伏滔一起在桓温的大司马府中任职，桓温每逢游乐宴饮，都要叫袁虎和伏滔相陪。袁虎为此感到十分羞耻，常常叹息说：“桓公的深情厚谊，并不能使国家的优秀人才感到荣耀，而把我和伏滔同等对待，还有什么比这更让我感到羞辱呢？”

志同方能道合。《战国策·齐策》上说：“鸟同翼者而聚居，兽同足者而俱行。”桓温每次出外游玩，尽管总是召唤袁虎和伏滔，实际上三人之间不过是貌亲而情疏，行同而趣异。《荀子·法行篇》中说：“同游而不见爱者，吾必不仁也。交而不见敬者，吾必不长也。”以此之言反观袁虎、伏滔与桓温之间的关系，桓温不仁，伏滔不长，袁虎不智，而袁虎感而后言，自是不利于团结同事与敬重上司，亦属出言不逊、轻言人事。

13　高柔在东^①，甚为谢仁祖所重。既出，不为王、刘所知。仁祖曰：“近见高柔，大自敷奏^②，然未有所得。”真长云：“故不可在偏地居，轻在角

^③中，为人作议论。”高柔闻之，云：“我就伊^④无所求。”人有向真长学此言者，真长曰：“我实亦无可与伊者。”然游燕犹与诸人书：“可要^⑤安固。”安固者，高柔也。

①东：京都东部。②敷奏：向君主陈述进奏。语出《尚书·舜典》：“敷奏以言”。③角

：角落。④伊：彼；他。⑤要：通“邀”。

司空参军高柔的家乡乐安县和他的任职所在地安固县都位于京都建康的东部，当时他深受谢尚（字仁祖）的敬重。到了京都建康以后，高柔却不被王濛、刘惔（字真长）赏识。谢尚说：“近来看见高柔极力自陈上奏，然而没有什么效果。”刘惔说：“所以不可以在边远偏僻的地方居住，随便住在一个角落里，被人当做谈论的对象。”高柔听说这些以后，说：“我投靠他并不图什么。”有人把高柔的话照样说给刘惔听，刘惔说：“我实在也没有什么东西可以给他。”然而游乐宴饮的时候，刘惔还是给大家写信说：“可以邀请安固。”安固就是高柔。

言语谈论总因为说得不好才说得多，若皆为上智之人，则决不须多说一言一语。谢尚说高柔没有见识，是恨铁不成钢的激切之语，本于对高柔的全面认识与深刻理解；刘真长顺坡下驴，说高柔是孤陋寡闻，不过是一己偏见与私见，全无公心正论所言。然而无论高柔还是刘真长，皆是听信他人言语而妄作评论，并无直接接触，双方只以道听途说之语而信口雌黄，未免不够明智。传货方少，传话则多，听言不辨，势必会节外生枝，产生嫌隙，进而影响正常的人际关系。据此而观高柔如此境遇，世人当对洪应明《菜根谭》所谓“十语九中未必称奇，一语不中，则愆尤骈集；十谋九成未必归功，一谋不成，则訾议丛兴。君子所以守默毋躁、宁拙无巧”之理，深加体味才是。

14　刘尹、江虨、王叔虎、孙兴公同坐，江、王有相轻色。虨以手歙^①叔虎云：“酷吏！”词色甚强。刘尹顾谓：“此是瞋邪？非特^②是丑言声，拙视瞻^③。”

①歙：捉；抓。②非特：不仅。③视瞻：神色。

丹阳尹刘惔、江虨、王叔虎、孙兴公四个人坐在一起，江虨和王叔虎表现出互相轻视的神色。江虨抓住王叔虎威胁说：“残暴狠毒的官吏！”江虨言辞神色非常强横。刘惔回头看着他说：“这是生气吗？不仅说话说得难听，连脸色也非常难看。”

刘惔一语双关，既明嘲江虨语言粗俗，又暗讽王叔虎眼光拙劣，指桑骂槐的功夫真是了得。

15　孙绰作《列仙·商丘子赞》曰：“所牧^①何物？殆非真猪。倘遇风云，为我龙摅^②。”时人多以为能。王蓝田语人云：“近见孙家儿作文，道‘何物真猪’也。”

①牧：放养。②摅：腾跃。

孙绰作《列仙传·商丘子赞》说：“所放牧的是什么东西？大概不是一头真猪。倘若遇到际风云变幻，飞龙将助我青云直上。”当时的人们大多认为孙绰很有才能。蓝田侯王述告诉人说：“进来看见孙家小儿写文章，说‘什么是真正的猪’。”

不学无术的王蓝田讽刺起孙绰来倒是显得别具一番断章取义的真功夫。可见凡一物自然有一物之妙用，就算真小人也有一定的可取之处。

16　桓公欲迁都，以张拓定^①之业。孙长乐上表谏此议，甚有理。桓见表心服，而忿其为异。令人致意孙云：“君何不寻《遂初赋》^②，而强知人家国事？”

①拓定：拓展疆域，安邦定国。②《遂初赋》：孙绰所作，自陈知止知足之意。

东晋穆帝司马聃永和十二年（356年）桓温率军北伐并攻入洛阳，于是想将京都从建康迁回洛阳，来发展开拓疆土、安定国家的事业。长乐侯孙绰上表劝阻，这篇奏文表述得很有道理。桓温看了虽然也很心服，可是却恨他竟敢持异议，就派人向孙绰表明自己的看法说：“你为什么不去重温自己那知足无为、不务名利而归隐山林的《遂初赋》，却竭力去干预别人的政事？”

孙绰所作《遂初赋》，自陈知止知足，不务名利，可是却对桓温打算迁都之事据理力争，桓温无奈之下只好以孙绰言行的自相矛盾来嘲讽。

17　孙长乐兄弟就谢公宿，言至款杂^①。刘夫人在壁后听之，具闻其语。谢公明日还，问昨客何似^②，刘对曰：“亡兄门，未有如此宾客！”谢深有愧色。

①款杂：空洞而杂乱。②何似：如何；怎么样。

长乐侯孙绰和他的哥哥孙统到谢安家住宿，言谈非常空洞杂乱。谢安的妻子刘夫人在隔壁后面全部听清了他们的谈话。谢安第二天回到内室，问昨晚来的客人怎么样。刘夫人回答说：“我死去的哥哥刘惔的家里，从来没有这样的宾客。”谢安深深地表露出羞愧的脸色。

人以群分，物以类聚，观其所交，可知其人。谢安的妻子刘夫人以亡兄刘惔绝不结交类似孙绰兄弟这样“言至款杂”的人，一来表现自家兄弟刘惔的清高才情，另一方面也是暗讽谢安的平庸与交友的不慎。

18　简文与许玄度共语，许云：“举君亲^①以为难。”简文便不复答，许去后而言曰：“玄度故可不至于此！”

①举君亲：在君主和亲人间作选择。

简文帝司马昱和许珣（字玄度）在一起交谈，许珣说：“在君主和父母面前，是选择侍奉君主尽忠，还是选择侍奉父母尽孝，我认为很难做出。”简文帝司马昱听了就不再回答。等到许珣离开以后，简文帝司马昱才说：“许珣本来可以不至于说这种话。”

自古伴君如伴虎。许珣偏偏不识眼色地在晋简文帝面前谈论什么“侍奉君主还是侍奉父母太难选择”的话题，明摆着是当着和尚骂秃驴，无意间让晋简文帝多少显得有点儿尴尬难堪。因为在以孝治天下的封建社会，就个体而言势必首选侍奉双亲；而就君臣而言，则臣必尽忠于君，这样势必要别双亲而侍君主，所谓“忠孝不能两全”，许珣偏偏让晋简文帝来回答这个二律悖反的难题，许珣不识时务，也算是蠢到家了。

19　谢万寿春败后，还，书与王右军云：“惭负宿顾^①。”右军推书曰：“此禹、汤之戒^②。”

①宿顾：以往的关切。②禹汤之戒：圣主明君自责罪己。

谢万率军北伐而在寿春大败以后，回来给右军将军王羲之回信说：“我非常惭愧，辜负了你以往对我的关怀照顾。”王羲之把信推到一边，说：“这是夏禹、商汤自责罪己的话。”

《春秋传》上说：“禹、汤罪己，其兴也勃焉。”意思是说夏禹、商汤是圣德明君，其所以能够自我惩戒，乃是为了使家国事业能够得以更加兴盛。谢万违背军律而导致寿春之败，尽管向右军将军王羲之写信表示自责与辜负厚望，但终究是大错铸成，败局已定，无济于事。王羲之看在谢安的面子，只好借“禹汤之戒”正话反说，反讽谢万毫无自责之意，之所以这样做，不过是故作姿态而已，是以轻诋谢万。

20　蔡伯喈睹睐笛椽^①，孙兴公听妓，振且摆折^②。王右军闻，大嗔曰：“三祖寿^③乐器，虺^④瓦吊^⑤孙家儿打折。”

①笛椽：疑当做“椽笛”。②振且摆折：敲打且折断。③三祖寿：相传三代之久。④虺：摔；打。⑤瓦吊：陶制纺锤。

蔡邕（字伯喈）避难江南，在会稽高迁亭观察客房的竹椽子，做成了音色美妙的竹笛。孙绰（字兴公）听歌女吹奏，他自己又敲又打地把竹笛给弄断了。右军将军王羲之听到这件事后，非常生气地说：“祖上几代保存下来的乐器，竟然像摔瓦吊一样让孙家的败家子把它弄断了。”

蔡邕所制竹笛乃三代传家宝，不料一朝毁于孙绰得意忘形之手，王羲之愤怒之语，无异于说孙绰不过崽卖爷田心不痛的败家子而已。

21　王中郎与林公绝不相得。王谓林公诡辩，林公道王云：“著腻颜帢^①，绤布^②单衣，挟《左传》，逐郑康成^③车后，问是何物尘垢囊！”

①颜帢：三国时的一种布便帽，据说由曹操所创。②绤布：粗葛布。③郑康成：郑玄，字康成，东汉经学家。

北中郎将王坦之和支道林互不相容。王坦之说支道林长于诡辩，支道林说王坦之：“戴着油腻的老式帽子，穿着单布衣衫，胳膊下夹着一卷《左传》，跟在郑玄的车子后面四处奔走。试问这是一只什么样的装尘埃污垢的臭皮囊？”

王坦之与林公彼此相轻，实际上半斤八两，都不过是尘世间追名逐利的一副臭皮囊而已，王坦之与林公互相轻诋之言，本质上正与乌鸦讥笑猪黑相同。

22　孙长乐作王长史诔云：“余与夫子，交非势利，心犹澄水，同此玄味^①。”王孝伯见曰：“才士不逊，亡祖何至与此人周旋！”

①玄味：玄妙的趣味。

长乐侯孙绰给司徒左长史王濛写诔文，说：“我和您，相互交往并不是为了权势和财利，我们的心像水一样清纯，共同品尝幽深玄妙的清谈趣味。”王恭（字孝伯）看了后说：“这个文人不谦逊，我死去的祖父怎么会和这样的人交往？”

《礼记》上说：“君子之交淡如水，小人之交甘若醴。”长乐侯孙绰借给司徒左长史王濛写哀悼祭文之机，既阿谀王濛，又抬高自己，属于拉大旗作虎皮、挟名流以自高的攀龙附凤手段。不料，孙绰对不学无术、小人无行的王濛的马屁竟然拍到了马蹄子上，招致王濛的孙子王恭的极度反感，孙绰阿谀谄媚的热脸终于贴到了薄情寡义的王濛的孙子王恭的冷屁股上，偷鸡不成反蚀米，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后跟。

23　谢太傅谓子侄曰：“中郎始是独有千载^①！”车骑曰：“中郎衿抱未虚^②，复那得独有？”

①独有千载：千年独有的人。②衿抱未虚：不能虚怀若谷。

太傅谢安对子侄们说：“抚军从事中郎谢万才是千百年来独一无二的。”车骑将军谢玄说：“从事中郎将谢万胸怀还不够广阔，又怎么能算是独一无二？”

谢安偏宠谢万才是真正的“独有千载”，其大言不惭与目中无人可谓是冠绝古今。倒是车骑将军谢玄所言实事求是，一针见血，言外之意是讽刺谢安也是只认自己兄弟、全无宽广胸怀的狭隘自私、自高自负、目中无人的庸俗之辈。

24　庾道季诧^①谢公曰：“裴郎云：‘谢安谓裴郎乃可不恶，何得为复饮酒！’裴郎又云：‘谢安目支道林如九方皋之相马，略其玄黄，取其俊逸^②。’”谢公云：“都^③无此二语，裴自为此辞耳！”庾意甚不以为好，因陈^④东亭《经酒垆下赋》。读毕，都不下赏裁，直云：“君乃复作裴氏学！”于此《语林》遂废。今时有者，皆是先写，无复谢语。

庾和（字道季）欺骗谢安说：“裴启说：‘谢安认为裴郎确实不错，怎么会又喝酒？’裴启又说：‘谢安批评支道林像九方皋相马一般，不计较马的皮毛颜色，而只看重它的非凡杰出。’”谢安说：“根本没有说过这两句话，是裴启自己编造出来的。”庾和心中很不以为然，于是又拿出东亭侯王珣写的《经酒垆下赋》读给谢安，企图说明裴启诉说的都是真实的。读完之后，谢安一点也不评说好坏，只是说：“你竟做起裴氏的学问来了。”从此，《语林》一书被禁。现在有的本子，都是以前写的，再也没有谢安的话。

①诧：惊异地告知。②俊逸：神态超逸。③都：完全。④陈：陈述。

来说是非者，便是是非人。谢安对庾和评论裴启之言，不置可否，而胸中自有判断，谢安可谓深谙听言之道。世人听人言己言人，常常喜怒皆形于色，或妄加附和，或随意臧否，实不知祸从口出，多为自招。倒是九方皋“略其玄黄，取其俊逸”的相马术，不失为今日“不拘一格降人才”、唯才是用的取人术和用人术。

25　王北中郎不为林公所知^①，乃著论《沙门不得为高士论》，大略云：“高士必在于纵心调畅。沙门虽云俗外，反更束^②于教，非情性自得之谓也。”

①知：知赏。②束：束缚。

北中郎将王坦之不被支道林赏识，就撰写了《沙门不得为高士论》，大意是说：“隐士必须处于随心所欲、豁达开朗的境界。和尚虽然置身世俗之外，反而更加受到宗教的种种束缚，说明他们的思想感情并不是悠然自得。”

水不平则鸣，人不激则不悱。北中郎将王坦之不被支道林所赏识而作《沙门不得为高士论》，足以验证“愤怒出诗人”之论。能够“纵心调畅”之人，非唯高士，即使市井俗众，山野樵夫，风波渔人，徜能知足常乐，无欲无求，随遇而安，莫不心舒胸畅，也根本用不着自我标榜到底是身在俗尘间还是居于佛门道场。

26　人问顾长康：“何以不作洛生咏^①？”答曰：“何至作老婢声！”

①洛生咏：洛阳书生诵读的声调。

有人问顾恺之（字长康）：“为什么不模仿洛阳书生读书吟诗那种低沉粗重的音调？”顾恺之回答说：“我怎么能去模仿老年女仆说话的腔调？”

《晋书·谢安传》上说：“安本能为洛下书生咏，有鼻疾，故音浊，名流爱其咏而弗能及，或手掩鼻以效之。”顾恺之乃独抒机杼之高人，岂能东施效颦模仿洛生咏，言外之意则是文人相轻的习性流露，暗讽的是谢安之流的言谈举止与老婢行径无异。

27　殷顗、庾恒并是谢镇西外孙。殷少而率悟^①，庾每不推。尝俱诣谢公，谢公熟视殷，曰：“阿巢故^②似镇西。”于是庾下声^③语曰：“定^④何似？”谢公续复云：“巢颊似镇西。”庾复云：“颊似，足作健不？”

①率悟：直率而聪明。②故：确实。③下声：小声。④定：究竟。

殷

、庾恒都是镇西将军谢尚的外孙。殷

从小直率而聪明，庾恒常常不推崇尊重他。有一次两个人一起去拜访谢安，谢安注目细看殷

说：“阿巢（殷

）确实像镇西将军谢尚。”于是庾恒低声问：“究竟哪里像？”谢安接着又说：“阿巢的面颊像镇西将军谢尚。”庾恒又说：“面颊像谢尚为庾恒之外祖，直言谢尚无礼，就能够成为像谢尚那样的强将吗？”

虽说手心手背都是肉，但一手伸出，五指总是三长两短。实物之平均尚且不易，虚情之公平更是势比登天。谢安亲殷而轻庾恒，终至落入自作多情的小小陷阱，遭到庾恒的反唇相讥，在谢安是因情执迷不悟，在庾恒则是自尊心使然。

28　旧目韩康伯：将^①肘无风骨。

①将：宋本作“捋”。

过去人们谈论韩康伯，说他胳膊肘长得肥胖，为人却没有风骨。

肥胖无骨，不过体形欠佳，终究无伤大雅；为人处世若处处只见腴肥之行，全无丝毫风骨，则不过行尸走肉，肥鸭而已。

29　苻宏叛来归国，谢太傅每加接引^①。宏自以有才，多好上人^②，坐上无折之者。适王子猷来，太傅使共语。子猷直孰视良久，回语太傅云：“亦复竟不异人。”宏大惭而退。

①接引：招待。②上人：在人之上，压倒别人。

苻宏叛逃归降晋朝，太傅谢安时时多加招待。苻宏自认为有才干，经常喜欢凌驾别人之上，座上宾客没有人能够折服他。恰逢王徽之（字子猷）到来，谢安让他们在一起交谈。王徽之只是盯着他仔细打量了很长时间，才回头告诉谢安说：“终究和别人没有什么不同。”苻宏大为惭愧，就告辞走了。

败军之将尚不可言勇，走投无路的苻宏却依然恃才傲物，趾高气扬，其神气活现的言行尽管谢安对其能够有所容忍，但在原本就目空一切的王徽之看来，简直是到了“是可忍，孰不可忍”的地步。一水难纳双蛟，一山不容二虎，一个是傲慢放诞的真名士，一个是徒有虚表的阶下囚，结果王徽之稳操胜劵，而苻宏大惭而退，表面上看是才气的高下之别，实际上则是气节的有无所致。

①哑哑声：唱喏，给人作揖的同时出声致敬。

支道林到会稽去，见到了王徽之（字子猷）兄弟，回到京都后，有人问他：“您看王氏兄弟怎么样？”支道林回答说：“我只看见了一群白脖子乌鸦，只听到他们哑哑不停地鸹噪声。”

北齐学者颜之推在其《颜氏家训·教子》中曾记载这样一段故事：“齐朝有一士大夫，尝谓吾曰：‘我有一儿，年已十七，颇晓书疏，教其鲜卑语及弹琵琶，稍欲通解，以此伏事公卿，无不宠爱，亦要事也。’吾时俯而不答。异哉，此人之教子也！若由此业，自致卿相，亦不愿汝曹为之。”丞相王导虽然是北方人，但因其喜好吴语，所以王家子弟多规效之。支道林诋侮王徽之兄弟之言，正如颜之推诋蔑鲜卑语一般，言外之意是说王氏兄弟忘了老祖宗的言语礼节，是求荣忘本的无耻表现。

31　王中郎举许玄度为吏部郎，郗重熙曰：“相王^①好事，不可使阿讷^②在坐头。”

①相王：简文帝时以会稽王辅政，故称。②阿讷：许珣小字。

北中郎将王坦之推荐许珣（字玄度）担任吏部郎，郗昙（字重熙）说：“以会稽王辅政的相王司马昱喜欢多事，不能让许珣（小字阿讷）在他身边。”

不怕没好事，就怕没好人与没好言。王坦之举荐许珣为吏部郎的大好前程，竟被郗重熙一句不知轻重的草率言语所葬送。现实生活中，类似郗重熙损人不利己的轻诋之语，不知坑害了多少才华之士，可见为人行事要留口德与笔德以积阴德之至切。

32　王兴道^①谓谢望蔡^②霍霍^③如失鹰师。

①王兴道：王和之，字兴道，王胡之之子。历永嘉太守、正员常侍。②谢望蔡：谢琰，字瑗度，小字末婢，谢安少子。因功封望蔡公。③霍霍：急迫的样子。

王和之（字兴道）评价谢安的小儿子望蔡公谢琰说：“急切躁动、神情恍惚得像一个丢失了鹰的驯鹰师。”

王和之比喻妙讽望蔡公谢琰若有所失的魂不守舍之态。

33　桓南郡每见人不快，辄嗔云：“君得哀家梨^①，当复不烝食不？”

①哀家梨：秣陵有哀仲家梨，味美，大如升，入口消释。

南郡公桓玄每当看到别人办事不爽利的时候，就生气地说：“您得到了秣陵哀仲家味道甜美的良种梨，是不是像不识货的蠢人一样还要拿去蒸着吃呢？”

传说秣陵有个哀仲的人，他家梨树上结的梨大而味美，可是愚昧无知的食客，得到哀家的好梨却要蒸着吃。南郡公桓玄以“蒸食哀家梨”之典，暗讽焚琴煮鹤之人的愚昧与无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