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捷悟指迅速领悟。《捷悟》是《世说新语》的第十一门，共7则，叙写的均是对人、对事物快速而正确的分析和理解的历史人物和事例。因此，捷悟具体是指突然遇到一件意外的事，在常人尚未理解之时，能根据人或事物的特点、背景环境、当时的诸多条件等等来综合分析，做出正确判断以化险为夷、趋利避害的悟性和能力，含蓄地折射出职场生存之道。

1　杨德祖^①为魏公主簿，时作相国门，始构榱桷^②，魏武自出看，使人题门作“活”字，便去。杨见，即令坏之。既竟，曰：“‘门’中‘活’，‘阔’字，王正嫌门大也。”

①杨德祖：杨脩，字德祖，太尉杨彪之子。②榱：屋椽。桷：方的椽子。榱桷：刚造好的门框。

杨脩（字德祖）担任曹操的主簿的时候，正值建造相国府的大门，刚架好门框，曹操亲自出来观看，叫人在门上写了一个“活”字，就离开了。杨脩看见门椽上的“活”字后，立刻叫人把门拆毁。拆完以后，杨脩才解释说：“‘门’中间加了一个‘活’字，就是‘阔’字，魏王是嫌门做大了。”

在浸淫诗书的古代文人手下，中国的方块汉字有如魔术师手中的道具，常因不同的排列组合与巧妙的构思书写，给人一种既出乎意料、又在情理之中的匪夷所思之感，创作者因此而自鸣得意，破解者因洞晓其中真意而展艺露才，如此双赢乃至多赢的文字佳话，既成为寻常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也为文人雅士的风流渲染了浓郁的传奇色彩。这种巧借（造）汉字以委婉含蓄地表达书写者思想情感的艺术手法，在日常生活或工作中，常因其趣味性、含蓄性而化解某种剑拔弩张的对抗气氛，使一切不良氛围化解于无形，既巧妙地解决了棘手的难题，又不露痕迹，显得自然而富有人文情趣。曹操相国府的大门在建造过程中，似乎有点儿因超标而造得太宽，或者不合曹操的审美，但曹操又不便明说，直言自己拆掉重建的意见，而在实物“门”上写了一个大大的“活”字，二者合起来正好是一个“阔”字，此字正巧妙的反映了曹操对府门建得太阔、要拆掉重建的愿望。杨脩从曹操在门上写“活”字，悟出了此门之“阔”，由“阔”而推知此门太宽，杨脩又进一步联系曹操的一贯行事，于是断然下令将此门拆掉重建，可谓洞晓曹操心理，显得聪明过人，处事果断。

2　人饷^①魏武一杯酪，魏武啖少许，盖头上提“合”字以示众，众莫能解。次至杨脩，脩便啖，曰：“公教人啖一口也，复何疑？”

有人馈给送曹操一杯奶酪，曹操吃了一点儿，就在盒盖上写了一个“合”字拿给大家看，大家都不懂是什么意思。依次传到杨脩看时，杨脩拿过来就吃了一口，说：“曹公是叫每个人吃一口，这还有什么值得怀疑吗？”

古人云：温良者戒无断，刚强者戒太暴，聪明者戒太察。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朋，无朋则身危。据此而论，杨脩正是犯了聪明太察之戒。杨脩将“合”字分解为“一人一口”，由此将别人送给曹操的奶酪，让大家一人一口吃掉。杨脩的解释从媚俗的角度看，尽管合理，但未免有慷他人之慨的嫌疑，若是曹操的本意是众人“一人一口”也不许吃，杨脩的分析就有了片面性。可见，再聪明的人也会犯主观主义的错误。

3　魏武尝过曹娥碑下，杨脩从。碑背上见题作“黄绢幼妇，外孙齑臼”八字，魏武谓脩曰：“卿解不？”答曰：“解。”魏武曰：“卿未可言，待我思之。”行三十里，魏武乃曰：“吾已得。”令脩别^①记所知。脩曰：“黄绢，色丝也，于字为‘绝’；幼妇，少女也，于字为‘妙’；外孙，女子也，于字为‘好’；齑^②臼，受辛也，于字为‘辞’；所谓‘绝妙好辞’也。”魏武亦记之，与脩同，乃叹曰：“我才不及卿，乃觉三十里。”

①别：另外。②齑：蒜、韭碎末腌制成的酱菜。

魏武帝曹操曾经从孝女曹娥碑旁路过，杨脩跟随在他身边。看见碑的背面写着“黄绢幼妇，外孙齑白”八个字，曹操对杨脩说：“你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吗？”杨脩回答说：“明白。”曹操说：“你不要说出来，等我想一想再说。”走了三十里路后，曹操才说：“我已经想出来了。”叫杨脩把自己理解的意思另外写出来。杨脩说：“黄绢，是有色的丝，‘色’和‘丝’合在一起，就是个‘绝’字；幼妇，是年少女子，‘少’和‘女’合在一起，就是个‘妙’字；外孙，是女儿的儿子，‘女’和‘子’合在一起，就是个‘好’字；齑臼，是盛受辛辣之物的器皿，‘受’和‘辛’合在一起，就是个‘辞’字；也就是说曹娥碑的碑文是一篇‘绝妙好辞’的意思。”曹操也把自己理解的意思写下了，和杨脩的理解完全相同。于是，曹操叹息说：“我的才智不如你，竟然走了三十里路以后才明白是什么意思。”

自古伴君如伴虎。观三国之曹操与杨脩斗智斗才之事，可知此言不虚。即如《世说新语》此则，面对“黄绢幼妇，外孙齑臼”这八个字的碑文谜语，作为下属的杨脩一见上司曹操询问，便立刻不假思索地肯定回答“知道”，全然没有把老板曹操的智商放在眼里，以至曹操苦思冥想地走了30里路，才绞尽脑汁地想出了这8个字的谜底所在。杨脩固然是在曹操面前逞了一时聪明之快，但也在上司曹操狭隘妒忌的心中深深地刻下了“才不及卿”的印象。在身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宁可我负天下人，不可天下人负我”的曹操看来，杨脩尽管才华横溢，但却不知默言自保，而是成了洞晓自己最隐秘心理的危险人物。杨脩最终成了曹操的刀下鬼，尽管有着冠冕堂皇的理由，但其锋芒毕露的恃才傲性，才是他悲剧的根本原因。清人朱锡绶在其《幽梦续影》中曾谓：“贪人之前莫炫宝，才人面前莫炫文，险人面前莫炫识。”世称曹操为“乱世之奸雄”，杨脩却自不量力、不知眉眼高低地一味在奸雄曹操面前炫耀自己的所谓才识，搞得老板曹操既多次失去扬才长名的面子，又自以为是地在不知不觉中屡次伤害曹操的自尊，在三国乱世争雄的大时代背景下，在曹操“不为我所用，必为我所杀”的畸形而实用的人才观念里，砍下不砍下或者在何时何地让何人用何方式找何借口砍下杨脩项上那颗聪明的脑袋，不过是旦夕之事。杨脩与曹操的此段公案，诚可为一集团中有专业之长的下属与智商稍逊的老板之间博弈的教材。

4　魏武征袁本初^①，治装^②，余有数十斛竹片，咸长数寸，众并谓不堪用，正令烧除。太祖甚惜，思所以用之，谓可为竹椑楯^③，而未显其言，驰使问主簿杨德祖。应声答，与帝同。众伏其辩悟。

①袁本初：袁绍，字本初。出身豪门，割据一方，官渡之战为曹操所败。②治装：整理装备。③椑楯：椭圆形盾牌。

魏武帝曹操起兵征讨袁本初，修造好军事装备后，还剩下几十斛竹片，都有几寸长，大家说这全不能使用，正要命令烧掉。曹操觉得这些竹片烧掉太可惜，就考虑怎么来利用这些竹片，认为可以把它做成椭圆形的竹盾牌，但是没有把这个意思明白说出来，他派人飞速地去问主簿杨脩（字德祖）怎么处理这些竹片。杨脩不假思索的回答，竟然和曹操的想法一样，大家都佩服他的聪慧和敏悟。

强将手下无弱兵。假如杨脩在曹操的手下能够收敛锋芒，充分维护曹操的智力尊严，二者似乎应该能够成为和谐君臣的典范。在杨脩看来，高效率地执行曹操的命令，固然可能是他邀功请赏、出人头地的忠心表现，然而在众人皆醉惟杨脩独醒的环境里，杨脩理解上司精神的透彻与执行的坚决，虽然是无可厚非、无可挑剔，但才高震主，难免给自己引来杀身之祸，更何况君心不可测，哑妇倾杯、耕牛受笞的历史悲剧，数不胜数。作为个体，杨脩作为曹氏集团的一成员是称职的，但其潜在的能力在曹操看来则是可怕的，因为此人一旦不能为曹操所用，甚至成为自己对手中的一员，说不定最终致自己于死命的人恐怕也非杨脩莫属。正如春秋时助管仲相桓公而成霸业的齐国大夫隰子所说：“察渊中之鱼者不详，夫知人之所不言，其罪大矣。”清人汪辉祖在其《佐治药言》中曾引胡文伯之语说：“以子之才之识，为人佐治，所谓儒学医案作齐者，非不能之患，正恐太能耳。”其中缘由，则是“衙门中事，可结便结。情节之无大关系者，不必深求。往往恃其明察，一丝不放过，则枝节横生，累人无已。是谓己甚”。据此而论，杨脩所为之“门”“活”乃“阔”之合解、“合”之“一人一口”之分解、“黄绢幼妇，外孙齑臼”之“绝妙好词”之妙解及其“为竹椑楯”等行为，都不过是无伤大雅之雕虫小技，都不过是“情节无大关系者”，都不过是老子《道德经·第七十四章》中所说的“代大匠斫”。可是杨脩却“恃其明察，一丝不放过”，“枝节横生，累人无已”不说，最后危身害体，“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官场之上，有才有识，方可善治，然才贵练达，识贵明通，若自恃才识有余，独行其是，终究算不得能为善治。因此，杨脩与曹操的此段公案，杨脩“佐治”而“己甚”的官场行为，是不懂老子《道德经·第七十四章》所谓“夫代司杀者杀，是谓代大匠斫。夫代大匠斫者，希有不伤其手矣”的为官之道，此诚可为今日办公室生存法则之生动教案。老板与下属之种种，由此可见。

5　王敦引军垂至大桁^①，明帝自出中堂。温峤为丹阳尹，帝令断大桁，故未断，帝大怒瞋目，左右莫不悚惧。召诸公来。峤至，不谢^②，但求酒炙。王导须臾至，徒跣^③下地，谢曰：“天威在颜，遂使温峤不得谢。”峤于是下谢，帝乃释然。诸公共叹王机悟名言。

①大桁：朱雀桁，在建康城南，即朱雀桥。②谢：谢罪。③徒跣：赤脚。

王敦率领谋反的大军即将逼近朱雀桥，晋明帝司马绍亲自领兵驻扎到建康城南的中堂地区。温峤当时担任丹阳尹，晋明帝司马绍命令他拆毁朱雀桥，结果没有毁掉，晋明帝异常愤怒，双目圆睁，手下随从人人都很恐惧。晋明帝司马绍将文武群臣召集来，温峤也到了，却不向晋明帝司马绍谢罪，只是请求赐给他酒和烤肉。王导不一会儿也赶到了，他光着双脚站在地上，向晋明帝司马绍谢罪说：“天子的威严就在面前，以致使温峤吓得不敢请罪了。”温峤这才跪地向晋明帝司马绍谢罪，晋明帝于是慢慢地消了怒气。在座的大臣们都赞赏王导机警敏悟，说话得体。

不怕没好事，就怕没好人；因风吹火，顺坡骑驴。温峤不从晋明帝断桥之命，自是大祸临头，若能请罪领命，将功补过，恐怕犹是亡羊补牢之举，可他居然在“左右莫不悚惧”的紧张气氛下，非但不向晋明帝谢罪，反而“但求酒炙”，真乃狂妄自大之极。聪明的王导赶忙站出来当和事佬，既恭维晋明帝“天威在颜”，维护了晋明帝的尊严，又为“温峤不得谢”寻了一个十足的借口，温峤趁机“下谢”，终于令“帝乃释然”，一场大臣人头即将落地的悲剧开始转换了剧情，最终变成了君臣和好的大团圆结局。王导挽狂澜于既危的才华、温峤见风使舵的机敏，毕览无遗。

6　郗司空在北府①，桓宣武恶其居^②兵权。郗于事机素暗^③，遣笺诣桓：“方欲共奖^④王室，修复园陵^⑤。”世子^⑥嘉宾出行，于道上闻信至，急取笺视，视竟，寸寸毁裂，便回。还更^⑦

郗鉴的长子郗愔领兵镇守北府京口的时候，桓温很忌恨他掌握兵权。郗愔对于世故人情微妙情势的了解素来糊涂，竟然派人送信给桓温说：“正想和您一起辅佐王室，收复中原，修复被敌人毁坏的晋室先帝在洛阳的陵墓。”当时郗愔的长子郗嘉宾正到外地去，在半路上听说信使到了，急忙作笺，自陈老病，不堪人间^⑧，欲乞闲地自养。宣武得笺大喜，即诏转公督五郡，会稽太守。

①北府：指京口。②居：掌握。③暗：迟钝；糊涂。④奖：辅助。⑤园陵：帝王陵寝。指西晋洛阳宫庙。⑥世子：嫡长子或继承人。⑦更：重新。⑧不堪人间：不能胜任繁重的事物。

拿过父亲所写的信，看完以后，把它撕得粉碎，随即赶回家去，重新代他的父亲另外写了一封信。信中述说自己年老多病，不能胜任繁重的政务，想找一个安闲的地方休养。桓温得到郗愔信后非常高兴，立即下令把郗愔调为都督浙江东五郡军事，兼会稽太守。

女为悦己者容，士为知己者死，郗愔不知桓温早已“恶其居兵权”，而依然为其出谋划策，献智献力，未免太过愚忠。郗愔的儿子郗超可谓足智多谋，其毁信另书之举，不仅参透世态炎凉与人心机诈，更是急中生智的自保之举。其实，就图生求存的智慧而言，郗愔、郗超父子的趣事并不逊于后世宋太祖杯酒释兵权之典。

7　王东亭作宣武主簿，尝春月与石头^①兄弟乘马出郊野。时彦同游者，连镳^②俱进，惟东亭一人常在前，觉^③数十步，诸人莫之解。石头等既疲倦，俄而乘舆回，诸人皆似从官^④，惟东亭奕奕在前，其悟捷如此。

①石头：桓熙，字伯道，小字石头，桓温长子。②连镳：连辔；并马。③觉：通“较”；相差。④从官：随从。

东亭侯王珣任桓温的主簿的时候，曾经在春天和桓温的儿子桓熙（小字石头）及其兄弟一同骑马到郊外游春。同游的名流贤士都和他们一起并马前进，只有王珣一人经常走在前面，和他们距离几十步的距离，大家都不明白其中的缘故。桓熙等人玩得疲倦了，不一会儿就换上了轿子返回了，刚才与他们同行的那些人都像侍从官一样跟随在后面，只有王珣一人神采奕奕地在前面骑马而行。他对事物的理解能力和机警敏捷就是这样。

万事必有故。《呻吟语》上说：“临池者不必仰观，而日月星辰可知也；闭户者不必游览，而阴明寒暑可知也。”此皆洞悉人情物理之故。王珣可谓既谙熟此理，又不失自己的身份与尊严，其洞幽识微、知来悟往的功夫，着实了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