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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止”本指容貌举止。《孝经》云：“容止可观，进退可度。”唐玄宗注：“容止，威仪也。”《礼记·月令》：“有不戒其容止者。”郑玄注：“容止，犹动静。”《世说新语》所谓的“容止”则是指由容貌和举止显示出来的神态和威仪。容止是鉴别人物的主要依据之一。刘劭《人物志·九征》中说：“夫仪动成容，各有态度。”《人物志·效难》中也说：“是以众人之察，不能尽备。故各自立度，以相观采。或相其形容，或候其动作……八者游杂，故其得者少，所失者多。”刘劭认为若鉴别人物，就必须洞察人物的容止即人物的体形、毛发、肤色、四肢、五官、声音、行为、饮食、精、气、神诸多方面的细节，“相其形容，候其动作”是当时鉴人的主要观察方法。《容止》可谓是魏晋时期臧否人物、品鉴士人的通俗教科书。

1　魏武将见匈奴使，自以形陋，不足雄^①远国，使崔季珪^②代，帝自捉刀立床头。既毕，令间谍问曰：“魏王何如？”匈奴使答曰：“魏王雅望^③非常；然床头捉刀人，此乃英雄也。”魏武闻之，追杀此使。

①雄：震慑。②崔季珪：崔琰，字季珪，清河东武城人。③雅望：文雅的仪表。

魏武帝曹操将要接见匈奴的使者，自己觉得相貌丑陋，不足以震慑外族番邦，就让崔琰（字季珪）冒充自己，曹操自己却握着刀侍立在崔琰的坐榻旁边。接见结束以后，曹操派密探去询问匈奴使者：“魏王怎么样？”匈奴使者回答说：“魏王文雅的仪容非同一般，可是站在他坐榻旁边握刀的那个人，他才是真正的英雄啊。”曹操听了以后，立刻派人追去杀了那个使者。

俗话说：“江山易改，禀性难移。”宋代诗人张俞《蚕妇》诗中则说：“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曹操虽大权在握，英名盖世，却“自以形陋”，仍不免自惭形秽，有所自卑；匈奴使臣虽于曹操闻名而未晤其面，却依然能识真而知假，终属鉴人有方。只是后来曹操见自己机谋败露，被匈奴使臣识破其庐山真面，遂追杀此使，暗显曹操见高才不为我所用、当为我所杀的奸雄手段。

2　何平叔美姿仪，面至白。魏明帝疑其傅^①粉，正夏月，与热汤饼。既啖，大汗出，以朱衣自拭，色转^②皎然。

①傅：通“敷”。②转：更加。

何晏（字平叔）姿容仪表都很美，脸色非常白皙。魏明帝曹睿怀疑他脸白是搽了粉，当时正值酷暑炎夏，就送热汤面给他吃。何晏吃完以后，满头大汗淋漓，就用红色的官服来擦汗，结果脸色更加光洁白皙。

真金不怕火炼，面白何须敷粉。魏明帝在炎炎盛夏之时赐给皮肤白皙的何平叔（何晏）热汤面吃，貌似敬人，实为食钓察真辨伪机谋；何平叔来者不拒，大啖出汗，“朱衣自拭，色转皎然”，终是将计就计的自保图存手段。可见作假费工夫，认真还自在，浊水不污明月皎洁霜色，污泥难玷良玉无暇本质，自己是最权威的平反者。

3　魏明帝使后弟毛曾^①与夏侯玄共坐，时人谓“蒹葭^②倚玉树。”

①毛曾：魏明帝毛皇后之弟。仕至郎中、骑都尉。容止粗鄙，为时人耻笑。②蒹葭：芦苇。

魏明帝曹睿叫皇后的弟弟毛曾和夏侯玄并排坐在一起，当时的人评价说：“这就像芦苇倚靠着玉树”。

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不失大自然良辰美景。然而人类社会等级森然，身份分明，正如明代何景明《咏怀二》诗所云：“熏莸不同器，清淆本殊源。”自古雅俗有别，而毛曾出身寒门，夏侯玄不仅出身名门望族，而且仪表非凡，二人并肩共坐，时人所谓“蒹葭倚玉树”，虽比喻传神，刻画入骨，但曹睿如此不伦不类地安排二人坐席，则未免大煞风景。

4　时人目夏侯太初“朗朗如日月之入怀”，李安国^①“颓唐如玉山之将崩”。

①李安国：李丰，字安国，卫尉李义之子。仕至中书令。

当时的人们评价夏侯玄（字太初）是“胸怀坦荡，心地光明，如同日月在身那样光彩照人，而李丰（字安国）则是“神情萎靡不振，恰似玉山将要崩塌一般”。

朗如日月，颓似山崩，形容仪表，本心毕现。察言观色而望其心，此识人法不可不深思玩味。

5　嵇康身长七尺八寸，风姿特秀。见者叹曰：“萧萧肃肃，爽朗清举。”或云：“肃肃如松下风，高而徐引。”山公曰：“嵇叔夜之为人也，岩岩若孤松之独立；其醉也，傀俄^①若玉山之将崩。”

①傀俄：倾颓的样子。

嵇康身高七尺八寸，风度姿容非常秀美。见过嵇康的人都赞叹说：“风度潇洒，开朗明快，清俊挺拔。”又有人称赞说：“风度潇洒，气象严肃，如同松林里的劲风，高洁清爽而舒缓悠长。”山涛评论嵇康说：“嵇康（字叔夜）的为人，像挺拔的孤松遗世独立；他的醉态，倾颓的身体就像高大的玉山快要倒塌一般。”

富贵在于骨法，忧喜在于容色，世间奇人多异相。嵇康不仅行事特立独行，而且容貌亦与众不同。

6　裴令公目王安丰：“眼烂烂^①如岩下电。”

①烂烂：光亮的样子。

中书令裴楷评价安丰侯王戎：“目光炯炯，好像照亮山岩下面黑暗的电光。”

作为“竹林七贤”之一的王戎虽然颇好清谈，但为人却极为贪吝好货，曾广收八方园田，一生积钱无数，常常自执牙筹，昼夜计算，虽为洛阳首富，却是俭吝无比，整个一个守财奴、铁公鸡。尽管《晋书·王戎传》说“戎幼而颖悟，神采秀彻，视目不炫”，裴楷见到王戎如此的眼神而说王戎“眼烂烂如岩下电”，言语表面虽有夸奖王戎夙惠、赞美王戎眼睛明亮有神的褒义，然而若参以王戎吝啬行状，则裴楷之言又焉知不是对王戎见钱眼开时的贪婪之态的揶揄。此亦赵蕤《反经·察相第六》所谓“性灵存乎容止”之观人术也。

7　潘岳妙有姿容，好神情。少时挟弹^①出洛阳道，妇人遇者，莫不连手共萦^②之。左太冲绝丑，亦复效岳游遨，于是群妪齐共乱唾之，委顿^③而返。

①弹：弹弓。②萦：围绕。③委顿：狼狈沮丧。

潘岳容貌美好，神态风度优雅。年轻时挟着弹弓出入洛阳街头，少妇们遇见他，无不手拉手地一起围住他。左思（字太冲）虽然容貌非常丑陋，却也效仿潘岳外出游逛，结果竟被一群老年妇女们围住并一齐向他乱吐唾沫，弄得他狼狈不堪地回到家中。

以貌取人，世之通病，衣冠禽兽，茅屋公卿，自古史书不绝。潘岳与左思，同为西晋文学家，而且潘岳文名似乎高于左思，然而二人不仅容貌妍媸有别，人品更是相差天壤。潘岳尽管长于诗赋，尤善哀诔之文，却谄事权贵贾谧，终为赵王司马伦及孙秀所杀，徒留下一个“少妇杀手”的虚名。左思虽出身寒微，不好交游，却能仕途中退，专意典籍，构思十年而成《三都赋》，以至“洛阳纸贵”。其《咏史》八首质朴刚健，托古讽今，不满门阀，蔑视权贵，占据了中国文学史重要的一席之地。晋时妇人好美厌丑，喜潘岳而恶左思，不过不辨风骨，为貌所趋，不值一哂。倒是左思东施效颦，自不量力，未得众妇爱宠，反招群妪共唾，足见为人尤须自知之明。

8　王夷甫容貌整丽，妙于谈玄，恒^①捉玉柄麈尾，与手都无分别。

王衍（字夷甫）容貌端庄漂亮，善于谈论玄理，常常握着用白玉做成把手的拂尘，拂尘柄的玉色和王衍那双白皙的手没有一点区别。

史载王衍喜谈老庄，所论义理，随时更改，时人称其为“口中雌黄”。作为西晋大臣的王衍虽然担当重任，却专谋自保。永嘉五年（311年）王衍为石勒所俘后，力劝石勒称帝，以图苟活，结果却被石勒所杀。如此看来，空谈误国，玄谈害人，所言非虚。王衍外貌尽管俊美，而内在的风骨气节未免残缺。

9　潘安仁、夏侯湛并有美容，喜同行，时人谓之连璧^①。

①连璧：并联的玉璧。比喻同样美好。

潘岳（字安仁）和夏侯湛两人长得都非常漂亮，又喜欢出入同行同止，当时的人评论他们是并连在一起的玉璧。

人以群分，物以类聚，貌美同行而谓连璧，容丑并进则可谓珠联。

10　裴令公有俊容姿，一旦有疾至困^①，惠帝使王夷甫往看。裴方向壁卧，闻王使至，强回视之。王出，语人曰：“双眸闪闪若岩下电，精神挺动，体中故小恶^②。”

①至困：病重。②小恶：略有不适。

尚书令裴楷容貌俊秀，风姿优雅，有一天得了重病，晋惠帝司马衷命令王衍去探望他。裴楷正面向墙壁躺着，听到王衍奉命来到，就勉强回头看他。王衍告辞出来后，告诉别人说：“裴楷目光炯炯，好像照耀山岩下面黑暗的电光，可是精神很好，只不过有一点儿小毛病而已。”

在《世说新语·容止》以及其他篇目中，有许多处描述人的容貌、愚聪、巧笨之时，用人的眼睛来表现的。《世说新语·容止》第6则之“裴令公目王安丰：‘眼烂烂如岩下电’”，《世说新语·容止》第37则之“谢公云：‘见林公双眼黯黯明黑。’孙兴公见林公：‘棱棱露其爽’”，《世说新语·巧艺》第13则之“顾长康画人，或数年不点目精。人问其故，顾曰：‘四体妍媸，本无关于妙处，传神写照，正在阿睹中’”，等等，这充分说明魏晋士人对人物的观察、品评与审美，都特别重视眼睛。这不仅是因为眼睛是人心灵的窗户，是人认识世界的生理器官，是人与人交流的重要手段，而且眼睛更是人类精神、情感、审美等内在世界外化的具体显现。《诗经·卫风·硕人》所说“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即此之谓也。正因如此，一个人的眼睛的大小、眼形的好坏、眼光的明暗、眼神的动静等，不仅显示着一个人容止的美丑，更可以通过观察人的眼睛来品人、识人、鉴人，即以目识人，这在中国文化中不仅有着系统而发达的理论，而且从古至今亦不乏成败的经验和教训。孟子在《孟子·离娄上》中说：“存乎人者，莫良于眸子。眸子不能掩其恶。胸中正，则眸子瞭焉；胸中不正，则眸子眊焉。听其言也，观其眸子，人焉廋哉。”这里的“瞭”即眼睛明亮，“眊”即目光昏暗。在孟子看来，人心的善恶美丑必然要显露于人的眼睛，因此，通过观察人的眼睛，就可以知道这个人善恶与否。在《春秋后语》中，曾详细记载了战国四君子之一政治家平原君赵胜慧眼识号称“人屠”的秦将武安君白起之为人的以目识人术：“平原君对赵王曰：‘沔池之会，臣察武安君之为人也，小头而锐，断敢行也，瞳子白黑分明者，见事明也。’”这里所说的白起“瞳子白黑分明”，即是说白起聪明洞达，是得出白起“见事明”的重要依据。这种以目识人术到了魏晋时期，被三国时代魏国重臣中护将军蒋济所进一步发展，在《三国志·魏志》卷二八《钟会传》中提出了著名的“观其眸子，足以知人”的论断。此外，以内丹修炼术为主的道教格外重视眼睛，认为精、气、神之关键在于目。《道枢·黄庭经》指出：“目者，神之牗也。”《黄帝内经》则说“目者，心使也”，“夫心也，吾藏之专精也，目者其窍也”。“五脏六腑之精气，皆上注于目而为之精”。这些观点都表明眼睛是五脏六腑之精气出入的通道，人的目光、眼神则是人体阴阳和合之精气所焕发出来的神妙光彩，因此，《神符经》中说“机在目”，而《性命圭旨》则从阴阳的角度进一步论述说：“盖眼者，阳窍也。人之一身皆属阴，唯有这点阳耳。以这一点之阳，从上至下，从左至右，转而又转，战退群阴，由阳道日长，阴道日消。”也就是说，查验一个人的内心的神机运用，关键在于能够彻底识别其目光、眼神所包含的人体肢体动作语言的真正含义所在，广泛流传的汉语成语如“贼眉鼠眼”、“鼠目寸光”、“豹头环眼”、“老眼昏花”等，都包含了以目识人这方面丰富的经验和知识。一个人精气充沛，就会显得顾盼生动，眼光明亮有神，心智明朗聪慧；反之，一个人精气不足，就会显得无精打采，就会显得目光滞涩，甚至会呈现出某种病态。《世说新语》此则中的裴楷，虽然身在病中，但在精于识人的王衍眼中看来，一见裴楷“双眸闪闪若岩下电”，于是得出裴楷身体状况依然是“精神挺动”，也就是体无大碍的结论，其依据便是以目识人之术。

11　有人语王戎曰：“嵇延祖卓卓^①如野鹤之在鸡群。”答曰：“君未见其父耳。”

①卓卓：卓然特立的样子。

有人对王戎说：“嵇绍（字延祖）卓然特立、出类拔萃的样子，处在众人中就好像野鹤独立在鸡群。”王戎回答说：“那是您没有见过他的父亲嵇康罢了！”

不识其人观其友，不知其君看其臣，不识其子望其父，此识人之法。反之亦然。有其母必有其女，有其父则必有其子，虽非至理，堪当名言。嵇绍的父亲嵇康在“竹林七贤”中名冠儒林，才华出众。在嵇康的言传身教下，嵇康的儿子嵇绍日益显出其父嵇康风范。永安元年（304年），东海王司马越挟晋惠帝与成都王司马颖交战，在今河南汤阴大败。其时嵇绍以身护卫晋惠帝而被杀，血溅帝衣，被后世推为忠君典范。嵇康父子坚贞，满门忠烈。

12　裴令公有俊容仪，脱冠冕，粗服乱头^①皆好，时人以为“玉人”。见者曰：“见裴叔则，如玉山上行，光映照人。”

①粗服乱头：形容不修边幅。

尚书令裴楷容貌俊美，仪表堂堂，即使脱下官帽，穿着粗衣，头发蓬乱，也都别具风采，当时的人认为他是像玉一般美丽无瑕的人。见到他的人说：“看见裴楷（字叔则），就像在玉山上行走，光彩照人。”

苏轼《和董传留别》诗云：“粗缯大布裹生涯，腹有诗书气自华。”《增广贤文》有谚云：“会使不在家豪富，风流不在著衣多。”此二句诗可解裴楷其人。

13　刘伶身长六尺，貌甚丑悴，而悠悠忽忽，土木形骸^①。

①土木形骸：形体和土木一样。比喻人的本来面目。

刘伶身材只有六尺高，相貌也非常丑陋憔悴，而且行为懒惰散漫，放荡飘忽，把身体当做土木一般不修边幅。

世人皆知刘伶醉酒放诞，土木形骸，而不知此为正是刘伶蔑视礼法、不与世俗同流合污的高标之举，有着屈子“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忧患情思，也不失为威权高压政治环境中的一种远祸自保的图存手段。

14　骠骑王武子^①是卫玠之舅，俊爽有风姿。见玠，辄叹曰：“珠玉在侧，觉我形秽。”

①王武子：王济，仕至骠骑将军。

骠骑将军王济（字武子）是卫玠的舅舅，英俊爽朗，有很好的风度姿容。王济看见卫玠，总要赞叹说：“家有卫玠这样明珠美玉似的人在我身边，就感到自己的容貌太丑陋了。”

人贵有自知之明。见贤思齐，见不贤而内自省，此为中国先贤圣哲们以人为鉴、反身修德之根本大法。

15　有人诣王太尉，遇安丰、大将军、丞相在坐。往别屋，见季胤^①、平子。还，语人曰：“今日之行，触目见琳琅珠玉。”

①季胤：王诩，字季胤，琅邪人，王夷甫之弟。仕至修武令。

有人去拜访太尉王衍，遇到王衍的堂兄安丰侯王戎、王衍的堂弟大将军王敦和丞相王导都在座。到别的房间去，又看见了王衍的弟弟王诩（季胤）和王澄（字平子）。这个人回家后，就告诉别人说：“今日所到之处，满眼见到的都是珠宝美玉似的人物。”

高朋满座，少长贤集。君子不以物为珍，而以人为宝。

16　王丞相见卫洗马，曰：“居然有羸形^①，虽复终日调畅，若不堪罗绮^②。”

①羸形：瘦弱的躯体。②罗绮：轻薄的丝织品。

丞相王导看见太子洗马卫玠，说：“身体仍然消瘦虚弱，虽然连日调养而气息和畅，可是身体还是好像弱不胜衣。”

同是卫玠，王济见之，感觉如“珠玉在侧”，是看其内在人品；王导见之，则是“羸形”而“不堪罗绮”，是重其外在形象。论人如此，其他亦然。

17　王大将军称太尉^①：“处众人中，似珠玉在瓦石间。”

①太尉：王衍，字夷甫。

大将军王敦称赞太尉王衍说：“处在众人之中，就像把珠宝美玉放在瓦砾石块中间一样。”

好花尚须绿叶扶，瓦石犹当衬珠玉。王衍鹤立鸡群，显得与众不同。王敦夸奖王衍之语，以珠玉之珍稀、宝贵而比王衍，以瓦石之众多、粗俗而喻众人，巧在喻体，妙在善喻。值得注意的是，《世说新语》在赞誉士人、品藻人物、刻写对象的时候，从修辞的角度来说，多是继承了《诗经》所开创的“比”的艺术传统，善于运用喻体进行体悟式的概括性品评。比如在《世说新语·赞誉》之第10则、第16则、第64则、第69则与《世说新语·容止》之第3则、第4则、第9则、第12则、第14则、第15则以及本则中，多次出现诸如“璞玉浑金”、“瑶琳琼树”、“灼然玉举”、“丰年玉”、“玉树”、“玉山”、“连璧”、“玉人”、“珠玉”这样直接以“玉”或“玉制器物”来比喻人、品评人、刻画人、描写人的比喻的修辞手法，一方面显示了玉作为物态化审美客体的中国玉文化的审美意义，另一方面则彰显了中国文化史上历史悠久的“君子比德如玉”的文化意义和文化内涵。

《诗经·卫风·淇奥》中曾说“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意思是说谦谦君子在刻苦学习的时候，要像把兽骨、牛角、璞玉、美石加工成器物那样，要善于同他人共同商讨，互相砥砺，磨炼成才。《诗经·秦风·小戎》则直接以玉的温和特性来比喻文质彬彬的谦和君子：“言念君子，温其如玉。”这里已经产生了以玉比德的思想萌芽。而中国道家文化的鼻祖老子在其《道德经》第七十章中说：“知我者希，则我者贵，是以圣人被褐怀玉。”意思是说，懂得我所说的道的人很少，但以我所说的道去为人处世的人一定能够得到富贵，因此圣人总是外表身穿粗布衣服而心怀美玉的品德。老子这里所讲，其实是其以柔克刚、实以虚之、国之利器不可轻易示人的无为之道，所以河上公为老子此句作注为：“被褐者，薄外；怀玉者，厚内。匿宝藏怀，不以示人也。”老子以玉作比，借助强调玉的“薄外”而“厚内”的自然属性，用浑然天成的美玉来比喻人与之俱来的天赋，强调人只有像美玉永远葆有自己的天然美好属性一样，才能在自我天赋的基础上获得后天的东西，人一旦迷失自己的天赋属性，开始穿金戴银，往往会不自觉地丢失自己原本怀揣的美玉。于是，不仅成语“被褐怀玉”因此得以流传，而且也由此开启了以玉比德的中国传统文化思想的滥觞。

稍后的儒家和法家则进一步发展和完善了“以玉比德”的中国文化思想。《荀子·法行》中假借孔子答子贡之问，不仅明确提出了“夫玉者，君子比德焉”的“君子以玉比德”的论断，而且认为“玉有七德”。“子贡问于孔子曰：‘君子之所以贵玉而贱珉者，何也？为夫玉之少而珉之多邪！’孔子曰：‘恶！赐！是何言也？夫君子岂多而贱之，少而贵之哉！夫玉者，君子比德焉。温润而泽，仁也；缜栗而理，知也；坚刚而不屈，义也；廉而不刿，行也；折而不挠，勇也；瑕适并见，情也；扣之，其声清扬而远闻，其止辍然，辞也；故虽有珉之雕雕，不若玉之章章。”《礼记·玉藻》则站在儒家文化的立场，不仅从礼仪的角度详细地规定了不同阶层的人士佩玉的种种规范，而且阐释了玉与儒家伦理道德的关系：“古之君子必佩玉，右徵、角，左宫、羽，趋以《采齐》，行以《肆夏》；周还中规，折还中矩。进则揖之，退则扬之，然后玉锵鸣也。古君子在车则闻鸾和之声，行则鸣佩玉，是以非辟之心无自入也……君子无故，玉不去身。君子于玉比德焉：天子佩白玉而玄组绶，公侯佩山玄玉而朱组绶，大夫佩水苍玉而缁组绶，世子佩瑜玉而綦组绶，士佩瓀玟而缊组绶。孔子佩象环五寸而綦组绶。”随着秦、汉封建集权的建立与发展，特别是儒家学说的日益显赫，由于玉所具有的天然特性与儒家传统文化中的君子形象不谋而合，所以玉常用来象征君子，玉的品德就是君子的品德，如西汉的刘向在其《说苑·杂言》中则说“玉有六美，君子贵之”：“望之温润，近之栗理，声近徐而闻远，折而不挠，阙而不荏，廉而不刿，有瑕必示之于外，是以贵之。”东汉的许慎在其《说文解字》中，高度地将玉的自然品性与文化伦理道德的象征意义进行了完整的概括：“玉，石之美者，有五德。”“玉之五德”即《五经通义》所概括的“智、仁、义、信、礼”：“温润而泽，有似于智；锐而不害，有似于仁；抑而不挠，有似于义；有瑕于内必见于外，有似于信；垂之如坠，有似于礼。”此后，儒家将玉进一步人格化，不仅赋予其道德的内容，而且把玉纳入一种至高无上的道德规范的伦理范畴，不仅有“温润以泽，仁也；邻以理者，知也；坚而不蹙，义也；廉而不刿，行也；鲜而不垢，洁也；折而不挠，勇也；瑕而不皆见，精也；茂华光泽并通而不相陵，容也；扣之其音清博彻远纯而不杀，辞也”的“玉有九德”说，还有“温润而泽，仁也；廉而不刿，义也；垂而如坠，礼也；叩之其声清越，以长其终，诎然乐也；瑕不掩瑜，瑜不掩瑕，忠也；孚尹旁达，信也；气如白虹，天也；精神贯于山川，地也；圭璋特达，德也；天下不贵者，道也”的“玉有十德”乃至“仁、智、义、礼、乐、忠、信、天、地、德、道”的“玉有十一德”之说。尽管儒家将“以玉比德”的思想升华到无以复加的地步，但和道家的“以玉比德”的保守的文化思想相比，儒家和法家的“以玉比德”的文化思想只不过在道家所认为的玉既是完美天赋的象征，人就应该依照它的属性来完善自我的基础上，更加强调后天的努力。《礼记·学记》以及后来的《三字经》中所说的“玉不琢，不成器”，几乎成了中国人耳熟能详、家喻户晓、妇孺皆知的中国玉文化之“君子以玉比德”的大众流行语，即是最好的例证。《世说新语》采用以人比玉的修辞手段对魏晋人士进行品评，既巧妙地刻写了魏晋士人在肤色、气度等外貌上与玉的相似之处，更从魏晋士人的出身、德行、才情等符合玉的内在品格方面突出了他们的内在精神质量，是对“君子以玉比德”的中国传统文化在魏晋时期的应用、发扬与创造，进而巧妙地折射出《世说新语》作为国学经典之作的璀璨文化魅力。

18　庾子嵩长不满七尺，腰带十围^①，颓然自放^②。

①围：计量圆周的约略单位，即两手之间合拱的粗细，一围大约五寸。②颓然：温和、顺从。自放：自我放纵，不拘礼法。

庾

（字子嵩）身高不到七尺，腰带却有十围之粗，一副颓然放纵的样子。

一肥遮百丑，四两拨千斤。庾子嵩身高虽不满七尺，而腰带竟达十围，实在粗矮至极。然而庾子嵩因体形异众而颓然自放，不仅上对不起父母，下对不起自家，即令今日满世界肥哥胖姐读之，亦不赏其人。

19　卫玠从豫章至下都^①，人闻其名，观者如堵墙^②。玠先有羸疾，体不堪劳，遂成病而死，时人谓看杀卫玠。

卫玠从豫章来到京都建康，闻名前来看他的人围得像一堵墙。卫玠本来就有虚弱的病，更经受不了这种劳累，终于由此得了重病死去。当时的人们都戏说这是看死了卫玠。

①下都：指都城建康。②堵墙：墙壁。

卫玠不仅长得漂亮帅气，在当时就有“玉人”的美誉，而且是异常善于辩说的魏晋才子。可惜的是他不幸早逝，个中因由，大体如清人张潮在其《幽梦影》中所说的那样：“才子而美容姿，佳人而工著作，断不能永年者，非独为造物之所忌。盖此种原不独为一时之宝，乃古今万世之宝，故不欲久留人世以取亵耳。”换言之，国人的看客心理，由来已久。有看杀人者，有看自杀者，有看美人者，有看丑人者，然无论看者与被看者，皆无因看而死之理。卫玠被看杀而死，足见盛名累人，俗爱杀人。

20　周伯仁道桓茂伦：“嵚崎^①历落，可笑人^②。”或云谢幼舆言。

①嵚崎：山势高峻。②笑人：笑傲俗人。

周

（字伯仁）评论桓彝（字茂伦）说：“人品高尚磊落，可以称得上是一个超凡脱俗的人。”有人说这话是谢鲲（字幼舆）说的。

品行高洁、胸怀坦荡、心地光明的人从来都是受人尊敬和喜爱的。

21　周侯说王长史父：“形貌既伟，雅怀有概，保而用之，可作诸许^①物也。”

①诸许：许多。

武城侯周

评价长史王濛的父亲王讷：“形体相貌，高大魁梧，胸怀高雅，气度不凡。保持和运用这些优点，可以成功地做很多事情。”

才貌双全，文武兼修，自古便是世人胸中敬仰的英雄人物形象。

22　祖士少见卫君长云：“此人有旄杖^①下形。”

①旄杖：旌节。古代使者以此作为信物，旌牛尾装饰。镇守一方的军政长官也拥有旌节。

祖约（字士少）见到卫永（字君长）说：“这个人有镇守一方的持节将帅的风度。”

以貌取人并妄下结论预言将来，十有八九不确。人虽骨格天生，而气节则来自后天磨炼与培养，单凭一己之形而断其后来作为，难免武断，走眼失衡之论常令人喷饭。

23　石头事故^①，朝廷倾覆，温忠武与庾文康投陶公求救。陶公云：“肃祖^②顾命不见及。且苏峻作乱，衅由诸庾，诛其兄弟，不足以谢天下。”于时庾在温船后，闻之，忧怖无计。别日，温劝庾见陶，庾犹豫未能往。温曰：“溪狗^③我所悉，卿但见之，必无忧也。”庾风姿神貌，陶一见便改观，谈宴竟日，爱重顿至。

晋成帝咸和二年（327年），苏峻以讨伐庾亮为名，反叛晋室，领兵攻入建康，并迁晋成帝于石头城。事故发生后，朝廷颠覆了，温峤和庾亮投奔时任荆州刺史而镇守江陵的陶侃，向陶侃求救。陶侃说：“晋明帝司马绍遗诏命辅佐太子的大臣里并没有提到我。况且苏峻叛逆作乱，原因全是由于庾氏兄弟挑起的，即使杀了庾氏兄弟，也不足以向天下的人谢罪。”当时庾亮正在温峤的船后，听见陶侃的话，既忧心如焚，又恐惧异常，却又无计可施。有一天，温峤劝庾亮去拜见陶侃，庾亮犹豫不决，不敢前去。温峤说：“陶侃那溪狗我最了解，你只管去见他，一定不会有什么可担忧的。”庾亮的风度姿容和神采相貌，使得陶侃一见到他就改变了自己原来的看法，和庾亮畅谈欢宴了一整天，陶侃对庾亮的喜爱和推崇顿时达到了极点。

①石头事故：指公元327年苏峻作乱。②肃祖：晋明帝庙号。③溪狗：六朝对江西一带少数民族的蔑称。

此事发生在晋成帝司马衍咸和二年（327年），苏峻、祖约作乱，温峤和庾亮出奔浔阳（今九江），二人共推荆州刺史陶侃为盟主来击灭苏峻、祖约叛军。然而上山擒虎易，开口求人难。在庾亮，得意时，万事无求品自高；失败后，求人一事矮三分。温峤和庾亮投奔陶侃而未被接纳之日，恰似“龙游浅水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庾亮闻听陶侃之语而忧怖无计，可谓英雄失路，亢龙有悔，彷徨无奈。温峤力劝庾亮见陶侃，足见温峤识陶侃其人之深刻。庾亮终见陶侃，不失“求人当求大丈夫”的风范。在陶侃，对温、庾二人直抒胸臆，足见心胸磊落，其与庾亮一见如故，尽释前嫌，谈宴竟日，亦是惺惺相惜、英雄相见恨晚的佳话，透露出一点“济人须济救时无”的真消息。此段历史典故，正说明在争斗场中，出几句清冷言语，便扫除无限杀机；寒微路上，用一片赤热心肠，遂培植许多生意。

24　庾太尉在武昌，秋夜气佳景清，佐吏殷浩、王胡之之徒登南楼理咏^①，音调始遒^②，闻函道^③中有屐声甚厉，定是庾公。俄而率左右十许人步来，诸贤欲起避之，公徐云：“诸君少住，老子^④于此处兴复不浅。”因便据胡床^⑤与诸人咏谑，竟坐甚得任乐^⑥。后王逸少下，与丞相言及此事，丞相曰：“元规尔时风范不得不小颓^⑦。”右军答曰：“惟丘壑^⑧独存。”

①理咏：歌咏。②遒：高亢有力。③函道：楼梯。④老子：老夫。⑤胡床：坐具。⑥任乐：欢畅。⑦颓：减弱。⑧丘壑：幽深处。

太尉庾亮在武昌的时候，正值天气凉爽、景色清幽的秋夜，他的下属殷浩、王胡之一班人登上南楼歌咏吟诗。正当众人吟咏高亢之际，听见楼梯上传来一阵阵非常急促的木板鞋声，知道一定是庾亮来了。一会儿，庾亮带着十多个随从走来，大家就想起身回避。庾亮缓缓地说道：“诸位暂且留步，老夫对这个地方兴致也不浅。”于是便坐在交椅上，和大家一起吟咏戏谑，一直到散座都能尽情欢乐。后来王羲之东下建康，和丞相王导谈及这件事，王导说：“庾元规那个时候的气派恐怕也不得不稍微下降一点。”王羲之回答道：“唯独幽深的情趣还保留着。”

《牡丹亭》有词云，“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即此景之谓也。诸贤未见庾亮其人，先闻庾亮屐声，可谓先声夺人，气势不凡。庾亮所言“老子于此处兴复不浅”之言与“因便据胡床与诸人咏谑”之行，竟是与民同乐、“老夫聊发少年狂”的风范。王导与王羲之的议论，可知得意莫妄言，得意莫忘形，身欲出樊笼之外，心要藏在胸腔里。

25　王敬豫^①有美形，问讯王公。王公抚其肩曰：“阿奴，恨才不称^②！”又云：“敬豫事事似王公。”

①王敬豫：王恬。②称：匹配；相称。

王恬（字敬豫）容貌很美，向父亲王导请安时，王导拍着他的肩膀说：“阿奴，可惜你的才华和容貌不相称。”又有人说：“王恬事事处处都像他的父亲王导。”

无官一身轻，有子万事足。岂能尽如人意，但求无愧我心。王导有子如此，命中注定，有何遗憾！种下跳蚤生龙种，那要靠先祖的荫德和自家的造化。王导为父才貌不称而望子才貌兼备，不亦得陇望蜀、癞蛤蟆欲吃天鹅肉乎！

26　王右军见杜弘治^①，叹曰：“面如凝脂，眼如点漆，此神仙中人。”时人有称王长史形者，蔡公曰：“恨诸人不见杜弘治耳！”

①杜弘治：杜乂。

右军将军王羲之见到杜乂（字弘治），赞叹说：“脸庞如凝练的油脂，又白又嫩，眼睛像点上了墨漆，又黑又亮，这是神仙中的人物。”当时有人称赞长史王濛的容貌很美，司徒蔡谟说：“可惜这些人没有见过杜乂啊！”

博闻多识，少见多怪。《荀子·劝学》中说：“不登高山，不知山之高也；不临深谷，不知地之厚也。”刘勰在《文心雕龙·知音》中则说：“凡操千曲而后晓声，观千剑而后识器。”时人不识杜弘治之貌而夸长史王濛之形，不过是井底之蛙之见识，因为未见潘安，识不得帅哥有多靓；未遇到沉鱼落雁、闭月羞花的美眉，称不得才女有多美。

27　刘尹道桓公：“鬓如反猬^①皮，眉如紫石^②棱，自是孙仲谋、司马宣王一流人。”

①猬：刺猬。②紫石：紫石英。

丹阳尹刘惔评论桓温说：“他的两鬓像翻过来的刺猬皮，眉毛像见棱见角的紫石英，确实是孙权、司马懿之流的人物。”

以识人见功立业的曾国藩所撰之《冰鉴》云：“邪正看眼鼻，真假看嘴唇，功名看气概，富贵看精神，主意看指爪，风波看脚筋。”《相经》则说：“野狐鬓，难期信。羖鹀鬓，多狐疑。”刘惔以孙权、司马懿来比桓温，自是以其狐疑难信论之，可见一眉一鬓皆可识人。

28　王敬伦风姿似父。作侍中，加授桓公，公服^①从大门入。桓公望之曰：“大奴固自有凤毛。”

①公服：官服。

王导的五儿子王劭（字敬伦）的仪表风度酷似王导。兴宁元年（363年）桓温被加授侍中、大司马时，王劭穿着官服从大门进入桓温的官署。桓温远远地看见他，说：“雏凤能得老凤之毛羽，王劭也的确有他父亲的风采。”

言传身教，耳熏目染，积久成习，此家教之法。王敬伦有其父风采，固得益于此。

29　林公道王长史：“敛衿^①作一来，何其轩轩韶举^②！”

①敛衿：整理衣襟。②韶举：举止优雅。

支道林评论长史王濛说：“衣着严肃，做事专一，多么气宇轩昂，多么举止优雅！”

对道貌岸然与正襟危坐者，不可盲目概论，须看其行事言语与是非善恶之节。

30　时人目王右军：“飘^①如游云，矫^②若惊龙。”

①飘：飘逸。②矫：矫健。

当时的人评论右军将军王羲之说：“飘逸就像散淡的浮云一般，矫健就像迅疾的惊龙一样。”

时人以曹植《洛神赋》中语王羲之，女语男状，倒也新颖。只是金庸《天龙八部》中的小龙女知世间尚有如此之人，不知该做何想？

31　王长史尝病，亲疏不通^①。林公来，守门人遽^②启之曰：“一异人在门，不敢不启。”王笑曰：“此必林公。”

①通：接待。②遽：急忙。

长史王濛有一次生病，无论远近亲疏贵贱，所有客人一个都不接待。支道林来了，守门人急速禀报王濛说：“有一位相貌奇特的怪人来到门口，不敢不禀报。”王濛笑着说：“这一定是支道林。”

人之相交，贵在相知，相知内在知心，外在识貌。

32　或以方^①谢仁祖不乃重者，桓大司马曰：“诸君莫轻道，仁祖企脚^②北窗下弹琵琶，故自有天际真人想。”

①方：评论。②企脚：踮起后脚跟。

有人拿谢尚（字仁祖）和别人相比，却并不是看重谢尚。大司马桓温说：“诸位不要轻议谢尚，谢尚翘起脚在北窗下面弹琵琶的时候，确实具有飞升天际成为真人的仙家情怀。”

明不伤察，直不过矫。仁能善断，清能有容。恶语易施，好言难得。评事论人，最要公平。

33　王长史为中书郎，往敬和^①许。尔时积雪，长史从门外下车，步入尚书，著公服，敬和遥望，叹曰：“此不复似世中人！”

①敬和：王洽，字敬和。

长史王濛任中书郎的时候，曾到王洽（字敬和）那里去。当时积雪遍地，王濛从门外下车，走入尚书省，身上穿着官服。王洽远远地看着在雪地里行走的王濛，不禁赞叹说：“这不像是尘世中的俗人！”

为人心中超凡脱俗，行为上也要能近人间烟火，否则当真“不复似世中人”也。

34　简文作相王^①时，与谢公共诣桓宣武。王珣先在内，桓语王：“卿尝欲见相王，可住帐里。”二客既去。桓谓王曰：“定^②何如？”王曰：“相王作辅，自然湛^③若神君。公亦万夫之望，不然，仆射何得自没^⑥？”

①相王：位居丞相而又封王者。②定：究竟。③湛：清。④自没：甘心居后。

简文帝司马昱做会稽王兼丞相时，和谢安一起去拜见桓温。这时王珣已经先在那里，桓温对王珣说：“你曾经想见一见相王司马昱，现在可以躲到帷幔里面去看。”司马昱和谢安走了以后，桓温问王珣：“相王司马昱究竟怎么样？”王珣回答说：“会稽王司马昱担任丞相，自然清澈得像神灵一样。您也是万民的希望，如果不是这样，仆射谢安凭什么会甘居人后呢？”

简文帝自然清湛，宛若神君；桓温假公济私，屏帐藏人；王珣一箭三雕，玲珑八面；谢安隐智守拙，锋芒内敛，韬光养晦。

35　海西时，诸公每朝，朝堂犹暗，惟会稽王^①来，轩轩如朝霞举。

①会稽王：谓简文帝司马昱，时以会稽王辅政。

海西公司马奕称帝时，各位大臣每次早朝，殿堂总是很昏暗，只有辅政的会稽王司马昱一来，气宇轩昂犹如灿烂的朝霞高高升起。

一鸟入林，百雀噤声；一虎归山，万兽匿亡。会稽王司马昱每次上早朝，犹如鹤立鸡群，与众不同，既神采奕奕，又光彩照人。

36　谢车骑道谢公：“游肆^①复无乃^②高唱，但恭坐捻鼻顾睐^③，便自有寝处^④山泽间仪。”

①游肆：逛街。②无乃：无须。③顾睐：顾盼。④寝处：坐卧。引申为栖息。

车骑将军谢玄评价谢安说：“即使他到集市上逛街游玩，也不须出声，只要端坐下来用手捏鼻模仿洛下书生咏唱并左右顾盼，自然而然地就有像栖处山林草泽之间一般的仪态。”

谢玄赞美谢安，未免爱屋及乌而言过其实，大有溜须拍马之嫌。游肆而高唱，固是尽兴，不外野游兴致，然而谢玄连谢安“恭坐捻鼻顾睐”这种不雅之举，都说成是“有寝处山泽间仪”，谢玄赞美谢安的话不仅令人肉麻，而且自家也未能免俗。

37　谢公云：“见林公双眼黯黯^①明黑。”孙兴公见林公：“棱棱^②露其爽。”

①黯黯：漆黑貌。②棱棱：威严的样子。

谢安说：“看见支道林的一双眼睛漆黑发光，能照亮昏暗的角落。”孙绰（字兴公）看见支道林说：“威严方正的目光里显露出豪爽的性情。”

眼睛是心灵的窗户，思想的显示屏，识其人而读其心，一切尽在阿堵中。

38　庾长仁^①与诸弟入吴，欲住亭^②中宿。诸弟先上，见群小满屋，都无相避意。长仁曰：“我试观之。”乃策杖将^③一小儿，始入门，诸客望其神姿，一时退匿。

①庾长仁：庾统，字长仁。②亭：驿站。③将：带领。

庾亮的侄子庾统（字长仁）和弟弟们进入吴地，想在驿亭中住宿。几个弟弟先进去，看见满屋子都是平民百姓，完全没有一点回避的意思。庾统说：“我试着去看看。”于是拄着手杖，带着一个小孩儿，刚刚进门，屋子里的百姓见到他的神采风姿，一下子都退开躲起来了。

庾统的弟弟们身强体壮，自无受人礼让休息之理。庾统策杖将雏，老态龙钟，自然容易受到路人可怜，所谓“怜悯之心，人皆有之”是也。更何况庾统风采神韵，气度不凡，俗人当然难与相邻而比肩，“一时退匿”也是人之常情。

39　有人叹王恭形茂者，云：“濯濯^①如春月柳。”

①濯濯：鲜明有光泽的样子。

有人赞叹王恭容貌秀美，说：“柔嫩光润，鲜亮清新，就像春天里婀娜多姿的杨柳。”

大男人有美貌，总不为过，然而如王恭这般体如春柳、肤似月泽，终不是风霜雪雨打造出来的男子汉大丈夫气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