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傲第二十四
【题解】
简傲,指高傲,也就是傲慢失礼,是在处理人际关系上表现出来的性格特点。《简傲》是《世说新语》第二十四门,共17则,从自命不凡、尊贵骄人、傲视主人、玩世不恭、不讲礼貌、举止轻浮、胡作非为、自私自利等反面意义上展示了所谓的“名士风流”的另一面,为处事修身提供了富有警示、教育意义的人、事与行状。
1 晋文王功德盛大,坐席严敬,拟①于王者,惟阮籍在坐,箕踞啸歌,酣放自若。
【注释】
①拟:比;类如。
【译文】
司马昭功业巨大,德行深厚,跪坐席间严肃庄重,具有君王的气魄。只有阮籍在座席上,分开两腿伸出双脚像簸箕一样坐着,又吹口哨又唱歌,酣饮狂放如同平常一样。
【国学密码解析】

晋文王司马昭像
行走坐卧,自古至今都是社交场合的重要礼仪。《世说新语》此则即借助“坐”这一最普通、最常见而又最能显示人礼仪修养与情感志向的动作,白描式地刻画了晋文王司马昭和“竹林七贤”之一的阮籍的形象与各自的品格,折射出“傲”、“敬”之于“礼”及对人的行为荣辱成败的理性光芒。
关于“坐”,古人以跪坐为礼,地上铺席,双腿跪于席上,臀部放在足部,上身挺直,两手置于膝上,目不斜视,神情端庄,晋文王司马昭“坐席严敬”即此之谓也,或曰“正襟危坐”是也。而阮籍“在坐”之“箕踞”,据《汉书·陆贾传》颜师古注:“谓伸其两脚而坐,亦曰箕踞,其形似箕。”“箕踞”是一种极为傲慢、极不雅观的坐姿,是一种极端无礼的社交行为。《礼记·檀弓下》中说,孔子的老朋友原壤是一个狂士,原壤的母亲去世时,孔子不仅给原壤送去安葬他母亲的棺木,而且亲自去帮助原壤料理丧事,可原壤却登上他母亲的棺木大声唱歌,孔子假装没听见,后来原壤又箕踞见孔子,这在《论语·宪问》有着极为戏剧性的记载:“原壤夷矣。子曰:‘幼而不孙弟,长而无述焉,老而不死,是为贼。’以杖叩其胫。”也就是说孔子的老朋友原壤“俟”孔子而以“夷”——据清代经学大师刘宝楠《论语正义》所论“夷”即箕踞——的无礼方式终于把一向以“文质彬彬”为君子风范著称的孔夫子,不仅被激怒得火冒三丈大发脾气,而且不惜肢体冲突而动武,刺激得孔夫子如金庸《射雕英雄传》里的北丐洪七公抡起打狗棒怒笞西毒欧阳锋一般“以杖叩其胫”,狠狠地把狂傲不可一世的原壤教训了一番。据此而言《世说新语》此则,无论是晋文王司马昭的“坐席严敬”,还是阮籍的“箕踞”,都不过是坐一而情二,结果都应向孔夫子对待原壤那样,“以杖叩其胫”。
虽然晋文王司马昭道貌岸然,其实不过色厉内荏、装腔作势而已,而阮籍箕踞啸歌,酣放自若,目中无人,视权贵如草芥,固一世之雄哉。然而,“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其“坐席严敬”而“拟于王者”之一个“拟”字,正活写出司马昭举止拘泥于礼之狡诈与虚伪;而阮籍“箕踞啸歌”而“酣放自若”的举止正昭示其举止不拘于礼的轻狂与傲慢;司马昭于礼是为“过”,阮籍于礼看似“不及”,实亦尤过,二者失礼的本质皆在于不知“过犹不及”之真谛,其内心皆自蔽自昧于“轻傲”与“不敬”,实际上都是道德之贼祟在作怪,都是可怜的自以为是,都是对魏晋风度的走火入魔,都不是货真价实的正人君子所当为。对于“礼”之“敬”,《荀子·君道》中说:“君子之于礼,敬而安之。”而在《荀子·议兵》中,荀子则将“礼”之“敬”升华到决定战争双方胜负成败的须臾不敢不敬的“五无圹”(“圹”同“旷”,意为懈怠、怠慢、疏忽)的战略战术高度:“虑必先事而申之以敬,慎终如始,终始如一,夫是之谓大吉。凡百事之成也,必在敬之,其败也必在慢之,故敬胜怠则吉,怠胜敬则灭……敬谋无圹,敬事无圹,敬吏无圹,敬众无圹,敬敌无圹”,断言将帅若能“处之以恭敬无圹”,那么在战争中就可以达到“通于神明”的胜境。对于“傲”,一生仕途坎坷、命运多舛而对“轻傲”深有切肤之痛的明代大儒王阳明在总结自己人生成败而告诫后人的经验中,认为自己乃至大多数人的最大毛病是“傲”,而人之所以会患“傲”,正在于自我好高而不能忘己,因此他给过继给自己的儿子王正宪所写的力去“傲”字的扇面上说:“为子而傲必不孝,为臣而傲必不忠,为父而傲必不慈,为友而傲必不信。”为此,王阳明总是不厌其烦地告诫他的学生必须“除却轻傲”,因为轻傲是浮躁,是浅薄,是无知,是变态的自尊,是目中无人的妄自尊大。深知“谦者众善之基,傲者众恶之魁”的王阳明,有感于自己自蔽自昧皆因傲的多舛人生遭际,终于在其“知行合一”的“致良知”中发见了“知轻傲处,便是良知,致此良知,除却轻傲,便是格物”的心学大法。茫茫宇宙,芸芸众生,不知被“不敬”与“轻傲”二字葬送了多少英雄好汉与才子佳人,无论是在司马昭的灿烂辉煌里,还是在阮籍的狂放不羁中,都不难得出“敬”与“傲”与否的人生片段的声、色、味与影,且感染着你与我,彼与此。
2 王戎弱冠诣阮籍,时刘公荣在坐,阮谓王曰:“偶有二斗美酒,当与君共饮,彼公荣者无预焉。”二人交觞酬酢①,公荣遂不得一杯,而言语谈戏三人无异。或有问之者,阮答曰:“胜公荣者,不可不与饮酒;不如公荣者,不可不与饮酒;惟公荣,可不与饮酒。”
【注释】
①交觞:互相敬酒。觞,酒杯。酬酢:宾主互相敬酒。
【译文】
王戎20岁左右的时候去拜访阮籍,当时刘公荣(刘昶)也在座上,阮籍对王戎说:“碰巧有两斗好酒,应当和你一起喝,那个刘公荣不能参加进来。”两人举杯互相敬酒,刘公荣始终没有得到一杯,可是言谈戏耍,三人都和平常一样。有人向阮籍问起这件事。阮籍回答道:“比刘公荣强的人我不能不和他喝酒,不如刘公荣的人,不可以不和他喝酒。只有刘公荣这个人,可以不和他一起喝酒。”
【国学密码解析】
对于饮酒请客,访友赴宴,俗规是“宁可缺一村,不可少一人”,担心的就是举座皆欢而使一人向隅,落得个礼数不周的骂名。然而王戎与阮籍二人得美酒而交觞酬酢,只有在座的刘公荣不得一杯,王戎和阮籍如此目空无人,未免欺人至极。就是从旁观者的角度来看,刘公荣也是受辱难堪至极。然而令人拍案叫绝的是,王戎和阮籍不但谈笑风生,喝酒依旧,而且阮籍还用刘公荣定下的喝酒规矩来折磨刘公荣,可谓“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而刘公荣依然宠辱不惊,王戎照样置若罔闻,彼此“言语谈戏三人无异”,此种气度世所罕见。
3 钟士季精有才理,先不识嵇康,钟要于时贤俊之士,俱往寻康。康方大树下锻①,向子期为佐鼓排②。康扬槌不辍,傍若无人,移时③不交一言。钟起去,康曰:“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钟曰:“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
【注释】
①锻:打铁。②排:打铁时鼓风所用的皮囊,后改用风箱。③移时:过了许久。
【译文】
钟会(字士季)精细有才智,原先并不认识嵇康。钟会邀约了当时有品德、有才学的人一起去寻访嵇康。嵇康当时正在大树下面打铁,向秀(字子期)给他当助手拉风箱。嵇康挥动铁锤,毫不停止,好像旁边完全没有什么人,过了好长一段时间也不和钟会说一句话。钟会要起身离去的时候,嵇康说:“听到了什么才来的?看见了什么才走的?”钟会回答说:“听到了我所听到的才来的,看到了我所看到的才走的。”
【国学密码解析】
关于位居“竹林七贤”之首的嵇康,《世说新语》此则刘孝标注所引的《文士传》中,是这样来介绍他的:“(嵇康)性绝巧,能锻铁。家有盛柳树,乃激水以圜之,夏天甚清凉,恒居其下傲戏,乃身自锻。家虽贫,有人就锻者,康不受直。唯亲旧以酒肉往与共饮啖,清言而已。”由此可见,嵇康即使算不上园艺名家,也称得上是一个锻铁工程师,最不济也够得上一个助人为乐的义工。其实,嵇康的这些外在的行状,都不过是嵇康决绝地不与司马氏政权合作而避人耳目、避居乱世、保身图存的手段而已。
从政治血缘关系的角度来说,嵇康的妻子是曹操第十子沛王曹林的小女儿长乐亭主,也就是说嵇康是曹操的孙女婿,属于曹魏政权的宗亲,而比嵇康小两岁的钟会则是司马师与司马昭兄弟的心腹爪牙。嵇康与钟会就像两条道上跑的车,本来是风马牛不相及的,然而造化弄人,历史常在不经意间开一些令人不大不小却又哭笑不得而且要人小命的玩笑,时间老人让向秀当看客,借助那株绿影婆娑的粗大垂柳为背景,用呼呼作响的皮制鼓风机作道具,为嵇康和钟会搭起了一座与天地自然融为一体的天然舞台,别出心裁地用哑剧的手法轻描淡写地导演了一幕钟会见嵇康的独幕悲喜剧。这出独幕悲喜剧的剧情起因大概是缘于嵇康不胫而走的不仕司马氏而异于常人的树下锻铁之举,它如春雷整日贯响于钟会之耳,刺激得为司马氏政权所重用的钟会竟如今日粉丝去追星、网虫会网友一样,风尘仆仆、有过之而无不及地“要于时贤俊之士,俱往寻康”。钟会表面上似乎是发烧友慕名造访明星,抑或是小资人士去附庸风雅,实际上在钟会的骨子里,如此兴师动众、耀武扬威、前呼后拥就差广而告之地去见嵇康则难免会给人以才能贵幸的小人得志、春风得意的感觉,说不定“精有才理”、巧舌如簧、能言善辩的钟会在从洛阳城里来到洛阳郊外大柳树下嵇康锻铁的铁匠铺的路上,早已滚瓜烂熟地打好了与亦能“清言”的嵇康就“才性同异合离”之“四本”进行PK的腹稿,亦未可知。
想当年,嵇康虽然说不上是“三更灯火五更鸡”而头悬梁、锥刺股地寒窗苦读,最起码也该是挑灯熬油、煞费苦心甚至还连连拈断了数十根山羊须才撰写完平生第一部关于“才”“性”关系问题的《四本论》大作。《四本论》杀青之日,钟会原本打算当面呈送当时的学问大师嵇康斧正并如同今日博士毕业般准备进行学位答辩,然而当钟会怀揣抄写得工整、装订得漂亮的《四本论》论文来到嵇康家大门口的时候,不知道是钟会对此答辩准备不充分,或是钟会对作为类似答辩主席角色的嵇康望而生畏,还是钟会害怕自己一言应对不妥而遭沉默寡言的嵇康如树下锻铁一般抡起“清言”的锻铁大锤把他放在“才”“性”的砧板上毫不留情地锤打锻炼一番,总而言之,钟会虽然怀揣《四本论》来到嵇康家院门口,结果却像《世说新语·文学》第5则所记载的那样:“(钟会)畏其难,怀不敢出,于户外遥掷,便回急走。”仅此一事,世人即便是在事过千余年的今天来想象钟会当时的尴尬,恐怕也还真不知道极好面子的钟会当时颜面何存。
然而彼一时,此一时,山不转水转,水不转风转,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风水总是轮流转,山不见面人见面。尽管对钟会来说,见与不见,嵇康都在那里,但钟会此时乘肥衣轻、宾从如云地造访“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且只能终日舞锤锻铁的嵇康,境况自是今非昔比,钟会心中一雪前耻以报当年一“见”之仇的复杂心理亦不难看出。钟会见嵇康究竟是福还是祸,姑且不谈,反正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于是,在那个烈日当空的炎炎夏日,钟会与嵇康的历史性见面终于定格在那株名垂千秋、见证万古的绿影婆娑的大柳树下,其精彩镜头是嵇康“扬槌不辍,傍若无人”的独人锻铁秀或曰嵇门打击乐,其画外音则是叮当有致、宛若天乐的锤砧金属撞击声、皮制鼓风机的呼呼风声、四溅的铁屑落地声、远处小溪的潺潺流水声、时断时续的蛙鸣应和声、隐栖高树的蝉唱声和嵇康的呼吸声、向秀的呼吸声、钟会的呼吸声,除此以外,万籁俱寂。然而,空山鸣响,静水流深,此时无声胜有声,于无声处听惊雷。表面看来,嵇康虽然每日耽于锻铁,但往日锻得好不如今日锻得巧,钟会终于去见嵇康,但从前去得早不如今日来得妙,似乎此刻嵇康沉醉于锻铁正逢火候,也许钟会此时见嵇康恰巧不是时候,但无论如何,钟会如后世清人赵翼《陔余丛考·成语》中所谓之“善者不来,来者不善”的隐隐心机与嵇康深谙老子《道德经》所谓“善者不辩,辩者不善”的沉着智慧,早已如隔山打牛的无影脚,彼此分明早已牛刀小试,虽不见刀光剑影,虽不闻血雨腥风,但双方剑拔弩张的隐隐杀机,却是早已扑面而至,笼罩四野,令人紧张得窒息,令人冷得脊梁骨冒汗。然而高手过招,拼的是定力,拼的是内功,讲究的是谁能坚持到最后,谁能仰天大笑到最后,讲究的是游过四季而荷花依然香,讲究的是酿得百花成蜜后的阅尽人间春色。没有任何史料记载说钟会此番见到当年的偶像嵇康的时候,钟会是否如范进中举般欣喜若狂或者是受宠若惊得难以自持,反倒是嵇康对于前来造访的钟会的待人行为被白纸黑字地被记录为“扬槌不辍,傍若无人,移时不交一言”,这从《论语·学而》所推崇亦被中国人奉为待客宝典的“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的社交礼仪来看,嵇康如此对待钟会,难免会给人一种《增广贤文》所谓“客来主不顾,应恐是痴汉”的失礼印象。
人们可以怀着万分同情的理由相信嵇康之所以如此冷若冰霜、拒人千里地对待司马氏兄弟的宠儿钟会,是因为嵇康始终坚定不移地站在捍卫曹魏政权的铁杆立场使然,是因为嵇康对曹魏政权的乱臣贼子司马氏兄弟的走狗钟会的凛然正义之举使然,是因为嵇康对孔夫子《论语·里仁》所谓“唯仁者能好人,能恶人”的君子风范的身体力行使然。但是,无论如何,尽管嵇康有着同时代人王戎在《世说新语·德行》第16则所说的“与嵇康居二十年,未尝见其喜愠之色”与嵇康的二哥嵇喜所撰的《嵇康别传》所说的“康性含垢藏瑕,爱恶不争于怀,喜怒不寄于颜”等诸多待人宽厚、有涵养的良好品性,但就对待钟会来见嵇康这件事而言,嵇康在还没有真正弄清钟会来见自己的真正意图是什么的复杂背景下,在钟会和自己还没有彻底撕破脸皮的情况下,退一万步讲,哪怕炙手可热的钟会和明显处于政治劣势的嵇康就算已达到水火不容、不共戴天的地步,但眼下两人的关系终究还是没糟糕到你死我活、图穷匕首见的走投无路、山穷水尽的绝境,嵇康面对来见自己的钟会所应采取的应酬策略,终究远不是如《世说新语》此则嵇康所采取的只图眼前快意恩仇而全不顾事后惹来杀身之祸这般看似潇洒风流、实则简傲无礼的粗率的下策之举,终究可供嵇康应酬钟会来见的举措还有其他很多的选择。因为毕竟从此事的发展进程的表象来看,钟会此番见嵇康终归是依礼行事,并没有显露出凶险的政治企图,说不定钟会此番一时兴起来见嵇康,不过是考察一下缺钱花的嵇康给人锻铁却“不受直”的传说是否属实,或者是钟会想让嵇康给自己打造个铁制小礼品回去送给女朋友,反正钟会贪财而嵇康打铁又不要人家银子的,或者是钟会邀集当时洛阳贤俊之士来嵇康的铁匠铺看嵇康打铁,就像今日在职场打拼的高级白领们为放松高度紧张的神经而去乡村度假休闲游一样,也未可知。倘若理性地来看嵇康对待钟会来见的社交礼仪行为,则不能不说身为铁匠铺老板的嵇康既缺乏如现代京剧《沙家浜》里“春来茶馆”老板娘阿庆嫂那种“说起话来滴水不漏、办起事来左右逢源”的为人处世技巧,也缺少阿庆嫂那种“垒起七星灶,铜壶煮三江,摆开八仙桌招待十六方”的江湖生意经,更缺乏阿庆嫂面对奸猾阴险的刁德一而与之周旋智斗的“来的都是客,全凭嘴一张”的生存智慧,甚至是连“相逢开口笑,过后不思量,人一走,茶就凉”的基本社交理念都没有。即便如此,就算嵇康爱屋及乌抑或是恨司马氏而及恨所有为司马氏效命的人,就算嵇康从内心压根就不想和钟会这样的司马氏的铁杆走狗打交道,倘若嵇康若真能始终如一地“扬槌不辍,傍若无人”地一直打他的铁,倘若嵇康若真能从头到尾,一以贯之地对钟会“不交一言”,那么,嵇康总归算得上是一条表里如一的铮铮铁汉,最起码从自家安全的角度来说,嵇康也不会授钟会以任何口柄,钟会无论如何对嵇康怀恨在心,无论如何奸猾凶狠,也终将如狗咬刺猬般对嵇康无从张开血盆大口。然而,嵇康虎头蛇尾,终归是没能沉住气。钟会尽管自始至终地显得高自位置,但不论是钟会,还是嵇康,二人在此情境之下的言语行为,却皆悖老子在《道德经·第六十八章》中所说的“善为士者不武,善战者不怒,善胜敌者不与”的“不争之德”。
于是,就在这场既无剧本,也无导演,纯属钟会和嵇康临场即兴发挥的钟会见嵇康的哑剧即将圆满谢幕的时候,也许是有着男模范儿的嵇康让钟会把自己一次看了个够,或者说有着男模范儿的嵇康被铁杆粉丝钟会一次给看了个够,或者就因为在茫茫人海中钟会与嵇康彼此间可能多看了对方一眼,就因为在茫茫人海中嵇康对钟会多问了一句:“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就因为在茫茫人海中钟会对嵇康多答了一句“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总之,在嵇康和钟会之间,在双方这一“见”、一“问”与一“答”之间,嵇康和钟会都在对方心灵的底版上一定会留下了没齿难忘的“影”与“响”。也许,钟会在嵇康心底的“影”与“响”可能很快就随着那叮当有致的锻铁声而随风而逝,早已成了过眼烟云。可是,自恃为君子的嵇康在好胜心、嫉妒心和报复心极强的钟会心底所留下的“影”与“响”,却随着钟会那天离开嵇康铁匠铺的沉重马蹄声与大队人马所卷起的烟尘而日益弥深,虽刀剐斧削、血浸泪蚀而难以磨灭。
天有不测风云,马有转缰之病,人有旦夕祸福。就在被“见”的嵇康自以为钟会见自己的哑剧早已谢幕的时候,当初那场独幕哑剧的另一主角钟会则华丽地转身为司马氏政治舞台上铲除异己、效忠司马氏兄弟的幕后大导演,更将钟会见嵇康之续集最富有戏剧性高潮的一幕突然如山崩海啸一样血淋淋呈现在世人的眼前,那就是钟会借助嵇康的好朋友吕安的妻子徐氏被吕安的哥哥吕巽灌酒诱奸而吕巽反诬吕安不孝、嵇康为吕安辩护的普通家庭事件,打着为司马氏兄弟清除得天下的拦路虎的旗号,把嵇康的言论上纲上线到是司马氏政权的最大的反对派的高度,对嵇康落井下石。《晋书·嵇康传》记载,本来司马昭对嵇康尚抱有一线为己所用的期待与宽容,可钟会为置嵇康于死地,不仅假公济私地对司马昭挑拨说“嵇康,卧龙也,不可起。公无忧天下,顾以康为虑耳”,而且还进一步向司马昭告发说如果没有山涛的竭力劝阻,嵇康当年早就准备起兵支持在淮南谋反颠覆司马氏政权的毋丘俭了。于是,在魏元帝(曹奂)景元三年(262年)秋天一个秋高气爽的正午时分,在万人空巷的洛阳东市刑场,在3000名太学生和当时聚集在洛阳的众多俊贤的陪伴下,中散大夫嵇康“目送归鸿,手挥五弦;俯仰自得,游心太空”,在潇洒地弹奏完绝唱《广陵散》后从容地走向断头台引颈就戮,结束了还不满40岁的风华正茂的生命时光,钟会也终于借助杀人不眨眼的司马昭的夺命刀了却了因见嵇康而受辱所带来的心头之恨,留给后人的除了永远消逝的《广陵散》的美妙琴音外,便是对钟会和嵇康之间由羡慕敬仰始而终至反目成仇、你死我活的历史悲剧的深深思考。
《诗经·小雅·小旻》上说:“不敢暴虎,不敢冯河。人知其一,莫知其它。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诗经·大雅·抑》中则说:“不僭不贼,鲜为不则。”意思都不过是说,不敢赤手空拳同老虎搏斗,不敢冒险徒步过大河,人们只知道其情,不知道其理,所以人们时刻都要像身临深渊、脚踩薄冰一样小心谨慎;一个人如果言行合礼而不伤天害理,那么人们就很少不把他当做为人处世的标准的。这些其实讲的都是人事交往中“敬”与“畏”及其利与害。孔子在《论语·泰伯》则将各类人的无礼的危害条分缕析地摆在世人的面前:“恭而无礼则劳,慎而无礼则葸,勇而无礼则乱,直而无礼则绞。”《荀子·臣道篇第十三》更是将敬畏之道与礼之有无及其利害关系讲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仁者必敬人。凡人非贤,则案不肖也。人贤而不敬,则是禽兽也;人不肖而不敬,则是狎虎也。禽兽则乱,狎虎则危灾及其身矣。……敬人有道:贤者则贵而敬之,不肖者则畏而敬之;贤者则亲而敬之,不肖者则疏而敬之。恭敬,礼也;调和,乐也;谨慎,利也;斗怒,害也。故君子安礼乐利,谨慎而无斗怒,是以百举不过也。”宋代的朱熹在《敬斋箴》中说:“守口如瓶,防意如城。洞洞属属,罔敢或轻。”以此而论,钟会对嵇康固然是怀小人之心而借刀杀人,嵇康待钟会的言行举止也并非十全十美而毫无瑕疵,从中也给后人诸多防危避害的启示。
具体来说,就政治力量对比之势来说,嵇康不过是“竹林七贤”文人小集团的小头目而已,客观地说终究是难与背靠把持朝政的司马氏兄弟的强大军政集团的钟会相抗衡的,嵇康不自量力地与钟会为敌,正是空手“暴虎”;在不知钟会来见自己的真正意图何在的情况下,嵇康终于没能沉住气而贸然开口,正是犯了冒险“冯河”之忌;无论钟会是“贤”,还是“不孝”,在钟会来到嵇康的面前而嵇康依然“扬槌不辍,傍若无人”而对钟会“移时不交一言”,从社交礼仪来说,嵇康终属“僭”礼而“不敬”,尽管不能说嵇康是“禽兽”,但嵇康对钟会的如此行为则属于“狎虎”无疑;在钟会兴师动众地驱马来见的前提下,在既对钟会不能“贵而敬之”或“畏而敬之”,也不能“亲而敬之”或“疏而敬之”的尴尬情况下,不管嵇康愿意或者不愿意见钟会,嵇康都不应该原地不动而又无动于衷地被动地如此对待钟会之见,最起码嵇康也应在形势不利于己的情况下,遵循《三十六计》最后一计之“走为上”,或者避而不见钟会,或者远走他乡,暂避钟会的一时锋芒,或者干脆隐姓埋名地真正遁隐山林。遗憾的是历史不能假设,遗憾的是嵇康全不晓在敌强我弱的危局下“全师避敌,左次无咎,未失常也”的“走为上”的精华,遗憾的是嵇康既不懂老子《道德经》所言“以柔克刚”的道理来对待钟会,也不晓《荀子·议兵篇第十五》所说的“虑必先事而申之以敬,慎终如始,终始如一”与“凡百事之成,必在敬之,其败也必在慢之”的胜敌计谋,更全不知他老丈人辈的曹植在《请招降江东表》中所说的“善战者不羞走”的反败为胜的奥妙,而是自以为是、刚愎自用地选择了一条最下策的无礼、失敬的对抗方式来对待钟会之见,又在最后关头对钟会贸然开口,未能“守口如瓶,防意如城”,终于一着不慎,招致满盘皆输的身首异处的悲剧结局。
嵇康悲剧的根源主要是咎由自取,一是失敬,二是无礼,三是不能守口,四是不能防意,终于招致杀身之祸,落于万劫不复的灾难境地,说白了就是嵇康不懂或缺乏敬畏之道,而孔子在《论语·述而》中所说的“暴虎冯河,死而无悔者,无不与也。必也临事而惧,好谋成者也”则当是后人观钟会见嵇康事应有的感悟与启示。因此,命运坎坷、仕途多舛、饱尝人间冷暖与世态炎凉的明代大儒王阳明有感于古往今来的贤俊才士多以“傲”字而被结果了一生的人才悲剧,在其《传习录》中,总是不厌其烦地告诫他的弟子们“除却轻傲”,认为“谦者众善之基,傲者众恶之魁”,认为“知轻傲处,便是良知,致此良知,除却轻傲,便是格物”。因此王阳明不仅向弟子们言简意赅地明确阐明“致良知”的功夫是要求“胸中切不可有,有即傲也”,甚至在给他有些稚狂的继子王正宪所题的扇面题字中也告诫其要身体力行地力去“傲”字:“为子而傲必不孝,为臣而傲必不忠,为父而傲必不慈,为友而傲必不信。”
从这些言论中,世人不难看出嵇康待钟会因正直而显得无畏,因无畏而言行失敬,因失敬而导致无礼,因无礼显得自己狂狷,因狂狷而给权高位重且又心胸狭窄的钟会以简傲之感而导致的人生悲剧教训的省悟与借鉴。清代张潮《幽梦影》中所说的“傲骨不可无,傲心不可有。无傲骨则近于鄙夫,有傲心不得为君子”。吴街南对此所评之“立君子之侧,骨亦不可傲;当鄙夫之前,心亦不可傲。”说的都是谦卑有礼以免祸避害的道理。当然,话说回来,钟会尽管访人而吃闭门羹,终是尴尬事。然而,钟会若真能像他所说的那样以“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的超然态度对待之,而不是睚眦必报地以血还血、以牙还牙地疯狂报复,处之以大人不计小人过的博大胸怀,则钟会不仅有王子猷雪夜访戴安道“乘兴而行,兴尽而返”的风流,更是葆有自我品格的处世妙法,如此一来,钟会见嵇康乃是另外一篇千古流传的佳话了。
4 嵇康与吕安善,每一相思,千里命驾。安后来,值康不在,喜①出户延之,不入,题门上作“凤”字而去。喜不觉,犹以为欣故作。“凤”字,凡鸟也。
【注释】
①喜:嵇喜,嵇康的哥哥,曾任扬州刺史。
【译文】
嵇康和吕安非常友好,每当想念吕安时,即便相隔千里也要立刻动身驾车前往,后来吕安到嵇康家里,恰遇嵇康不在,嵇康的哥哥嵇喜出门迎请,吕安不肯进去,只在门上写了一个“凤”字就走了。嵇喜没有醒悟过来这是吕安在讽刺自己才能平庸,还以为是吕安高兴,所以才写了这个字。“凤”字拆开来就是“凡鸟”。
【国学密码解析】
播下龙种却生出跳蚤,嗑瓜子反倒吃出个臭虫,自是所料非是。大概吕安是自命为龙,视嵇康为凤,除此则无人可入二人法眼。因此,吕安把嵇康的哥哥嵇喜比做一只凡鸟也就不足为怪了。唐代诗人王维《春日与裴迪过新昌里访吕逸人不遇诗》诗云:“到门不敢题凡鸟,看竹何须问主人。”其典即源出于此“凤”字所寓含的“凡鸟”是对平凡庸才的借称,讽刺人才能平庸。只是以“凤”字寓“凡鸟”来讥嘲的骂人高招,没有相当的文化底蕴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的。
5 陆士衡初入洛,咨张公①所宜诣,刘道真②是其一。陆既往,刘尚在哀制中③。性嗜酒,礼毕,初无他言,惟问:“东吴有长柄壶卢④,卿得种来不?”陆兄弟殊失望,乃悔往。
【注释】
①张公:张华。②刘道真:刘宝,字道真。③哀制中:守丧期间。④壶卢:同“葫芦”。
【译文】
陆机(字士衡)初次从吴国来到西晋都城洛阳,和张华商量应该去拜访哪些人。张华认为刘宝(字道真)就是可以拜访的人之一。陆机、陆云两兄弟前去拜访刘宝的时候,刘宝当时还在守孝期间。刘宝生性嗜好喝酒,与陆机、陆云行过见面礼之后,开口并没有说其他的话,只是随口问陆机说:“东吴有一种盛酒用的长柄葫芦,你带了种子来没有?”陆机、陆云两兄弟听了以后心里感到非常失望,以至非常后悔不该前往拜访刘宝这个人。
【国学密码解析】
现代学者余嘉锡在其《世说新语笺疏》中曾对此篇有过十分中肯的评价:“居丧饮酒,自是京、洛间之习俗。盖自阮籍居母丧,饮酒食肉,士大夫慕其放达,相习成风。刘道真任诞之徒,自不免如此恣情任性,自放于礼法之外耳。非必因有疾,及服寒食散也。……士衡兄弟,吴中旧族,习于礼法,故乍闻道真之语,为之骇然失望。当时因风尚不同,南北相轻,此亦其一事。”由此可见,诗酒简傲,乃文人常情,而南北文化、乃至中西文化之异而造成的似是而非的傲慢甚至无理,其实则未必真的如此。
6 王平子出为荆州,王太尉及时贤送者倾路①。时庭中有大树,上有鹊巢,平子脱衣巾,径上树取鹊子,凉衣②拘阂③树枝,便复脱去。得鹊子还下弄,神色自若,傍若无人。
【注释】
①倾路:指满路,比喻全部出动。②凉衣:汗衫;内衣。③拘阂:挂碍。
【译文】
王澄(字平子)出任荆州刺史,他的哥哥太尉王衍和当时前来送行的很多社会贤达挤满了道路。当时院子里有棵大树,树上有一个喜鹊窝。王澄竟脱去外衣和头巾,径直爬上树去掏小喜鹊,贴身的内衣被树枝挂住了,所幸就又脱掉了内衣。掏到了小喜鹊后,王澄又溜到树下不停地玩弄起来,神态自如,好像身边没有别人一样。
【国学密码解析】
晚清学人李慈铭在其《世说新语简端记》中,曾对王澄爬树取鹊之事有过入木三分的评说,殊令人对某些官场中人与事深思玩味。李慈铭曰:“王澄一生,绝无可取。狂且恃贵,轻侻丧身。既无当世之才,亦绝片言之善。虚叨疆寄,致乱归逃。徒以王衍、王戎,纷纷标榜,一自私其同气,一自附于宗英。大言不惭,厚相封殖。观于此举,脱衣上树,裸体探雏,直是无赖妄人,风狂乞相。以为简傲,何啻呓言?晋代风流,概可知矣。舍方伯之威仪,作驱鸟之儿戏,而委以重任,镇扼上流,夷甫之流,谋国如是。晋之不竞,亦可识矣。”王澄之举,貌简傲而实荒诞,表玩物而内无志,若在清朝,王澄亦不过一提笼架鸟、不学无术、胸无大志的纨绔子弟而已,然而却能凭借祖荫,加官晋爵,享受荣华,倒是今日官场某些败类之行径可堪与王澄媲美,其宠物发烧友的身份倒也确定无疑,此外一无可取。
7 高坐道人①于丞相坐,恒偃②卧其侧。见卞令③,肃然改容云:“彼是礼法人。”
【注释】
①高坐道人:西域僧人尸黎密。②偃卧:仰卧。③卞令:卞壶,字望之。
【译文】
西域僧人尸黎密在丞相王导家里做客,经常仰卧在王导身旁。可是尸黎密一看见尚书令卞壶,神色就不禁严肃庄重起来,说:“他是一位遵守礼法的人。”
【国学密码解析】
君子口里没乱道,不是人伦是世教;君子脚下没乱行,不是规矩是准绳;君子胸中所常体,不是人情是天理。高坐道人是疏狂僧弥,卞壶先生乃是礼法君子。
8 桓宣武作徐州,时谢奕为晋陵,先粗经虚怀①,而乃无异常。及桓迁荆州,将西之间②,意气甚笃,奕弗之疑。惟谢虎子妇王③悟其旨,每曰:“桓荆州用意殊异,必与晋陵俱西矣。”俄而引奕为司马。奕既上,犹推布衣交。在温坐,岸帻④啸咏,无异常日。宣武每曰:“我方外司马。”遂因酒转无朝夕礼⑤。桓舍入内,奕辄复随去。后至奕醉,温往主许⑥避之。主曰:“君无狂司马,我何由得相见?”
【注释】
①粗经虚怀:粗略寒暄。②之间:之时。③谢虎子妇王:谢奕之弟谢据的妻子王氏。④岸帻:帻是遮住前额的头巾,岸帻就是把帻揿上去露出前额,表示随意无拘的样子。⑤朝夕礼,早晚见面的礼节。⑥主许:南康长公主处。
【译文】
桓温出任徐州刺史时,谢奕担任阳州晋陵郡太守,起初两人交往中桓温对谢奕还很谦虚退让,但没有什么特殊的交情。等到桓温调任荆州刺史,将要西去赴任的时候,对谢奕的情意就特别深厚了,而谢奕对桓温的变化却没有丝毫怀疑。只有谢奕的弟弟谢据(小字虎子)的妻子王氏觉察出了桓温的意图,常常说:“荆州刺史桓温的用意很特别,一定要晋陵太守谢奕和他一起西行了。”不久,桓温任用谢奕做司马。谢奕到荆州以后,仍以布衣之交相待桓温。在桓温那里,谢奕掀起头巾潇洒自在地啸咏吟唱,和往日完全一样。桓温经常说:“这是我世俗之外的司马。”谢奕于是借着醉酒更加不注意官府议事时早晚日常应有的礼节。桓温避开他进入内室,谢奕总是随后又跟着进去。后来,一直到谢奕喝醉了酒,桓温就躲到妻子南康长公主那里去躲避。南康长公主说:“您没有这样一位狂荡的司马,我如何才能够见到您呢?”
【国学密码解析】
桓温稳扎稳打,步步为营,引得谢奕入其彀中,终成尾大不掉之患。然而智者千虑,终有一疏,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桓温的所作所为,竟然一点儿也没逃脱谢奕之弟谢据的妻子王氏的法眼,不免令人拍案称奇。谢奕被桓温提携为司马后,所作所为,无一不是对得意忘形的最好注解,是一种庸俗的简慢与狂傲。倒是晋元帝的女儿南康长公主对丈夫桓温所言,显得肆礼简傲,柔情无限,令人赞许。
9 谢万在兄前,欲起索便器。于时阮思旷在坐,曰:“新出门户①,笃②而无礼。”
【注释】
①新出门户:谢家在晋代为名门望族,只是兴起未久,所以阮思旷说是新出的门户,意含轻蔑。门户:门第。②笃:率直。
【译文】
谢万在哥哥谢安的面前,打算起身去寻找便壶。当时阮裕(字思旷)在座,说:“新兴的名门望族,真率而不懂礼貌。”
【国学密码解析】
俗语所谓“乍贫不改旧家风,乍富不知新受用”,即阮思旷语谢万之谓也。
10 谢中郎是王蓝田女婿。尝着白纶巾①,肩舆②径至扬州听事③,见王,直言曰:“人言君侯痴,君侯信自痴。”蓝田曰:“非无此论,但晚令④耳。”
【注释】
①纶巾:丝织的头巾。②肩舆:轿子。③听事:官署的大厅。④晚令:指成名较迟。令,指好名声。王述年轻时不为人所知,后得王导等人的赞扬,才渐知名,所以有晚令的说法。
【译文】
从事中郎谢万是蓝田侯王述的女婿。王述曾经头扎白色丝头巾,坐着轿子径直到扬州出任刺史,谢万看见王述如此打扮,就直言不讳地说:“人家说你傻,你确实是傻。”王述说:“不是没有这种说法,只不过我成名太晚才显示出特别优秀罢了。”

(宋)耀州窑青釉四人肩舆
【国学密码解析】
谢万以女婿的身份竟然以如此的口吻当面说自己的老丈人王述痴呆,实在是逾礼傲人得可以。而作为被女婿嘲讽的老泰山王述,非但没有丝毫恼羞成怒的不适,反倒恬不知耻地就坡骑起驴来,大言不惭地倚老卖老。如此翁婿,与其说是无知无畏,倒不如说是一对寡廉鲜耻的活宝更为合适。
11 王子猷作桓车骑骑兵参军。桓问曰:“卿何署①?”答曰:“不知何署,时见牵马来,似是马曹②。”桓又问:“官有几马?”答曰:“‘不问马③’,何由知其数?”又问:“马比④死多少?”答曰:“‘未知生,焉知死⑤。’”
【注释】
①署:官署。②马曹:曹是分科办事的官署。当时没有马曹一名,王子猷为显示自己清高超脱。③不问马:典出《论语·乡党》,原是说孔子的马棚失火,孔子只问伤了人没有,“不问马。”(没有问到马。)④比:比来;近来。⑤“未知”句:典出《论语·先进》篇,记述孔子的学生子路向孔子问死是怎么回事,孔子回答说:“未知生,焉知死。”意为生的道理还不了解,怎么能了解死。王子猷在此并非用原意。
【译文】
王徽之(字子猷)担任车骑将军桓冲的骑兵参军。桓冲问他:“您在哪个官署?”王徽之回答说:“不知道是什么官署,时常看见有人牵马进来,好像是管马匹的官署。”桓冲又问:“官署里有多少匹马?”王徽之回答说:“不过问马匹,怎么知道马匹的数目?”又问:“马近来死了多少?”王徽之回答:“活着的还不知道,哪能知道死的?”
【国学密码解析】
面对上司桓冲对自己“管理多少马”以及“马最近死了多少”的正常询问,作为下属的王徽之理应据实回答便是,可是恃才傲物的王徽之却偏偏要生拉硬扯地引用《论语·乡党》中“厩焚,孔子退朝曰:‘伤人乎?’不问马”与《论语·先进》中“子路问死。孔子曰:‘未知生,焉知死’”来牵强附会地回答,目的不外是显露自己傲慢不羁的名士风度而已。
12 谢公与谢万共出西,过吴郡,阿万欲相与共萃①王恬许,太傅云:“恐伊不必酬汝,意不足尔②。”万犹苦要,太傅坚不回,万乃独往。坐少时,王便入门内,谢殊有欣色,以为厚待己。良久,乃沐头散发而出,亦不坐,仍据胡床,在中庭晒头,神气傲迈,了无相酬意。谢于是乃还,未至船,逆呼太傅,安曰:“阿螭不作③尔。”
【注释】
①萃:聚集。②意不足尔:我意不值得如此。③作:做作;假装。按:谢安明知王恬不会接待谢万,如果接待了,就是装假。
【译文】
谢安和谢万离开隐居的会稽一起到京都建康去,经过吴郡,谢万想和谢安一起到王恬那里聚会。太傅谢安说:“恐怕他不一定会接待你,我看不必这样了。”谢万还是苦苦相邀,谢安坚决不改变主意,谢万就一个人去了。到王恬家坐了一会儿,王恬就进里边去了,谢万露出非常欣喜的神色,以为王恬会很盛情地招待自己。过了很长时间,王恬竟然洗了头披着头发出来,也不陪客人坐,而是靠着胡床上,在院子里晒头发,神气高傲超远,没有一点和谢万应酬的意思。谢万因此只好回去,还没有回到船上,就迎面大声呼叫哥哥。谢安说:“王恬没有接待你是他不会做作啊。”

(明)陈洪绶《晞发图》
【国学密码解析】
谢安阅尽人情而显得极具自知之明,谢万则自作多情,明显是打肿脸充胖子的自欺欺人言行,王恬自高气傲,“沐头散发”、“据胡床”、“在中庭晒头”,不过是显示自家的傲慢无礼,全不谙敬友待客之道。
13 王子猷作桓车骑参军。桓谓王曰:“卿在府久,比当相料理①。”初不答,直高视,以手版②拄颊云:“西山朝来,致有爽气③。”
【注释】
①料理:安排照顾。②手版:古代官吏随身携带狭长形板,用以记事备忘。③西山:指首阳山。按:这里是借用伯夷、叔齐的故事:周武王伐纣,占有天下,伯夷、叔齐认为这不仁,义不食周粟,隐居于首阳山,作歌说:“登彼西山兮,采其薇矣。”王子猷以此表示超脱尘世之意。
【译文】
王徽之(字子猷)担任车骑将军桓冲的参军。桓冲对他说道:“您到府中担任参军已经很久了,近来应该料理一些事情了。”王徽之开始一句话也不回答,只是看着远处,用记事的手板撑着腮帮说:“西山今天早晨,送来一股清新凉爽的空气。”
【国学密码解析】
不说自己缺乏行政管理的才能,反倒借用伯夷、叔齐的典故来表示自己超凡脱尘的心意,王徽之身在曹营心在汉、又想当婊子又要立牌坊的首鼠两端的所谓“名士风度”暴露无遗,要是在今日官场,像王徽之这样怠工忤上的主儿,不被降级使用或开除公务员队伍,那才叫怪呢!
14 谢万北征,常以啸咏自高,未尝抚慰众士。谢公甚器爱万,而审①其必败,乃俱行,从容谓万曰:“汝为元帅,宜数唤诸将宴会,以说②众心。”万从之。因召集诸将,都无所说,直以如意③指四坐云:“诸君皆是劲卒!”诸将甚愤恨之。谢公欲深著恩信,自队主将帅以下,无不身造④,厚相逊谢。及万事败,军中因欲除之。复云:“当为隐士⑤。”故幸而得免。
【译文】
谢万北伐的时候,常常用长啸吟咏来表示自己的高贵,从来没有安抚慰劳过将士。谢安非常器重喜欢谢万,但是却觉察到他必然失败,于是和他一起出征。谢安随随便便地对谢万说:“你身为主帅,应该常常摆酒宴来召请将士们聚会,使大家心里高兴。”谢万听从了他的话,于是召集了各位将领,全没有说什么的,只是用如意指着满座的人说:“诸位都是精壮的士卒。”众将领投身行武本来忌讳说兵卒,如今已经身为将领了却还被谢万卑称为士卒,所以众将领都更加怨恨谢万。谢安想对众将多加恩惠给予信任,就从各路军将帅以下开始,无不登门亲自拜访,非常诚挚谦逊地向他们表示感谢。等到谢万北伐失败后,军队内部有人想趁机杀掉谢万。后来又说:“应该为隐居东山的谢安着想。”因此谢万才能侥幸地逃脱一死。
【注释】
①审:料知。②说:通“悦”。③如意:一种可以搔痒的工具。当时习俗,高雅者多执之。④身造:亲自造访。⑤隐士:指谢安。按:谢万北征时,谢安还隐居东山,未曾出来做官,所以能和谢万俱行。谢万被废后,谢安始有出仕意。
【国学密码解析】
初唐四杰之一的陈子昂在其《答制问事·明必得贤科》中曾说:“智者,不为愚者谋;勇者,不为怯者死。”据此而论,谢安明知弟弟谢万出师“必败”且“未尝抚慰众士”,只会自以为是地一味“啸咏自高”,面对如此“愚”而“自高”的弟弟,谢安只是由于对其“甚爱”的兄弟之情,既为谢万出“数唤诸将宴会,以说众心”之谋,又因谢万出言不逊得罪众将而“自队主将帅以下,无不身造,厚相逊谢”以免谢万之罪与死,谢安正是犯了陈子昂针对智、勇双全之人所犯的行为大忌。谢安与谢万,一谦逊而对众将士深着恩信,一经事败而险被“除之”。由此可见,“满招损、谦受益”所言不虚。
15 王子敬兄弟见郗公,蹑履①问讯,甚修外生②礼。及嘉宾死,皆著高屐③,仪容轻慢。命坐,皆云:“有事,不暇坐。”既去,郗公慨然曰:“使嘉宾不死,鼠辈敢尔!”
【注释】
①蹑履:穿着鞋子,表示恭敬。②外生:外甥。③高屐:高跟的木屐。
【译文】
王献之(字子敬)、王徽之兄弟俩拜见舅父郗愔时,总是恭恭敬敬地穿着鞋子去问候老人家,极尽外甥的礼节。等到深受桓温重用的郗超(字嘉宾)死后,王献之、王徽之兄弟俩再去见舅父郗愔的时候竟然都穿着高底木板鞋,言行举止都非常傲慢。郗愔叫他们坐下,他们都异口同声地说:“有事,没有时间坐。”王献之兄弟走了以后,郗愔感慨地说:“如果郗超不死,王家这些鼠辈胆敢这样对我无礼吗?”
【国学密码解析】
木屐是足服之一。《释名·释衣服》:“屐,搘也。为两足,搘以践泥也。”《急就篇》颜师古注:“屐者,以木为之,而施两齿,所以践泥。”可知魏晋时期的木屐类与今天的木屐相差无几,其功能也不外是穿脱方便、清亮散热、易于洗涮,并且取材方便,制作简易,经久耐用,类似于如今的拖鞋,是一种便装,尽管日常不可或缺,但在正式场合是不能穿木屐的。在正式场合穿木屐,是一种不敬而失礼的行为。《世说新语》此则所说的“郗公”,指的是郗愔,他是东晋辅政大臣郗鉴的长子,这里所说的“嘉宾”是郗愔的儿子郗超的字。因为郗愔的姐姐郗睿嫁给了王羲之,生了两个儿子即王徽之和王献之,所以,从辈分上来说,郗愔是王徽之、王献之的舅父,而王徽之、王献之和郗超则是姑舅兄弟。郗超聪明机智,多谋善断,很早就被晋简文帝司马昱辟为椽。当时有谚语说:“扬州独步王文度(王坦之),后来出人郗嘉宾”。永和三年(347年)桓温灭蜀汉而进位征西大将军后,辟郗超为征西大将军椽。永和十二年(356年),桓温任大司马、都督中外诸军事,郗超转为参军。太和六年(371年),桓温废海西公,改立简文帝,专制晋政,郗超随桓温入朝任中书侍郎,后因桓温之死而去职。大元二年(377年)卒,终年42岁。由此可见,郗超生前位高权重,因此王徽之、王献之兄弟每次去看望郗超的老爹、自己的舅父郗愔的时候,“蹑履问讯,甚修外生礼”,敬畏之心表露无遗。及至权高位重的郗超一死,王徽之、王献之兄弟俩再见到舅父郗愔的时候,则一改往日的谦恭礼貌,不仅在穿着、态度上来了180度的大转变——“皆着高屐,仪容轻慢”,而且连坐一下的礼节性客气都没有,对老好人舅父显得极为无礼,极为傲慢,极为瞧不起,极为不耐烦。《世说新语》的作者借助王徽之、王献之兄弟在郗超生前和死后对郗超的父亲郗愔态度的强烈对比,特别是通过王徽之、王献之兄弟在“蹑履”与“着高屐”的穿鞋方面的细节对比,生动地描绘了名门大族的炎凉冷暖和势力丑态:在郗愔,是龙落浅滩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落魄的凤凰不如鸡;在王献之兄弟,则是前恭而后倨,一副趋炎附势、趾高气扬的小人得志神情。司马迁在《史记·汲郑列传·太史公曰》中所说的“一死一生,乃知交情。一贫一富,乃知交态。一贵一贱,交情乃见”,即此之谓也。
16 王子猷尝行过吴中,见一士大夫家极有好竹,主已知子猷当往,乃洒埽①施设,在听事坐相待。王肩舆径造竹下,讽咏良久,主已失望,犹冀还当通②。遂直欲出门。主人大不堪,便令左右闭门,不听③出。王更以此赏主人,乃留坐,尽欢而去。
【注释】
①埽:同“扫”。②通:通问。③听:让。
【译文】
王徽之(字子猷)有一次路过吴中地区,看见一个士大夫家里有一片长势很好的竹林。竹林的主人已经知道王徽之要到家里来赏竹,就打扫庭院陈设酒具,在大厅里坐着等候。王徽之却坐着轿子一直来到竹林里,朗诵吟啸了很长时间也没有去拜访竹子的主人,主人虽然已经感到失望,可是还希望王徽之回去时会派人来通报一声。不料王徽之欣赏完竹子就径直出门而去。主人被王徽之的举动弄得非常难堪,就命令手下的人把大门关上,不许王徽之出去。王徽之因此反而非常赏识这位主人,这才留步坐下,和主人尽情欢饮了一番才离去。
【国学密码解析】
钱穆《国学概论·魏晋清谈》评价此篇说:“此亦可见晋人风度。洒扫请坐,则走而不顾;闭门强制,乃以此见赏。要之一任内心,不为外物屈抑,凡清谈家行径,均可以此意求之。若夫圣贤之礼法,家国之业务,固非晋人之所重也。”不过,用今日老百姓的话来评价一向以名士自居的王徽之的言行,不折不扣地是一个打着不走、牵着倒退的主儿。
17 王子敬自会稽经吴,闻顾辟疆①有名园。先不识主人,径往其家。值顾方集宾友酣燕②,而王游历既毕,指麾好恶,傍若无人。顾勃然不堪曰:“傲主人,非礼也;以贵骄人,非道也。失此二者,不足齿之伧③耳!”便驱其左右出门。王独在舆上,回转顾望,左右移时不至然后令送着门外,怡然不屑。
【译文】
王献之(字子敬)从会稽郡经过吴郡,听说顾辟疆有一处非常著名的园林。王献之原先并不认识这个名园的主人顾辟疆,却径直到顾辟疆家里去。恰巧遇到顾辟疆刚刚邀集一些宾客朋友在园中设宴痛饮,而王献之在园里游览完毕后,只在那里指指点点,评论优劣,好像旁边根本没有主人一样。顾辟疆感到难堪,勃然大怒说:“这家伙对主人傲慢,这是不合礼仪;仗恃身份尊贵而在人面前骄横,这是不合道义。失去礼仪,又失去道义,只不过就是一个不足挂齿的北方佬而已!”于是就把王献之的随从赶出了园门。王献之独自坐在轿子里,左看右盼,过了很长时间也没有等到随从们回来。后来顾辟疆叫人把他送出门外,王献之还是一副玩得怡然自得而对顾辟疆依然不屑一顾的样子。
【注释】
①顾辟疆:吴郡人,累迁郡功曹平北参军。他的花园,池馆林泉之盛,号称吴中第一。②酣燕:通“酣宴”。③伧:吴人称中州人为伧,含鄙薄意。

(南宋)梁楷《六祖斫竹图》
【国学密码解析】
打狗尚须看主人。顾辟疆只是令手下把王献之的随从驱赶出自家园门,而对旁若无人、只顾逞一己之欢的王献之倒是手下留情,多少还是显得客气了一些。顾辟疆对王献之“傲主人,非礼也;以贵骄人,非道也”的指责与痛斥,才是真正的傲视权贵之掷地有声之言。王献之宠辱不惊、怡然自得与不屑的样子,如果不是心胸宽广的话,那么就一定是一个厚颜无耻、自私自利的可怜虫,所谓的魏晋风度,从某种意义上也可作如是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