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排调是指戏弄、调笑，也就是滑稽、幽默、开玩笑之类。在言谈交际中，应听言善辨，审时度势，明确立场，选择言辞，既要做到有针对性，又要遵守无懈可击的语言交际法则。同时，有时为了活跃气氛，打破尴尬局面，也必须借助幽默的语言表达技巧，其通常的方法是借古喻今，借古讽今，自我嘲讽，含蓄劝诫，滑稽诙谐，妙用比喻，擅用反讽，巧用名讳，点铁成金，脱胎换骨，旧瓶装新酒，化腐朽为神奇。《排调》是《世说新语》的第二十五门，共65则，充分展示了魏晋时期士人们出神入化、炉火纯青的幽默语言表达技巧和名士们的语言风流。

1　诸葛瑾为豫州，遣别驾到台^①，语云：“小儿知谈，卿可与语。”连往诣恪，恪不与相见。后于张辅吴^②坐中相遇，别驾唤恪：“咄咄郎君！”恪因嘲之曰：“豫州乱矣，何咄咄之有？”答曰：“君明臣贤，未闻其乱。”恪曰：“昔唐尧在上，四凶^③在下。”答曰：“非惟四凶，亦有丹朱^④。”于是一坐大笑。

①台：指朝廷。②张辅吴：张昭，为辅吴将军。③四凶：尧时的共工、三苗、伯鲧和驩亮。④丹朱：尧的不肖子。

诸葛谨做豫州牧的时候，派遣别驾从事到朝廷去，告诉他说：“我的儿子诸葛恪善于清谈，你可以去和他谈论谈论。”别驾从事接连几次去拜访诸葛恪，诸葛恪都不和他相见。后来他们在辅吴将军张昭家中做客遇见了，别驾喊着诸葛恪说：“你这个郎君啊。”诸葛恪于是嘲笑别驾从事说：“豫州出乱子啦，搞什么哎呀呼叫的？”别驾从事回答说：“国君英明，臣下贤良，没有听说那里出了乱子。”诸葛恪说：“古时候唐尧在位时，下面还有四个凶人呢。”别驾从事回答说：“不只有四个凶人，还有尧的不肖儿子丹朱。”于是满座的人都大笑起来。

文无定法，喜笑怒骂皆成文章。诸葛瑾别驾与诸葛瑾的长子诸葛恪之间问答调笑语，不仅令人齿璨，而且折射刺政之技。针对诸葛恪将父亲诸葛瑾比做唐尧，把别驾比做唐尧手下四凶之一的不敬之辞，诸葛瑾的别驾巧妙地按照诸葛恪的话题和逻辑，不露痕迹地反辱相讥，含沙射影地把诸葛恪比作唐尧的不肖之子丹朱，言外之意是说诸葛恪正如唐尧的不肖子丹朱一样，也不是什么好东西。由此可知自古谐语皆正言。

2　晋文帝与二陈^①共车，过唤钟会同载，即驶车委去。比出，已远。既至，因嘲之曰：“与人期行，何以迟迟？望卿遥遥^②不至。”会答曰：“矫然懿实，何必同群^③。”帝复问会：“皋繇^④何如人？”答曰：“上不及尧、舜，下不逮周、孔，亦一时之懿士^⑤。”

①二陈：陈骞、陈泰。②遥遥：远远的。钟会父亲钟繇，“遥”与“繇”谐音，司马昭用钟会父讳开玩笑。③矫然懿实，何必同群：字面的意思是我傲然出众，何必与常人同列。其实是以二陈与晋文帝的家讳回敬他们的调笑。陈骞父讳“矫”，司马昭父讳“懿”，陈泰父讳“群”、祖父“寔”（实）。④皋繇：舜的臣子，掌管刑狱。司马昭再次以钟会父讳开玩笑。⑤懿士：有美德的人。钟会以司马昭父讳回敬对方。

晋文帝司马昭和陈矫的儿子陈骞、陈群的儿子陈泰同乘一辆车，路过钟会家门口的时候召唤钟会一起来乘坐，又马上驾车丢下钟会走了。等到钟会出来，车子已经走远了。钟会赶到后，晋文帝司马昭趁机嘲笑钟会说：“和别人约好时间同行，为什么迟迟不到？大家盼着你，你却遥遥不到。”钟会回答说：“矫健超群、懿德朴实的人，何必跟大家合群！”晋文帝司马昭又问钟会：“皋繇是一个什么样的人？”钟会回答说：“比上不如尧帝、舜帝，比下不如周公、孔子，但也是当时的懿德之人。”

晋文帝司马昭嘲笑钟会之语属典型的猪八戒倒打一耙之技。然而在“为名者讳，为贤者讳，为圣者讳，为君者讳”等文讳繁多的思想高压时代，君者如晋文帝，臣者如钟会，却皆以对方先辈之名相互戏弄，魏晋风度由此可见一斑，如此君臣调侃，也可谓千古一绝。

3　钟毓为黄门郎，有机警，在景王^①坐燕饮。时陈群子玄伯、武周子元夏同在坐，共嘲毓。景王曰：“皋繇何如人？”对曰：“古之懿士。”顾谓玄伯、元夏曰：“君子周而不比，群而不党。^②”

①景王：司马师。②君子周而不比，群而不党：语出《论语》“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君子矜而不争，群而不党。”钟毓所引此句中的“周”、“群”二字是武陔和陈泰的父讳。

钟毓任黄门侍郎，机智敏锐，有一次在景王司马师的坐席上宴饮。当时陈群的儿子陈泰（字玄伯）、武周的儿子武陔（字元夏）也一同在座，他们一起嘲笑钟毓。司马师说：“皋繇是什么样的人？”钟毓回答说：“是古代懿德之士。”回过头去又对陈泰、武陔说：“君子周而不比，群而不党。”

才高德重的人在复杂的人际关系场中，其最佳的为人处世之道应该是和而不同，周而不比，群而不党。如此，则能保持个人思想的自由和人格的完善。

4　嵇、阮、山、刘在竹林酣饮，王戎后往。步兵^①曰：“俗物已复来败人意！”王笑曰：“卿辈意，亦复可败邪？”

①步兵：阮籍曾任步兵校尉。

嵇康、阮籍、山涛、刘伶在竹林中畅饮，王戎后到。步兵校尉阮籍说：“庸俗的东西竟然又来败坏人的兴致。”王戎笑着说：“你们这帮人的兴致也会败坏吗？”

欣赏吾之人，其人必有可欣赏之处；憎恶吾之人，其人亦必有可憎恶之处。辛弃疾所谓“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不失此境真言也。阮籍与王戎玩笑语的意境正是如此。

5　晋武帝问孙皓^①：“闻南人好作《尔汝歌》，颇能为不？”皓正饮酒，因举觞劝帝而言曰：“昔与汝为邻，今与汝为臣。上汝一杯酒，令汝寿万春！”帝悔之。

①孙皓：三国吴末帝，孙权之孙。吴国为晋所灭，封归命侯。

晋武帝司马炎问孙皓说：“听说南方人喜欢唱《尔汝歌》，你会唱吗？”孙皓正在喝酒，于是举起酒杯向晋武帝司马炎劝酒并唱道：“从前和你是近邻，今天给你做小臣。奉献给你一杯酒，祝你长寿万年春！”晋武帝司马炎听后很为这件事感到后悔。

晋武帝对孙皓出言不逊，附庸风雅，自取其辱，孙权的孙子孙皓反唇相讥，阳奉阴违，以辱示尊。可见三思而后方可言可行的重要。

6　孙子荆年少时欲隐，语王武子“当枕石漱流”，误曰“漱石枕流”。王曰：“流可枕，石可漱乎？”孙曰：“所以枕流，欲洗其耳；所以漱石，欲砺^①其齿。”

孙楚（字子荆）年轻时想要隐居山林，对王济（字武子）想说“将要枕石漱流”，却误说成“漱石枕流”。王济说：“流水可以枕，石头能漱口吗？”孙楚说：“之所以把头放在流水上的原因是想要洗涤自己的耳朵；之所以要用石头用来漱口是想要磨砺自己的牙齿。”

一言不慎，满盘皆输。诗无达怙，全凭读者自解。一样话，百样说，但求自圆其说，孙子荆（孙楚）与王武子（王济）的对话可视为对此活解。

7　头责秦子羽云^①：“子曾不如太原温颙，颍川荀

，范阳张华，士卿刘许，义阳邹湛，河南郑诩。此数子者，或謇吃无宫商^②，或尪陋^③希言语，或淹伊^④多姿态，或讙哗少智谞^⑤，或口如含胶饴，或头如巾齑杵^⑥。而犹以文采可观，意思详序，攀龙附凤，并登天府。”

①头责秦子羽云：头责备秦子羽说。《头责秦子羽文》是张敏的一篇讽刺文章。②謇吃无宫商：口吃而五音不准。③尪陋：歪斜丑陋貌。④淹伊：娇柔做作貌。⑤讙哗少智谞：喧哗而少智慧。⑥头如巾齑杵：头像捣杵捣蒜臼。

秦子羽的脑袋谴责子羽说：“你竟然不如太原的温颙、颍川的荀

、范阳的张华，宗正卿刘许、义阳的邹湛、河南的郑诩。这几个人，有的口吃说话没有音调变化；有的瘦弱丑陋，寡言少语；有的阿谀逢迎，忸怩作态；有的喧闹吵嚷，缺少智谋；有的口里好像含着黏糖；有的小头小脸好像头巾包着的捣蒜臼。可是，他们却凭着文章的华美可观，内容周详而有条理，居然能够依附权贵，一同进入朝廷做了官。”

做人难，得人正确认识和评价尤难。头责秦子羽数语，似贬若褒，此抑彼扬，内拙外华，衡人不一，断语有别，正是排调诙谐正法。然而《庄子·刻意》曾言：“贾人重利，廉士重名，贤士尚志，圣人贵精。”此志不同而行有殊而已。那么，秦子羽当如何作答呢？一笑了之或笑而不答或据理争辩，窃以为佳者莫过于以屈原《卜居》诗诘责：“宁正言不讳以危身乎？将从俗富贵以偷生乎？宁超然高举以保真乎，将訾栗斯、喔咿儒儿以事妇人乎？宁廉洁正直以自清乎，将突梯滑稽、如脂如韦以洁楹乎？宁昂昂若千里之驹乎？将汜汜若水中之凫，与波上下，偷以全吾躯乎？宁与骐骥抗轭乎，将随驽马之迹乎？宁与黄鹄比翼乎，将与鸡鹜争食乎？”何去何从的艰难选择，看来并不是哈姆莱特的思索专利，人皆有之，人皆行之。

8　王浑与妇钟氏共坐，见武子从庭过，浑欣然谓妇曰：“生儿如此，足慰人意。”妇笑曰：“若使新妇得配参军，生儿故可不啻^①如此！”

①不啻：不仅；不止。

王浑和他的妻子钟氏在一起坐着，看见他的儿子王济（字武子）从院中走过，王浑高兴地对妻子说：“生个这样的儿子，足够使人心满意足了。”钟氏笑着说：“假使我和你的弟弟参军王沦结婚，生出来的儿子本可以不仅仅是这样的。”

言为心声。不惟酒后吐真言，得意之时亦妄言。王浑与钟氏之欣语笑言，貌似融融，内心却同床异梦，情属不一。治家之道，上承修身，下启齐国，终极天下，不可不知。吕坤《呻吟语·伦理》认为“宇宙内大情种，男女居其第一。……是死生之衢，而大乱之首也，不可以不慎也。”即使夫唱妇和，亦须守礼，守礼莫过慎言，而“慎言之地，惟家庭为要；应慎言之人，惟妻子、仆隶为要；此理乱之源，而祸福之本也”。若“闺门之中，少了个礼字，便自天翻地覆，百祸千殃，身亡家破，皆从此起”。好在吕坤《呻吟语·伦理》中对类似之事早已剖析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雨泽过润，万物之灾也；恩宠过礼，臣妾之灾也；情爱过义，子孙之灾也。”

9　荀鸣鹤、陆士龙^①二人未相识，俱会张茂先坐。张令共语。以其并有大才，可勿作常语。陆举手曰：“云间陆士龙。”荀答曰：“日下荀鸣鹤。”陆曰：“既开青云，睹白雉；何不张尔弓，布尔矢？”荀答曰：“本谓云龙骙骙^②，定是山鹿野麋，兽弱弩强，是以发迟。”张乃抚掌大笑。

①荀鸣鹤、陆士龙：荀隐，字鸣鹤。陆云，字士龙。②骙骙：马强壮貌。

荀隐（字鸣鹤）、陆云（字士龙）两人互不相识，一起在张华（字茂先）家做客时遇见了。张华要他们在一起交谈。由于他们都有杰出的才能，要他们不说通常那些话。陆云举起手自报家门说：“我是云间的陆士龙。”（陆云的故乡在华亭，属松江府，“云间”是松江的别称）荀隐则自报家门说：“我是日下的荀鸣鹤。”（荀隐是颍川人，距京都洛阳很近，“日下”是京都的别称）陆云说：“既然黑云已经散开，看见了白色的野鸡，为什么不张开你的弓，射出你的箭？”荀隐回答说：“本来认为云中之龙，威武雄壮，却原来是山鹿野麋，兽弱而弓强，所以才迟迟不发箭。”张华于是拍手大笑。

尽管在日常的言语交际场合多以朴素大方、不卑不亢为要，然而在某些时候、在某些特殊场合，为了打破某种尴尬的交际气氛或为了达到某种别开生面的交际目的，交谈的双方也常常会因地制宜或借景抒情地利用自家或他人的既定材料，即兴发挥而现炒现卖，一语双关而含沙射影，既巧妙地张扬自我，又机智地反讽对方，从而达到言在此而意在彼的隔山打牛的语言表达功用，展现交谈双方嬉笑怒骂皆成文章、音字词句俱为利器的才华品貌。荀隐和陆云在张华家做客时，从双方一开始的自我介绍到对对方的反唇相讥，都彰显了上述观点。“云间陆士龙”与“日下荀鸣鹤”，双方采用谐音与嵌字相结合的对联手法，各以五言联的上句和下句巧妙地告示了对方自己的名字、属地、自喻及抱负，看似陆云之龙优于荀隐之鹤，然而荀隐所处之“日下”则高于陆云之“云间”，自誉手段名副其实，才思性情各有千秋，看似水平技巧难分伯仲，其实后发制人的荀隐与陆云之间的“鸡头牛尾”之喻已悄然若揭。正是在这看似平常的一问一答的两句十字中，荀隐略显得意而陆云微感被戏，于是，在后两句的交谈中，陆云之问反讽自命为“鸣鹤”的荀隐为“白雉”，嘲笑揶揄之情溢于言表。反观荀隐之答，则绵里藏针而针锋相对，“弩强”自拟而“兽弱”喻彼，顺水推舟的手段炉火纯青，双方以各自的姓名自嘲复反讽，机锋百变而饶有趣味，既恰到好处地展示了各自的学识，也不露声色地表现了各自的才华，更凸显出彼此的自信与品评人物的趣味，尤其是双方脱口而出的两句对偶句，平仄谐调，对仗工整，历来为人所称道。

10　陆太尉诣王丞相，王公食以酪。陆还，遂病。明日，与王笺云：“昨食酪小过^①，通夜委顿。民虽吴人，几为伧鬼^②。”

①小过：稍稍过量。②伧鬼：北鬼。

太尉陆玩去拜访丞相王导，王导请他吃奶酪。陆玩回家后就病了。第二天，陆玩写信给王导说：“昨天吃酥酪稍微过量，整夜疲惫不堪，小民虽是吴人，却几乎成了北方佬的死鬼。”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贪食祸腹，求名累身，此皆世人不知节欲所致。陆玩因为吃王导的酥酪而生病，病因或在酥酪，或在陆玩躯体，抑或是王导包藏祸心，终未可知。然而陆玩复信于王导，记叙实情，聊发感慨，一语双关，也算刺人复自嘲之高手文字。

11　元帝皇子生，普赐群臣。殷洪乔谢曰：“皇子诞育，普天同庆。臣无勋焉，而猥^①颁厚赉^②。”中宗^③笑曰：“此事岂可使卿有勋邪？”

①猥：谦词。犹言辱。②赉：赏赐。③中宗：晋元帝庙号。

晋元帝司马睿的儿子司马昱出生了，他遍赏群臣。殷羡（字洪乔）谢恩说：“皇子诞生，普天之下都在共同庆贺，臣下对此事没有什么功劳，却获得了重赏。”晋元帝司马睿笑着说：“这种事难道还能让你有功劳吗？”

晋元帝司马睿“此事岂可使卿有勋邪”一语道破男娶女嫁生儿育女天机。天下万事皆可有功于人，唯此事若有功于人，则必遭千载骂名；天下事皆可求人，唯此事不可求人，若求人，则必贻笑天下。唯有独立自主，自强不息。

12　诸葛令^①、王丞相共争姓族先后。王曰：“何不言葛、王，而云王、葛？”令曰：“譬言驴马，不言马驴，驴宁^②胜马邪？”

①诸葛令：诸葛恢，字道明。②宁：难道。

尚书令诸葛恢和丞相王导两人一起争论姓氏家族的先后。王导说：“为什么不说葛、王，而说王、葛？”诸葛恢说：“这好比说驴马，而不说马驴，驴子难道胜过马吗？”

王八乌龟，半斤八两，天下乌鸦一般黑，岂有乌鸦笑黑猪，诸葛恢和王导这两个人都不过是厚颜无耻之徒而已。须知姓钱的也有乞丐，姓苟的也有仁义。

13　刘真长始见王丞相，时盛暑之月，丞相以腹熨^①弹棋局，曰：“何乃渹^②？”刘既出，人问王公云何^③，刘曰：“未见他异，惟闻作吴语耳。”

①熨：贴着。②渹：冷。③云何：如何；怎么样。

刘惔（字真长）初次去见丞相王导，当时正是酷热的夏天，王导把肚子贴在弹棋的棋盘上，说：“怎么这样凉啊！”刘惔出来以后，有人问他见到王导怎么样，刘惔说：“没有见到其他特别的地方，只是听到他说吴地方言罢了。”

“渹”字，音“秤”（四声），是吴地方言，吴地的人把“冷”说成“渹”。盛暑之际，王导用热肚皮去贴凉棋盘，自然不觉脱口而出“何乃渹”，虽是喃语自知，倒苦了刘惔。然而面对旁人询问王导如何，刘惔回答之语看似据实以告，毫无欺瞒，实际上则是藏巧于拙、口不臧否的韬光养晦术的无意流露。

14　王公与朝士共饮酒，举琉璃碗谓伯仁曰：“此碗腹殊^①空，谓之宝器，何邪？”答曰：“此碗英英，诚为清澈，所以为宝耳。”

王导和朝廷官员一道喝酒，举起玻璃杯对着周

（字伯仁）说：“这个杯子中间很空，还要称它是宝贵的器物。这是为什么呢？”周

回答说：“这个杯子晶莹华贵，的确清亮明澈，所以是宝物。”

貌似说碗，实则说宝。王导以腹大而才疏学浅位至丞相，自是以碗自喻而傲周。周才高而位贱，虽然心知肚明王导是以碗挑衅刺讽，然而却能就事说事、阿谀王导而自保，不留丝毫痕迹，既挫王导之傲气，又显自我之士气，此德慧之术，闻者不可不明察。

15　谢幼舆谓周侯曰：“卿类社树^①，远望之，峨峨拂青天；就^②而视之，其根则群狐所托，下聚溷^③而已！”答曰：“枝条拂青天，不以为高；群狐乱其下，不以为浊。聚溷之秽，卿之所保^④，何足自称？”

①社树：社庙周边种的树。②就：靠近。③溷：猪圈或厕所。④保：具有；拥有。

谢鲲（字幼舆）对周

说：“您就像社庙旁的大树，远远望去，高峻耸立，轻轻地擦拂着云霄；走近来看，它不过是大树根部却住着一群狐狸，下面堆积着肮脏污秽的东西罢了。”周

回答说：“枝条拂着青天，我不认为高，狐狸在树下捣乱，我也不认为是污浊。藏污纳垢的肮脏事，是你所独有的，这有什么值得自吹自擂呢？”

莲出污泥而不染。唐代诗人罗隐《两同书·厚薄》中说：“土能浊河，而不能浊海；风能拔木，而不能拔山。”由是观之，周

如海似山；谢鲲若土似风，肠腹溷秽。

16　王长豫幼便和令^①，丞相爱恣甚笃。每共围棋，丞相欲举行^②，长豫按指不听^③。丞相曰：“讵^④得尔？相与似有瓜葛^⑤。”

①和令：温顺美好。②举行：举起落下的棋子重放，即悔棋。③听：让。④讵：岂；怎么。⑤瓜葛：谓亲属关系。

王导的儿子王悦（字长豫）从小温顺善良，丞相王导非常溺爱他。每次和他一起下围棋，王导想挪动棋子走棋，王悦都按着他的手指不让他动。王导笑着说：“你怎么能够这样做，我们相处得像是远房亲戚似的。”

《颜氏家训》上说：“父子之严，不可以狎；骨肉之爱，不可以简。简则慈孝不接，狎则怠愤生焉。”然而一家之中，父子之间尽管有严有敬，仍须融融以乐，不可敬而远之。由敬而远则情隔至矣。吕坤《呻吟语》说得更是明白：“古称君门，远于万里，谓之情隔。岂惟君门，父子殊心，一堂远于万里；兄弟离情，一门远于万里；夫妻反目，一榻远于万里”。王导与王悦，父宠子善，俨然多年父子成兄弟，自是一幅令人称羡的天伦和睦图。

17　明帝问周伯仁：“真长何如人？”答曰：“故是千斤犗特^①。”王公笑其言。伯仁曰：“不如卷角牸^②，有盘辟^③之好。”

①犗特：犍牛。②卷角牸：犄角盘曲的老母牛。③盘辟：回旋自如。

晋明帝司马绍问周

（字伯仁）：“刘惔是什么样的人？”周

回答说：“自然是个有千斤力气的阉公牛。”王导嘲笑他说的话。周

说：“当然比不上您这样循规蹈矩、犄角盘曲的老母牛，有盘旋进退的好处呢。”

初生牛犊不怕虎，长生犄角反怕狼，极言老牛、牛犊生气之有无。周

说刘惔如“千斤辖特”，是嘲讽刘惔有牛之壮体，而无壮牛之勇气，又说丞相王导如“卷角牸”，则是暗讽王导循规蹈矩，善于在官场上进退盘旋。周

所言皆是以壮牛喻人谑语。

18　王丞相枕周伯仁膝，指其腹曰：“卿此中何所有？”答曰：“此中空洞无物，然容卿辈^①数百人。”

丞相王导把头放在周

（字伯仁）的膝上，指着他的肚子说：“你这里面有什么东西？”周

回答说：“这里面虽然空洞无物，可是却能够容纳下几百个像你一类的人。”

世人好赞弥勒佛，说他“大肚能容，容得天下难容之事；笑口常开，笑尽天下可笑之人”。将相顶头堪走马，公侯肚内好撑船，也是说人的胸怀开阔，宽容无比。周

说自己之腹是“此中空洞无物，然容卿辈数百人”，既说自己决非草包，也借以讽刺在他眼里的王导之流不过是酒囊饭袋罢了，同时用自己之胸怀宽容来暗讽王导之小肚鸡肠。

19　干宝^①向刘真长叙其《搜神记》，刘曰：“卿可谓鬼之董狐。”

①干宝：字令升，河南新蔡人。晋元帝时任著作郎，领修国史。累迁始安太守、司徒左长史、散骑常侍。

干宝向刘惔（字真长）叙说他的《搜神记》，刘惔说：“你可以称得上是记鬼神的好史官董狐。”

董狐是春秋时晋国的史官。晋灵公十四年（前607年），晋卿赵盾因避晋灵公杀害而出走，未出境，其族人赵穿便杀了晋灵公。董狐认为责任在赵盾身上，因而在史册上书“赵盾弑其君”并因此被孔子誉为“良史”。干宝的《搜神记》虽然多是叙写鬼神的故事，但却托鬼神以讽人事，入木三分，形象逼真。刘惔借古喻今，以史佐艺，语言简捷，恰到好处。

20　许文思^①往顾和许，顾先在帐中眠，许至，便径就床角枕^②共语。既而唤顾共行，顾乃命左右取杭^③上新衣，易己体上所著。许笑曰：“卿乃复有行来^④衣乎？”

①许文思：许璪。②角枕：用兽角作装饰的枕头。③杭：通“桁”，衣架。④行来：往来；出入。

许璪（字文思）到顾和那里去，顾和已经先在帐子里睡觉了。许璪到了以后，就径直走到床前，靠着用兽角做装饰的枕头互相交谈。接着又招呼顾和一起走，顾和就叫随从去拿衣架上的新衣服，换下自己身上穿的衣服。许璪笑着说：“你竟然还有出门穿的衣服呀？”

好友相见，同床共榻，海阔天空，抵足谈心，自是人生一大畅快事。只是想来许璪必是不知睡衣与礼服的区别何在。

21　康僧渊目深而鼻高，王丞相每调^①之，僧渊曰：“鼻者，面之山；目者，面之渊。山不高则不灵，渊不深则不清。”

康僧渊眼睛深陷，鼻梁高耸，丞相王导常常取笑他。康僧渊说：“鼻子是脸上的山峰，眼睛是脸上的水潭。山如果不高，就没有神灵；潭如果不深，就不会清澈。”

刘禹锡《陋室铭》曰：“山不在高，有仙则灵。水不在深，有龙则灵。”若山高而无仙，水深而无龙，则大煞自然美景。康僧渊的自况语足当后世相面法，只是王导以西域人的长相开玩笑，实不足取。

22　何次道往瓦官寺^①礼拜甚勤，阮思旷语之曰：“卿志大宇宙，勇迈^②终古。”何曰：“卿今日何故忽见推^③？”阮曰：“我图^④数千户郡，尚不能得；卿乃图作佛，不亦大乎？”

①瓦官寺：东晋都城建康著名寺院，寺中有瓦官阁。②迈：超越。③推：推重；推崇。④图：谋求。

何充（字次道）到瓦官寺拜佛非常虔诚。阮裕（字思旷）对他说：“您的志向比天地还大，你的勇气超过了古今。”何充说：“你今天为什么突然推崇起我来了？”阮裕说：“我谋求一个几千户小郡的郡守职位，尚且得不到。你却图谋成佛，您的这个志向不也是很大吗？”

《孟子·尽心上》中说：“大匠不为拙工改废绳墨，羿不为拙射变其彀率。”《庄子·天地》中则说：“天不为人之恶寒而辍冬，地不为人之恶辽元而辍广，君子不为小人之匈匈而易其行。”虽说敬佛需虔诚，礼多人不怪，但总归是心中有真佛，才是一切皆佛行。若是心中无佛，言行举止虽效佛乱真，终有障孽。所以说，阮思旷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以入世，何次道受宠若惊而欲作佛，皆是不晓尘世真禅机。

23　庾征西大举征胡，既成行，止镇襄阳。殷豫章与书，送一折角如意^①以调之。庾答书曰：“得所致，虽是败物，犹欲理②而用之。”

①折角如意：边角损坏的如意。殷羡借物讽刺庾翼出征不能如意。②理：修复。

征西将军庾翼大规模调兵遣将征伐胡人，军队出发以后，停留镇守在襄阳。豫章太守殷羡给他写了一封信，并且送给了他一支折断了角的如意来戏弄他出征不如意。庾翼写信回答说：“收到您送来的礼物，虽然是残损了的东西，我也想修好它来用。”

敝帚自珍，败物犹用，自是居家日用常理；功而弗居，敬而弗谑，不失做人处世之道。

24　桓大司马乘雪欲猎，先过王、刘诸人许。真长见其装束单急^①，问：“老贼欲持此何作？”桓曰：“我若不为此，卿辈亦那得坐谈？”

大司马桓温趁着天下大雪想去打猎，先到王濛、刘惔（字真长）家中探望。刘惔看见他装束单薄紧窄，问：“你这个老家伙穿着这身衣服打算干什么？”桓温说：“我如果不穿这身衣服去打猎，你们这班人又哪能闲坐清谈？”

①单急：单薄轻便，指戎装。

不为无益之事，何以遣有生之涯。桓温单急雪猎，不过“老夫聊发少年狂”而已，而冷暖在我，自得在我，自与他人无关。

25　褚季野问孙盛：“卿国史^①何当成？”孙云：“久应竟^②，在公无暇，故至今日。”褚曰：“古人‘述而不作’^③，何必在蚕室^④中？”

①国史：指孙盛所著《晋阳秋》。②竟：完成。③述而不作：语出《论语·述而》，意为传述既有而非创作。④蚕室：原指蚕茧过冬的温室，因初受宫刑畏寒，作密室蓄火，如蚕室。

褚裒（字季野）问孙盛：“你写的国史《晋阳秋》什么时候完成？”孙盛回答说：“早就应该完成了。因为公务在身，没有闲暇，所以拖延到今天。”褚裒说：“孔夫子说自己‘只是阐述前人的话而不创作’，你为什么一定要学司马迁要到了蚕室才能写完呢？”

西汉的司马迁受到腐刑后，在蚕室里写出了中国第一部纪传体史书——《史记》。蚕室是初受腐刑的人所居住的温暖的密室。褚季野在这里是借“述而不作”来讽刺孙盛只会夸夸其谈，空有写史之志而无著述之行，只是一味贪图享乐，该受腐刑。

26　谢公在东山，朝命屡降而不动。后出为桓宣武司马，将发新亭，朝士咸出瞻送^①。高灵^②时为中丞，亦往相祖^③。先时多少饮酒，因倚如醉，戏曰：“卿屡违朝旨，高卧东山，诸人每相与言：‘安石不肯出，将如苍生何^④！’今亦苍生将如卿何？”谢笑而不答。

①瞻送：送行。②高灵：高崧，小字阿酃。③祖：祭祀路神，引申为送别。④将如苍生何：将让百姓怎么办。

谢安在东山隐居，朝廷屡次下令征召他出来做官，都没有应命。后来不得已出任桓温的司马，将要从新亭出发，朝中官员都来看望送行。高灵当时任中丞，也去给他饯行送别。在这之前高灵已经多少喝了一些酒，于是就仗着好像喝醉了一般，对谢安开玩笑说：“您屡次违抗朝廷的圣旨，在东山高枕而卧。大家常常相互交谈说：‘您不肯出来做官，老百姓将怎么办呢？’现在该是老百姓将要怎么对待你了？”谢安笑着没有回答。

酒后吐真言，酒后也有胡言；酒壮英雄胆，酒亦壮怂人胆，所谓“水能载舟亦覆舟，酒能养性亦乱性”是也，中丞高崧之言即如是。水暖水寒鱼自知，花开花谢春不管。他将言语生嗔怒，笑而不答心自闲。谢安之聪明才智于此得见一斑。

27　初，谢安在东山居布衣^①时，兄弟已有富贵者，翕集^②家门，倾动人物。刘夫人^③戏谓安曰：“大丈夫不当如此乎？”谢乃捉鼻曰：“但恐不免耳！”

①布衣：平民。没做官的读书人。②翕集：聚集。③刘夫人：谢安妻，刘惔之妹。

当初，谢安在东山隐居还是平民时。他们几个兄弟中已经有几个当大官的了，家族会聚，他们几个就成了权倾一时的人物。谢安的妻子刘夫人对谢安说：“大丈夫不应该这样吗？”谢安却捏着鼻子说：“我只是担心避免不掉当大官呢！”

嫌贫爱富，妇慕夫荣，自古皆然。《史记·苏秦列传》上曾记载，苏秦师从鬼谷先生毕业后，“出游数岁，大困而归。兄弟嫂妹妻妾窃皆笑之，曰：‘周人之俗，活产业，力工商，逐什二以为务。今子释本而事口舌，困，不亦宜乎！’”以致苏秦闻之而惭，自此以后奋发学习，终挂六国相印。苏秦的同学张仪，则因游说途中与楚王饮酒被怀疑偷窃楚玉璧而被“掠笞数百”。归家后，“其妻曰：‘嘻！子毋读书游说，安得此辱乎？’张仪谓其妻曰：‘视吾舌尚在不？’其妻笑曰：‘舌在也。’仪曰：‘足矣。’”今谢安与刘夫人之笑谈，正可媲美苏秦与妻嫂、张仪与其妻之笑谈事。

28　支道林因人^①就深公买印山，深公答曰：“未闻巢、由^②买山而隐。”

①因人：托人。②巢、由：巢父、许由。

支道林委托一个人到竺法深那里买印山，竺法深回答说：“从来没有听说过巢父、许由买座山来隐居。”

山林雅事，一营恋贪痴，便成商贾市朝；刻意追求，亦不过附庸风雅，顺其自然才是雅俗之道。

29　王、刘每不重蔡公。二人尝诣蔡，语良久，乃问蔡曰：“公自言何如夷甫？”答曰：“身^①不如夷甫。”王、刘相目而笑曰：“公何处不如？”答曰：“夷甫无君辈客。”

①身：同“我”。第一人称代词。

王濛、刘惔常常不尊重蔡谟。二人曾经去到蔡谟那里，谈了很久，才问蔡谟说：“您自己说您和王衍（字夷甫）相比怎么样？”蔡谟回答说：“我不如王衍。”王濛和刘惔互相递着眼色，笑着说：“您什么地方不如王衍？”蔡谟回答说：“王衍没有像你们这样的客人。”

打人莫伤脸，骂人莫揭短。穷巷莫追犬，巷穷犬伤人。王濛与刘惔不尊重蔡谟，对其嘲笑而务尽其丑，结果反被蔡谟所讥，恰如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由此须知：“敬人者，人恒敬之；讥人者，人恒嘲之。”

30　张吴兴^①年八岁，亏齿^②，先达知其不常^③，故戏之曰：“君口中何为开狗窦^④？”张应声答曰：“正使君辈从此中出入！”

①张吴兴：张玄之。②亏齿：儿童因换乳牙而脱齿。③不常：非同寻常。④狗窦：狗洞。

吴兴太守张玄之8岁的时候，因换乳牙而缺齿，前辈名流知道他不平凡，故意跟他开玩笑说：“你嘴里为什么开了一个狗洞？”张玄之随即应答道：“正是让你们这样的人从这里出入。”

“笑人齿缺，曰狗窦大开”，这是鲁迅先生在《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中用来描写小学生摇头晃脑地读书却不知所云何物时所引用的明代程登吉《幼学琼林·身体》中的典故。《幼学琼林·身体》上说：“百体皆血肉之躯，五官有贵贱之别。……笑人齿缺，曰狗窦大开；讥人不决，曰鼠首偾事。”先达既知张玄之不同寻常，徒以齿缺相讥，结果引火烧身，反招其辱。

31　郝隆^①七月七日出日中仰卧。人问其故，答曰：“我晒书^②。”

①郝隆：字佐治，汲郡人。仕吴至征西参军。②晒书：古时于七月七日晒书、衣物等以避虫蠹。郝隆仰卧意谓晒腹中之书。

郝隆农历七月初七那天在太阳底下朝天躺着。有人问他其中的缘故，他回答：“我晒书。”

关于肚皮的典故，自嘲者居多。晋时周

对王导说自己肚腹“此中空洞无物，然容卿辈数百人”。后来，宋代的苏东坡曾谓自己是“一肚皮的无奈”。现在郝隆在晒书时节无书可晒而晒自己的肚皮，若不是草包一个，那可真算得上清代石成金在其所撰的《传家宝全集·读书法·朱晦庵夫子读书法》中所说的“以腹为笥而书乃真为我有”的万卷诗书腹内藏的高人了。

32　谢公始有东山之志，后严命屡臻^①，势不获已，始就桓公司马。于时人有饷桓公药草，中有“远志”^②。公取以问谢：“此药又名‘小草’，何一物而有二称？”谢未即答。时郝隆在坐，应声答曰：“此甚易解：处则为远志，出则为小草。”谢甚有愧色。桓公目谢而笑曰：“郝参军此过^③乃不恶，亦极有会^④。”

①臻：至。②远志：草药名，叶名小草。③过：犹“通”，即阐述。④会：意会；意趣。

谢安最初有在东山隐居的志向，后来朝廷多次下达严厉征召他的命令。情势迫不得已，他才担任了桓温属下司马。当时有人赠送草药给桓温，其中一种草药叫“远志”。桓温拿来问谢安：“这种草又叫‘小草’，为什么一种东西有两个名称呢？”谢安没有马上回答。当时郝隆也在座，应声回答说：“这很好解释。它在山中就叫‘远志’，出了山就叫‘小草’。”当时谢安听了不禁流露出非常惭愧的脸色。桓温看着谢安笑了笑说：“郝参军这个解释确实不算坏，话也说得非常有意味。”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不怕直中直，须知仁不仁。一物而有二称，自是世人约定俗成；一人而有二心，则不忠不奸，不诚不伪。为草药，在山为“远志”，出山称“小草”，无损其物性；在士人，初隐山林，终于仕宦，有悖人情节操。谢安有愧色，说明善根犹存，心中未免有难言之隐；桓温明知故问，以物戏人，不过小人得志嘴脸；郝隆托物以讽，一语双关，臧否适中，本心非恶，以此可知观过知人，观过知人之仁与不仁。

33　庾园客^①诣孙监^②，值行，见齐庄^③在外，尚幼，而有神意。庾试之曰：“孙安国何在？”即答曰：“庾稚恭^④家。”庾大笑曰：“诸孙大盛^⑤，有儿如此！”又答曰：“未若诸庾之翼翼^⑥。”还，语人曰：“我故胜，得重唤^⑦奴父名。”

①庾园客：庾爰之，小字园客，庾翼之子。②孙监：孙盛，字安国，官中书监。③齐庄：孙放，字齐庄，孙盛之子。④庾稚恭：庾翼，字稚恭。⑤大盛：字面是称赞孙家兴盛，其实暗里以孙放父讳“盛”戏弄他。⑥翼翼：繁盛貌。这里是孙放以庾爰之父讳“翼”回应他的戏弄。⑦重唤：重复地叫。指“翼翼”两犯庾爰之父讳。

庾翼的二儿子庾爰之（小字园客）去拜访秘书监孙盛，恰巧遇等到孙盛外出，看见孙盛的二儿子齐庄在外面，年纪虽小，却显得灵秀神气。庾爰之就考了他一下，说：“孙盛在哪里？”齐庄马上回答说：“在庾翼家。”庾爰之大笑起来，说：“孙氏家族非常旺盛，居然有像你这样的儿子。”齐庄回答说：“不如庾氏家族勃勃翼翼。”齐庄回去后，告诉别人说：“我本来胜了，我连叫了两次那奴才父亲的名字。”

庾园客的父亲庾翼，字稚恭。孙齐庄以两次回答用“稚恭”、“庾翼”来重复称呼庾园客父亲的名字而自得。其实，庾园客既称“孙安国”，又呼“诸孙大盛”，已是冒犯孙齐庄二次在先。二者均以对方长辈名字称呼，不过乌龟王八，半斤八两，笑人者亦复被人所笑也。

34　范玄平^①在简文坐，谈欲屈^②，引王长史曰：“卿助我！”王曰：“此非拔山力所能助！”

①范玄平：范汪。②屈：理屈词穷。

范汪（字玄平）在晋简文帝司马昱处陪坐，他清谈玄理眼看要理屈词穷了，就向长史王濛求救说：“您帮帮我。”王濛说：“这不是有拔山的力量就能帮助你的。”

君子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恶，劳力可以相帮，劳智爱莫能助。

35　郝隆为桓公南蛮参军^①。三月三日会^②，作诗。不能者，罚酒三升。隆初以不能受罚，既饮，揽笔便作一句云：“娵隅^③跃清池。”桓问：“娵隅是何物？”答曰：“蛮名鱼为娵隅。”桓公曰：“作诗何以作蛮语？”隆曰：“千里投公，始得蛮府参军，那得不作蛮语也？”

①南蛮参军：南蛮校尉府参军。②会：聚会。③娵隅：鱼的别称。

郝隆任桓温南蛮校尉府的参军。农历三月三上巳节聚会，要求作诗，不能做诗的要罚饮三升酒。郝隆因为最初做不出诗受了罚，喝完酒后，提起笔写了一句：“娵隅跃清池。”桓温问：“‘娵隅’是什么东西？”回答说：“南蛮把‘鱼’叫做‘娵隅’。”桓温说：“作诗为什么用蛮话？”郝隆说：“我从千里之外来投奔您，才得到南蛮校尉府参军这一职位，哪能不说蛮话呢？”

敬酒不吃吃罚酒，郝隆以不能作诗受罚，此亦酒场上之游戏规矩。不料，李白斗酒诗百篇，郝隆饮后成诗诗语蛮。桓温不识南蛮语，可谓少见而多怪。郝隆以蛮府参军之卑职而以南蛮语入诗，可谓不是诗人不献诗，作诗当向会人吟，其目的则是借此聊发怀才不遇之慨。

36　袁羊尝诣刘恢^①，恢在内眠未起。袁因作诗调之曰：“角枕粲文茵，锦衾烂长筵。^②”刘尚晋明帝女，主见诗不平，曰：“袁羊，古之遗狂！”

①刘恢：应为刘惔。

袁羊有一次去拜访刘惔，刘惔正在内室睡觉没有起来。袁羊于是作诗嘲弄他说：“华美的褥子上角枕光辉灿烂，精美的席蕈上锦被五彩斑斓。”刘惔娶晋明帝司马绍的女儿庐陵公主为妻，庐陵公主看见袁羊的诗，非常愤慨，说：“袁羊一定是古代狂荡不羁的人的后代。”

客至而主人内眠未起，于主于客都未免是一件尴尬事。袁羊的诗中引用了《诗经·唐风·葛生》中里的诗句：“角枕粲兮，锦衾烂兮，予美亡此，谁与独旦？”这是妇人悼亡夫的诗，诗中“角枕”和“锦衾”为敛尸之具。袁羊这样说的目的不过是嘲谑刘惔快婿乘龙，娶了晋明帝的女儿庐陵公主以后，便尸位素餐、虎卧不起，好像行尸走肉一般。无奈刘惔之妻乃晋明帝司马绍女儿庐陵公主，不但自己依然健在，而且丈夫亦生龙活虎地活着，听到袁羊以妇人悼亡夫口吻作诗嘲弄自己的丈夫刘惔，在庐陵公主的耳中听到袁羊这样的话，无异于是当面骂自己是守活寡之人。是可忍，孰不可忍，受到莫大耻辱的庐陵公主于是怒骂袁羊是古代狂徒之后代，亦愤切激语。

37　殷洪远^①答孙兴公诗云：“聊复放一曲。”刘真长笑其语拙，问曰：“君欲云那放？”殷曰：“

腊^②亦放，何必其

铃^③邪？”

①殷洪远：殷融。②腊：鼓声。③

铃：钟声和铃声。

殷融（字洪远）答孙绰（字兴公）诗说：“姑且再放声歌唱一曲。”刘惔（字真长）笑话他用语拙劣，问：“你想怎么放？”殷融说：“鼓声也能奏出音乐，为什么必须是那黄钟大吕、金石之声呢？”

刘惔明知故问，既笑殷融语拙意涩，又快意自我。然而不论是刘惔，还是殷融，也不管是锵锵鼓声之“放”，还是当啷钟声之“放”，横竖均不过是一放，何必如此佶屈聱牙，枉费心机，让人憋闷难受，何如直放痛快。

38　桓公既废海西^①，立简文。侍中谢公见桓公，拜，桓惊笑曰：“安石，卿何事至尔？”谢曰：“未有君拜于前，臣立于后！”

①海西：海西公司马奕。

桓温在晋太和六年（371年）废晋帝司马奕为海西公后，立司马昱为帝，是为简文帝。侍中谢安见了桓温，行了个大礼。桓温惊讶地笑着说：“谢安您为什么这样呢？”谢安回答说：“没有君在前跪拜，而臣子却站在后面的道理。”

一废一立，桓温权势立见。谢安一见拜而桓温一惊笑，君子坦荡荡而小人常心虚。“君”、“臣”二字，可君可臣，可您可我，谢安之语绵里藏针，柔中寓刚，似恭实讽，一语双关地讽刺了桓温想当君主的狼子野心，尽呈自己才智儒雅、倜傥风流。

39　郗重熙^①与谢公书，道：“王敬仁^②闻一年少怀问鼎，不知桓公^③德衰？为复后生可畏？”

①郗重熙：郗昙。②王敬仁：王修。③桓公：齐桓公，春秋五霸之首。

郗昙给谢安写信说：“王修听说一个年轻人意欲篡夺王位，不知是桓公的德行衰微，还是后生可畏？”

《左传·宣公三年》上说，春秋战国时，以九鼎为传国之宝。楚庄王在周的郊外检阅军队时，打听鼎的大小轻重，有取代周朝的意思。王孙满回答他“在德不在鼎”。郗昙此言意在敲山震虎，劝谢安不要和废海西公司马奕的桓温一样，妄起问鼎晋室之心。

40　张苍梧^①是张凭之祖，尝语凭父曰：“我不如汝。”凭父未解所以，苍梧曰：“汝有佳儿。”凭时年数岁，敛手^②曰：“阿翁，讵宜以子戏父？”

①张苍梧：张镇，字义远，吴人。历苍梧太守，封义道县候。②敛手：拱手。

苍梧太守张镇是张凭的祖父，曾经对张凭的父亲说：“我比不上你。”张凭的父亲不懂是什么缘故，张镇说：“你有个好儿子。”当时张凭只有几岁，恭恭敬敬地拱手说：“爷爷，怎么可以拿我这个孙子来戏弄我的父亲呢？”

无官一身轻，有子万事足。子孙不可择父祖，祖亦不可以子戏父。世上新人，既有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更比一代强的，也有像鲁迅先生的小说《风波》里如九斤老太的口头禅所谓“一代不如一代”那样的。

41　习凿齿、孙兴公未相识，同在桓公坐。桓语孙：“可与习参军共语。”孙云：“蠢尔蛮荆^①，敢与大邦为仇！”习云：“薄伐猃狁^②，至于太原。”

①蛮荆：古时对南方荆楚地区少数民族的蔑称。②猃狁：古时对北方匈奴等游牧民族部落的蔑称。

习凿齿和孙绰（字兴公）两人并不相识，他们一起在桓温家做客。桓温对孙绰说：“你应该和习参军一起谈谈。”孙绰说：“荆蛮蠢蠢欲动，胆敢和大国作为对头。”习凿齿说：“讨伐匈奴，一直打到了太原。”

寻章摘句，只为我用，此皆文人含沙射影、指桑骂槐的所谓“文雅的骂人”手段。

42　桓豹奴^①是王丹阳^②外生，形似其舅，桓甚讳之。宣武云：“不恒相似，时似耳。恒似是形，时似是神。”桓逾不说。

①桓豹奴：桓嗣，桓冲之子。仕至江州刺史。②王丹阳：王混，中军将军王恬之子。仕至丹阳尹。

桓嗣（小字豹奴）是丹阳尹王混的外甥，容貌像他舅舅。桓嗣非常忌讳这一点。桓温说：“并非总是像他，只是偶尔像他罢了。经常像的只是外貌，偶尔像的则是神态。”桓嗣听了更加不高兴。

外甥似舅，此乃遗传的作用，桓嗣为此而忌讳其舅，此大悖人之常情。桓温却在桓嗣的伤口上撒盐，是以桓嗣之痛苦作为自己的快乐，虽显刻薄，终是性情语。

43　王子猷诣谢万，林公先在坐，瞻瞩^①甚高。王曰：“若林公须发并全，神情当复胜此不？”谢曰：“唇齿相须，不可以偏亡。须发何关于神明！”林公意甚恶，曰：“七尺之躯，今日委^②君二贤。”

①瞻瞩：目光；神情。②委：交付。

王徽之（字子猷）去拜访谢万，支道林和尚早已在座，神情很高傲。王献之说：“如果支道林胡须头发都齐全，神态会比现在更强些吗？”谢万说：“嘴唇和牙齿是互相依赖的，缺一不可。至于胡须、头发跟人的精神有什么关系呢？”支道林心里很不高兴，说：“我堂堂七尺之躯，今天就交给你们两位有才、有德、有见识的人了。”

友人之友亦是友，怎可以貌择人。王徽之在林公面前而言须发，自是当着和尚面而骂秃驴。谢万不解风情，帮忙反添乱。只是林公从头到脚，一身皮毛须发尽被二人有意无意糟蹋，岂能不怒火中烧。出家人如此修为，也是佛力未臻境界。

44　郗司空拜北府^①，王黄门诣郗门拜，云：“应变将略，非其所长。”骤^②咏之不已。郗仓^③谓嘉宾曰：“公今日拜，子猷言语殊不逊，深不可容！”嘉宾曰：“此是陈寿^④作诸葛评，人以汝家比武侯^⑤，复何所言？”

①北府：东晋南迁，徐州刺史王舒加北中郎将，“北府”之号自此始称，掌握主要兵权。②骤：多次。③郗仓：郗融，小字仓，郗愔次子。④陈寿：字承祚，巴西安汉人，《三国志》作者。⑤武侯：诸葛亮，卒赠武侯。

司空郗愔就任徐州军政长官，他的外甥黄门侍郎王徽之登门祝贺，说：“随机应变的将帅谋略，并不是他的长处。”而且反复不停地朗诵这两句话。郗愔的二儿子郗融（小字仓）对大哥郗超（字嘉宾）说：“父亲今天受官，王徽之说话太没有礼貌，绝不可以原谅他！”郗超说：“这是陈寿对诸葛亮的评价，人家把家父比作诸葛武侯，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晋）陈寿《三国志》明万历二十四年（1596年）南京国子监刻本

赞美人而令赞美者误解，可见赞美之言虽佳不确。

45　王徽之诣谢公，谢曰：“云何^①七言诗？”子猷承^②问答曰：“昂昂若千里之驹，泛泛若水中之凫。”

①云何：什么是。②承：承受，接受。

王徽之（字子猷）去拜访谢安，谢安说：“什么叫做七言诗？”王徽之被问，回答说：“昂昂若千里之驹，泛泛若水中之凫。”

王徽之回答谢安的两句七字诗句，是引用《梦辞·卜居》中的疑问句，意思是说，看起来像气昂昂的千里马，实际上像荡飘飘的水鸭子，目的是讽刺谢安明知故问。

46　王文度、范荣期俱为简文所要^①。范年大而位小，王年小而位大。将前，更相推在前，既移久，王遂在范后。王因谓曰：“簸之扬之，糠秕在前。”范曰：“洮^②之汰之，砂砾在后。”

①要：通“邀”。②洮：通“淘”。

王坦之（字文度）和范启（字荣期）都得到了简文帝司马昱的邀请。范启年龄大但是职位低，王坦之年纪小但是官位高。正要向前走的时候，两人互相推让，叫对方走在前面。推来让去了很久，王坦之终于走在范启的后面。王坦之于是说：“簸米扬糠，秕子和糠飘在前面。”范启说：“淘米洗米，沙子石块落在后头。”

作客莫为后，见官莫向前，此古时交际礼法。一般情况下，年小让年长，位小敬位大，亦是常理。偏偏王文度与范荣期同时受到简文帝的邀请，不期而遇，范荣期年长而位小，王文度年小而位大，谁先谁后，倒成了不大不小的问题。不管采用世俗伦理，还是官场规则，一先一后，总是未尽人意，唯有挽手共进，才得扶老携幼的君子佳话。无奈二人一前一后，互相嘲讦，均不过是糠秕沙砾，都有失君子风度。

47　刘遵祖^①少为殷中军所知，称^②之于庾公。庾公甚忻然，便取为佐。既见，坐之独榻上与语。刘尔日殊不称^③，庾小失望，遂名之为“羊公鹤”。昔羊叔子有鹤善舞，尝向客称之，客试使趋来，氃氋^④而不肯舞，故称比之。

①刘遵祖：刘爰之。②称：称扬；推荐。③不称：不相称。④氃氋：羽毛松散。

刘爰之（字遵祖）年轻的时候，受到中军将军殷浩的赏识，把他推荐给庾亮。庾亮非常高兴，就把他调来做僚属。见面以后，庾亮让刘爰之坐在单人的小榻上和他交流。刘爰之那天的谈话和他的名称非常不相称。庾亮稍微有点失望，便称他为“羊公鹤”。从前羊叔子有一只鹤善于跳舞，羊叔子曾经向客人夸赞它。客人试着叫人把它赶来，鹤却羽毛蓬松不肯跳舞。所以庾亮用“羊公鹤”做比拟来称呼他。

庾亮因中军将军殷浩对刘遵祖的一句善言而欣然召刘遵祖做僚属，又因自己和刘遵祖一次未尽如意之晤谈而对刘遵祖小有失望，并借用“羊公鹤”的典故来讽刺刘遵祖的关键时刻掉链子。此皆庾亮不善察人，以偏概全所致。为人处世，既不可因噎废食，亦不可因言废人。

48　魏长齐^①雅有体量，而才学非所经^②。初宦当出，虞存嘲之曰：“与卿约法三章：谈者死，文笔者刑，商略^③抵罪。”魏怡然而笑，无忤于色。

①魏长齐：魏

，仕至山阴令。②经：擅长。③商略：品评。

魏

（字长齐）很有气量，但是才学不是他的特长。魏

初次要外出做官，虞存嘲笑他说：“和您约法三章：清谈的人要处死，舞文弄墨的人要判刑，议论别人的人要治罪。”魏

高兴地笑了，脸上没有一点抵触的样子。

虞存之语，不失爱友之法。扬其所长，避其所短，用人用物交友皆此理。

49　郗嘉宾书与袁虎，道戴安道、谢居士云：“恒^①任之风，当有所弘^②耳。”以袁无恒，故以此激之。

①恒：持久。②弘：弘扬。

郗超（字嘉宾）给袁虎写信，评论戴逵（字安道）和居士谢敷说：“有恒心又认真负责的作风应该更加发扬光大啊！”因为袁虎没有恒心，所以郗超用这话激励他。

旁敲侧击，冀友改过，郗嘉宾诚为袁虎之益友也。

50　范启与郗嘉宾书曰：“子敬举体无饶^①，纵掇皮^②无余润。”郗答曰：“举体无余润，何如举体非真者？”范性矜假^③多烦，故嘲之。

①饶：丰腴。②掇皮：去皮。③矜假：矜持做作。

范启给郗超（字嘉宾）写信说：“王献之（字子敬）全身没长多少肉，即使剥去了表皮也没有比较润泽的地方。”郗超答复他说：“全身没有丝毫掩饰，比起全身都是假的，哪样好？”范启本性矜持虚伪，矫揉造作，所以郗超这样嘲笑他。

力小莫负重，言轻莫论人。郗嘉宾知真识假，论人存善；范启矜假多烦，认人虽切而自垢难除，所谓“假缎染就真红色，也被旁人说是非”是也。

51　二郗^①奉道，二何^②奉佛，皆以财贿。谢中郎^③云：“二郗谄于道，二何佞于佛。”

①二郗：郗愔、郗昙兄弟。②二何：何充、何准兄弟。③谢中郎：谢万。

郗愔和弟弟郗昙信奉道教，何充和弟弟何准信奉佛教，都花费了许多财物。西中郎将谢万说：“二郗奉承道教，二何谄谀佛门。”

《增广贤文》有言：“扫地红尘飞，才着工夫便起障；开窗日月进，能通灵巧自生明。”以财贿奉佛道，既谄于道，又佞于佛，皆非入佛修道真心，只不过聊以自慰、自欺欺人罢了。今人进庙门而广施香烛钱，出庙门则见乞丐而难舍分文，自是眼中有佛道、心中无佛道之人。

52　王文度在西州^①，与林法师讲，韩、孙诸人并在坐，林公理每欲小屈。孙兴公曰：“法师今日如著弊絮^②在荆棘中，触地挂阂^③。”

①西州：指扬州。因在京城之西，故称。②弊絮：破棉絮。③触地挂阂：到处受牵掣。

王坦之（字文度）在扬州，参加了支道林法师的清谈。韩伯、孙绰等人都在座。支道林讲道理每逢理屈的时候，孙绰就说：“法师今天好像穿着破棉絮在荆棘丛中行走，到处都有钩挂。”

真人宣法，天花乱坠。布道授课，有力可胜任者，有力不胜任者，有以其昭昭使人昭昭者；有以其昭昭，使人昏昏者；有以其昏昏，使人昭昭者。高者举重若轻，游刃有余；下者弊絮荆棘，触地挂阂。

53　范荣期见郗超俗情不淡，戏之曰：“夷、齐、巢、许一诣^①垂名，何必劳神苦形，支策据梧^②邪？”郗未答，韩康伯曰：“何不使游刃皆虚^③？”

范启（字荣期）看到郗超的世俗之情并不淡薄，嘲笑他说：“伯夷、叔齐、巢父、许由，都达到了留名千古的境地，你为什么一定要把自己的精神和肉体都搞得疲惫不堪，为什么一定要像师旷那样持杖击节，像惠子那样要倚靠着梧桐树才能站立却还津津乐道地去辩论呢？”郗超没有回答，韩伯说：“为什么不能像庖丁解牛使刀刃都在骨节的空隙之间转动？”

①诣：达到。②支策据梧：语出《庄子》：“师旷之支策，惠子之据梧。”谓精通音乐的师旷拄着杖、善于辩说的惠子倚着梧桐树休息。形容劳神过度。③游刃皆虚：游刃有余，自如无碍。典出《庄子·养生主》：“彼节者有间而刀刃无厚，以无厚入有间，恢恢乎其于游刃必有余地矣。”虚：牛身骨节间。

这世界上挂羊头而欲卖狗肉的人多了去了。

54　简文在殿上行，右军与孙兴公在后。右军指简文语孙曰：“此啖名客^①！”简文顾曰：“天下自有利齿儿。”后王光禄作会稽，谢车骑出曲阿祖^②之，王孝伯罢秘书丞，在坐，谢言及此事，因视孝伯曰：“王丞齿似不钝。”王曰。“不钝，颇亦验。”

①啖名客：贪求名声之人。②祖：送行。

简文帝司马昱在大殿上行走，右军将军王羲之和孙绰（字兴公）在后面跟随。王羲之指着简文帝司马昱对孙绰说：“这是一位贪求好名声的人。”简文帝司马昱回头说：“天底下自有牙齿坚利的小人。”后来光禄大夫王蕴出任会稽内史，车骑将军谢玄到曲阿为他饯行。这时被免去秘书丞的王恭（字孝伯）也在座，谢玄谈到这件事，趁机看着王恭说：“王丞您的牙齿好像不太钝。”王恭说：“牙齿不是不太钝，而是相当尖锐。”

王羲之好大胆，敢称简文帝“啖名客”，没想到，王羲之被封了个“利齿儿”。古今中外，沽名钓誉的“啖名客”比比皆是，倒是所向披靡的“利齿儿”世所罕见。

55　谢遏夏月尝仰卧，谢公清晨卒^①来，不暇著衣，跣^②出屋外，方蹑履^③问讯。公曰：“汝可谓‘前倨而后恭’。”

①卒：通“猝”，突然。②跣：跣足；赤脚。③蹑履：穿鞋。

谢遏夏天曾经仰面躺着，谢安清晨突然来到，谢遏来不及穿衣服，光着脚跑出屋外，才穿着鞋子问安。谢安说：“你可以说得上是‘先前傲慢而后谦卑’啊。”

《战国策·秦一》里说苏秦师从鬼谷子毕业后，游说诸侯，徒劳返家时，“嫂不为炊妻不下纴”。待到苏秦悬梁刺股，奋发读书，一举挂六国相印而归家时，苏秦的嫂子判若两人。苏秦对他的嫂子开玩笑说：“何前倨而后恭”，他嫂子的回答倒也实在，不外是因为金钱权势而已。古时礼俗，光着脚不穿衣对人不礼貌，问候则为恭敬之举。谢安说谢玄“前倨而后恭”是礼貌谑语，亦足见谢安学识渊博，处境用典，信手拈来。

56　顾长康作殷荆州佐，请假还东。尔时例不给布帆^①，顾苦求之，乃得。发至破冢^②，遭风大败。作笺与殷云：“地名破冢，真破冢而出，行人安稳，布帆无恙。”

①布帆：本指布制船帆，此代指舟船。②破冢：地名，在今湖北江陵县东。

顾恺之（字长康）做荆州刺史殷仲堪的手下僚属，请求休假回乡。当时按照朝廷的规定不派发给船只，顾恺之苦苦请求，才得以乘船出发返乡。坐船到了华容县的破冢时，恰巧遇刮大风，布帆损坏很严重。顾恺之写信给殷仲堪说：“船走到地名叫破冢的地方，大风真是破冢而出，好在我等完好无损，船只也安然无恙。

此文顾恺之致殷仲堪笺语，颇类颠倒《兰亭》文。古代习俗，人健康无病称作“无恙”，物完好无缺，称作“安稳”，顾恺之此信可谓人物颠倒，不说“行人无恙，布帆安稳”，反说：“行人安稳，布帆无恙”，看似语无伦次，实则故意颠倒，既状自己风涛行船之险境窘境，又借机调侃以博友人一粲，一箭双雕，尺幅短笺尽显大家风范。

57　苻朗^①初过江，王咨议^②大好事，问中国^③人物及风土所生，终无极已。朗大患^④之。次复问奴婢贵贱，朗曰：“谨厚有识中者，乃至十万；无意^⑤为奴婢问者，止数千耳。”

①苻朗：前秦苻坚从兄子，后降东晋。②王咨议：王肃之，字幼恭，王羲之第四子。历中书郎、骠骑咨议。③中国：中原。④患：厌烦。⑤无意：与上句“有识”相对，指无知识的人。

苻坚的侄子苻朗刚过江到了晋王朝的地盘，王羲之的四儿子骠骑咨议王肃之非常爱管闲事，向他问中原地区的人物和风土人情、物产，问个没完没了。苻朗感到非常厌烦。王肃之然后又问到奴婢价钱的贵贱，苻朗说：“谨慎忠厚而又有见识的奴婢，最贵可以卖到十万钱一个；如果是没头没脑没识见的奴婢，最高也不过卖几千钱而已。”

此苻朗婉言讽刺王肃之好清淡而无实行，自贬身价，连无识见的奴婢都不如。

58　东府^①客馆是版屋^②。谢景重诣太傅，时宾客满中，初不交言，直仰视云：“王乃复^③西戎其屋^④。”

①东府：扬州刺史治所，因在京城建康之东，故称。②版屋：木板房。③乃复：竟然。④西戎其屋：语出《诗经·秦风·小戎》：“在其版屋，乱我心曲。”

简文帝司马昱原来的府第扬州刺史治所后来成为会稽王司马道子招待宾客的宾馆，是用木板建造的精美木屋。谢重（字景重）去拜访太傅会稽王司马道子，当时宾客满堂，他也不和别人交谈，只是昂头望着上面说：“会稽王竟然让自己的房子修得像西戎人的木板屋。”

《诗经·王风·黍离》云：“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这大概就是谢景重自嘲的自我写照吧。

59　顾长康啖甘蔗，先食尾^①。问所以，云：“渐至佳境。”

顾恺之（字长康）吃甘蔗，先从甘蔗尾梢吃起。有人问是什么缘故，他说：“逐渐进入美妙的境界。”

英国讽刺小说家斯威夫特的代表作《格列佛游记》曾记小人国里的人吃鸡蛋分大头派和小头派，穿鞋有高跟派和低跟派。顾恺之吃甘蔗，后首先尾，堪可一比。俗谚说“甘蔗没有两头甜”，或首甘尾苦，或首苦尾甘，顾恺之所谓“渐至佳境”不过先苦后甘、甘尽苦至的苦中求乐境界而已。

60　孝武属^①王珣求女婿，曰：“王敦、桓温，磊砢^②之流，既不可复得；且小^③如意，亦好豫^④人家事，酷^⑤非所须。正如真长、子敬比，最佳。”珣举谢混。后袁山松欲拟谢婚，王曰：“卿莫近禁脔^⑥！”

①属：通“嘱”，委托。②磊砢：才能卓越。③小：通“稍”。④豫：干预。⑤酷：甚；极。⑥禁脔：旁人不敢染指之物。

晋孝武帝司马曜嘱托王珣挑选女婿，说：“王敦、恒温属于才干卓越一类的人，这种人既不可能再找到，而且只要他们稍微得意，也喜欢干预人家的政事，绝不是我所需要的人。只有像刘惔（字真长）、王献之（字子敬）那样的人做我的女婿最好。”王珣推举谢混。后来袁山松打算把女儿许配给谢混。王珣说：“你千万不要靠近禁脔。”

据《晋书·谢混传》所载，晋初物质贫乏，每得到一只猪，群臣都不敢吃，要将猪脖子上一块味道特别鲜美的好肉敬献给皇帝，当时称为“禁脔”。大媒人王珣受晋孝武帝司马曜之命为其女择婿，推荐了谢混。后来半路上杀出了个程咬金，袁山松也想打算和谢家联姻。王珣一手托两家，自是以晋孝武帝为重，只好警告袁山松“莫近禁脔”，以招雷霆之怒。晋时严重的门阀气象，由此可见一斑。其实，一马不行百马忧，一家养女百家求；择婿观头角，娶女访幽贞；大抵取他根骨好，富贵贫贱无所论，如此才是娶妻嫁女寻夫择婿的根本大法。

61　桓南郡与殷荆州语次^①，因共作了语^②。顾恺之曰：“火烧平原无遗燎。”桓曰：“白布缠棺竖旒旐^③。”殷曰：“投鱼深渊放飞鸟。”次复作危语^④。桓曰：“矛头淅米^⑤剑头炊。”殷曰：“百岁老翁攀枯枝。”顾曰：“井上辘轳卧婴儿。”殷有一参军在坐，云：“盲人骑瞎马，夜半临深池。”殷曰：“咄咄逼人！”仲堪眇目^⑥故也。

①语次：谈话之时。②了语：终了之语。③旒旐：俗称“招魂幡”。④危语：形容危险的话语。⑤淅米：淘米。⑥眇目：眼瞎。

南郡公桓玄和荆州刺史殷仲堪谈话的时候，一起谈论以终了之意为题所做的隐语。顾恺之说：“大火烧光了平原，没有剩余的火种。”桓玄说：“白布缠裹着棺木，树起了出殡的魂幡。”殷仲堪说：“鱼儿游进了大海，鸟儿飞向天空。”接着又说处于危险境地的话题。桓玄说：“长矛尖上淘米，剑尖上做饭。”殷仲堪说：“百岁老翁攀爬上枯枝枝。”顾恺之说：“井上辘轳上睡卧着婴儿。”殷仲堪有一位参军也在座，说道：“盲人骑瞎马，夜半临深池。”殷仲堪说：“这话气势汹汹，出口伤人。”这是因为殷仲堪瞎了一只眼睛的缘故。

无上上智，无了了心。顾恺之与殷仲堪徒言“了语”，不过是典型的晋人清谈玄语而已。危语数句，句句令人胆战心惊，而以“盲人骑瞎马，夜半临深池”为最。此句所状不仅一发千钧，危境迫在眉睫，而且直涉独眼人殷仲堪之生理缺陷。《世说新语》此则刘孝标注引《中兴书》曰：“仲堪父尝疾患经时，仲堪衣不解带数年。自分剂汤药，误以药手拭泪，遂眇一目。”殷仲堪在知道参军是由于在情急之下说出“盲人骑瞎马，夜半临深池”之后，虽属“了语”应有之义，但参军作为下属在南郡公桓玄的面前毕竟是无意冒犯了自己的尊严，遂以“咄咄逼人”作结，其实正是对后世清代朱锡绶在《幽梦续影》中所说的“富贵作牢骚语，其人必有隐忧；贫贱作意气语，其人必有异能”的自我体现与真实写照，因为自“了语”至“危语”至“渺目”，殷仲堪虽眇一目，却能对在座诸人的言语与心态都能“一目”了然，

62　桓玄出射，有一刘参军与周参军朋赌^①，垂成，惟少一破^②。刘谓周曰：“卿此起不破，我当挞^③卿。”周曰：“何至受卿挞？”刘曰：“伯禽^④之贵，尚不免挞，而况于卿！”周殊无忤色。桓语庾伯鸾^⑤曰：“刘参军宜停读书，周参军且勤学问。”

①朋赌：分组比赛。②破：破的；射中。③挞：鞭笞。④伯禽：周公之子。⑤庾伯鸾：庾鸿，字伯鸾，颍川人。仕至辅国内史。

桓玄外出射箭，有一位刘参军和一位周参军在一起赌射箭，眼看就要成功，只差一箭射中靶心。刘参军对周参军说：“你这一箭不中，我就该用鞭子打你。”周参军说：“哪至于受你的鞭打？”刘参军说：“伯禽那样显贵，还免不了受周公的鞭打，何况是你？”周参军完全没有一点不满的神色。桓玄对庾鸿（字伯鸾）说：“刘参军应该停止读书，周参军必须勤学多问。”

刘参军咬文嚼字，卖弄玄虚，不过一个读死书之徒，虽多读万卷亦终是于己无益，故“宜停读书”，此语实讽读死书之人；周参军不学无术，腹中无物，实在是读书少的种子，故“宜勤学问”，此语实嘲孤陋寡闻见识少之人。

63　桓南郡与道曜讲《老子》，王侍中为主簿，在坐。桓曰：“王主簿^①，可顾名思义。”王未答，且大笑。桓曰：“王思道能作大家儿^②笑。”

①王主簿：王桢之。②大家儿：豪门子孙。

南郡公桓玄和道曜讲论《老子》，侍中王桢之（小字思道）当时任桓公的主簿，也在座。桓公说：“王主簿可以从自己的小名思道想到道的含义。”王桢之没有回答，而且放声大笑。桓玄：“王思道能够发出豪门子弟的笑声。”

老子的《道德经》是道家思想的代表作，主要阐述道家“无为而至”、“顺其自然”的思想。王祯之，小字思道，桓玄与道曜谈论《老子》，所以桓玄说“顾”王祯之其“名”之“思道”而悟《老子》之“义”。此亦用“人名”开玩笑的一种方法。

64　祖广^①行恒^②缩头。诣桓南君，始下车，桓曰：“天甚晴朗，祖参军如从屋漏中来。”

①祖广：字渊度，范阳人。仕至护军长史。②恒：总是。

祖广走路时经常缩着脑袋。有一次去拜访南郡公桓玄，刚一下车，桓玄说：“天气很晴朗，祖参军好像从漏水的屋子里出来的一样。”

大丈夫行天地间，当昂首挺胸，立地顶天，如祖广之畏首缩颈，未免太过猥琐。此为以行调侃法。

65　桓玄素轻桓崖^①。崖在京下^②有好桃，玄连就求之，遂^③不得佳者。玄与殷仲文书以为嗤笑曰：“德之休明，肃慎^④贡其楛矢；如其不尔，篱壁间物，亦不可得也。”

①桓崖：桓修，字承祖，小字崖，桓冲之子。尚简文帝女武昌公主，官抚军大将军，封安成王。②京下：京城。③遂：终究。④肃慎：古代氏族部落。

桓玄想来看不起桓修（小字崖）。桓修在京都有质量优良的种桃，桓玄一连几次向他讨要，却一直没有得到好的。桓玄给殷仲文写信，就这件事嘲笑自己说：“如果品德高尚，声名远扬，就连肃慎这样的边远民族都会来进贡弓箭；如果不是这样，就连自家园子里出产的东西也是得不到的。”

《易经》上说：“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桓玄素轻桓修而独好其桃，求而不得佳者，自是二人关系所致。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桃为敬吾者食，事异而理同。桓修不从自家道德修养上检讨，反说自己得不到桓修的好桃种是因为桓修的道德修养不好，虽属猪八戒倒打一耙的手段、吃不着葡萄却说葡萄酸的滥调，但其对修德与获物的议论，倒是颇为暗合《大学》所说的“生财有大道”之里，很值得人们深入仔细地思考一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