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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新指自觉改正错误，重新做人。《自新》是《世说新语》第十五门，共2则。第一则以周处的事例说明痛改前非要有“朝闻道，夕死可矣”的不渝之志。第二则借戴逵的事例说明知错必改、才归正道之理。《自新》言简意赅地揭示了“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自胜者强”的修身处世之道。

1　周处^①年少时，凶强侠气，为乡里所患，又义兴水中有蛟，山中有邅迹虎^②，并皆暴犯百姓，义兴人谓为“三横”，而处尤剧。或说^③处杀虎斩蛟，实冀三横惟余其一。处即刺杀虎，又入水击蛟，蛟或浮或没，行数十里，处与之俱，经三日三夜，乡里皆谓已死，更相庆。竟杀蛟而出。闻里人相庆，始知为人情所患，有自改意。乃自吴寻二陆^④，平原不在，正见清河，具以情告，并云：“欲自修改而年已蹉跎，终无所成。”清河曰：“古人贵朝闻夕死^⑤，况君前途尚可。且人患志之不立，亦何忧令名不彰^⑥邪？”处遂改励^⑦，终为忠臣孝子。

①周处：字子隐，吴郡阳羡人。仕至御史中丞。②邅迹虎：跛足虎。③说：劝说。④二陆：指陆机、陆云。⑤朝闻夕死：语出《论语》：“朝闻道，夕死可矣。”⑥彰：彰显。⑦改励：改过自励。

周处年轻的时候，凶狠强横，任侠使气，是乡里的祸患。加上义兴郡河中有蛟龙，山上有瘸脚虎，都凶残伤害当地百姓。义兴郡的人们就把他们称为“三横”，而周处的危害最大。有人劝说周处去杀虎斩蛟，其实是希望“三横”中只剩下一个。周处立即上山去刺杀了老虎，又下水去斩蛟龙，蛟龙时而浮出水面，时而潜入水底，游行了几十里，周处始终和蛟龙搏斗在一起。经过三天三夜，乡亲们以为周处已经死去，都相互庆贺。不料周处竟然杀死蛟龙，从水里出来了。听说乡亲们是因为他的死而相互庆贺，周处才知道自己多么受人憎恶，于是有了改过自新的念头。他到吴郡寻找陆机、陆云兄弟，平原内史陆机不在家，只见到了清河内史陆云，周处就把全部实情告诉了陆云，并且说：“我打算加强修养，改掉恶习，可是时光已经虚度，恐怕终究无所成就。”陆云说：“古人崇尚朝闻夕死，又何况您还前程远大，光明美好。再说，一个人就怕不能树立远大的志向，又何必担心美好的名声得不到彰显传扬呢？”周处于是下定决心要改过自新，最后终于成为了忠臣孝子。

关于《世说新语》此则中的主人公周处，《晋书·卷五十八·列传第二十八·周处》开篇即说：“周处字子隐，义兴阳羡人也。父鲂，吴鄱阳太守。处少孤，未弱冠，膂力绝人，好驰骋田猎，不修细行，纵情肆意，州曲患之。”单以此论，青少年时期的周处在当时当地实属一个飞扬跋扈的官二代、目无王法而骄奢淫逸的纨绔子弟。世人读《世说新语》此篇，亦常以悔过自新、浪子回头诸言而粗释其旨。其实不然。本篇题旨宏富，饱蕴人情世理与儒家“三达德”之微言大义。

周处年少时，凶强侠气，斗狠逞胜，皆人之常情，此其一。大千世界，天灾人祸，而人祸甚于天灾，譬如周处、蛟、虎“三横”并称，此其二。《晋书·卷五十八·列传第二十八·周处》上说乡人说周处杀虎斩蛟：“子若除之，则一郡之大庆，非徒去害而已。”乡人劝周处之言，虽除暴安良之心可鉴，然而貌似光明，实则“二桃杀三士”之术，以暴易暴之伎俩，用心不可谓不险恶，《增广贤文》所说的“道吾恶者是吾师，道吾好者是吾贼”，即谓“义兴人”之类也，此其三。周处听言不辨，刺虎击蛟，逞能忘命，足证赵蕤《反经·任长》“智者乐立其功，勇者好行其志，贪者决取其利，愚者不爱其死”之微权之理，此其四。周处闻里人以为其已死而“更相庆”，始知为人情所患，可知众口难调，众怒难犯，此其五。周处行事虽愚，犹“有自改意”，可见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世人皆有向善心，不在勇怯与愚钝，此其六。周处少时行恶，未尝无人劝其改过，然而周处终未改过，且比虎、蛟，侧身“三横”，然得陆机、陆云之教始得悔过自新，终为忠臣孝子，可见世间人事，不怕无好事，只怕没好人，德化胜于武治也，此其七。周处“具以情告”陆云心语，既见周处之诚，犹彰“独则毋自欺，过则勿惮改”、“为恶畏人知，恶中犹有善路；为善急人知，善处即是恶根”之古训，此其八。陆云对周处所说的“古人贵朝闻夕死”、“人患志之不立”与“何忧令名不彰”数语，要言不烦，语重心长，虽似春风化雨，更胜当头棒喝，可知“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所言非虚，此其九。周处少时恶列“三横”之首，终为忠臣孝子，足佐“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但有善行，终成正果”，此其十。综上所述，即《世说新语》此则所寓人情事理之所在。

若就此篇主人公周处因上述人事之故而幡然悔悟，遂使周处的人生发生彻底转变而论，则此篇在浓墨重彩地描摹周处“浪子回头金不换”的表象之外，更借周处的人生情境刻写而彰显儒家“三达德”之微言大义，给后人以深刻的思想启迪。

《荀子·大略篇第二十七》中说：“蓝苴路作，似知而非。愞弱易夺，似仁而非。悍憨好斗，似勇而非。”此正是少年周处人生情境之大写意，是其行事之谓也。而儒家所谓之“三达德”，乃是儒家对“勇、知、仁”伦理的综合阐述与修齐治平的行为准则。《中庸》曰：“好学近乎知，力行近乎仁，知耻近乎勇。”《孟子·尽心上》云：“知耻而为人，知耻而后勇”。关于“勇”，《荀子·不苟篇第三》中则曾形象地比喻说：“有狗彘之勇，有贾道之勇，有小人之勇，有士君子之勇。争饮食，无廉耻，不知是非，不辟死伤，不畏众强，恈恈然唯饮食之见，是狗彘之勇也；为事利，争货财，无辞让，果敢而振，猛贪而戾，恈恈然唯利之见，是贾道之勇也；轻死而暴，是小人之勇也；义之所在，不倾于权，不顾其利，举国而与之，不为改视，重死持义而不桡，是士君子之勇也。”而在《荀子·性恶篇第二十三》中，更对“勇”进行了高度的概括和说明：“有上勇者，有中勇者，有下勇者。天下有中，敢直其身；先王有道，敢行其意；上不循于乱世之君，下不俗于乱世之民；仁之所在无贫穷，仁之所亡无富贵；天下知之，则欲与天下同苦乐之；天下不知之，则傀然独立天地之间而不畏，是上勇也。礼恭而意俭，大齐信焉而轻货财，贤者敢推而尚之，不肖者敢援而废之，是中勇也。轻身而重货，恬祸而广解苟免，不恤是非，然不然之情，以期胜人之意，是下勇也。”据此而论，周处可谓诸勇第次兼备而终“达三德”：周处少时“凶强侠气”、不畏蛟、虎，是周处“不避死伤、不畏众强”之“狗彘之勇”；周处听乡人游说“即刺杀虎”、“入水击蛟”，此正是周处“果敢而振，猛贪而戾”之“贾道之勇”；周处听乡人游说而不计利害去杀虎击蛟，身虽未“暴”死而其意实属“轻身”，如此“不恤是非，然不然之情”，此正是周处“以期胜人意”之“小人之勇”，是其“小勇”；周处杀虎击蛟之后而“闻里人相庆，始知为人情所患，有自改意”，此正是周处“知耻而为人”之“知耻而后勇”；周处得到陆云的谆谆教诲之后“遂改励”，《晋书·卷五十八·列传第二十八·周处》也说周处听完陆云的教诲之后，“遂立志好学，有文思，志存义烈，言必忠信克己”，此正是周处“力学近乎知”之勇，此正是周处“礼恭而意俭”之“中勇”；《晋书·卷五十八·列传第二十八·周处》上说周处仕吴东观左丞及广汉太守后，斥王浑，决讼狱，移风易俗，收无主白骨，惩宠戚权贵，最后在万般无奈、迫不得已、孝忠难以双全的情况下，以五千军兵而击氐人齐万年七万叛军，虽知“军无后继，必至覆败，虽在身亡，为国取耻”，在慷慨赋诗“去去世事已，策马观西戎。藜藿甘粱黍，期之克令终”以志之后，“言毕而战，自旦及暮，斩首万计”，终因“弦绝矢尽”，“力战而没”，“以身殉国”。对此，太常贺循对周处的一生盖棺论定为：“处履德清方，才量高出，历守四郡，安人立政；入司百僚，贞节不挠；在戎致身，见危授命。此皆忠贤之茂实，烈士之远节。”周处因此，“终为忠臣孝子”，卒以谥孝，此正是周处“力行近乎仁”、“不倾于权，不顾其利”、“重死持义而不桡”之“士君子之勇”，是“傀然独立天地之间而不畏”之“上勇”。周处正是历此诸勇而学知、而力行仁，勇冠三军而“达三德”，身虽殒没而书名良史，成为后人为子尽孝、为臣尽忠、为家国慷慨捐躯的榜样。一篇读罢头飞雪。春秋有微言，此篇弥大义。

2　戴渊少时，游侠不治行检^①，尝在江、淮间攻掠商旅。陆机赴假还洛，辎重甚盛，渊使少年掠劫。渊在岸上，据胡床指麾^②左右，皆得其宜。渊既神姿峰颖^③，虽处鄙事，神气犹异。机于船屋上遥谓之曰：“卿才如此，亦复作劫邪？”渊便泣涕，投剑归机，辞厉^④非常。机弥重之，定交，作笔荐焉。过江，仕至征西将军。

①行检：操行；品行。②指旄：指挥；调度。③峰颖：聪颖过人。④辞厉：言辞激切。

戴渊年少时，豪侠仗义而不注重品德修养。曾经在长江、淮河之间袭击抢劫过往的商人和旅客。陆机休假后回洛阳，随身携带的行李物品很多，戴渊指使一帮年轻人去抢劫。戴渊在岸上，坐在胡床上指挥手下的人，安排得有条有理。戴渊本来就神采照人，风度出众，而且聪明过人，即使是处理抢劫这种坏事，神态气概也与众不同。陆机在船上远远地对他说：“你有这样的聪明才智，难道还要继续做盗贼么？”戴渊一听，立刻流下了悔恨的眼泪，扔掉手中的宝剑，归附了陆机。戴渊言辞谈吐超出常人，陆机更加看重他，和他结为朋友，亲自写信推荐了他。过江以后，戴渊的官职做到了征西将军。

虽说“不谨细行，终累大德”，但观戴渊一生，可谓此语也要因人而异，并非千真万确。戴渊为盗时所为，可谓“盗亦有道”，不可以山贼草寇论之。陆机点顽石成金玉，荐草莽于庙堂，以德解怨，识人不爽。倒是戴渊为盗时“虽处鄙事，神气犹异”、“辞厉非常”之状，尽可描摹写意于当下官场贪官污吏、伪君子肖像，或许可博一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