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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诞指任性放纵。《任诞》是《世说新语》第二十三门，共54则，记载了魏晋时期士人所推崇的名士风流：强调自我、蔑视礼教、不拘礼法、我行我素、任情使性、纵酒食药、傲视富贵、不讲隐私、及时行乐等。其中的精华部分与人物风骨，已成为中华民族精神文化的重要成分。

1　陈留阮籍、谯国嵇康、河内山涛三人年皆相比^①，康年少亚^②之。预^③此契者，沛国刘伶、陈留阮咸、河内向秀、琅邪王戎。七人常集于竹林之下，肆意酣畅，故世谓“竹林七贤”。

①相比：相当；相近。②亚：次于。③预：参与。

陈留郡的阮籍、谯国郡的嵇康、河内郡的山涛，三个人的年龄相差不多，嵇康的年纪比他们稍微小一点。和这三个人意气相投而参与聚会的人还有沛国郡的刘伶、陈留郡的阮咸、河内郡的向秀、琅邪郡的王戎。这七个人经常在竹林之下聚会，纵情畅饮，因此世人称他们是“竹林七贤”。

啸聚竹林，肆意畅饮，吞吐宇宙，呼吸日月，寄情山水，放浪形骸，此“竹林七贤”笑傲世俗之所在，亦是令人向往的根本原因。

2　阮籍遭母丧，在晋文王坐，进酒肉。司隶何曾^①亦在坐，曰：“明公方^②以孝治天下，而阮籍以重丧显于公坐饮酒食肉，宜流之海外^③，以正风教。”文王曰：“嗣宗毁顿^④如此，君不能共忧之，何谓？且有疾而饮酒食肉，固丧礼也！”籍饮啖^⑤不辍，神色自若。

①何曾：字颖考，陈郡阳夏人，仕晋位至太宰。②方：正。③海外：边远地区。④毁顿：过于哀伤而损毁身体。⑤啖：吃。

阮籍在为母亲服丧期间，在晋文王司马昭的席间喝酒吃肉。司隶校尉何曾也在座，对晋文王司马昭说：“您正在用孝道治理天下，可是阮籍在重丧期间公然在您的宴席上饮酒吃肉，应当把他流放到荒漠的边远地区去，以此来端正社会的风俗教化。”晋文王司马昭说：“阮籍的身体哀伤困顿到如此地步，您不能和我一起为他分忧，还说什么呢？况且居丧期间有病而喝酒吃肉，这本来就符合丧礼的礼制啊！”阮籍依旧吃喝不停，神色和平常一样。

古人丧礼习俗，要求守丧期间不得饮酒作乐，而阮籍为母亲服丧照样喝酒吃肉，在常人看来，既是大逆不道，又显得惊世骇俗。其实，《礼记·曲礼上》对因居丧哀伤过度而损害身体并因此而饮酒吃肉有着非常人道的规定：“居丧之礼……有疾则饮酒食肉，疾止复初。”据此而论，司隶校尉何曾所言不过卫道之语，晋文王司马昭所言则充满人文关怀。倒是阮籍面对双方激言，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我行我素，一派超然神态，恰恰是对西汉淮南王刘安及其门客所著的《淮南子·本经训》所说的“德衰然后仁生，行沮然后义立，和失然后声调，礼淫然后容饰，是故知神明然后知道德之不足为也，知道德然后知礼义之不足行也，知仁义然后知礼乐之不足修”的最好例证。

3　刘伶病酒^①，渴甚，从妇求酒。妇捐^②酒毁器，涕泣谏曰：“君饮太过，非摄生^③之道，必宜断之！”伶曰：“甚善。我不能自禁，惟当祝鬼神自誓断之耳！便可具^④酒肉。”妇曰：“敬闻命。”供酒肉于神前，请伶祝誓。伶跪而祝曰：“天生刘伶，以酒为名，一饮一斛，五斗解酲^⑤。妇人之言，慎不可听！”便引酒进肉，隗^⑥然已醉矣。

刘伶因过量喝酒而身体感到不舒服，想喝酒想得很厉害，就向妻子要酒。刘伶的妻子不但把酒全倒了，而且还砸毁了装酒的器皿，流着眼泪劝告刘伶说：“您喝酒喝得太过分了，这不是保养身体的办法，一定要把酒戒掉。”刘伶说：“很好，只是我自己不能控制自己，只有在鬼神面前祷告发誓才能把酒戒掉啊。你应当准备酒肉来做供品。”妻子说：“遵从您的吩咐。”刘伶的妻子把酒肉供在神像面前，请刘伶对神发誓。刘伶跪在神像面前发誓说：“天生刘伶，以酒为名。一饮一斛，五斗解酲。妇人之言，慎不可听。”说完就拿过酒肉吃喝，一会儿就又喝得醉醺醺地倒下了。

①病酒：因醉酒而不适。②捐：舍弃。③摄生：养生。④具：准备。⑤酲：酒醉神智不清。⑥隗：通“

”；倒下。

问世间酒为何物，直教酒鬼生死不离。世间酒徒千千万，但以饮酒名世千载而不朽并能援笔而为《酒德颂》者，刘伶可谓亘古一人。刘伶的《酒德颂》以自己为原型，刻画了一个酒德超人的大人先生，说他“以天地为一朝，万期为须臾，日月为扃牖，八荒为庭衢。行无辙迹，居无室庐，幕天席地，纵意所如。行则操巵执瓢，动则挈榼提壶，惟酒是务”。这位大人先生一旦喝起酒来，则“捧罂承槽，衔杯漱醪，奋髯箕踞，枕麴藉糟，无思无虑，其乐陶陶。兀然而醉，慌尔而醒。静听不闻雷霆之声，熟视不见太山之形。不觉寒暑之切肌、利欲之感情，俯视万物之扰扰，如江、汉之载浮萍”。刘伶所作之《酒德颂》既一反饮酒乱性的封建礼教，又借颂酒以赞美饮酒之美好，同时又是对自己放浪形骸于天地、眼中唯有美酒而无任何人、物、事的唯我独尊的真性写照，是托物言志、寄情于酒的艺术表现。古往今来，喝酒者不计其数，但懂得饮酒以言志并传为千古美谈的人，却凤毛麟角，刘伶可谓其中之一。刘伶不仅喝酒喝得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而且刘伶骗老婆喝酒的酒话“天生刘伶，以酒为名。一饮一斛，五斗解酲。妇人之言，慎不可听”，更是千古传为美谈。静而思之，刘伶所言“妇人之言，慎不可听”，则即便是清醒之人也未必能有如此精识妙论。

4　刘公荣^①与人饮酒，杂秽^②非类。人或讥之，答曰：“胜公荣者，不可不与饮；不如公荣者，亦不可不与饮；是公荣辈者，又不可不与饮。”故终日共饮而醉。

①刘公荣：刘昶，字公荣，沛国人。仕至兖州刺史。②杂秽：杂乱不洁。

刘昶（字公荣）和人喝酒时，三教九流，无所不有，有人因此讥讽他。刘昶回答说：“比我强的人，我不能不和他一起喝酒；不如我的人，我也不能不和他一起喝酒；和我同类的人，更不能不和他一起喝酒。”所以他整天都和别人一起喝酒，经常喝得酩酊大醉。

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吾正在其中矣。刘昶之饮酒标准虽说不多，但看今日之饮酒场有几人能做到如此。刘昶可谓酒徒中之高人。

5　步兵校尉^①缺，厨中有贮酒数百斛，阮籍乃求为步兵校尉。

①步兵校尉：官名。掌宿卫兵。

步兵校尉的职位出现空缺，步兵营的厨房中储存着几百斛好酒，阮籍就请求调去做步兵校尉。

兴趣是最好的动力。阮籍为酒所诱而充任步兵校尉，看似荒唐，实际则是阮籍避乱世而近酒家的清醒选择。

6　刘伶恒纵酒放达，或脱衣裸形在屋中。人见讥之，伶曰：“我以天地为栋宇，屋室为裈^①衣，诸君何为入我裈中！”

刘伶经常豪饮，酒后任性放纵，放荡不羁，有时候酒后在家里赤身露体。有人看见了就讥讽他，刘伶说：“我把天地当做我的房子，把屋子当做我的衣裤，诸位为什么跑进我裤子里来！”

敢于赤身裸体于大庭广众之中，非惟赤子，必属无邪之辈。今人私羞甚重，反以有伤风化为借口，不过用冠冕堂皇的理由以遮羞而已。像刘伶这般的人体行为艺术，何人敢为，何人能够欣赏，又有何人能够深识其理，品出个中三昧。

7　阮籍嫂尝还家，籍见与别。或讥之，籍曰：“礼^①岂为我辈设也？”

①礼：《曲礼》：“叔嫂不通问。”

阮籍的嫂子有一次回娘家，阮籍见到便跟她道别。有人因此讥讽阮籍，阮籍说：“礼法难道是为我这样的人制订的吗？”

叔嫂道路相逢而道别，竟然遭人责备，殊不知阮籍根本不将此当回事，正是大英雄岂为世俗之绳所能束。

8　阮公邻家妇，有美色，当垆酤^①酒。阮与王安丰常从妇饮酒。阮醉，便眠其妇侧。夫始殊疑之，伺察，终无他意。

①酤：卖（酒）。

阮籍邻居家的媳妇，容貌非常漂亮，在酒店里卖酒。阮籍和安丰侯王戎常常到这家媳妇卖酒的小店里酒喝。每次阮籍喝醉了，就睡在那位媳妇身旁。她的丈夫起初特别怀疑阮籍，暗中探察阮籍的行为，发现他自始至终也没有什么不良意图。

自古败德之事非一，而酗酒者德必败；从来伤身之事非一，而好色者身必亡。然而世间事总有例外，阮籍当垆买醉，酣眠美色邻妇之侧之惊世骇俗事，则不属此列。难道是阮籍面对人生酒色机关，千锤百炼成铁布衫、金刚罩之身不成？抑或是阮籍酒壮英雄胆后，变得有色心无贼胆，察觉或是害怕了邻家卖酒美妇的丈夫不成？酣饮美酒而对美色视而不见、无动于衷，阮籍不是情痴酒徒，定是智慧超凡，风流其外、安命其内，不痴不慧之凡夫俗子安能识其潇洒玄机。清人朱锡绶《幽梦续影》中说：“真好色者必不淫，真爱色者必不烂。”这或许应是世人评价阮籍如此之为的重要参照，也是衡论阮籍为人的应有之义。

9　阮籍当葬母，蒸一肥豚^①，饮酒二斗，然后临诀，直言：“穷矣！”都^②得一号，因吐血，废顿良久。

①豚：小猪。②都：总共。

阮籍在安葬她母亲的时候，蒸了一头小肥猪，喝了两斗酒，然后去向母亲遗体诀别，只大叫一句：“完了！”总共才号哭了一声，就吐血倒地，身体很久都没有恢复过来。

吕坤《呻吟语·伦理》中说：“居丧羸而废礼，不如节哀而慎终。此身不能襄事，不孝之大者也。”阮籍丧母食肉饮酒，本已违背常礼，这外表行为的悖常之举实是阮籍内心矛盾与痛苦之煎熬所致，是其不与世俗相合的一贯表现。然而阮籍诀别母亲时的一声号哭，足证阮籍仍是世俗中未能忘情之人，与庄子丧妻鼓盆而歌之举终有天壤之别。阮籍外在行世狂诞的举止是与其内心真情相矛盾的。人死不能复生，对逝者最好的哀悼与怀念，就是生者从此更加美好地生活，而不是像阮籍那样号哭吐血、自我虐待乃至自我摧残，倒是节哀顺变才是应有之义。

10　阮仲容、步兵居道南，诸阮居道北。北阮皆富，南阮贫。七月七日，北阮盛晒衣，皆纱罗锦绮。仲容以竿挂大布犊鼻裈^①于中庭。人或怪之，答曰：“未能免俗，聊^②复尔耳。”

①犊鼻裈：古代一种裤子，形如犊鼻。②聊：姑且。

阮咸（字仲容）、步兵校尉阮籍住在道南，其他阮姓的家族住在道北；道北阮家信奉儒学，善于理家，所以都很富有，道南阮家崇尚道家，遗弃世事，纵酒放达，所以都比较贫穷。七月初七那天，道北阮家大晒衣服，晒的都是华贵的绫罗绸缎；阮咸却用竹竿挂起一条粗布短裤晒在院子里。有人对他的做法感到奇怪，他回答说：“我还不能免除世俗之情，姑且也这样做做罢了！”

阮咸所为虽有随俗之举，却敢于亮出自己的贫穷之剑，比起那些假充斯文与富贵的寒酸骗子不知要强多少倍。

11　阮步兵丧母，裴令公往吊之。阮方醉，散发坐床，箕踞不哭。裴至，下席于地，哭，吊喭^①毕便去。或问裴：“凡吊，主人哭，客乃为礼。阮既不哭，君何为哭？”裴曰：“阮方外^②之人，故不崇礼制。我辈俗中人，故以仪轨自居。”时人叹为两得其中。

①喭：通“唁”。②方外：世俗之外。

步兵校尉阮籍的母亲去世了，中书令裴楷去吊唁。阮籍刚喝醉了，披头散发、伸开两腿坐在床上，一声都没有哭。裴楷到后，垫个坐席跪在地上，大哭尽哀，吊唁完毕就走了。有人问裴楷：“大凡吊唁之礼，主人哭，客人才行礼。阮籍不哭，您为什么哭呢？”裴楷说：“阮籍是超脱世俗的人，所以不尊崇礼制；我们这种人是世俗中人，所以自己要按礼法来规范自己。”当时的人很赞赏裴楷这句话，认为对他们双方做得都很得体。

方外之人，不崇世俗礼制，世俗中人应以仪轨自居，因有世俗民情拘限。丧礼之上，阮籍见吊客而不哭，固然惊世骇俗，但心中哀伤可能已至欲哭无泪，悲伤过度；裴楷循规蹈矩，跪地大哭，本属真情流露，其心中亦自有无限悲戚。阮籍与裴楷的表现，皆发自内心真情，只不过各自表达哀思之情的方式不同而已，其忧伤哀思之情则是异曲同工，事出有因，各得其所。

12　诸阮皆能饮酒，仲容至宗人^①间共集，不复用常杯斟酌，以大瓮盛酒，围坐，相向大酌。时有群猪来饮，直接去上，便共饮之。

①宗人：族人。

姓阮这一族的人都能喝酒，阮咸（字仲容）来到族人中聚会，就不再用普通的杯子倒酒喝，而是用大酒瓮装酒，大家围坐在一起，面对面尽情痛饮。有时候，一群猪也跑来喝酒，他们只是把被猪喝过的酒的浮面一层酒舀掉，就又一道大喝起来。

群贤毕至，人猪共饮，如此行为，尽管腌臜，却显示出现代人可望而不可即的人与动物和谐相处的温馨与超然。

13　阮浑长成，风气韵度似父，亦欲作达^①。步兵曰：“仲容已预^②之，卿不得复尔。”

①作达：效仿放达的样子。②预：参与。

阮浑长大成人了，无论气质还是神采风度都非常像他的父亲阮籍，他自己也想学做放达的人。阮籍对他说：“阮咸（字仲容）已经入了我们这一流了，你不能再这样做了！”

女有东施效颦，男有阮浑作达，知子莫过其父。《世说新语》此则阮籍劝儿子阮浑“卿不得复”“作达”的个中缘由，后世明代大思想家李贽在其《初潭集·卷十七·师友·七》的篇末总评中曾说得非常明白：“不豪则自不达，不达则自非豪，唯达故豪，一也。但世有慕名作达者，似达而非达，亦有效颦为达者，虽达亦不达。……是故阮浑欲作达而嗣宗不许，恶其效也。”对于加盟竹林七贤已是朝思暮想的阮浑来说，不是无达意，只是无玄心，更多的是追求物欲的享乐；阮籍对自己的儿子可谓是认识到了骨子里，对阮浑可谓是不恨其无竹林七贤的风韵，只恨其无竹林七贤的风骨。而阮籍外表的放达，有时亦难掩内心的痛楚，非此中人难与外人和俗人道也。阮籍劝儿子阮浑不必做放达之人，而为尘世中人，想来必有深一层的父爱与人文关怀，只是俗人、常人难以体谅罢了。后世唐代著名诗人许浑曾有诗云：“吟诗好似成仙骨，骨里无诗莫浪吟。”据此而言，阮浑欲入竹林而“作达”之举大概即属“骨里无诗”而到处“浪吟”之流无疑。

14　裴成公妇，王戎女。王戎晨往裴许，不通^①径前。裴从床南下，女从北下，相对作宾主，了无异色。

裴

的妻子，是王戎的女儿。王戎一天清早到裴

家去，不经通报就一直进到裴

住的卧室。裴

看见老丈人王戎来到了卧室里，慌忙从床前下床，他妻子则从床后下床，和王戎面对面行宾主之礼，双方都没有一点难为情的样子。

王戎这个岳丈，大清早不敲门就直入女儿、女婿的卧室，令人看来未免无礼之至，实际上正是古人亲密无间的自然表现。殊不知，礼越多亲愈疏，正是此理。

15　阮仲容先幸^①姑家鲜卑婢。及居母丧，姑当远移，初云当留婢，既发，定将^②去。仲容借客驴，着重服^③自追之，累骑^④而返，曰：“人种不可失！”即遥集母也。

①幸：宠幸。②将：带。③重服：重孝时的丧服。④累骑：二人一骑。

阮咸（字仲容）原本就已宠爱着姑姑家的鲜卑族婢女。阮咸在给母亲守孝期间，他姑姑要搬迁到远处去住，刚开始说要留下这个婢女，等到起程以后，最终还是把鲜卑族的婢女带走了。阮咸知道了以后，立刻向客人借了一头毛驴，穿着孝服就亲自去追那个鲜卑族婢女，追到以后，阮咸就和她一起骑着毛驴返回来。阮咸说：“她肚子里的后代不能丢掉。”这个婢女就是阮遥集的母亲。

和今日以下流充当风流而敢作不敢当的人相比，阮咸与姑姑家鲜卑族婢女的爱情，真挚感人，显示出阮咸的男人气概。

16　任恺^①既失权势，不复自检括^②。或谓和峤曰：“卿何以坐视元裒败而不救？”和曰：“元裒如北夏门^③，拉捋自欲坏，非一木所能支。”

①任恺：字元裒，乐安博昌人。②检括：检点约束。③北夏门：洛阳北城门名。

原本受晋武帝司马炎重用的任恺被贾充诬陷而免官以后，就不再自我约束了。有人问和峤说：“你为什么眼看着任恺（字元裒）被搞垮而不帮他呢？”和峤说：“任恺就好比洛阳城北的夏门，总归是要毁坏的，并不是一根木头所能支撑得了的。”

任恺总揽枢要之时，得罪人太多，以致失势。和峤审时度势，不为失势之人挽颓败之势，非是真情，乃是自重。

17　刘道真少时，常渔草泽，善歌啸，闻者莫不留连。有一老妪，识其非常人，甚乐其歌啸，乃杀豚进之。道真食豚尽，了不谢。妪见不饱，又进一豚。食半余半，乃还之。后为吏部郎，妪儿为小令史，道真超用之。不知所由，问母，母告之，于是赍^①牛酒诣道真。道真曰：“去，去！无可复用相报。”

①赍：以物送人。

刘宝（字道真）年轻时，常常到荒野水泽去打鱼，他擅长唱歌和用口哨吹小曲，听到的人都流连忘返。有一个老妇人，看出他不是一个平凡的人，而且很喜欢听他唱歌吹口哨，就杀了一头小猪送给他吃。刘宝吃完了小猪，一句道谢的话也没有说。老妇人看见他还没吃饱，就又送给他一头小猪。刘宝这次只吃了一半，剩下一半，就把剩下的那半头小猪肉还给了老妇人。刘宝后来担任吏部郎，老妇人的儿子是个职位低下的令史，刘宝就越级提拔他。令史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回家去问母亲，母亲告诉了他事情的来龙去脉。于是小吏就带上牛肉酒食去拜见刘宝。刘宝说：“拿回去！拿回去！我没有什么可以再用来回报你的母亲的了。”

知音难觅，识己难求，知恩图报，不图言谢，此正是刘宝超越世俗之处。

18　阮宣子常步行，以百钱挂杖头，至酒店，便独酣畅。虽当世贵盛^①，不肯诣也。

①贵盛：权贵。

阮修（字宣子）常常步行，拿一百钱挂在手杖头上，到了酒店里，就独自纵情畅饮。即使是当时的显要人物，他也不肯去登门拜访。

杖酒而行，酒酣而眠，一切顺其自然，阮修以酒行事，自傲王侯，相比后世李白“天子呼来不上船”的行为，更显清高潇洒。

19　山季伦为荆州，时出酣畅。人为之歌曰：“山公时一醉，径造^①高阳池，日莫倒载^②归，茗艼^③无所知。复能乘骏马，倒著白接篱④，举手问葛强，何如并州^⑤儿？”高阳池在襄阳。强是其爱将，并州人也。

①造：到。②倒载：倒卧车中。③茗艼：同“酩酊”；大醉的样子。④接：古代一种头巾。⑤并州：州名。相当于今山西地区。

山简（字季伦）任荆州刺史的时候，经常外出游玩，纵情畅饮。人们给他编了一首歌谣说：“山公时出谋一醉，径直来到高阳池。日暮醉倒车中归，酩酊大醉无所知。虽说酒醒能骑马，白色头巾却戴歪。抬起手来问葛强，我和并州男儿相比怎么样？”高阳池在襄阳县，葛强是山简的爱将，是并州人。

此山谣写活山简的为人。但醉翁之意岂在酒，唯有饮者自家清。

20　张季鹰纵任不拘，时人号为“江东步兵”。或谓之曰：“卿乃可^①纵适一时，独不为身后名邪？”答曰：“使我有身后名，不如即时一杯酒！”

①乃可：纵然可以。

张翰（字季鹰）纵情任性，不为礼法所拘，当时的人把他叫做“江东步兵”。有人对他说：“您怎么可以放纵适意于一时，却不考虑死后的名声呢？”张翰回答说：“与其让我死后拥有美名，还不如现在喝一杯美酒。”

《庄子·秋水》里说：“庄子钓于濮水，楚王使大夫二人往先焉，曰：‘愿以境内累矣！’庄子持竿不顾，曰：‘吾闻楚有神龟，死已三千岁矣，王巾笥而藏之庙堂之上。此龟者，宁其死为留骨而贵乎？宁其生而曳尾涂中乎？’二大夫余曰：‘宁生而曳尾涂中。’庄子曰：‘往矣！吾将曳尾于涂中。’”张翰活生生是一个在魏晋时代如“曳尾涂中”而自得起其乐的庄子形象，可谓不折不扣的及时行乐主义者，相比那些“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的人来说，他活得实在，活得潇洒，活得干脆，活得明白。

21　毕茂世^①云：“一手持蟹螯，一手持酒杯，拍浮^②酒池中，便足了一生。”

①毕世茂：毕卓。②拍浮：游泳。

毕卓（字茂世）说：“一只手拿着螃蟹的双螯，一只手端起盛满美酒的酒杯，在美酒池里纵情畅游，这就足以了却凡夫俗子的一生。”

持螯把杯酒中游，非神仙不能做到，凡夫俗子毕其一生畅享一次，便不枉今生世上走一遭。

22　贺司空入洛赴命^①，为太孙舍人^②，经吴阊门，在船中弹琴。张季鹰本不相识，先在金阊亭，闻弦^③甚清，下船就^④贺，因共语，便大相知说。问贺：“卿欲何之？”贺曰：“入洛赴命，正尔进路。”张曰：“吾亦有事北京^⑤，因路寄载。”便与贺同发。初不告家，家追问，乃知。

①赴命：就任。②太孙舍人：皇太孙的属僚。③弦：弦音。④就：靠近。⑤北京：当时南方人称洛阳为北京。

司空贺循到京都洛阳就职，任皇太孙的属僚。经过姑苏城的阊门，在船上弹琴。张翰（字季鹰）和他素不相识，这时已先在金阊亭上，听见琴声非常清朗，就下船去找贺循，于是两人在一起谈论，彼此都感到非常投机和高兴。张翰问贺循：“您打算到哪里去？”贺循说：“到洛阳去就职，正在赶路。”张翰说：“我也有事到洛阳去，正好顺路搭船。”于是张翰就和贺循一起上路去洛阳。张翰事先并没有告诉家里人，直到家中来人追寻问讯，才知道了张翰去洛阳这件事。

《荀子·劝学》中说：“蓬生麻中，不扶而直；白沙在涅，与之俱黒。”又说：“昔者瓠巴鼓瑟而流鱼出听，伯牙鼓琴而六马仰秣。故声无小而不闻，行无隐而不形。玉在山而草木润，渊生珠而崖不枯。”因此，荀子主张君子为“防邪僻而近中正”，“居必择乡，游必近士。”贺循之德与才于张翰而言，正如人中之直麻白沙山玉渊珠，而张翰于金阊亭内得闻贺循船中弹出的晴朗琴音后之“下船就贺”、“共语”、“大相知说”、“因路寄载”乃至“初不告家”的一系列行为反应，亦似“六马仰秣”与“流鱼出听”一般，既显示了贺循积德化善的超凡魅力，也衬托出张翰“遇高人莫失之交臂”的真诚交友境界。张翰得与知音贺循同游，自古就是人生快事，其“初不告家”的看似荒唐之举，正是其幸遇知音知己所神往不已的得意忘形之形象而有力的注脚。

23　祖车骑过江时，公私俭薄^①，无好服玩^②。王、庾诸公共就祖，忽见裘袍重迭，珍饰盈列。诸公怪问之，祖曰：“昨夜复南塘一出。”祖于时恒自使健儿鼓行劫钞^③，在事^④之人，亦容而不问。

①俭薄：资用贫乏。②服玩：服饰玩物。③鼓行劫钞：公开劫掠。④在事：主管。

车骑将军祖逖渡江到南方的时候，国家和个人已经资用匮乏，没有什么好的衣物和玩赏用品。王导、庾亮等人一起去看望祖逖，忽然看见他家的皮袍层层堆积，珍宝服饰充盈罗列。王导等人非常奇怪，就问祖逖，祖逖说：“昨晚又到秦淮河南岸走了一趟。”祖逖当时经常亲自指挥手下一些勇士公开去抢劫，有关官员也容忍了他这种打劫富户的行为而不加过问。

杀富济贫，快意恩仇，自古男儿重横行，祖逖所为尽显大丈夫英雄本色。

24　鸿胪卿孔群好饮酒，王丞相语云：“卿何为恒饮酒？不见酒家覆瓿^①布，日月糜烂？”群曰：“不尔。不见糟肉，乃更堪久^②？”群尝书与亲旧：“今年得七百斛秫米^③，不了曲糵^④事。”

①瓿：小瓮。②堪久：耐久。③秫米：高粱米。④曲糵：酒母。泛指酿酒。

鸿胪卿孔群喜欢喝酒，丞相王导对他说：“您为什么总是喝酒？您难道没有看见酒店盖酒坛子的布，时间一长就腐烂不堪了吗？”孔群说：“不是您说的那样。难道您没有看见用酒槽腌制的肉反而可以保存得更长久吗？”孔群曾经写信给亲朋故旧说：“今年田里收了七百斛高粱米，可是还不够我酿酒用。”

“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不识庐山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以大文豪苏东坡这首《题西林壁》诗来论王导与孔群论酒事，可各得其中神韵，若移之于论世间主客事也是如此。

25　有人讥周仆射与亲友言戏^①秽杂无检节。周曰：“吾若万里长江，何能不千里一曲！”

①言戏：说笑。

有人讥讽尚书左仆射周

和亲友言谈调笑，交友粗野驳杂，行为污秽不雅，没有一点检点节制，周

说：“我好似万里长江，怎么能够一泻千里也不拐一个弯？”

高山聚众壤，大海纳百川，世间凡至清至纯之人物多不久存。

26　温太真位未高时，屡与扬州、淮中估客^①樗蒱，与辄不竞^②。尝一过^③大输物，戏屈^④，无因得反。与庾亮善，于舫中大唤亮曰：“卿可赎我！”庾即送直，然后得还。经此数四^⑤。

①估客：商贩。②不竞：不赢。③一过：一局。④戏屈：赌输。⑤数四：多次。

温峤（字太真）官位还不高的时候，多次和扬州、淮中的客商赌博，结果每赌必输。曾经有一次豪赌，由于赌输了，温峤没有办法回家。温峤和庾亮非常友好，就在船中大声呼喊庾亮：“您可以拿钱来赎我。”庾亮立刻把钱送过去，温峤因此才能够回家来。这类事情曾经有过很多次。

赌有千般。赌钱物不过小儿科，当年吕不韦在赵都邯郸遇见入质于赵的秦公子异人（后改名子楚）而认为“奇货可居”，并费千金于华阳夫人，又钓奇献姬于子楚，终生嬴政，如此以“一言而为万世利”之赌，方是举世无双的豪赌。以此而论，温峤不过赌棍一个而已。

27　温公喜慢语^①，卞令礼法自居。至庾公许，大相剖击^②，温发口鄙秽^③，庾公徐曰：“太真终日无鄙言。”

①慢语：轻蔑人的言语。②剖击：辩驳；攻讦。③发口鄙秽：出言粗鄙。

温峤喜欢说傲慢放肆的话，尚书卞壶却以礼法自居。两人到庾亮那里，言辞极为激烈地互相攻击，温峤出口庸俗粗鄙，庾亮却慢悠悠地讽刺说：“您整天没有庸俗粗鄙的话语。”

话粗理不俗者方为大雅，如温峤这般发口鄙秽之人，终是无礼之俗辈。

28　周伯仁风德雅重，深达^①危乱。过江积年，恒大饮酒，尝经三日不醒。时人谓之“三日仆射。”

周

（字伯仁）风操德行高尚，深明国家的危难局势。过江后的许多年里，周

常常豪饮。曾经喝得连醉三天不省人事，当时的人因此称他为“三日仆射”。

借酒消愁，多是名士自诩。为官贪酒而误政事，终究难逃酒囊饭袋之讥。

29　卫君长为温公长史，温公甚善之。每率尔^①提酒脯^②就卫，箕踞相对弥日；卫往温许亦尔。

①率尔：随意。②脯：干肉。

卫永（字君长）担任温峤的长史，温峤对他非常好。温峤经常随随便便地提着酒肉到卫永那里去，两人随意伸开双腿对面坐着，整天喝酒；卫永到温峤那里去也是这样。

上司酒徒，手下难免不是酒鬼，所谓“上有好者，下必趋之”，即此之谓也。

30　苏峻乱，诸庾逃散。庾冰时为吴郡，单身奔亡。民吏皆去，惟郡卒独以小船载冰出钱塘口，籧篨^①覆之。时峻赏募觅冰，属所在^②搜检甚急。卒舍船市渚，因饮酒醉还，舞棹向船曰：“何处觅庾吴郡，此中便是！”冰大惶怖，然不敢动。监司见船小装狭，谓卒狂醉，都不^③复疑。自送过淛江^④，寄山阴魏家，得免。后事平，冰欲报卒，适其所愿。卒曰：“出自厮下^⑤，不愿名器^⑥。少苦执鞭^⑦，恒患不得快饮酒；使其酒足余年毕矣。无所复须。”冰为起大舍，市奴婢，使门内有百斛酒，终其身。时谓此卒非惟有智，且亦达生^⑧。

①籧篨：用竹或苇所编的粗席。②所在：各处。③都不：完全没有。④淛江：即浙江，指钱塘江。⑤厮下：地位卑微的仆役。⑥名器：标示身份的爵位、车服等。⑦执鞭：执鞭驾车，为人役使。⑧达生：对人生有通达的见识。

329年，苏峻为抗交兵权而联合祖约以讨伐庾亮为名起兵作乱的时候，当时执掌朝政的庾亮及其弟弟庾翼等人与苏峻作战，兵败后庾姓家族四散奔逃。庾冰当时任吴郡内史，单身奔逃。庾冰手下的百姓和官吏都离开他跑了，只有郡衙中一个差役独自用小船载着庾冰逃出钱塘江口，并用粗席子遮盖着来保护他。当时，苏峻重金悬赏大肆搜捕庾冰，下令到处搜查，催得非常紧急。这个差役离开小船到小岛上买酒，结果喝得醉醺醺地回来，挥舞着船桨对着船说：“到哪里去找吴郡内史庾冰，这个小船里面就是！”庾冰听了非常恐惧，却不敢动。负责监察的官员看见差役的小船船舱狭窄，认为是这个差役醉酒胡说，完全没有怀疑其中有诈。这个差役亲自把庾冰送过浙江，寄住在山阴县魏家以后，庾冰才得以逃脱这场大难。苏峻的叛乱被平定以后，庾冰想要报答对他有救命之恩的差役，满足他的愿望。差役说：“我是当差的出身，不希求官爵器物，只是从小就苦于给人当奴仆，经常担忧不能够痛痛快快地喝酒。如果能让我这后半辈子有足够的酒喝，这就很知足了，不再需要什么了。”庾冰给他修了一座大房子，买来奴仆婢女，让他家里经常有成百斛的酒，一直供养到差役去世。当时的人认为这个差役不但有智谋，而且也很通达做人的道理。

酒后吐真言，也是清醒人方能识记。救庾冰的差役虽然也是酒后吐真言，却被人认为是酒话，如此阴差阳错地救了庾冰。庾冰知恩图报，差役有功不居，只求一醉终生，既还了人情，又得了实惠，说其“非惟有智，且亦达生”，终是精明论语，非世事洞明、人情练达者绝不能炉火纯青地运用到如此登峰造极的地步。

31　殷洪乔^①作豫章郡，临去，都下^②人因附百许^③函书。既至石头，悉掷水中，因祝^④曰：“沉者自沉，浮者自浮，殷洪乔不能作致书邮^⑤。”

殷羡（字洪乔）出任豫章太守，临走时，都城建康的人士托他带去一百多封信。走到石头城，他把信全都扔到长江里，并且祷告说：“要沉的自己沉下去，要浮的自己浮起来，我殷羡不能做送信的邮差。”

①殷洪乔：殷羡，字洪乔，陈郡人。仕至豫章太守。②都下：都城建康。③许：大约。④祝：祷告。⑤致书邮：送递书信的邮差。

世间人事，沉者自沉，浮者自浮，清者自清，浊者自浊，福者自福，凶者自凶，外力对其虽有影响，总不如顺其自然为妙。殷洪乔捎书掷水，一切吉凶福祸之讯息尽付江河，既摆脱了“吉凶由己出”的尴尬，又显出了自己的谋略，虽有悖“受人之托，终人之事”的伦理，却也将自身洗刷得干净清白。

32　王长史、谢仁祖同为王公^①掾，长史云：“谢掾能作异舞。”谢便起舞，神意甚暇②。王公熟视^③，谓客曰：“使人思安丰^④。”

①王公：丞相王导。②暇：悠闲。③熟视：仔细端详。④安丰：王戎，封安丰侯。

长史王濛和谢尚（字仁祖）同在王导手下做司徒掾，王濛说：“谢尚会跳一种奇特的舞蹈。”谢尚跳起舞来，神情意态非常悠闲。王导仔细地看着他，对客人说：“谢尚开朗的性格让人想起了安丰侯王戎。”

官大一级压死人。谢尚在上司王导面前尽管跳起异舞来，“神意甚暇”，焉知不是“心似黄连脸在笑”的写照，甚至是一种含泪的微笑，是戴着脚镣跳的舞蹈。如此潇洒的舞姿背后，恐怕正是男人“打落门牙和血吞”的慷慨的抽咽。

33　王、刘^①共在杭南^②，酣宴于桓子野^③家。谢镇西往尚书④墓还，葬后三日反哭⑤。诸人欲要^⑥之，初遣一信^⑦，犹未许，然已停车；重要，便回驾。诸人门外迎之，把臂⑧便下。裁⑨得脱帻，著帽酣宴。半坐，乃觉未脱衰^⑩。

①王、刘：王濛、刘惔。②杭南：建康城内朱雀桥之南。③桓子野：桓伊。④尚书：谢裒，谢尚堂叔，曾任吏部尚书。⑤反哭：按古代葬礼，安葬之后须奉神主返庙祭哭，是谓“反哭”。⑥要：通“邀”。下文“重要”亦同。⑦信：使者。⑧把臂：拉着臂膀。⑨裁：通“才”；仅仅。⑩衰：丧服。

王濛、刘惔都住在建康城内朱雀桥南的乌衣巷，经常一起到桓伊（小字子野）家里摆宴畅饮。当时，镇西将军谢尚从他的叔父尚书谢裒的墓地回来，这是谢裒安葬三天后迎神主回祖庙的哭祭。大家想邀请他来宴饮，第一次派了一位送信的人去请，他还没有答应，可是已经把车子停下了；第二次又去邀请，谢尚就调转车头回来了。大家都到门外去迎接谢尚，谢尚就挽着迎接者的手臂下了车。进屋后，谢尚只摘下头巾，戴上便帽就入席痛饮，一直吃到中途，才发觉还没有脱掉丧服。

谢尚着孝服而与诸友畅饮，自是惊世骇俗之举。但仔细品味，谢尚放诞任性的背后，依然还是对世俗尊友重义、盛情难却的皈依，依然还是未能免俗的尘世之为。

34　桓宣武少家贫，戏^①大输，债主敦求^②甚切，思自振之方，莫知所出。陈郡袁耽^③俊迈多能，宣武欲求救于耽。耽时居艰^④，恐致疑，试以告焉，应声便许，略无嫌吝^⑤。遂变服怀布帽随温去，与债主戏。耽素有艺名，债主就局，曰：“汝故当^⑥不办^⑦作袁彦道邪？”遂共戏。十万一掷，直上百万数，投马^⑧绝叫，傍若无人，探布帽掷对人曰：“汝竟识袁彦道不？”

①戏：赌博。②敦求：催讨。③袁耽：字彦道，陈郡阳夏人。仕至司徒从事中郎。④居艰：正在服丧期间。⑤嫌吝：犹豫，推托。⑥故当：应该。⑦不办：不会。⑧投马：投掷骰子。

桓温年轻时家里很穷，有一次赌博输了很多钱，债主催债要得很急。他千方百计考虑解救自己的办法，却又想不出来。陈郡的袁耽豪爽仗义，多才多艺，桓温就想开口向他求救。当时袁耽正在守孝，桓温害怕引起他的怀疑，就试着把自己的情况告诉了他。袁耽不假思索就答应了，没有一丝一毫的推脱和犹豫。袁耽于是换了孝服，揣着布帽，跟随桓温去和债主赌博。袁耽的赌博技能一向很出名，到了赌场对债主开玩笑说：“您总该不会是赌博高手袁耽吧？”于是两人一起赌博。筹码一次十万钱，一直升到一次百万钱，袁耽每掷一次筹码就大呼必胜，旁若无人，最后嬴够了，袁耽才从怀里摸出服丧的布帽扔向对手说：“你到底认识不认识赌博高手袁耽啊？”

闻其名而不识其人，此赌债主所败之由；袁耽嗜赌成名，此所以助桓温还债之由，前者利令智昏，后者顺水推舟，赌博不过是其行事之表，利与义与情才是其为人之真。

35　王光禄^①云：“酒正使人人自远。”

①王光禄：王蕴，死后赠左光禄大夫。

光禄大夫王蕴说：“饮酒的最大好处是能让每个人自己暂时忘掉自己。”

酒若真能使人忘掉自我，那么世间万物都可令人忘掉自我。殊不知，抽刀断水水更流，借酒消愁愁更愁，真正能忘掉自我的人恰恰均被一种大自我所笼罩，无人能免。

36　刘尹云：“孙承公^①狂士，每至一处，赏玩累日，或回至半路却返。”

①孙承公：孙统，字承公。

丹阳尹刘惔说：“孙统（字承公）是一个狂放的人。他每到一个地方，就一连几天地游玩观赏，有时已经回到半路，却又转身回去。”

“半路却返”不过为“尽兴”二字所驱，孙统如此乐不思蜀与任性放诞无涉。

37　袁彦道有二妹，一适^①殷渊源，一适谢仁祖。语桓宣武云：“恨不更有一人配卿！”

袁耽（字彦道）有两个妹妹：一个嫁给了殷浩（字渊源），一个嫁给了谢尚（字仁祖）。袁耽对桓温说：“遗憾的是我不能再有一个妹妹许配给你。”

人生不如意事十八九，但求适可而止，知足常乐，知止不殆。老子《道德经》所言“大成若缺”，苏东坡《水调歌头》词所云“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大抵说的都是这个道理。只是世俗之人，得陇望蜀，人心不如蛇吞象，这山还望那山高，凡事总求完满，总求称心如意，如若不然，则抱恨终生，即如袁耽所言，势必他还想再有个四妹而且必嫁给皇上当太后才算心满意足。究其实，这只不过是异想天开、一厢情愿的痴人说梦而已。

38　桓车骑^①在荆州，张玄^②为侍中，使至江陵，路经阳歧村。俄见一人持半小笼生鱼，径来造船，云：“有鱼，欲寄作脍。”张乃维舟而纳之，问其姓字，称是刘遗民^③。张素闻其名，大相忻^④待。刘既知张衔命^⑤，问：“谢安、王文度并佳不？”张甚欲话言，刘了无停意。既进脍，便去，云：“向得此鱼，观君船上当有脍具，是故来耳。”于是便去，张乃追至刘家，为设酒，殊不清旨^⑥。张高其人，不得已而饮之。方共对饮，刘便先起，云：“今正伐荻^⑦，不宜久废。”张亦无以留之。

①桓车骑：桓冲，字玄叔，桓温之弟。②张玄：一作张玄之。③刘遗民：刘麟之，字子骥。《晋书》有传，即《桃花源记》所云南阳刘子骥。④忻：同“欣”；喜悦。⑤衔命：接受使命。⑥清旨：酒味醇正。⑦荻：生于水边的草本植物，形似芦苇。

车骑将军桓冲任荆州刺史，张玄任侍中，张玄奉命出差到桓冲坐镇的江陵去。途中经过阳歧村，忽然看见一个人提着半小笼活鱼，一直走到船边来，说：“我有点儿鱼，想请你们把它切成细小的生鱼片。”张玄就叫人拴好船让他上来。问他的姓名，他自称是刘遗民。张玄以前曾听到过他的名声，就非常热情地接待了他。刘遗民知道张玄是奉命出差的官吏后，就问张玄：“谢安和王文度都好吗？”尽管张玄很想和他交谈一会儿，可是刘遗民却一点儿也没有留下来的意思。等到把切好的生鱼片拿来后，刘遗民就要走，说：“刚才得到这点儿鱼，想来您的船上一定有切鱼肉的刀具，所以才来的。”于是就走了，张玄又下船追到了刘家。刘遗民给他摆上酒，酒很浊，而且味道也不好。张玄非常敬重刘遗民，不得已就喝了下去。两人刚刚相对饮酒，刘遗民却先站了起来，说：“现在正是割芦苇的时候，不能耽搁太久而误事。”张玄也没法留住他。

人生尴尬自多情。大丈夫当断则断，岂能为无聊人事缠身。只是刘遗民一味只求自己私欲得逞，全不管他人如何，今日看来，只不过是一个自私自利之徒而已，与魏晋的风流并不搭界。

39　王子猷诣郗雍州，雍州在内，见有

^①，云：“阿乞^②那得有此物！”令左右送还家。郗出觅之，王曰：“向有大力者负之而趋。”郗无忤色^③。

王徽之（字子猷）去拜见雍州刺史郗恢，郗恢当时在屋里，王徽之看见厅上有毛毯，说：“郗恢怎么得到了这种好东西！”命令随从把毛毯送回自己家里。郗恢出来寻找毛毯，王徽之说：“刚才有个大力士背着它跑了。”郗恢也没有丝毫不高兴的神色。

①

：同“毾”，毛毯。②阿乞：郗恢小字，曾任荆州刺史。③忤色：不悦的神色。

君子不夺他人之所好。王徽之巧取豪夺，大言不惭；郗雍州大度能容，慷慨仗义。

40　谢安始出西戏，失车牛，便杖策^①步归。道逢刘尹，语曰：“安石将无伤^②？”谢乃同载而归。

①杖策：拄着拐杖。②将无伤：将无，当时习语，表示揣度，意思是：“不会累坏吧？”

谢安（字安石）当初离开隐居的会稽上虞西去京都建康，游戏赌博，输掉了车子和驾车的牛，只好拄着手杖步行回家。半路上碰见丹阳尹刘惔，刘惔说：“您没有累坏了吧？”谢安于是搭着他的车一起回去。

马有转缰之病，人有旦夕祸福，常在河边走，总会湿到鞋，经常打雁的人，有时难免会被雁啄了眼。谢安的遭遇明显地说明了这一点。难能可贵的是，谢安虽受此小挫折，却颇有得鱼而忘荃的潇洒。

41　襄阳罗友^①有大韵，少时多谓之痴。尝伺人祠^②，欲乞食，往太蚤，门未开。主人迎神出见，问以非时^③何得在此？答曰：“闻卿祠，欲乞一顿食耳。”遂隐门侧，至晓，得食便退，了无怍容^④。为人有记功^⑤，从桓宣武平蜀，按行蜀城阙观宇，内外道陌广狭，植种果竹多少，皆默记之。后宣武溧洲与简文集，友亦预^⑥焉。共道蜀中事，亦有遗忘，友皆名列，曾无错漏。宣武验以蜀城阙簿，皆如其言。坐者叹服。谢公云：“罗友讵^⑦减魏阳元^⑧。”后为广州刺史，当之镇，刺史桓豁语令莫^⑨来宿，答曰：“民已有前期，主人贫，或有酒馔之费，见与甚有旧。请别日奉命。”征西密遣人察之，至日，乃往荆州门下书佐家，处之怡然，不异胜达。在益州语儿云：“我有五百人食器。”家中大惊，其由来清，而忽有此物，定是二百五十沓乌樏^⑩。

①罗友：字宅仁，襄阳人。累迁襄阳太守、广、益二州刺史。②祠：祭祀。③非时：不是时候；不到时间。④怍容：惭愧的神情。⑤记功：记忆力。⑥预：参与。⑦讵：哪里。⑧魏阳元：魏舒，字阳元，晋武帝时官至司徒。⑨莫：通“暮”。前期：事先的约定。见与甚有旧：对我很有旧情。沓：迭；量词。⑩乌樏：黑漆食盒。

襄阳人罗友有特殊的风格，年轻时许多人都说他傻。有一次，罗友打听到有人要祭神，就想去讨点吃的东西，又去得太早了，那家的大门还没有打开。后来主人出来迎神看见了他，问他，现在还没有到时候，怎么能够在这里？罗友回答说：“听说您要祭神，想讨一点儿吃的罢了。”罗友说完就躲到大门旁边等着，到了天亮，得了吃的才走，没有一点羞愧的神色。罗友的记忆力极强，曾跟随桓温去平定蜀地，视察巡行成都的城楼宫殿、庙宇房屋，城内城外道路的宽窄，种植的果木竹林的多少，都暗暗地记在心里。后来桓温在溧洲和简文帝司马昱举行会议，罗友也参加了。会上大家一起谈起蜀地的情况，连桓温都有所遗忘。罗友在会上都能列举出名目，没有一点错误或遗漏。桓温拿出记载蜀地城楼房舍情况的簿册来验证，完全和他所说的一样，在座的人对罗友都很赞叹佩服。谢安说：“罗友哪里比司徒魏舒（字阳元）差？”后来罗友出任广州刺史，当他将要到镇守去赴任时，荆州刺史桓豁让人传话给他，要他晚上来住宿。他回答说：“我已经和别人有了约会，那家主人家中贫穷，可能已经破费了钱财备办了酒食，我和他相互往来有很深的老交情。请允许我改日遵从您的命令。”桓豁暗中派人观察他，到了晚上，他竟然到了荆州刺史桓豁手下的佐史家中，彼此相处得非常愉快，和对待名流显达没有什么区别。罗友在益州担任刺史的时候，曾经对儿子说：“我有可供500人吃饭用的餐具。”家中的人听了都大吃一惊。罗友向来清白，却突然有这些东西，一定是250套黑漆食盒。

道家主张无为而至，一切顺其自然。佛家崇尚自度之后尚须度人，自家不可高高在上于一己之妙悟峰巅，如果只是一味地自我标榜，追求超越“常流”，恰是对佛法的误解。真正的见道、得道与行道高人，绝不会不食人间烟火，而是“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以清凉的内心宇宙吐纳灼如炭火的红尘世界，追求的是一种逍遥游般的大快活、大自在，达到禅家所谓“披毛游火聚，戴角混泥尘”的大境界，如寒水成冰、莲出污泥、青出于蓝一般成为真正的“净土中人”。罗友乞食，光明磊落；记忆超人，才能非凡；待下得体，有情有义；外愚内智，世外高人，罗友的一系列旷达洒脱的行为艺术，皆为上述之理所致，世人读此篇当识佛家三昧真火才是。

42　恒子野每闻清歌^①，辄唤：“奈何！”^②谢公闻之，曰：“子野可谓一往有深情。”

①清歌：本指不用乐器伴奏的歌唱，此指挽歌。②奈何：当时习语，表示感叹。

桓伊（字子野）每逢听到挽歌，就随声附和“奈何！”谢安听说了这件事后，说：“桓伊可以说是一位一往情深的人。”

同声相应，同气相求，唇亡齿寒，兔死狐悲。据此而言，桓伊可谓性情中人；若就因声起兴而论，那么，假使桓伊今日犹在，则必定是歌咏场上的一个“麦霸”无疑。

43　张湛^①好于斋前种松柏。时袁山松出游，每好令左右作挽歌。时人谓：“张屋下陈尸，袁道上行殡。”

①张湛：字处度，高平人。仕至中书郎。

张湛喜欢在书房前面栽种松柏，当时袁山松外出游览，常常喜欢叫随从唱挽歌。当时的人们调侃说：“张湛在屋前种植松柏是停放尸首的棺木，袁山松是在路上运送灵柩。”

张湛与袁山松堪称中国第一地狱行为艺术家。

44　罗友作荆州从事，桓宣武为王车骑集别，友进，坐良久，辞出，宣武曰：“卿向^①欲咨事，何以便去？”答曰：“友闻白羊肉美，一生未曾得吃，故冒^②求前耳，无事可咨。今已饱，不复须驻。”了无惭色。

罗友担任荆州从事时，宣武将军桓温召集大家给王洽饯别，罗友进来坐了很久，才告辞退出。桓温说：“你刚才好像要跟我商量什么公事，为什么就走了呢？”罗友回答说：“我听说白羊肉味道鲜美，一辈子还没有吃过，所以冒昧地前来请求拜见，实在没有什么事要商量。现在我已经吃饱，没有必要再留在这里了。”罗友说这番话的时候，连一点羞愧的样子都没有。

①向：刚才。②冒：冒昧。

民以食为天，罗友更以美食为己任，名副其实地称得上一个饕餮美食发烧友。

45　张

酒后，挽歌甚凄苦。桓车骑曰：“卿非田横^①门人，何乃顿尔^②至致？”

①田横：秦末齐王田荣之弟，齐为韩信所破，田横率众遁避海岛。刘邦称帝，招田横进京，田横于半途自刎，其部属五百人齐唱挽歌表示哀悼，后全部自杀。②顿尔：犹顿然，一下子，突然尔，语气助词，无实义。

张

喝酒以后，所唱的哀悼死者的歌非常悲苦。车骑将军桓冲说：“您又不是羞于投向刘邦的齐王田横的门客，为什么一下子让歌声使人萎靡不振到如此凄苦的地步？”

长歌当哭，定在痛定之后。

46　王子猷尝暂寄人空宅住，便令种竹。或问：“暂住何烦尔^①？”王啸咏良久，直指竹曰：“何可一日无此君？”

①尔：如此；这样。

王徽之（字子猷）曾经暂时借住别人的空房，就叫人在院子里种上竹子，有人问他：“您不过是暂时借住一段时间，何必这样自找麻烦呢？”王徽之长啸吟咏了好长时间，才指着竹子说：“身边怎么可以一天没有这样一位谦虚有节的正人君子！”

在中国传统文人的诗词歌赋乃至画作中，其所喜爱取材的自然物，无论是“岁寒三友”，还是“花中四君子”，竹子不但皆居其中，而且备受推崇。个中道理，一方面是源于竹子本身的天然属性，另一方面则是由于竹子的天然属性契合了中国文人普遍的审美诉求和人格的道德品性。茂林修竹，青翠欲滴，风吹不倒，雪压不折，经冬犹绿，中空外直，不蔓不枝，谦虚有节，刚柔兼具，竹子因此而被中国传统文人赋予了清幽、脱俗、虚心、骨硬、气节等文化内涵，成为正人君子、高洁贤士的人格象征。《晋书·张天锡传》曾谓：“观朝荣，则敬才秀之士；玩芝兰，则爱德行之臣；睹松竹，则思贞操之贤；临清流，则贵廉洁之行；览蔓草，则贱贪秽之吏；逢飙风，则恶凶狡之徒。”说的正是竹在中国传统文化中常被作为托物言志、比德怡情的艺术体现的文化根源。王徽之喜竹、爱竹、种竹的言行情志，不仅是这种中国文化传统在魏晋时期士人情操上的具体践行，而且对后世文人的审美取向与人格铸造的影响也颇为深远，其典型则莫过于宋代大文豪苏东坡在《于潜僧绿筠轩》诗中所云：“可使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无肉令人瘦，无竹令人俗。人瘦尚可肥，士俗不可医。”字里行间不仅不难明显看到王徽之的影响，而且更加诗意地表达了竹与人的双向文化品貌与人格定位，至于清代独领“扬州八怪”风骚的郑板桥，之所以一生对竹情有独钟，为历代画竹最多者，乃至总结出了“眼中之竹——胸中之竹——手中之竹”画竹三阶段妙论，恐怕也与《世说新语》此则王徽之爱竹、种竹、赏竹的佳话不无关联。作为书圣王羲之的儿子，在东晋的王氏家族的子弟中，本无高才功名而常有惊世骇俗之举的王徽之，虽有好竹之雅，但未经主人允许而于他人田地种竹，终归难脱反客为主之俗，且有尽适一己之私欲的竹癖。不过话又说回来，不为无益之癖事，何以遣有限之生涯，喜竹、赏竹、种竹，可能正是王徽之“寄人空宅住”而遣“烦”的竹癖真意所在。明末清初的文学家张岱在其《陶庵梦忆·祁止祥癖》中曾谓：“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人无疵不可与交，以其无真气也。”清人张潮在《幽梦影》中则说：“花不可以无蝶，山不可以无泉，石不可以无苔，水不可以无藻，乔木不可以无藤萝，人不可以无癖。”据此而论，王徽之之爱竹爱得情真意切，王徽之之赏竹赏得入竹三分，王徽之之种竹种得与众不同，王徽之于竹可谓是有深情、有真气之千古竹癖、竹痴的代表。明朝晚期的“公安三袁”之一的袁宏道在《致李子髯书》中也有类似王徽之、张岱和张潮的诗意表达，只不过袁宏道是以“诗”代“竹”而已：“若不作诗，何以谴此寂寞日子？人情必有所寄，然后能乐。故有以弈为寄，有以色为寄，有以技为寄，有以文为寄。古之达人，高人一层，只是他情有所寄，不肯浮泛虚度光景。每见无寄之人，终日忙忙，如有所失，无事而忧，对景不乐，即自家亦不知是何缘故。这便是一座活地狱，更说甚么铁床铜柱、刀山剑树也，可怜，可怜！”若将袁宏道所谓的“作诗”易为“种竹”、“爱竹”、“赏竹”，似乎更能准确无误地理解王徽之爱竹、赏竹、种竹之种种姑且称之为“竹癖”抑或是“竹痴”的内心告白。在琅邪王氏家族的辉煌族谱中，王徽之的父亲王羲之已臻书圣之巅峰，王徽之的弟弟王献之的书法也已远超王徽之之上，在魏晋时代门阀森严而以名位竞高下的背景下，素以清高自恃的王徽之，岂能如此默默无闻、终日无为地生活在二王的光环的阴影里，他的胸中恐怕无时无刻不在蓄积着“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的冲天志气。可是王徽之要想在名位乃至书法上超过二王，谈何容易，简直难比登天。在这难以有为而又不得不为的两难境地中，王徽之内心的苦闷可想而知。好在天无绝人之路，此路不通，定会别有蹊径，他山之石，终究可以攻玉。于是，王徽之紧紧抓住上天赐予他的难得的两次机遇，在“寄人空宅住”的有限空间，王徽之潇洒无比地玩了一把个人种竹秀，后来又在“夜大雪”而“四望皎然”的绝佳时间，王徽之又风流绝伦地演了一出“雪夜访戴”独角戏（见《世说新语·任诞》第47则），如此一来，在王徽之两个漂亮的惊世骇俗的“空手道”般的组合拳打下来后，他即使想不出名，恐怕也是势比登天还难了。个人种竹秀也好，“雪夜访戴”独角戏也罢，其实都不过是奔突在王徽之心底多年的博名取位成功之欲望在刹那间的电光石火，这些外在的行为艺术其实都不过是王徽之绞尽脑汁以出人头地的内心苦闷的象征，都不过是王徽之孤独寂寞的灵魂在无奈的有限的现实世界里的无限而自由的飞翔。如此一来，王徽之借物乘势而扬名，其光宗耀祖的隐秘心理至此便可昭然若揭了，只是无论是于当时，还是在后世，人们只识王徽之外表之痴、之愚、之狂之种种行状，却难识王徽之肚内藏山匿水、盘马弯弓之锦绣文章。尽管清代张潮在《幽梦影》中曾以“菊以渊明为知己，梅以和靖为知己，竹以子猷为知己”等为例，说明其“天下有一人知己，可以无恨。不独人也，物亦有之”的观点，其实也只是站在竹的角度说对了一半，而对王徽之与竹来说，不仅王徽之是竹子的知己，而且竹子也是王徽之的知己，更是王徽之遣“烦”以“寄”的精神寄托所在。竹于王徽之、王徽之于竹，在精神生命的终极意义上是融为一体的。西汉淮南王刘安及其门客所著的《淮南子·精神训》中曾说：“纵体肆意，而度制可以为天下仪。”后世的人们之所以每每津津乐道于王徽之的种竹之举，其奥妙也正在于此。只是王徽之如此深沉婉转的内心世界，时人不识，世人亦多难识，大概只有近千年之后的南宋豪放派词人辛弃疾对其差可理解。文武双全的辛弃疾“当年万里觅封侯，匹马戍凉州”，志在收复中原，还我河山，结果世事蹉跎，报国无门，不料“心在天山，身老沧州”，只能“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只能像陆游一样“铁马冰河入梦来”，只能在青山绿水间聊度晚年。为此，辛弃疾为抒发自己难为外人理解的苦闷而曾作有《贺新郎》一词，其中有词云：“……问何物，能令公喜？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情与貌，略相似。……不恨古人吾不见，恨古人不见吾狂耳！知我者，二三子。”如果时光真能穿越，假令辛弃疾“气吞万里如虎”地乘千里追风闪电的卢马真能来到前辈王徽之的面前，虔诚地诵出他心中的苦闷，想来文才并不遐迩的王徽之在听了辛弃疾口齿有些漏风的山东话以后，一定会老态龙钟地一手拄着虬龙竹杖，一手轻轻地扶着小老乡辛弃疾的铁肩，缓缓地用有些走调的琅邪古方言，似乎是安慰辛弃疾，又像是和唱辛弃疾的《贺新郎》，又仿佛是自言自语地说：“白发空垂三千丈，一笑人间万事。唯青竹，能令我喜。我见翠竹多妩媚，料翠竹见我应如是。情与貌，略相似。……不恨后人吾不见，恨后人只见吾狂耳。知我者，君、吾、子。”一瞬间，辛弃疾有些恍惚了，再看手中的长剑已是竹影婆娑，而眼前的青山也已是满山翠竹，抬望眼，更是翠竹连绵的青山，青山连绵的翠竹，而两双穿越近千年的手，终于颤巍巍地紧紧地握在了一起，四周响起阵阵清幽的竹涛声，绵延至今。

王徽之（字子猷）住在山阴县，晚上下起了一场大雪，一觉醒来，打开房门，叫家人斟酒来喝。举目四望，一片皎洁明亮，于是王徽之起身来到屋外雪地上来回漫步，还吟诵左思的《招隐诗》。忽然想起隐士戴逵（字安道），当时戴逵住在郯县，王徽之立即连夜坐小船赶去他那里。船行了一夜方才到剡县，到了戴逵家门口，王徽之没有进去，竟原路返回去了。有人问他这是什么缘故，王徽之说：“我本来是趁着一时的兴致去的，兴致没有了就回来，何必一定要见到戴逵呢？”

47　王子猷居山阴，夜大雪，眠觉^①，开室命酌酒，四望皎然。因起彷徨^②，咏左思《招隐诗》^③，忽忆戴安道^④。时戴在剡，即便夜乘小舟就之。经宿^⑤方至，造门不前而返。人问其故，王曰：“吾本乘兴而行，兴尽而返，何必见戴？”

①眠觉：睡觉醒来。②彷徨：徘徊。③《招隐诗》：“杖策招隐士，荒涂横古今。岩穴无结构，丘中有鸣琴。白雪停阴冈，丹葩曜阳林。”④戴安道：戴逵，字安道。见《雅量》34。⑤经宿：经一夜。

乘兴而行，兴尽而返，要的就是过程，图的就是兴味，结果并不重要。

48　王卫军^①云：“酒正引人著^②胜地。”

①王卫军：王荟，王导最小子。死后赠卫军将军。②着：到。

卫将军王荟说：“酒正好把人引入一种美妙的境界。”

王卫军此语正道出微醺佳境。

49　王子猷出都，尚在渚下。旧闻桓子野善吹笛，而不相识。遇桓于岸上过，王在船中，客有识之者云：“是桓子野。”王便令人与相闻，云：“闻君善吹笛，试为我一奏。”桓时已贵显，素闻王名，即便回下车，踞胡床^①，为作三调。弄毕，便上车去。客主不交一言。

①胡床：交椅。

王徽之（字子猷）乘船离开京都建康，船还停泊在建康东南的青溪渚。他以前听说过桓伊（字子野）擅长吹笛，可是并不认识他。这时恰逢桓伊从岸上经过，王徽之在船中，听见乘客中有位认得桓伊的人说：“那位就是桓伊。”王徽之就叫人去给他传话说：“听说您擅长吹笛子，试请给我演奏一曲。”桓伊当时身份已经很高贵，平时也听说过王徽之的名声，立即回身下车，伸腿垂足坐在王徽之乘船的胡床上，为王徽之吹了三支曲子。等到吹奏完毕，桓伊就上车走了。宾主双方没有交谈一句话。

酒为知己醉，诗向会人吟，曲为知音奏，妙在灵犀一点，心领神会。在很多时候，语言是苍白无力甚至是多余的。

50　桓南郡被召作太子洗马，船泊荻渚，王大^①服散后已小醉，往看桓。桓为设酒，不能冷饮，频语左右：“令温酒来！”桓乃流涕呜咽，王便欲去。桓以手巾掩泪，因谓王曰：“犯我家讳^②，何预卿事！”王叹曰：“灵宝^③故自达。”

①王大：王忱，字符达，小字佛大。见《德行》44。②家讳：桓玄避讳父亲桓温的“温”字。③灵宝：桓玄小字。

南郡公桓玄出任太子洗马，船停泊在秦淮河附近的荻渚。王忱（小字佛大）服食五石散后已经有点醉了，去看望桓玄。桓玄为他摆了酒席酒食，但王忱此时不能喝冷酒，不断地吩咐手下人说：“叫他们温酒来。”桓玄一听王忱的话犯了家忌，就呜呜咽咽地哭泣起来，王忱就想离去。桓玄拿手巾揩着眼泪，继续对王忱说：“犯的是家父的名讳，关你什么事！”王忱赞叹说：“桓玄（小字灵宝）这人，确实旷达。”

桓玄待客而不能令王忱喝冷酒，欲温酒却又犯其父桓温名讳，真是进退两难。

51　王孝伯问王大：“阮籍何如司马相如？”王大曰：“阮籍胸中垒块^①，故须酒浇之。”

①垒块：以土块比喻内心的郁结。

王恭（字孝伯）问王忱（小字佛大）：“阮籍和司马相如相比怎么样？”王忱说：“阮籍胸中如块垒般郁结了不平之气，所以需要借酒来消愁。”

借他人的酒杯，浇自己的块垒，此正是阮籍不如司马相如处。

52　王佛大叹言：“三日不饮酒，觉形神^①不复相亲。”

①形神：身体和精神。

王忱（小字佛大）叹息说：“三天不喝酒就觉得身体和精神不再相互融为一体了”

王忱所言正是酒鬼嗜酒成瘾之广告语。

53　王孝伯言：“名士不必须奇才，但使^①常得无事，痛饮酒，熟读《离骚》，便可称名士。”

①但使：只要。

王恭（字孝伯）说：“做名士不一定需要杰出的才能，只要能经常无事做，畅快淋漓地喝酒，熟读《离骚》，就可以称为名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