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贤媛即具有贤良、贤德、贤惠、贤淑品行的女性。《周礼》说“女有四德”，即“妇德、妇言、妇容、妇功。”班昭在《女诫·妇行第四》又具体阐释说：“女有四行，一曰妇德，二曰妇言，三曰妇容，四曰妇功。夫云妇德，不必才明绝异也；妇言，不必辩口利辞也；妇容，不必颜色美丽也；妇功，不必工巧过人也。清闲贞静，守节整齐，行己有耻，动静有法，是谓妇德。择辞而说，不道恶语，时然后言，不厌于人，是谓妇言。盥浣尘秽，服饰鲜洁，沐浴以时，身不垢辱，是谓妇容。专心纺绩，不好戏笑，洁齐酒食，以奉宾客，是谓妇功。此四者，女人之大德，而不可乏之者也。然为之甚易，唯在存心耳。”《贤媛》是《世说新语》的第十九门，共32则，栩栩如生地塑造了聪敏善辩、深明大义、善于品人、容貌端庄、品德高尚、有情有义的女性形象，彰显了女性修身之道。

1　陈婴^①者，东阳人。少修德行，著称乡党。秦末大乱，东阳人欲奉婴为主，母曰：“不可。自我为汝家妇，少见贫贱，一旦富贵，不祥。不如以兵属^②人，事成，少受其利；不成，祸有所归。”

①陈婴：东阳小吏，秦末农民起义推为首领，后归项梁，封上柱国。②属：托付。

陈婴是东阳人，他从小就注意道德品行的修养，在家乡具有很高的名望。秦代末年，陈涉起事，天下大乱，东阳人想拥立陈婴做首领。陈婴的母亲说：“不可以。自从我做了你陈家的媳妇以后，从年轻时候开始就只见你家贫穷低贱，现在你一夜之间暴富暴贵，不吉利。不如把军队交付别人，如果事情成功，可以稍为得点好处；如果失败，灾祸自有别人承担。”

功名每在穷苦日，败事多因得意时。人若能在贫贱时，眼中不着富贵，他日得志必不骄；倘能在富贵时，意中不忘贫贱，一旦退休则必无怨。然而漫长的人生道路中，关键处只有那几步，若走得正，行得顺，势必处处海阔天空；若行得邪，走得歪，只会步步荆棘陷阱。值此之际，能得高人指点迷津，逢源左右，自是人生之大幸。陈母对陈婴的教导，可谓“居身务期质，训子有义方”，其教陈婴“以兵属人，事成，少受其利；不成，祸有所归”之进可攻、退可守、进退皆有据的行动方略，与其说陈母是爱子心切、足智多谋，倒不如说陈母知足不辱，经权达变，重仁慈而轻富贵。而人只有仁慈之念常惺，如此才避得去神弓鬼矢；富贵纤尘不染，这样方解得开天罗地网，透露出一股“福不可邀，养喜神以为招福之本；祸不可避，去杀机以为远祸之方”与“进步便思退步，着手先图放手”的玄机哲理。

2　汉元帝^①宫人既多，乃令画工图^②之，欲有呼者，辄披^③图召之。其中常者，皆行货赂。王昭君姿容甚丽，志不苟求，工遂毁为其状。后匈奴来和，求美女于汉帝，帝以明君充行^④。既召，见而惜之，但名字已去，不欲中改，于是遂行。

①汉元帝：刘奭，汉宣帝之子。②图：画。③披：翻阅。④明君充行：明君即王昭君。晋人因避司马昭讳，改为王明君。充行：充当公主出嫁。

汉元帝刘奭的宫女增多以后，便命令画工画下她们的容貌图像，想要召唤谁时，就翻开画像来召见她们。宫女中相貌一般的人，都向画工实行贿赂。王昭君姿色容貌非常美丽，立志不用不正当的手段去谋求，画工于是就把王昭君的容貌画得奇丑。后来匈奴来媾和，向汉元帝刘奭求赐美女，汉元帝刘奭就把王昭君充当宗室公主出嫁匈奴。召见以后，又舍不得她，但是名字已经给了匈奴，不想中途更改以失信，于是王昭君就远嫁匈奴了。

苏东坡曾云：“深山大川，有天下之至宝，无意于宝者得之。”宫门一入深似海，后宫佳丽皆如宝。无奈汉元帝虽处宝山，却是有眼无珠；可怜众宫女争宠邀幸，浑身解数使尽，犹是心机枉费；可敬昭君淡泊寂寞，一无所觊，终归冰清玉洁；可幸匈奴单于，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可恨画师贪财缺德，使得汉元帝与王昭君的风流佳韵，只缘花底莺声巧，遂使天边雁影分。汉元帝赔了夫人丢了名，王昭君千古美名留香冢。

3　汉成帝幸赵飞燕，飞燕谗班婕妤祝诅^①，于是考问^②。辞曰：“妾闻死生有命，富贵在天。修善尚不蒙福，为邪欲以何望？若鬼神有知，不受邪佞之诉；若其无知，诉之何益？故不为也。”

①祝诅：诅咒。②考问：审问。

汉成帝刘骜宠幸赵飞燕，赵飞燕诬告汉成帝刘骜也宠爱的班婕妤祈求鬼神加祸于成帝，于是对婕妤进行审问。班婕妤供称：“我听说生死听从命运决定，富贵随天意安排。做好事尚且不能得到赐福，做坏事还能希望得到什么呢？如果神明有知，那么就不会接受奸诈小人邪恶谄佞的祷告；如果鬼神没有灵性，向他祈求又有什么好结果呢？所以我不做这种事情。”

自古奸臣佞妾，以一言而置人于死地的事情太多了，赵飞燕为争宠夺爱而陷诬班婕妤即是明证。然而生死关头，贞节烈妇亦胜须眉丈夫。百年之下，读班婕妤之辩辞，犹能令人振聋发聩，其“死生有命，富贵在天”一语，正与吕坤《呻吟语·性命》所言“命本在天，君子之命在我，小人之命亦在我。君子以义处命，不以其道得之不处，命不足道也”的义理相同；其“修善尚不蒙福，为邪欲以何望”一语，正是“勿以善小而不为，勿以恶小而为之”、“行善不图报”等思想的翻版；而“若鬼神有知，不受邪佞之诉；若其无知，诉之何益”的诘问，正是后世《窦娥冤》中窦娥呼天抢地般的控诉最强音——“地也，你不分好歹何为地；天也，你错勘贤愚枉做天”之滥觞。

4　魏武帝崩，文帝悉取武帝宫人自侍。及帝病困，卞后出看疾。太后入户，见直^①侍并是昔日所爱幸者。太后问：“何时来邪？”云：“正伏魄^②时过。”因不复前而叹曰：“狗鼠不食汝余，死故应尔！”至山陵，亦竟不临。

①直：通“值”。值班。②伏魄：即招魂。古人死后，在高处招魂，谓之“伏魄”，亦称“复魄”。

魏武帝曹操死后，魏文帝曹丕把魏武帝曹操的宫女全部收留下来侍候自己。等到魏文帝曹丕病重的时候，他的母亲卞太后去探视他的病情。卞太后一进宫门，看见当班侍候的宫女都是从前曹操宠爱的人。太后问她们：“什么时候过来的？”回答说：“在给魏武帝曹操招魂的时候过来的”。于是卞太后就不再去看望曹丕，叹息说：“狗、鼠也不吃你剩下的东西，你的确该死。”直到魏文帝曹丕出殡，卞太后始终也不去哭吊。

看多了三国的正史、野史、演义之类的书，觉得曹操父子尽管在文治武功上确有英雄盖世的过人之处，但其私生活的不检点处，确实令人难以启齿。国有贤臣安社稷，家有逆子恼爹娘。曹丕的淫乱于孝难容，自属逆子无疑。俗话说：“刻薄成家，理无久享；伦常乖舛，立见消亡。”曹丕死后，卞太后不去前往哭吊，亦是卞太后明志之为也。

5　赵母嫁女，女临去，敕^①之曰：“慎勿为好！”女曰：“不为好，可为恶邪？”母曰：“好尚不可为，其况恶乎！”

赵母嫁女儿，女儿临出门时，赵母告诫她的女儿说：“千万不要做好事！”女儿问：“不做好事，可以做坏事吗？”母亲说：“好事尚且不能做，何况是坏事呢？”

《论语·季氏》中说：“见善如不及，见恶如探汤。”此语极言好人之难当。在妇女地位极其低下的封建社会，要想做一个好女人，做一个相夫教子的贤妻良母，更是困难。然而就家庭教育而言，父母的言传身教，总是给子女以第一时间的教育，其潜移默化的正反两方面的作用与影响，有的甚至可以左右子女事业的成败乃至一生的福祸命运。北齐学者颜之推在其《颜氏家训》中曾说：“妇人之性，率宠子婿而虐儿妇，宠婿则兄弟之怨生焉，虐妇则姐妹之馋行焉。然而女之行留皆得罪于其家者，母实为之。”《世说新语》此则所载赵母嫁女之临别赠言，从中不难看出赵母对女儿在家为女儿、出嫁而为人妻、为人母、为人妇等种种为妇之道的谙熟，赵母正是因为深谙此道，所以才担心自己的女儿出嫁后在婆家事事处处都要求尽善尽美，做得不好，反而弄巧成拙，贻笑婆家。赵母的良苦用心不过是告诫女儿要安分守己，恪守妇道，好自为之而已。因此，古人历来重视子女的家教，讲究的是“子教婴孩，妇教初来”，后悔的是“养子不教如养驴，养女不教如养猪”，追求的是“心术不可得罪于天地，言行要当好样与儿孙”的人生境界。

6　许允^①妇是阮卫尉^②女、德如^③妹，奇丑。交礼^④竟，允无复入理，家人深以为忧。会允有客至，妇令婢视之，还答曰：“是桓郎。”桓郎者，桓范也。妇云：“无忧，桓必劝入。”桓果语许云：“阮家既嫁丑女与卿，故当有意，卿宜查之。”许便回入内，既见妇，即欲出。妇料其此出无复入理，便捉裾^⑤停之。许因谓曰：“妇有四德^⑥，卿有其几？”妇曰：“新妇所乏惟容尔。然士有百行^⑦，君有几？”许云：“皆备。”妇曰：“夫百行以德为首。君好色不好德，何谓皆备？”允有惭色，遂相敬重。

①许允：字士宗，高阳人。仕至领军将军。②阮卫尉：阮共，字伯彦，尉氏人。仕魏至卫尉卿。③德如：阮侃，字德如，阮共少子。仕至河内太守。④交礼：婚礼。⑤裾：衣襟。⑥四德：指德、言、容、功四种品质。⑦百行：多种品行。

许允的妻子是卫尉卿阮共的女儿，阮德如的妹妹，容貌长得异常丑陋。举行完交拜礼后，许允已经没有再进洞房的打算，家人深深地为此担忧。正好许允有位客人来到，新娘叫婢子去看看是谁，使女回来报告说：“是桓郎。”桓郎就是桓范。新娘说：“不用担心，桓范一定会劝他进来。”桓范果然对许允说：“阮家既然嫁个丑女子给你，一定是有用意的，你应当细心体察。”许允听了桓范的劝告就回到洞房，见到新娘后，马上就想退出。新娘料定许允这一走肯定不会再回来，就拉住他的衣襟把他留下。许允对她说：“妇女应该有妇德、妇言、妇容和妇功四种美德，你有其中的哪几种？”新娘说：“新媳妇我所缺少的只不过是容貌罢了。可是读书人应该有各种各样的美德，您又具备哪几种呢？”许允说：“我全都具备。”新娘说：“人的所有品行中以德行为第一，可是您却爱色不爱德，怎么能说样样都具备呢？”许允听了，面有愧色，从此夫妇两人便相互尊重起来。

娶妻在德不在色。在“女子无才便是德”的封建社会，黎民百姓对幸福生活的追求，许多是“丑妻近地家中宝”，对为人妇者的世俗道德标准是三从四德，即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与德行贞静、言语谨饬、女红勤慎、容貌清洁。当然，才子佳人的郎才女貌自当别论。然而爱美之心，人皆有知。男求美貌，女慕贤良，也是人之常情。只是世人好色远胜于好德，正如《论语》所谓“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许允在桓范的百般劝说下，才进得洞房与阮共的女儿成婚，几欲逃婚之际，又被阮氏拉住衣襟，无奈只好以“四德”责问新娘。面对许允如此的强词夺理，新娘阮氏反唇相讥，以“百行以德为首”而攻许允诸德“皆备”的大言，直斥许允是“好色不好德”之伪君子，义正词严，不让须眉，大有茫茫四海人无数、哪个男儿是丈夫的豪迈气概，终使许允感到心有愧悔，二人从此结下美好的婚姻。从历史上来看，红颜祸水的记载，史书不绝，妲己、褒姒、杨玉环皆如此，而貌恶德充、青史留名的女中豪杰，亦是不乏其人，嫫母、无盐、阮氏即为贤媛，对于以美貌娶妻而不重德行的俗男子来说，非有大丈夫的气概断不会娶嫫母、无盐、阮氏这样貌丑德高的女子为妻。须知男人祸福荣辱，最悲伤红颜薄命，才知道福在丑边。

7　许允为吏部郎，多用其乡里，魏明帝遣虎贲^①收之。其妇出诫允曰：“明主可以理夺^②，难以情求。”既至，帝核问^③之，允对曰：“‘举尔所知’，臣之乡人，臣所知也。陛下检校^④，为称职与不？如不称职，臣受其罪。”既检校，皆官得其人，于是乃释。允衣服败坏，诏赐新衣。初，允被收，举家号哭。阮新妇自若，云：“勿忧，寻还。”作粟粥待。倾之，允至。

许允任吏部郎的时候，选拔官吏时任用很多他的老乡，魏明帝曹睿派宫中的武士去逮捕了他。许允的妻子出来告诫许允说：“英明的君主只可以用道理去说服取胜，而不能用感情来哀求。”许允被拘押到朝廷后，魏明帝曹睿审问他，许允回答说：“孔子说‘举荐你所了解的人’。臣下我的老乡就是臣下我所最了解的人。陛下可以审查，核实他们是否称职。如果不称职，臣下我心甘情愿地接受惩罚。”审查核实结果，许允所举荐的每个官员都很称职，于是魏明帝就释放了他。许允衣服陈旧破损了，魏明帝曹睿命令赏赐新衣给他。起初，许允被逮捕的时候，全家惊惧号哭，他的妻子阮氏却平静自若，说：“不用担心，不久就会回来的。”同时煮好米粥等待他。不一会儿，许允果然平安无事地回来了。

①虎贲：武士。②夺：说服。③核问：审查。④检校：核查。

道路各别，养家一般，妻贤夫祸少，子孝父心宽。变化气质，平常无所得见，只有身处利害，经变故、遭屈辱时，平常愤怒者至此能不愤怒，惊惶失措者到此不能惊惶失措，才是能有得力处，也是最用力处。尤其是当变故来临，只宜静守，不宜躁动，静观其变，相机行事。即使是万无解救，也要志正守确，纵然是事不可为，心中也无悔无愧，否则轻举妄动，必至身败名裂。此等行事处变之道，唯有花繁柳密处拨得开，方见手段；风狂雨骤时立得定，才是脚跟，古人所谓“观操存，在利害时；观精力，在饥疲时；观度量，在喜怒时；观镇定，在震惊时”即此之谓也。而要炼此境界，终须时时刻刻在世俗烦恼处，要能忍耐；于世事纷扰处，要能安闲；于胸怀牵缠处，要能割舍；于境地浓艳处，要能冷淡；于意气愤怒处，要能控制。只有这样，才能如许允的妻子一般，每临大事有静气，逢凶化吉，遇难呈祥。

8　许允为晋景王所诛，门生走入告其妇。妇正在机^①中，神色不变，曰：“蚤知尔耳！”门人欲藏其儿，妇：“无豫^②诸儿事。”后徙居墓所，景王遣钟会看之，若才流^③及父，当收。儿以咨母，母曰：“汝等虽佳，才具^④不多，率胸怀与语，便无所忧；不须极哀，会止便止；又可少问朝事。”儿从之。会反^⑤，以状对，卒免。

①机：织布机。②豫：关涉。③才流：才华风度。④才具：才干。⑤反：通“返”。

许允被晋景王司马师杀害，许允家的门客跑进来告诉他的妻子。许允的妻子正在织布机上织布，听后神色没有改变，只是说：“早就知道会这样的。”门客想把许允的儿子藏起来，许允的妻子说：“不关孩子们的事。”后来迁移到许允墓旁边居住，景王司马师派钟会前去察看，如果许允的儿子才能人品赶得上他的父亲许允，就把他们逮捕起来。许允的儿子们向母亲求救，许允的妻子说：“你们虽然都很好，但是才能并不大。只要心里怎么想就和钟会怎么谈，就不会有什么忧惧的，也不一定要过度哀痛，钟会停止哭泣了，你们也停止哭泣。也可以稍微过问一下朝中的事情。”儿子们照她的话去做了。钟会回去后，把情况报告给了晋景王司马师，许允的儿子们终于避免了一场灭顶之灾。

将事而能弭，遇事而能救，既事而能挽，这就叫做达权而有才干；未事而知来，始事而要终，定事而知变，这就叫做深思熟虑有见识。世人多谓妇人头发长而见识短，然而看许允的妻子阮氏在丈夫被晋景王所杀后的应事手段，可见前言不谬而知荆钗布裙中有巾帼须眉存焉。阮氏所以能远祸保身，达权知变，全在其是非之心昭然，随机应变自然，全在其处平常与非常之时对大小之事与是非利害的正确把握与权衡所练就的过硬功夫。当平常之日，应小事宜以应大事之心应之，原因在于天理无大小，即目前观之，只有一个邪正，不可忽慢苟简，当事人须审理之邪正以应之方可；及变故之来，处大事宜以处小事之心处之，原因在于人事最大，从道理上看，只有一个是非，不可惊慌失措，当事人但凭理之是非以处之便得。前者举轻若重，后者举重若轻，孰轻孰重，全在义理是非权衡。义理是非断得分明正确，见得是处，断然如此，虽鬼神不避；见得非处，断然不如此，虽千驷万钟不回。对于是非混淆难辨之人之事之现象，当条分缕析，自家应当彻底辨个是中之非，非中之是，似是之非，似非之是，从此下手，沛然不疑，图难于易，为大于细，既见得是非，又计得成败，如此应事，则能不管风吹浪打，总有胜似闲庭信步的从容不迫。纵览《世说新语·贤媛第十九·7》与此则，可知许允的妻子阮氏之处事应变手段皆中规中矩，既洞明世事，又练达人情，透射出“遇事只一味镇定从容，虽纷若乱丝，终当就绪；待人无半毫矫伪欺诈，纵狡如山鬼，亦自献诚”的为人处世的光芒。世人读此篇，当晓“无事常如有事时提防，才可以弥意外之变；有事常如无事时镇定，才可以消局中之危”所包含的道理。

9　王公渊^①娶诸葛诞女，入室，言语始交，王谓妇曰：“新妇神色卑下，殊不似公休^②。”妇曰：“大丈夫不能仿佛彦云^③，而令妇人比踪英杰！”

①王公渊：王广，王凌之子。②公休：诸葛诞，字公休。③彦云：王凌，字彦云。

王广（字公渊）娶诸葛诞（字公休）的女儿为妻，进入新房，刚开始交谈，王广就对妻子说：“新妇你的神情卑微低下，很不像你的父亲诸葛诞。”王广的妻子反唇相讥说：“你一个男子汉大丈夫竟然不像你父亲王凌（字彦云），却要求我这个妇道人家和英雄豪杰并驾齐驱。”

痴人畏妇，贤女敬夫，不畏不敬，闺乱家祸。齐家要法，起于闺阃，节之以礼。《世说新语》此则中王广所说的“公休”、其妻诸葛诞的女儿所说的“彦云”分别说的是诸葛诞和王广的父亲王凌的字。北齐学者颜之推在其《颜氏家训·风操第六》上说：“古者，名以正体，字以表德，名终则讳之。”意思是古时候人的名是用来端正礼仪的，字则是用来表明品德的，人去世后，后人对他的名字是应当避讳的。按照古代的礼俗，直接称呼对方长辈的名字是犯忌讳的，是严重的失礼行为。王广和他的妻子诸葛诞的女儿各不相让，都以对方父亲的名字说三道四，评头论足，已是大不敬，新婚伊始，就乱了闺门房帷之礼。古人讲究慎言，非惟外人，尤以家常为重。正如颜之推在《颜氏家训·治家第五》中所言：“父不慈则子不孝，兄不友则弟不恭，夫不义则妇不顺。”据此而言，王广可谓不义在先，其妻诸葛诞之女可谓不顺在后，之所以如此，皆因二人出言不慎与不敬，失了对对方父亲理应敬重的礼数。明代的吕坤在其《呻吟语·伦理》中说：“慎言之地，惟家庭为要；应慎言之人，惟妻子、仆隶为要；此理乱之原，而祸福之本也。”相反，若是“闺门之中，少了个礼字，便自天翻地覆，百祸千殃，身亡家破，皆从此起”。夫妇之间，以狎昵失礼始，未尝不是以怨怒而终结，所以夫妇之间，闺门之内，礼字须臾离开不得，多少夫妇反目，多因言语不慎、礼数缺欠所致。因此，清人金缨在《格言联璧》中以联语的形式告诫他人：“闺门之内，不出戏言，则刑于之化行矣；房帷之中，不闻戏笑，则相敬之风若矣。”世人读此篇，当悟夫妇治家之宽猛与夫妇闺阃之礼义才是。

10　王经^①少贫苦，仕至二千石，母语之曰：“汝本寒家子，仕至二千石，此可以止乎！”经不能用。为尚书，助魏，不忠于晋，被收，涕泣辞母曰：“不从母敕，以至今日！”母都无戚容，语之曰：“为子则孝，为臣则忠，有孝有忠，何负吾邪？”

①王经：字彦伟，清河人。

王经年轻时家境贫苦，后来官做到司吏校尉官俸两千石的职位，王经的母亲对他说：“你本来是贫寒人家的子弟，现在做到两千石这么大的官，这就可以止步了吧！”王经不能够采纳母亲的意见。魏帝高贵乡公即位后，被任命为尚书，甘露五年帮助魏帝高贵乡公共谋讨伐任相国的司马昭，后因王沈、王业向司马昭告发而遭到司马昭逮捕。王经流着眼泪对受到牵连而遭捕的母亲说：“不孝儿没有听从母亲的教诲，以至有今天大祸！”王经的母亲没有一点悲戚的样子，对他说：“做儿子就要孝顺，做臣子就要忠心。现在你有孝有忠，有什么对不起我的呢？”

位尊身危，财多命殆；不听父母言，吃亏在眼前；暂时无妨碍，报应在早晚。王经出身寒微，虽然也曾挣得个尊荣，但不听母言，全不知“贪爱沦溺即苦海，利欲炽然是火坑”的节欲制贪的道理，终于引祸致身，虽有悔过之泪，但终究无济于事，令世人徒发“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之慨。倒是王经的母亲，可谓深明大义，居安思危，处变不惊，坦荡而从容。王母此番“为子则孝，为臣则忠，有孝有忠，何负吾邪”之语，诚可为儿女情长、英雄气短之人为诫、为铭。

11　山公与嵇、阮一面，契若金兰^①。山妻韩氏，觉公与二人异于常交，问公，公曰：“我当年可以为友者，惟此二生耳。”妻曰：“负羁之妻^②亦亲观狐、赵，意欲窥之，可乎？”他日，二人来，妻劝公止之宿，具酒肉。夜穿墉^③以视之，达旦忘反。公入曰：“二人何如？”妻曰：“君才致殊不如，正当以识度^④相友耳。”公曰：“伊辈亦常以我度为胜。”

①金兰：旧谓友情契合，后引申为结拜兄弟。②负羁之妻：晋公子重耳流亡时，曹国大夫僖负羁的妻子观察了跟随重耳的亲信狐偃、赵衰，对丈夫说：“吾观晋公子之从者，皆足以相国。”③墉：墙壁。④识度：见识和器量。

山涛与嵇康、阮籍只见一次面，就情投意合得好像金兰之交。山涛的妻子韩氏发现山涛和二人的交情非同一般，就问山涛。山涛说：“可以称得上我朋友的人，只有这两个人而已！”韩氏说：“晋公子重耳逃亡时，曹国大夫僖负羁的妻子也曾经亲自观察过重耳的随从狐偃和赵衰，我心里也想偷偷地观察他们一下，可以吗？”有一天，嵇康和阮籍来了，韩氏劝山涛把他们留下来住宿，并且准备了好酒好肉款待他们。到了晚上，韩氏就通过墙缝去察看他们，直到天亮，差点忘了回去。山涛进来问韩氏：“这两个人怎么样？”韩氏说：“你的才华情趣离他们差得很远，只能靠你的见识和气度和他们交朋友罢了！”山涛说：“他们也常常认为我的气度好。”

在女子无才便是德的封建时代，山涛的妻子韩氏可谓慧眼识人的巾帼英杰，其论男人的才能、情趣、见识、气度诸元素，即便今日看来，也依然是衡量一个男人的重要参考因素。相比之下，山涛虽自诩以气度见胜于嵇康和阮籍，但仍不免逊于韩氏的识人水平。

12　王浑妻钟氏生女令淑^①，武子为妹求简美对^②而未得。有兵家子，有俊才，欲以妹妻之，乃白母，曰：“诚是才者，其地可遗^③，然要令我见。”武子乃令兵家儿与群小杂处，使母帷中察之。既而母谓武子曰：“如此衣形者，是汝所拟者非邪？”武子曰：“是也。”母曰：“此才足以拔萃；然地寒^④，不有长年，不得申^⑤其才用。观其形骨，必不寿，不可与婚。”武子从之。兵儿数年果亡。

①令淑：美丽贤淑。②求简：寻求，挑选。美对：佳偶。③地：门第。遗：忽略。④地寒：门第寒微。⑤申：施展。

王浑的妻子钟氏生了一个容貌美丽、品德贤淑的女儿，王济（字武子）要给妹妹寻找一个好丈夫还没有找到。有一个军人的儿子才智出众，王济就想把妹妹嫁给他，于是禀告了母亲。钟氏说：“如果他确实有才能，他出身门第可以抛开，但是一定要让我先亲自看看。”于是王济就叫军人的儿子和一群地位低下的百姓混杂在一起，让母亲在帷幕里观察他。事后钟氏对王济说：“像穿着这样衣服，长着这样相貌的，就是你为你妹妹所挑选的那个人是不是？”王济说：“是的。”钟氏说：“这人的才能确实是出类拔萃，虽然出身门第寒微，但是如果不能长寿，那么也不能够发挥他的才能和作用。我看他的形貌和骨相，一定不能长寿，我的女儿绝对不能和他结婚。”王济听从从了钟氏的意见。那个军人的儿子过了几年之后果然死了。

《增广贤文》中曾说：“择婿观头角，娶女访幽贞。大抵取他根骨好，富贵贫贱非所论。”然而在趋富就贵、门当户对的传统观念影响下，许多家长追求的是子女婚姻的财富保障、地位尊荣与车房几何，而把最重要的人和感情却置之脑后，以致棒打鸳鸯、嫁女如卖女、择婿如买货一样的婚姻悲剧，连绵不绝。直至今日，富翁找美女、帅哥寻富婆的畸形婚姻，已是司空见惯，见怪不怪。像王浑的妻子钟氏这样能够在门阀制度森严、门当户对思想弥深的魏晋时代，为爱女择婿，毅然抛弃门第之见而以才能择婿，已是惊世骇俗，难能可贵。而钟氏更难能可贵并令后人敬佩的是，在抛弃门第俗见、甚至才能标准后，尤能看重的是女婿的身体健康，且能以理服人，而不是独断专行，其目光之精准，识人之有术，爱女之深情，令人叹为观止。《世说新语》此则虽将钟氏言行列为“贤媛”行列，却仍不着其名姓，男尊女卑观念的束缚之深，由此可见一斑。好在刘孝标在《世说新语》此则后引《王氏谱》中的文字补注了一笔，乃令后人得以知晓钟氏美名与来历，其文曰：“钟夫人名琰之，太傅繇之孙。”即王浑的妻子钟夫人名叫钟琰之，是太傅钟繇的孙女。《晋书·卷九六·列传第六十六·列女》中，则说钟氏“字琰，颍川人，魏太傅繇曾孙也，父向，黄门郎。琰数岁能属文，及长，聪慧弘雅，博览记籍。美容止，善啸咏，礼仪法度为中表所则”。

13　贾充前妇，是李丰女。丰被诛，离婚徙边^①。后遇赦得还，充先已娶郭配女，武帝特听^②置左右夫人。李氏别住外，不肯还充舍。郭氏语充，欲就省^③李，充曰：“彼刚介^④有才气，卿往不如不去。”郭氏于是盛威仪，多将侍婢。既至，入户，李氏起迎，郭不觉脚自屈，因跪再拜。既反，语充。充曰：“语卿道何物^⑤？”

①徙边：流放边远地区。②听：允许。③省：探访。④刚介：刚直耿介。⑤何物：什么。

贾充的前妻李氏，是中书令李丰的女儿。李丰被辅政魏国的司马师杀害后，受父亲牵连的李氏不仅和贾充离了婚，还被流放到边远地区。后来晋武帝司马炎即位，李氏遇到大赦才得以回来，可是贾充在李氏遇赦之前已经娶了郭配的女儿为妻。晋武帝司马炎特许他有左右两位夫人。李氏另外建宅住在外面，不肯回到贾充的住宅。郭氏告诉贾充，说想去探望李氏。贾充说：“她正直耿介，很有才华，你去不如不去。”郭氏于是梳妆打扮后，带着很多侍女丫环去前往李氏住的地方。郭氏到了李氏家，直到进入大门内，李氏才站起来迎接，郭氏不由自主地腿脚自然弯曲，就跪倒在地向李氏行再拜礼。回到家后，郭氏把这些都告诉了贾充。贾充说：“我对你说什么来着？”

先到为君，后到为臣；先娶是妻，后娶是妾；臣拜君理所当然，妾跪妻势所难免。李氏刚介有才，不怒自威，郭氏虽然“盛威仪”，“将侍婢”，前呼后拥，兴师动众地去看李氏，不过外强中干，色厉而内荏，其见到李氏后即刻“不觉脚自屈，因跪再拜”。

14　贾充妻李氏作《女训》，行于世。李氏女，齐献王妃；郭氏女，惠帝后。充卒，李、郭女各欲令其母合葬，经年^①不决。贾后废，李氏乃祔^②，葬遂定。

①经年：历年。②祔：合葬。

贾充的妻子李氏作有《女训》一书，在当时社会上很流行。贾充和前妻李氏所生的女儿是齐献王的王妃，贾充和后娶的妻子郭氏所生的女儿原本是司马衷的妃子，在司马衷即位后成了晋惠帝司马衷的贾皇后。贾充死后，李氏、郭氏的女儿各自都想让自己的生母和贾充合葬在一起，此事历经多年也决定不下来。贾皇后被赵王司马伦所废并被杀身亡后，李氏和贾充合葬在一起的丧事才确定下来。

妇以夫为荣，子以母为贵，死者为大，入土为安。李氏虽作《女训》风行于世，然而李氏女与郭氏女争将生母与贾充合葬，经年不决，却与《女训》相悖。若不是郭氏女作为晋惠帝的皇后地位被废，李氏得以与贾充合葬，真不知九泉之下的贾充、李氏、郭氏当做何感想，民间百姓尚有“九子不养父，一女打荆棺”的孝子孝女，富贵权势如李氏女、郭氏女，其竞相争葬行为，未免令人齿冷。有女如此，实是贾充、李氏、郭氏家门之大不幸也。

15　王汝南^①少无婚，自求郝普^②女。司空以其痴，会^③无婚处，任其意，许之。既婚，果有令姿淑德，生东海^④，遂为王氏母仪。或问汝南：“何以知之？”曰：“尝见井上取水，举动容止不失常，未尝忤观^⑤，以此知之。”

①王汝南：王湛。②郝普：字道匡，仕至洛阳太守。③会：恰好。④东海：王承，字安期。⑤忤观：随意顾盼。

汝南内史王湛年轻时无人向他提亲，就自己提出要取郝普的女儿为妻。他父亲司空王昶认为他痴呆，将来无处求婚，就随他的心意答应了他。结婚以后，郝氏果然姿容美好，品德善良，后来生下了后来曾任东海太守的儿子王承，成为王氏家族中母亲们的典范。有人问王湛：“你是凭什么了解郝氏的？”王湛回答说：“我曾经看见她去井边打水，举止仪容一点儿也不失妇道，因此了解了她。”

在门当户对之风盛行，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包办婚姻盛行的魏晋时代，王湛倒是“我的婚姻爱情我做主”，其追求郝氏的手段，并非一时冲动，而是看到郝氏到井边打水之时，“举动容止不失常”，因而向郝氏求婚并结为连理。谁知郝氏婚后不仅“令姿淑德”，而且生下了后来任东海太守的儿子王承。妻以德容，母以子贵，郝氏由此成为王家做母亲的榜样，王湛与郝氏的美满婚姻也终于成就了傻人有傻福的幸福佳话。

16　王司徒妇，钟氏女，太傅曾孙，亦有俊才女德。钟、郝为娣姒^①，雅相亲重：钟不以贵陵^②郝，郝亦不以贱下钟。东海^③家内，则郝夫人法；京陵^④家内，范钟夫人之礼。

①娣姒：妯娌。②陵：通“凌”，欺凌。③东海：王承，字安期。④京陵：王浑，字长源。

司徒王浑是王湛的哥哥，王浑的妻子是钟家的女儿、魏朝太傅钟繇的曾孙女，也有卓越的才华和贤淑的品德。王浑的妻子钟氏和王湛的妻子郝氏是妯娌，两人关系非常亲密又互相敬重。钟氏不因为门第高贵而欺侮郝氏，郝氏也不因为门第卑微而屈从于钟氏。东海太守王承的家里人都恪守郝夫人的家法，京陵侯王浑的家里人都遵从钟夫人的礼法。

打仗父子兵，家和靠兄弟，此言虽是不虚，终须夫唱妇随，妯娌和睦；败家虽由子孙不肖，然而亦多与内助不贤、妯娌不和有关。因此，自古以来，善治家者，除教子耕读、训子有方之外，莫不重视夫妇与妯娌关系。《荀子·性恶篇第二十三》中说：“妻子具而孝衰于亲，嗜欲得而信衰于友，爵禄盈而忠衰于君，人之情乎！”而北齐学者颜之推在其《颜氏家训·兄弟第三》中则对妯娌与家业兴败的利害关系，作了更加透彻而精辟的阐述，颜氏认为：“娣姒之比兄弟，则疏薄矣；今使疏薄之人，而节量亲厚之恩，犹方底而圆盖，必不合矣。惟友悌深至，不为旁人之所移者，免夫。”“娣姒者，多年之地也……况以行路之人，处多争之地，能无间者鲜矣。”其意思是说妯娌与兄弟相比，其关系较为疏薄；如果用疏薄的人来淡化离间兄弟间的亲厚感情，如同是方杯用圆盖，那是一定合不来的。只有相敬相亲、互相关爱、情深意切、不受旁人影响而改变的兄弟，才能避免这种情况。更何况妯娌之间是最容易产生矛盾、发生纠纷的地方，因为妯娌之间本来就像是陌路之人，她们处在家庭这个最容易发生纠纷的环境中，不产生矛盾纷争与隔阂的人实属少数。从这个意义上来说，由于处于妯娌关系之中的单方个体，总是为妻为妇之人，与家道兴衰关系甚大，所以，《葵园四种》载晚清著名学者王先谦的母亲鲍氏所撰的家训中说：“男子贵固穷，但闺阁内不知礼义，或相摧谪，则心分扰不能自力。此关于家道废兴甚大。”民谚曾谓：“病加于小愈，孝衰于妻子；兄弟一块肉，妯娌是刀锥；兄弟一釜羹，妇人是盐梅。”这些说的都是夫妻和谐、妯娌和睦与否对家道兴衰的重要影响。据此而论，不论是王浑、王湛兄弟，还是钟氏、郝氏妯娌，都可称得上是深谙持家相处之道，特别是钟氏和郝氏这对妯娌，更可算得上是深明闺阁礼仪的巾帼才俊。耳边风没有固然不可，若妯娌们常向丈夫们耳边吹邪风，也总不是什么好事，小则兄弟分家，大则家破人亡。妯娌间若要和谐共处，除了家中兄弟、老小互相关爱、敬重、互助外，对于妯娌中的个人，须要通情达理，自尊自爱。既要如钟氏那样不以贵凌贱，也要似郝氏那样不以贱下贵，而是相敬相亲、不卑不亢。新时期以来，在我国影视舞台上引起巨大轰动的电影《喜盈门》、电视剧《渴望》、《篱笆·女人和狗》都形象地阐释了中国人的家庭伦理尤其是处理妯娌关系的文化内涵。

17　李平阳，秦州^①子，中夏^②名士，于时以比王夷甫。孙秀初欲立威权，咸云：“乐令民望，不可杀，减^③李重者又不足杀。”遂逼重自裁。初，重在家，有人走从门入，出髻中疏^④示重，重看之色动。入内示其女，女直叫“绝”，了^⑤其意，出则自裁。此女甚高明，重每咨焉。

①秦州：李重父李秉，字玄胄，曾仕秦州刺史。②中夏：中原地区。③减：亚于。④疏：奏折。⑤了：明白。

平阳太守李重是秦州刺史李秉的儿子，是中原地区的名士，当时人们把他和王衍（字夷甫）并称。被赵王司马伦所宠信的孙秀起初想树立自己的威权，到处说：“尚书令乐广众望所归，不可以杀，不如李重的人又不值得杀。”于是逼迫李重自尽。事先，李重在家中，有人从门外跑进来，从发髻中拿出一个奏疏给他看，李重看后马上变了脸色。李重进入内室把奏疏拿给女儿看，女儿看了只是连声大叫“完了！完了！”，李重明白她的意思，出来就自杀了。这个女子的见识非常高明，李重遇事经常和她商量。

平阳太守李重的女儿，因为聪明过人而经常和父亲李重商量内外大事，不料李重却因才能威信名重一时而被赵王司马伦宠信的孙秀逼杀。古往今来，因才高而出名终招致杀身之祸的，又岂止是李重一人！尽管如此，财不露白、锥处囊中的藏才用拙之人却寥若晨星。

18　周浚^①作安东时，行猎，值暴雨，过汝南李氏。李氏富足，而男子不在。有女名络秀，闻外有贵人，与一婢于内宰猪羊，作数十人饮食，事事精办，不闻有人声。密觇^②之，独见一女子，状貌非常，浚因求为妾。父兄不许。络秀曰：“门户殄瘁^③，何惜一女？若联姻贵族，将来或大益。”父兄从之。遂生伯仁兄弟。络秀语伯仁等：“我所以屈节为汝家作妾，门户计^④耳！汝若不与吾家作亲亲^⑤者，吾亦不惜余年！”伯仁等悉从命。由此李氏在世，得方幅^⑥齿遇。

周浚任安东将军时，外出打猎，遇上了暴雨，就去拜访汝南郡的李氏。李氏家境富裕，只是男主人都不在家中。李家有个女儿名叫络秀，听说外面来了贵人，就和一个婢女在里面杀猪宰羊，备办好了几十个人的酒茶饭菜，事事都做得非常周到精致，但却听不到一点儿嘈杂的人声。周浚偷偷去察看，只看到一个女子，相貌不同一般，便请求李家要娶她为妾。李络秀的父亲和哥哥都不答应。李络秀说：“我们家道衰落，为什么舍不得一个女儿？如果和贵族联姻，将来也许有对我家大有好处。”李络秀的父亲和哥哥答应了她。后来李络秀为周浚生了周

（字伯仁）、周嵩（字仲智）和周谟（字叔治）三兄弟。李络秀对周

三兄弟们说：“我之所以降低身份，委屈自己给你们周家做妾，只不过为了我们李家的门第考虑罢了，你们周家如果不肯和我李家做亲戚来往，我也不会吝惜我的残年了！”周

三兄弟全都听从母亲的吩咐。因此，李氏家族在当时社会上得到了正常的礼遇。

①周浚：字开林，汝南安城人。累迁御史中丞、扬州刺史，元康初，加安东将军。②觇：看；窥看。③殄瘁：衰败。④计：考虑；打算。⑤亲亲：亲戚。⑥方幅：六朝语，犹“公然”。

男怕选错行，女怕嫁错郎。李氏女络秀因待客礼貌周到、勤劳能干且容貌出众而受到安东将军周浚的青睐，在通情达理地说服父兄后，坚决嫁给了周浚，其目光之深远，才褒之超人，育子之威慈，令人不由肃然起敬。相比之下，今日一些追求钱财与权势之虚荣的女子们，比照李氏女择婿求嫁之光明磊落、相夫教子之道，真乃天壤之别。

19　陶公少有大志，家酷贫，与母湛氏同居。同郡范逵素知名，举孝廉^①，投侃宿。于时冰雪积日，侃室如悬磬^②，而逵马仆甚多。侃母语侃曰：“汝但出外留客，吾自为计。”湛头发委地，下为二髲^③，卖得数斛米，斫诸屋柱，悉割半为薪，剉^④诸荐以为马草。日夕，遂设精食，从者无所乏。逵既叹其才辩，又深愧其厚意。明旦去，侃追送不已，且^⑤百里许。逵曰：“路已远，君宜还。”侃犹不返。逵曰：“卿可去矣。至洛阳，当相为美谈。”侃乃返。逵及洛，遂称之于羊晫、顾荣诸人，大获美誉。

①孝廉：原意为孝悌廉洁，后为汉以后朝廷选拔人才科目的代名词。②室如悬磬：屋里像悬挂着的石磬，空无所有。③髲：假发套。④剉：铡碎。⑤且：将近。

陶侃从小就有远大的志向，家中却极为贫困，和母亲湛氏住在一起。同郡的范逵一向很有名望，被举荐为孝廉。有一次，范逵到陶侃家里临时住宿。当时已经多日冰雪满地，陶侃家徒四壁，穷得就像悬挂的石磬一般，一无所有，可是范逵的马匹、仆从却非常多。陶母湛氏对陶侃说：“你只管到外面去把客人留下，我自己来想办法。”湛氏头发很长，拖到了地上，就把长发剪下来做成两条假发，用卖假发的钱换回了几斛米，又把每间破屋里的柱子砍断，全部劈成两半来当柴烧，又把平常睡觉用的草垫子铡碎做喂马的草料。到了傍晚时分，湛氏准备好了精致的饮食款待范逵，周到得连范逵的随从们都没觉得有什么欠缺。范逵既赞叹陶侃的才华和言谈，又对他的盛情款待感到受之有愧。第二天早晨，范逵要告辞离去，陶侃追跑着去相送而不肯止步，走了将近一百多里，范逵说：“您送我路已经走得很远了，您应该回去了。”陶侃还是不肯回去。范逵又说：“您可以回家去了。等我到了京都洛阳，一定给您美言一番。”陶侃这才回去。范逵到了洛阳，在羊晫、顾荣等人面前极力赞扬陶侃，于是陶侃获得了美好的声誉。

读此文，深感可怜天下父母心之感慨良多。陶侃家徒四壁，可谓酷贫至极。然而家贫不足羞，可羞是贫而无志，陶侃少有大志，立品高远，自不卑人。而陶母湛氏待人接物的风范，直令今日为父母者油然而生敬仰之情。从一般的意义上讲，教子为人要学大，莫学小，因为志气一卑污了，品格难乎其高；持家守业要学小，莫学大，因为门面一弄阔了，后来难以为继，此话就日常教子度用而论，总是至理公论。然而凡事总须通权达变，不可拘束泥顽、墨守成规。陶侃的母亲湛氏得知同郡德高望重、被举为孝廉的范逵要来家借宿，断发换米，斫柱为薪，铡草垫为马料，不以家贫为卑，反以精食待客，尽其所能，倾其所有，不仅令范逵的众随从个个满意，而且令范逵面对如此的盛情款待也感到受之有愧。陶侃的母亲湛氏的待客诚意，充分体现了《增广贤文》所说的“惜钱莫教子，护短勿从师”的教子之道。陶侃追送范逵百里犹不返，终于得到了范逵对其“至洛阳，当相为美谈”的郑重承诺，既体现了陶侃“天下无不可化之人，但恐诚心未至；天下无不可为之事，只怕立志不坚”的处事法则，也展示了范逵“受人滴水之恩，当以涌泉报之”、“许人一诺，重逾千金”的美好品格。此篇含立志、处贫、教子、待人、重诺诸多为人处世之道，发人深省，回味无穷，熟读必受益匪浅，尤其是陶侃母亲湛氏“平居寡欲养身，临大节则达生委命；治家量入为出，干好事则仗义轻财”的持家手段，更令人敬佩之至。清康熙《新淦县志》卷十四《艺文志·记》载明代张九韶《重修陶母墓记》中曾谓：“世之为母者如湛氏之能教其子，则国何患无人材之用？而天下之用恶有不理哉？”也正是因为上述缘故，剪发待宾的陶母湛氏才得以与断杼三迁的孟轲母、儿背刺字的岳母和画荻教子的欧阳修的母亲一起，跻身中国古代四大贤母的行列，故事流传至今。

20　陶公少时，作鱼梁吏^①，尝以坩鲊^②饷母。母封鲊付使，反书责侃曰：“汝为吏，以官物见饷，非惟不益，乃增吾忧也。”

①鱼梁吏：管理鱼梁的官吏。鱼梁，一种捕鱼的装置，用土石拦截水流，下留缺口，用网篓等承接，鱼顺水流入其中而不能出来。②坩鲊：用陶罐盛着的咸鱼或鱼干。

陶侃年轻时做管理渔梁的小官，曾经把一小罐儿腌鱼送给母亲。陶侃的母亲封好那一罐儿鱼交给来人，回信责备陶侃说：“你做了小官，就拿公家的东西送给我，这不但没有好处，反而增加了我的担忧。”

《晋书·卷九十六·列传第六十六·列女》中载“陶侃母湛氏”中，对陶侃的母亲略有记载：“陶侃母湛氏，豫章新淦人也。初，侃父丹娉为妾，生侃，而陶氏贫贱，湛氏每纺绩给之，使结交胜己。”范逵评价湛氏与陶侃曾谓：“非此母不生此子。”陶侃年轻时做监管鱼梁的小吏而送给母亲一罐腌鱼，在一般人看来，这不过是贫家出孝子，表扬与夸奖恐怕还来不及，怎么能像陶母那样兜头一瓢冷水向孝子浇去，其回书之语不啻当头棒喝。其实，陶母如此作法，看似不近情理，实则正是陶母深明大义、爱子纯真的具体写照，恪守的是“受享不逾分外，修持不减分中，一旦受享过分，必生灾害之端”的律己法则。

后晋刘昫监修、张昭远、贾纬等撰《旧唐书·崔玄

传》载崔玄

的母亲卢氏给崔玄

的家书中说：“吾见姨兄屯田郎辛玄驭云：‘儿子从宦者，有人来云，贫乏不能存，此是好消息。若闻资货充足，衣马轻肥，此恶消息。’吾常重此言，以为确论。比见亲表中仕宦者，多将钱物上其父母，父母但知喜悦，竟不问此物从何而来。必是禄俸馀资，诚亦善事；如其非理所得，此与盗贼何别？纵无大咎，独不内愧于心？孟母不受鱼蚱之馈，盖为此也。汝今坐食禄俸，荣幸已多，若其不能忠清，何以戴天履地？孔子云：‘虽日杀三牲之养，犹不为孝。’又曰：‘父母惟其疾之尤。’特宜修身洁己，勿累吾此意也。”从中不难看出陶母湛氏教育陶侃为人做官清谨廉政的言行风范，崔母卢氏写给以清谨廉正著称的儿子崔玄

的这封家书，不仅可以看做对《世说新语》此则中陶母谆谆教诲儿子的慈母心声，更可以视其为是对《世说新语》此则陶母湛氏教子风范的最佳注解。清人纪晓岚在其家书中谈及父母教育子女时曾谓：“妇女心性，偏爱者多。殊不知，爱之不以其道，反足以害之焉。”纪晓岚所谓之爱子教子之道，被其概括为“四戒”之“一戒晏起，二戒懒惰，三戒奢华，四戒骄傲”和“四宜”之“一宜勤读，二宜敬师，三宜爱众，四宜慎食”，而这8则16个字之所以被纪晓岚称为“教子之金科玉律”，是因为后辈成功立业之基尽在其中。综览《世说新语·贤媛》第19则与本篇，陶侃的母亲湛氏为使陶侃长大成人，报效国家，不仅恪守妇德，对陶侃慈爱有加，而且教子有方，身行重于言教；不仅律己及子，防微杜渐，而且义正词严，陶侃的母亲湛氏对陶侃正可谓是既“爱之以其道”，又与“四戒”、“四宜”相契合。纵览古今，慈母有败子，严家无格虏，几多贪官污吏，皆从一分一文做起，小恶惮改，终酿灾祸；不矜细行，终累大德。陶母见微知著，防微杜渐，终使陶侃青史留名。陶侃与陶母的事例，充分说明了“贫士养亲，菽水承欢，严父（母）教子，义方是训”的为子之道与教子之道。

21　桓宣武平蜀，以李势妹为妾，甚有宠，常着斋后。主始不知，既闻，与数十婢拔白刃袭之。正值李梳头，发委藉^①地，肤色玉曜^②，不为动容，徐曰：“国破家亡，无心至此，今日若能见杀，乃是本怀^③。”主惭而退。

①藉：铺。②玉曜：像白玉一样光彩照人。③本怀：本心。

桓温平定了蜀地，把李势的妹妹纳为自己的小妾，特别宠爱她，常常把她安置在书斋后面住。晋明帝司马绍的女儿南康公主是桓温的妻子，开始不知道这件事，后来听说了，就率领着几十名婢女提着刀去袭杀桓温的小妾。到了以后，恰巧遇见李氏在梳头，头发垂下来拖在地上，肌肤像白玉一般光彩照人。她并没有因为南康公主的突然到来而改变神色，只是从容不迫地说：“我已经国破家亡，并不情愿来到这里。今天如果能被公主您杀死，倒正是遂了我的心愿。”南康公主听了觉得非常惭愧，就退了回去。

清代扬州人石成金在其所撰《传家宝全集·新撰好女娘歌》中说：“家之有贤妻，犹国之有良相也。相良则国治，妻贤则家自兴矣。”然而世间势力之人，多有借婚姻而攀高枝儿、增门面、仰慕一时之家资势位而结下婚姻的。这样的夫妻家庭，诚如《司马温公家训》所言：“妇者，家之所由盛衰也。若慕一时之富贵而娶之，彼挟其富贵，鲜有不轻其夫而傲其舅姑。养成娇妒之性，异日为患，庸有极乎。假使因妇财以致富，依妇势以致贵，稍有丈夫之气者，能无愧乎！”桓温的妻子南康长公主是位名副其实的娇妒成性的野蛮公主，其处理情敌李氏的耀武扬威、兴师动众的手段，终属“挟其富贵”而“轻其夫”的淫威之列。李氏不得已屈身事桓温，降尊为妾，其恐怕早已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惟死方能解脱。南康公主兴兵问罪，恐怕正是李氏求之不得之事。李氏既然早已不惧死，而南康公主却以死威吓李氏，如此一来，南康公主的作为岂不枉然徒劳。因此，可以说李氏的一番慷慨陈辞，自胜南康公主数十个武装到牙齿的婢女。

22　庾玉台^①，希之弟也。希诛，将戮玉台。玉台子妇，宣武弟桓豁女也，徒跣^②求进。阍禁不内^③。女厉声曰：“是何小人！我伯父门，不听^④我前！”因突入，号泣请曰：“庾玉台常因^⑤人，脚短三寸，当复能作贼不？”宣武笑曰：“婿故自急。”遂原^⑥玉台一门。

①庾玉台：庾友，字惠彦，小字玉台，司空庾冰第三子。仕至东阳太守。②徒跣：赤脚。③阍禁不内：门卫不让进。内通“纳”。④听：允许。⑤因：依靠。⑥原：赦免。

庾友（小字玉台）是庾希的弟弟，庾希因为弟弟庾倩和庾柔报仇而在建康被桓温杀害以后，也将要被桓温杀害。庾友长子的媳妇是桓温弟弟桓豁的女儿，她这时光着脚板就要跑着去向伯父桓温求情。桓温府上的守门的人不许她进去，她就大声斥骂说：“这是哪家的奴才！我要进我伯父的家，胆敢不让我进去。”一边骂着一边冲了进去，哭喊着向桓温求情说：“庾友平常要依靠着人才能行走，他的一只脚短了三寸，他自身不保还怎么能谋反呢？”桓温笑着说：“侄女婿本来是自己着急。”终于赦免了庾友一家。

君子本无私惠，唯有据理力争。庾玉台的儿媳妇向她的伯父桓温求救公公的手段，正属此类，与《世说新语·贤媛第十九》第7则中许允的妻子救许允的手段，异曲同工。庾玉台的儿媳妇与许氏的妻子，这两个巾帼英雄的身上都有着一副不让须眉的刚肠烈胆和一股凛然不可侵犯的浩然正气。

23　谢公夫人帏^①诸婢，使在前作伎^②，使太傅暂见便下帏。太傅索^③更开，夫人云：“恐伤盛德。”

①帏：帷幔。此处作动词，用帷幔遮蔽。②作伎：表演歌舞。③索：要求。

谢安的妻子刘夫人张挂帷幔遮蔽众婢女，叫她们在自己面前唱歌跳舞，让谢安观看了一会儿，就又放下了帷幔。谢安要求再打开多看一会儿，夫人说：“如果看多了我会担心损害了您高尚的美德。”

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不仅是劝人教人之道，也是夫妻休战、和解的最佳夫妻兵法。武力解决与一味冷战，只能使夫妻矛盾日益加剧，隔阂日渐加深。日常生活中，司空见惯的是妻子对丈夫某种生活爱好的横加禁止或干涉，这样的结果表面上似乎解决了问题，实际上则可能使丈夫的行为更加隐蔽，更加强烈。谢安的妻子刘氏对谢安采取了欲擒故纵法，名为予之，实则取之，既合理合情，又兵不血刃，堪称劝丈夫戒掉不良嗜好之妙招。

24　桓车骑不好著新衣，浴后，妇故送新衣与。车骑大怒，催使持去。妇更持还，传语云：“衣不经新，何由而故^①？”桓公大笑，著之。

车骑将军桓冲不喜欢穿新衣服。洗过澡后，桓温的妻子特意叫人送新衣服给他，桓冲大发脾气，催促仆人赶紧把新衣服拿走。桓冲的妻子又让人把新衣服拿回来，并且带话给他说：“衣服不经过新的，又怎么会变成旧的呢？”桓冲一听哈哈大笑起来，就穿上了新衣服。

喜新厌旧是国人对于贪图享受、不懂节俭与爱情不专之人的高度概括与讽刺。爱情婚姻上的喜新厌旧是不符合传统的家庭婚姻伦理的，生活上的喜新厌旧虽然好像有些不合传统的勤俭持家的生活美德，但也应当具体情况，具体分析和把握，万不可一味墨守成规。世人假若都像车骑将军桓冲那样不喜欢穿新衣服，即使在洗浴后仍然穿着孔乙己似的长衫去和夫人喝茶聊天，烛光晚餐，或者会亲访友，未免外观不雅，大煞风景，倒人胃口。因此，个人服饰上有一定的喜新厌旧，只要不过度奢侈，总是应当的，这也是生活一天比一天美好的体现，像过去那样一双袜子“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的生活习惯，大概其始作俑者恐怕非车骑将军桓冲莫属。其实，丈夫的衣着是妻子的脸面，民谚所谓“父老奔驰无孝子，要知妻贤看夫衣”、“不看家中事，但看身上衣”与“无贤妻，顶趾鞋”等，说的都是这个道理。桓冲的夫人坚持要让桓冲浴后穿新衣，既避免了新鞋臭袜子的尴尬，也是维护自家为妻的尊严。衣不如新，人不如故，这才是衣着与爱情的真谛。然而“衣不经新，何由而故”，也许桓冲夫人正是抓住了桓冲微妙的生活心理对症下药，才事半而功倍地解决了丈夫自以为是、“不好着新衣”的不良嗜好，此诚可为当今夫妻兵法之重要参考书。因为头发丝绑得住猛老虎，善良妻劝得转倔丈夫，一个好女人就是男人的一所好学校，最起码也称得上是丈夫的最佳服装参考师和设计师。

25　王右军郗夫人谓二弟司空、中郎^①曰：“王家见二谢^②，倾筐倒庋^③；见汝辈来，平平尔。汝可无烦复往。”

①中郎：郗昙，字重熙，郗鉴少子。累迁丹阳尹、北中郎将、徐兖二州刺史。②二谢：谢安、谢万。③倾筐倒庋：把筐里和搁板上的东西全部倾倒出来。形容尽其所有，毫无剩余。

右军将军王羲之的夫人郗鹥对她的弟弟司空郗愔、中郎郗昙说：“王家看见谢安、谢万来，翻箱倒柜、倾其所有来盛情款待他们；看见你们来，却不过平平常常而已。你们可以不必麻烦再来王家了。”

贫居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人情似纸张张薄，世事如棋局局新。郗夫人见王家待二谢，倾筐倒庋；而待自家二兄弟，却稀松平常，进而规劝自家兄弟不要再来王家，透露的是自尊与自强，洞悉的是世态炎凉与人情冷暖。

26　王凝之谢夫人既往王氏，大薄^①凝之。既还谢家，意大不说^②。太傅慰释曰：“王郎，逸少之子，人身^③亦不恶，汝何以恨乃尔？”答曰：“一门叔父，则有阿大、中郎^④；群从兄弟，则有封、胡、遏、末^⑤。不意天壤之中，乃有王郎！”

①薄：轻视。②说：通“悦”。③人身：才貌。④阿大、中郎：指谢奕、谢据几位叔父。谢安兄弟六人，长兄谢奕、次兄谢据，谢安行三。一般对兄弟三人，称次者为“中”，此处不指谢据而当指谢道韫以谢据为首的其他五位叔父。⑤封、胡、遏、末：分别是谢韶、谢朗、谢玄、谢渊的小字。

谢奕的女儿谢道韫嫁给王羲之的二儿子王凝之以后，自恃“咏絮才”而非常看不起王凝之。后来回到谢家，心里非常不高兴。太傅谢安宽慰开导她说：“王凝之是王羲之的儿子，才貌也不差，你为什么对他竟如此不满意呢？”谢道韫道：“咱们谢家伯叔长辈里有家父、谢据和您几位叔父，堂兄弟中又有谢韶（小字封）、谢朗（小字胡）、谢玄（小字遏）、谢渊（小字末）这样出类拔萃的人才。谁想到天地之间，竟然还有王凝之这样的人！”

谢安的侄女谢道韫聪慧而有才辩，是东晋的著名诗人。有一次，天降大雪，谢安曾问家中子弟们什么可与雪花相比，谢安的侄子谢朗立刻脱口而出：“撒盐空中差可拟”。谢安听了不以为然，谢道韫则回答说“未若柳絮因风起”，谢安听了欣喜万分，谢道韫因此被世人称为“咏絮才”。若在今日，即使谢道韫拿不到诺贝尔文学奖，也一定能拿几顶文学博士帽。

可是，就这样一位才高气傲的女诗人、女才子，嫁给王凝之以后，却不能像一般女孩子出嫁后嫁狗随狗、嫁鸡随鸡，而是这山望着那山高，全不知“贬低家乡的人最卑贱，贬低丈夫的妻子最可耻”的夫妻伦理法则，反而大长自家弟兄威风而灭自家丈夫名气，想来谢道韫即便活到今日嫁给莎士比亚或者比尔·盖茨也必定是一个闹得家里鸡犬不宁的主儿。放眼滚滚红尘中的男男女女，总是天下夫妻多，珠联璧合少；好妻无好汉，天下一大半；好夫无好妻，天下一大堆；幸福的家庭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须知男财女才，不如恩爱，西谚所谓“没有姿色的女人跟教堂一样保险”、“娶温顺之愚妇较娶骄傲之才女为佳”等名言可为今日女博士、女“海归”们选择伴侣之参考。

27　韩康伯母，隐^①古几毁坏。卞鞠见几恶，欲易之。答曰：“我若不隐此，汝何以得见古物？”

①隐：凭着；倚靠。

韩伯（字康伯）的母亲殷氏平时靠着休息的那张古董小桌子坏了。外孙子卞鞠看见小桌子坏了，就想换掉它。殷氏讥讽他说：“我如果不倚着这个，你有何德何能才会看到古物！”

明代的朱柏庐在其《治家格言》中劝人日常生活要自奉俭约，主张“一粥一饭，当思来处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其道理不过是劝人居家过日子要敝帚自珍、量入为出。然而韩康伯的外甥卞鞠看见韩母平日倚靠休息的桌子几坏了，就想换掉用新的，其孝心虽然可嘉，然而如果如此这般教育子女，则必不可取。清人朱锡绶《幽梦续影》中曾说：“厚施与即是备急难，俭婚嫁自然无怨旷，教节省胜于裕留贻。”因此，韩母不以卞鞠小儿的孝心而欣喜，反而借机批评教导卞鞠：“假如我平时不倚靠这张旧桌子，恐怕你这样的儿孙是永远也不能见到这样的宝贝古董的。”言外之意是讽劝卞鞠不要倚仗家大业大就毫无节度地浪费日常用物，免得家道不济时难以生活。如此居安思危，言传身教，才是教子弟勤俭持家第一法。

28　王江州夫人语谢遏曰：“汝何以都不复进？为是尘务^①经心，天分有限？”

①尘务：世间琐事。

江州刺史王凝之的夫人谢道韫对弟弟谢遏即谢公说：“你为什么一点儿长进都没有？是被世间俗事所困扰呢，还是天资有限？”

懒惰之心，人皆有之。劝人勤奋进取，乃是世人通病。因为劝人者若非被劝者的父母兄长，则其他人总因血缘之亲疏而不能尽意畅言。劝人者言轻了，被劝者只当耳旁风，依然故我，劝人者所为不过徒劳无益；劝人者言重了，被劝者或反应激烈，或心生怨恨，总是难免恰当。劝人如做媒，总是左右为难。然而响鼓尚须重棰敲，人无良友相谏、良言相劝，安能堂堂正正立于天地间，关键在于掌棰人要知轻重急缓，要拿捏得准确到位，此法无非两条，即责善勿过高，当思其可从；攻恶勿太严，要使其可受。如此而为，则无论远近亲疏、长幼尊卑，尽可畅行无碍，王凝之的夫人谢道韫劝弟弟上进之言可谓深得此中真谛。

29　郗嘉宾丧，妇兄弟欲迎妹归，终不肯归。曰：“生纵不得与郗郎同室，死宁不同穴^①！”

①同穴：死后合葬。

郗超（字嘉宾）死了，他妻子的兄弟想把妹妹接回去，她却始终不肯返回娘家。说：“活着虽然不能够和郗超同居一室，死了难道不可以和他同葬一墓？”

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说的是以势利富贵为基础的婚姻爱情。但是，世界上也有贫贱不离、生死相依、患难与共的夫妻，他们彼此忠贞不渝的操守为人们所追慕。且不说西汉时卓文君与司马相如的浪漫爱情，也不说孟姜女与范喜良、梁山伯与祝英台的爱情传说，单是现代史上革命志士所演绎的刑场上的婚礼，都令人由衷地赞美爱情的伟大，讴歌忠贞不渝的有情人。郗超的妻子之所言正与《毛诗》所谓“谷则异室，死则同穴”乃至现代话剧《关汉卿》中女主人公朱帘秀与关汉卿“发不同青心同热，生不同衾死同穴”的爱情绝唱异曲同工。

30　谢遏绝^①重其姊，张玄常称其妹，欲以敌^②之。有济尼者，并游张、谢二家，人问其优劣，答曰：“王夫人神情散朗^③，故有林下风气^④；顾家妇清心玉映^⑤，自是闺房之秀。”

①绝：极其。②敌：相当；匹敌。③散朗：洒脱开朗。④林下风气：“竹林七贤”的风度。⑤清心玉映：心地纯净。

谢玄（小字遏）极其推崇自己的姐姐谢道韫，而张玄常常赞扬自己的妹妹，想使她和谢道韫相提并论。有位法名叫济的尼姑，和张、谢两家都有交往。有人问她这两个人才貌人品的高下优劣，她回答说：“王凝之的夫人谢道韫神情闲适，性情疏朗，的确有竹林名士风度；张玄的嫁给顾家的妹妹心地清纯，如玉无暇，自然是女子中的优秀人才。”

谢道韫与张玄之的妹妹，可谓人中双凤，闺门翘楚，不仅才貌双全，而且品学兼修，秀外慧中，各有千秋。

31　王尚书惠^①尝看王右军夫人，问：“眼耳未觉恶^②不？”答曰：“发白齿落，属乎形骸^③；至于眼耳，关于神明^④，那可便与人隔？”

①王尚书惠：王惠，字令明，赠太常卿。②恶：差。③形骸：躯体。④神明：精神。

尚书王惠曾经去看望右军将军王羲之的夫人郗鹥，问安说：“眼睛、耳朵还没有觉得不好吧？”郗鹥回答说：“头发白了，牙也掉了，这是身体的衰老。至于视力和听力，却关系到人的精神，怎么就能够轻易地阻碍和别人的交往呢？”

书圣王羲之的夫人是太尉郗鉴的女儿郗鹥。贵贱存乎骨骼，性灵存乎容止。人老气衰，发白齿落，此自然之法则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所谓“世间公道惟白发”是也。然而人的见识则随着年龄的增长而不断增长，饱经风雨，老于世故，世态冷暖炎凉历尽，人情苦辣酸甜备尝，到最后只落得红尘看破，人格上则返璞归真，此亦人生之由此岸到彼岸、由必然王国到自由王国的最终归宿。

32　韩康伯母殷，随孙绘之之^①衡阳，于阖庐州中逢桓南郡。卞鞠是其外孙，时来问讯。谓鞠曰：“我不死，见此竖^②二世作贼！”在衡阳数年，绘之遇桓景真^③之难也，殷抚尸哭曰：“汝父昔罢豫章，征书朝至夕发。汝去郡邑数年，为物不得动，遂及于难，夫复何言！”

①之：到。②竖：竖子；小子。对人的蔑称。③桓景真：桓亮，字景真，大司马桓温之孙。

韩伯（字康伯）的母亲殷氏，跟随任衡阳太守的孙子韩绘之去衡阳，在阖庐州遇到南郡公桓玄。桓玄的长史卞鞠是殷氏的外孙，时常前来向殷氏问安。殷氏对卞鞠说：“我如果不死，就一定会亲眼看见桓玄这个小子和他老爹桓温父子两代的乱臣贼子叛逆晋室！”在衡阳住了几年，桓玄叛晋称帝而兵败被杀后，桓温的孙子、桓玄的侄子桓亮继续作乱，衡阳太守韩绘之遭逢此难而被桓亮杀害，殷氏抚着孙子韩绘之的尸体痛哭道：“你父亲从前被免去豫章太守时，征调他的文书早上一到，他傍晚就出发上路了，你被免官离开郡守之职也已经好几年了，却为着别人的事而迟迟不能动身，终于遭此大难，这还有什么可说的啊！”

姜是老的辣，人是老的精，韩康伯的母亲殷氏料事如神，真可谓“观一叶而知树之死生，观一面而知人之病否，观一言而知识之是非，观一事而知心之邪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