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夙惠，即夙慧，指从小就聪明过人，即早慧。《夙惠》是《世说新语》的第十二门，共7则，集中展现了当时的一批名流在少年时期的记忆、观察、推理、释因和理解礼制等方面的聪明和智慧，表现了至今仍有借鉴意义的古人家教之道。

1　宾客诣陈太丘宿，太丘使元方、季方炊^①。客与太丘论议，二人进火^②，俱委^③而窃听。炊忘著箅，饭落釜中。太丘问：“炊何不馏^④？”元方、季方长跪曰：“大人与客语，乃俱窃听，炊忘著箅，饭今成糜。”太丘曰：“尔颇有所识^⑤不？”对曰：“仿佛记之。”二子长跪俱说，更相易夺^⑥，言无遗失。太丘曰：“如此但糜自可，何必饭^⑦也？”

①炊：烧火做饭。②进火：烧火。③委：丢弃。④馏：《说文》：“米一蒸曰饙，再蒸曰馏。”今北方人称熟食蒸热为馏。⑤识：通“志”。记住。⑥易夺：修改补充。⑦饭：干饭。

有一位客人到太丘长陈寔家里宿夜，陈寔叫儿子陈纪（字元方）、陈谌（字季方）做饭待客。客人与陈寔在一起说古论今谈天说地，陈纪和陈谌两人往灶膛里添柴草烧火，然后兄弟二人都放下了做饭的事而去偷听陈寔与客人的谈话。由于蒸饭时忘了放上箅子，结果要蒸的饭都掉进了锅里。陈寔问他们：“饭为什么不放在箅子上蒸？”陈纪、陈谌直挺挺地跪着说：“父亲您和客人谈论，我们两人一起去偷听，因此蒸饭时忘了放在箅子上，现在饭都煮成粥了。”陈寔问：“你们还记得我们的谈话吗？”两人回答说：“好像还记得那些话。”于是两人跪在地上一起说，又相互改正补充，连一句话也没有漏掉。陈寔高兴地说：“既然能把我们的谈话记到这种地步，吃粥就吃粥，何必一定要吃蒸干饭呢？”

按旧时代的家规，大人们之间相互交谈，一般是不允许家里的孩子在场或者偷听的，这既是古人家教训子的重要内容，也是显示世家风范的有效方式。然而隔墙有耳，路旁说话草棵听，未成年人不仅比成年人具有更强烈的好奇心，而且更具有强烈的叛逆冲动，指东偏要西，追狗偏抓鸡，愈是不让他们听大人们的谈话，反而更加刺激他们的好奇心。譬如《世说新语》此则中所记载的陈寔的两个儿子陈纪与陈谌偷听其父与宾客谈话的趣事，今日读来，不仅生动有趣，而且对于当今的家庭教育也不乏启迪和教益。按常理来说，陈寔家里来了客人，陈寔自己以一家之长的身份陪客人，而让两个儿子去烧火做饭，是再正常不过的敬客待客之道。可是，陈寔的这两个儿子却阳奉阴违，把老爸的话完全当成了耳旁风，不仅“俱委而窃听”其父与客人谈话，而且大概是因为听得入了迷的缘故，这兄弟二人连烧火做饭的本职工作都做不好，竟致“炊忘著箅”而使“饭落釜中”，好端端地把一锅白米干饭熬成了一锅粥，不仅有失待客之礼，想来也使陈寔的老脸在客人面前丢尽了尊严，陈寔生气动怒并责打两个儿子也属情理之中的事情。然而看陈寔处理此次事件的方式与最终结果，却难免会令今日粗暴武断的家长们不仅自愧不如，而且羞愧赧颜。一个“跪”字，巧妙地暗示陈寔责罚两个儿子的严厉，而非敷衍了事，一个“长”字，则委婉道出了陈寔心中的发怒程度。此事若放在今日某些粗暴武断的家长身上，轻则责骂不休，重则拳脚相加，好像真理永远握在家长手中，孩子没有任何申辩的权利，父子之间完全没有任何平等可言。反观陈寔对待犯错误的孩子的平等与耐心，在有着几千年封建家长制传统的中国，不仅在当时，即使在今天也显得难能可贵。尽管在理论上，人们知道对待孩子的失误或错误，要从爱出发，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化之以行，然而一旦真正具体面对现实，今日的家长们常常显得感情色彩多而理性内容少，由此造成的恶果在媒体上、生活中已是司空见惯、屡见不鲜。难能可贵的是，陈纪与陈谌诚实可爱，一点儿也不文过饰非，藏奸使猾，显得坦诚大方、磊落光明，令人顿生孺子可教之慨。直至陈寔询问二子记忆，“言无遗失”，陈寔终于转怒而喜，父子和睦如初。

2　何晏七岁，明惠若神，魏武奇爱之，以晏在宫内，因欲以为子。晏乃画地令方，自处其中。人问其故，答曰：“何氏之庐^①也。”魏武知之，即遣还外。

①庐：小屋；家。

何晏7岁的时候，聪明超常，睿智若神，魏武帝曹操特别喜爱他。由于父亲早亡，何晏的母亲又被曹操所纳，何晏便和母亲住在曹操的府第里，于是曹操就想收何晏做他的干儿子。闻听此事，何晏立刻就在地上画了一个方框，自己站在框子里面不出来。有人问他是什么缘故，何晏回答说：“这就是何家的房子。”曹操知道了这件事后就打消了收何晏做养子的念头，随即让他离开曹府并把他送回了何家。

《论语注疏解经》（二十卷）（魏）何晏集解，（宋）邢昺疏，明崇祯十年（1637年）毛氏汲古阁刻本

曹操不仅爱才，而且似乎还是个求贤若渴的主儿。“我有嘉宾，鼓瑟吹笙”之类的诗句正是曹操爱才情志的写照。然而“君子爱财，取之有道”，物质之“财”的获取尚须有“道”者方能得之，而精神之“才”，一个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活人之“才”，又岂是以曹氏身家尊贵、权势显赫所能取得。可见君子取“才”，亦须有道。譬如何晏，曹操似乎是被他“明惠若神”的才智所折服，不仅“奇爱之”，甚至将其“欲收为子”。因为在曹操看来，何晏的母亲既为曹操所纳，自己又大权在握，何晏不过寄居在曹氏篱下，其地位亦不过略优于乞丐而已。在一般人看来，想当曹操的义子尚不可得，更何况是曹操主动示爱，无依无靠的何晏对此理当受宠若惊、叩首称儿才是。然而人各有志，不能勉强，何晏毕竟不是曹操的亲生儿子，冰火不同炉，熏莸不同器。曹操尽管对何晏并没有杀父之仇与夺妻之恨，但何母毕竟为曹操所纳，何晏心中难免感到耻辱。因此，何晏在曹操宫中“画地为方，自处其中”，不过明志而已。好在曹操还算明智与大度，没有为难何晏母子，这对“宁可我负天下人，不可天下人负我”的枭雄曹操而言，实在难得。

3　晋明帝数岁，坐元帝膝上。有人从长安来，元帝问洛下^①消息，潸然流涕。明帝问何以致泣，具以东渡意^②告之。因问明帝：“汝意谓长安何如日远？”答曰：“日远。不闻人从日边来，居然^③可知。”元帝异之。明日，集群臣宴会，告以此意，更重问之。乃答曰：“日近。”元帝失色，曰：“尔何故异昨日之言邪？”答曰。“举目见日，不见长安。”

①洛下：洛阳。西晋都城。②意：缘故。③居然：显然。

晋明帝司马绍才几岁的时候，坐在他父亲晋元帝司马睿的腿上。这时有人从长安来，晋元帝司马睿询问京城洛阳的情况，不禁伤心得流下泪来。晋明帝司马绍问他因为什么事哭泣，晋元帝司马绍就把洛阳晋室危急并准备东渡长江来复兴晋室等想法告诉了他，并趁便问司马绍说：“你想一想长安与太阳相比，哪一个远？”晋明帝司马绍回答说：“太阳远。没有听说过有人从太阳那边来，这是明显可知的。”晋元帝司马睿对他的回答感到非常惊奇。第二天，召集群臣举行宴会，晋元帝司马睿把晋明帝司马绍的话告诉了诸位臣下，当场又再问了一遍晋明帝司马绍同样的话题。不料这次晋明帝司马绍竟然回答说：“太阳近。”晋元帝司马睿一听，不禁大惊失色，说：“你为什么与昨日说的话不一样啊？”晋明帝司马绍回答说：“抬头就能看见太阳，却无法看见长安。”

同一命题，却有两种有截然不同的答案，晋明帝司马绍对于其父晋元帝司马睿“长安何如日远”之问的迥然不同的回答，都显得有理有据，言之凿凿，令人无可挑剔。在科技不发达的当日，晋明帝司马绍只能凭借自己的耳闻目睹来展示自己的见识，可谓聪明早慧，才思过人。晋明帝如果专心研究天文地理，说不定相对论的发明压根儿就轮不到儿时被断为痴呆的爱因斯坦，而且时间也早了若干世纪，中国的、世界的科技史说不定因此都将另行写过。因此，对于晋明帝年幼便有如此超人的天文地理才华，却未能结出令后世瞩目的科技正果，未免令人感到可惜。然而日常生活中，“天高皇帝远”、“举目见日，不见长安”的现象，恐怕已是妇孺皆知，如此玄奥哲理之言由乳臭未干的小儿司马绍之口说出，足见其聪明非凡。

4　司空顾和与时贤共清言。张玄之、顾敷是中外孙，年并七岁，在床边戏。于时闻语，神情如不相属^①。瞑^②于灯下，二小儿共叙客主之言，都无遗失。顾公越席而提其耳曰：“不意衰宗^③复生此宝。”

①属：注意。②瞑：合眼，眯着眼睛。③衰宗：衰落的家族。

司空顾和同当代贤达名流一起在家中清谈。张玄之、顾敷是他的外孙和孙子，年龄都只有7岁，在坐榻旁边玩耍。当时听到他们这些人的谈话，神情好像漠不关心。夜晚，两人趴在灯下，一起重述主客双方的谈话，竟然一句话也没有遗漏。顾和听后立刻跨过席位，揪住他们的耳朵说：“没想到我们这个日趋衰落的家族又生出这样能够光宗耀祖的宝贝。”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司空顾和与名流的高谈阔论，竟被床边玩耍嬉戏的两个7岁小儿全部复述下来，在没有录音机的时代，顾敷与张玄之的记忆能力，无疑令人深感折服。顾和为其衰落的家族居然有了如此具有超凡才能的后代而兴奋不已，自是人之常情的真实而自然的流露。只是小时了了，大未必佳，小儿诵经，有口无心，语言的深奥之理与实践之为，尚须日后检验。如此看来，顾和为后代才华的过度高兴并以此作为家族中兴的根据，未免显得时日有些过早。

5　韩康伯年数岁，家酷贫，至大寒，止得襦^①。母殷夫人自成之，令康伯捉熨斗，谓康伯曰：“且著襦，寻作复裈^②。”儿云：“已足，不须复裈也。”母问其故，答曰：“火在熨斗中而柄尚热，今既著襦，下亦当暖，故不须耳。”母甚异之，知为国器。

①襦：短袄。②复裈：夹裤。

韩伯（字康伯）几岁的时候，家境非常贫穷，到了大寒，也只能穿上一件短袄。这件短袄是她的母亲殷夫人亲手给他做的，当时，殷夫人叫韩伯拿着熨斗，对韩伯说：“暂时先穿上短袄，过几天再给你做夹裤。”韩伯说：“这已经够了，不需要再做夹裤了。”母亲问他什么缘故，韩伯回答说：“炭火在熨斗里面，熨斗柄就热了，现在既然已经穿上了短袄，下身也会暖和的，因此不需要再做夹裤了。”母亲听了感到非常惊奇，知道他是将来能成为一个具有治国才能的人。

《论语·学而》中说：“君子食无求饱，居无求安。”颜之推《颜氏家训·止足》上也说：“人生衣趣以覆寒露，食趣以塞饥之尔。”韩康伯幼小年纪，便能体谅母亲的辛苦，分担家庭的艰辛，给人一种“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家贫出孝子”的人生感慨。克俭可以持家，克勤必能治国，在讲究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中国封建社会，韩康伯的母亲凭借韩康伯对于困难的言行而预言其将来可为“国器”，自是出于母亲对儿子的深刻理解，而韩康伯对于物质享受的言行态度，足证“知足常足，终身不辱；知止常止，终身不耻”之言非虚。韩康伯对于艰辛生活的坦然与知足，足以令今日一味追求时髦奢华与物质享受而忽视人格情操陶冶的富家子弟与溺爱子女的家长汗颜。

6　晋孝武年十二，时冬天，昼日不著复衣^①，但著单练衫^②五六重；夜则累茵褥^③。谢公谏曰：“圣体宜令有常^④。陛下昼过冷，夜过热，恐非摄养^⑤之术。”帝曰：“昼动夜静。”谢公出，叹曰：“上理不减先帝。”

①复衣：夹衣。②单练衫：单层熟绢所做的衣衫。③茵褥：褥子。④有常：有规律。⑤摄养：调理养生。

晋孝武帝司马曜12岁那年的冬天，白天不穿夹衣，只穿白绢单衫五六层，晚上却铺着好几条垫褥睡觉。谢安进谏说：“圣上的身体应该遵守一定的规律。陛下白天过于寒冷，晚上过于燥热，这恐怕不是养生的好办法。”晋孝武帝司马曜说：“白天活动不会太冷，夜间静卧不会太热。”谢安出来以后，慨叹地说：“皇上虽然年纪小，但所言之理却一点儿也不比死去的简文帝司马昱差。”

大人物的言行举止，即使是在年少时，也会显出与众不同，不仅表现在对大是大非的重大问题的见解和处理上，也常常表现在日常生活中衣食住行与器物用具上，这在晋孝武帝司马曜的身上表现得尤为明显。在百姓的心目中，着衣御寒，有所谓“十层单不如一层棉”之说，以此来看晋孝武帝司马曜在12岁那年冬天御寒穿衣的行为，未免显得迂腐滑稽。晋孝武帝司马曜数九寒冬“昼日不着复衣，但著单练衫五六重”，如此穿衣御寒，多少总会令一般人费解，而其“夜则累茵褥”之举，又与白天的穿衣御寒好似自相矛盾，不仅老百姓对司马曜的做法困惑不解，就连丞相谢安对此也是感到莫名其妙，并语重心长地从养生学的角度，对晋孝武帝司马曜加以劝说：“体宜令有常”、“昼过冷，夜过热，恐非摄养之术”。然而晋孝武帝司马曜的回答，既出人意料，又在情理之中，更饱蕴生活经验。“昼动”则体热，体热则减衣，于是“著单衫五六重”并非哗众取宠、标新立异，实际上正是司马曜根据自身工作的具体活动而为穿脱衣服方便所进行的科学设计；“夜静”则少动，少动则体寒，体寒则求暖，“夜则累茵褥”正可满足身体御寒之需，说明晋孝武帝司马曜深得身体摄养之术，而此时的他不过才12岁，却对日常生活料理得井井有条，而对世事因果关系之种种繁杂与深奥，司马曜不仅看得清，断得明，而且身体践行，理论与实践相结合，可谓“世事洞明，人情练达”，若假以时日，谢安对其“上理不减先帝”的断语定指日可证。从生活的角度来看，《世说新语》此则中的“体宜令有常”、“昼过冷，夜过热，恐非摄养之术”及“昼动夜静”数语，完全可为今人日常养生之依据。

7　桓宣武薨，桓南郡年五岁，服始除，桓车骑^①与送故^②文武别，因指语南郡：“此皆汝家故吏佐。”玄应声恸哭，酸感傍人。车骑每自目己坐曰：“灵宝^③成人，当以此坐还之。”鞠爱过于所生。

①桓车骑：桓冲，字玄叔，桓温之弟。累迁荆州刺史、车骑将军。②送故：护送长官灵柩回归故里。③灵宝：桓玄，小字灵宝。

晋孝武宁康元年（373年）南郡宣武公桓温去世，当时南郡公桓玄只有5岁。孝期刚满，脱下丧服，桓玄的叔父车骑将军桓冲就带他和前来送故的文武官员告别，借机指着这些人对桓玄说：“这些人都是你父亲的故旧下属。”桓玄一听就放声痛哭起来，声音凄惨悲酸，令人动容。此后，桓冲经常看着自己的座位说：“等桓玄（一名灵宝）长大成人，我一定要把这个座位交还给他。”桓冲养育疼爱桓玄超过了自己的儿女。

睹物思人，乃是常人感情的正常表现，况且桓玄被他的叔叔桓冲带着去送别其父桓温的文武下属，而自己与生父却已阴阳两界。父子情深，桓玄“应声恸哭，酸感傍人”，全是真实感情的自然流露。此时的桓玄，年龄才不过5岁多，必定还不会做作欺诈，终为童心一片，孝子情怀，如此品性情怀，自然是可造之材。叔叔桓冲因此待侄子桓玄“鞠爱过于所生”，虽不免爱屋及乌，必定也是被桓冲的人品才情所折服使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