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规箴指规劝告诫。《规箴》是《世说新语》的第十门，共27则。《规箴》以规劝君主或尊长接受意见、改正错误的记述为主，少数几则是记载同辈或夫妇之间的劝导，也有高僧对弟子亦即长辈对晚辈的规诫。所涉及的内容多是为政治国之道、待人处事之方等。

1　汉武帝乳母尝于外犯事^①，帝欲申^②宪，乳母求救东方朔^③。朔曰：“此非唇舌所争，尔必望济^④者，将去时，但当屡顾帝，慎勿言！此或可万一冀^⑤耳。”乳母既至，朔亦侍侧，因谓曰：“汝痴耳！帝岂复忆汝乳哺时恩邪！”帝虽才雄心忍^⑥，亦深有情恋，乃凄然愍^⑦之，即敕免罪。

①犯事：违法滋事。②申：伸张；施行。③东方朔：字曼倩。为人滑稽多智，甚得汉武帝宠信，仕至太中大夫。④济：有益；成功。⑤冀：希望。⑥忍：心狠；残忍。⑦愍：同“悯”。怜悯；哀怜。

汉武帝刘彻的奶妈曾经在宫廷外面犯了罪，汉武帝刘彻打算对她绳之以法，奶妈就去向东方朔求救。东方朔对她说：“这不是单凭口舌就能够争取免罪的，你一定想获得赦免的话，在你被遣出宫将要离去时，你只可以连连回头去望着皇帝，千万不要说什么话。这样也许会有万分之一获免的希望。”奶妈来到汉武帝刘彻面前，东方朔也在汉武帝刘彻旁边侍立，趁便对她说：“你真傻呀！皇上难道还会想起你喂奶时的恩情吗？”汉武帝刘彻虽然才智杰出，心狠手辣，听了东方朔的话也不免产生了深切的依恋之情，于是动了恻隐之心而悲切地怜悯起了奶妈，随即下诏赦免了奶妈的罪。

此则《世说新语》故事，读来总能令人掩卷深思，多有裨益。就劝谏矫枉而言，不外冒死直谏、含蓄委婉与明哲保身，其结果也不外是或从善如流，有所改观；或事与愿违，适得其反；或听之任之，随波逐流。汉武帝的奶妈在宫外犯罪，汉武帝为严肃朝纲要将其奶妈绳之以法，目的不外维护皇朝权威与自家尊严，于法于理本无可厚非，只是多了罪犯是汉武帝奶妈这一层关系，在以孝治天下的汉朝，汉武帝的手段显得于情有所欠缺。也正是抓住了汉武帝的这一点，汉武帝的奶妈才捞到了一根救命草。但是，如果汉武帝的奶妈只是一味地自重奶妈身份而直接向汉武帝哭诉求情，或者以此相要挟，在原本无情的帝王面前，如此行事则无异于扬汤止沸、火上浇油，弄不好引火烧身，反倒自取灭亡。好在汉武帝的奶妈机智地采取了曲线救国的策略，转而去向汉武帝的宠臣东方朔求救，使事件的发展出现了转机。聪明绝顶的东方朔也是从“情”字入手，既授汉武帝的奶妈“慎勿言”、“屡顾帝”的锦囊妙计，又恰到好处地运用“帝岂复忆汝乳哺时恩”之激将法，从而表面上维护了汉武帝金口玉言的帝王之善，实际上则为汉武帝动恻隐之心作了铺垫，最后使汉武帝对奶妈“凄然愍之，即敕免罪”，使即将人头落地的惨剧变成了皆大欢喜的正果。东方朔之智可谓一箭三雕：既维护了汉武帝的威严，又胜造七级浮屠地救了汉武帝的奶妈一命，更是显示了自家的聪明机智。清人汪辉祖《学治臆说》中曾谓：“天道好还，捷如桴鼓。故法有一定，而情别于端。准情有用法，庶不干造物之和。”又说：“法所不容姑脱者，原不宜曲法以长奸情，尚可以从宽者，总不妨原情而略法。”据此而论，东方朔的言语手段与处理棘手问题的智慧，显示了他可谓“原情而略法”的个中高手，此诚可为今日office主任之类白领借鉴，而汉武帝奶妈的自救策略，足证“不怕没好事，就怕没好人（言）”之不虚。此则历史故事，诚可为当今办公室斗法生存之历史教材。

2　京房^①与汉元帝共论，因问帝：“幽、厉之君^②何以亡？所任何人？”答曰：“其任人不忠。”房曰：“知不忠而任之，何邪？”曰：“亡国之君各贤其臣，岂知不忠而任之？”房稽首曰：“将恐今之视古，亦犹后之视今也。”

①京房：字君明，东郡顿丘人。仕至东郡守。②幽、厉之君：周幽王、周厉王。幽王荒淫，致西周灭亡。厉王暴虐，被国人流放。

京房和汉元帝刘奭在一起讨论，乘机问汉元帝刘奭说：“周幽王姬宫涅和周厉王姬胡为什么会亡国？他们任用了什么样的人呢？”汉元帝刘奭回答说：“他们任用的人不忠。”京房说：“明明知道他们不忠诚还要任用他们，这是什么原因呢？”汉元帝刘奭说：“每个亡国之君都认为自己的臣子最贤能忠良，哪有明知臣子不忠还去任用的君王呢！”京房稽首称善说：“恐怕我们今人看古人，也像后世的人看我们今人一样。”

据说商鞅的老师尸佼所撰的《尸子·四仪》中说，臣子若能“志不忘仁，则中能宽裕；智不忘义，则行有文理；力不忘忠，则动无废功；口不忘信，则言若符节”，即臣子若能谨守此四仪，则终身能成厚功大名。而三国时期的诸葛亮在《出师表》中所述的“亲贤臣，远小人，此先汉所以兴隆也；亲小人，远贤臣，此后汉所以倾颓也”的这句话，则直透朝代兴亡的用人道理，此二者正是《世说新语》此节文意的最佳注脚。历代君王，莫不希望国运久长，莫不渴望万寿无疆，莫不希望臣属人人忠诚，个个栋梁。然而何谓“忠”，却因人而异，因时而别。岳飞精忠报国，志在直捣黄龙，然而却坏了宋高宗赵构自己想要长久当皇帝的大事，从民众、家国角度看，岳飞是“忠”而秦桧是“奸”，而在只计较自家皇位得失的宋高宗赵构来看，岳飞是不忠，而尽心尽力为自己着想的狗奴才秦桧则是大大的“忠”，这就是历代君王用人“忠”与“奸”的辩证法，而历史的法则是：为私、为利、为暴君者，皆奸；为国、为民、为仁君者，皆忠。“灭六国者六国也，非秦也。族秦者秦也，非天下也。嗟夫！使六国各爱其人，则足以拒秦；使秦复爱六国之人，则递三世可至万世而为君，谁得而族灭也？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晚唐诗人杜牧《阿房宫赋》里的这几句名言，虽可看做《世说新语》此则中京房所说的“将恐今之视古，亦犹后之视今也”一语的翻版，但其中所包蕴的君臣用人、治国兴亡、以史为鉴的道理则是颠扑不破、千古不易的。

3　陈元方遭父丧，哭泣哀恸，躯体骨立。其母愍之，窃以锦被蒙上。郭林宗吊而见之，谓曰：“卿海内之俊才，四方是则，如何当丧，锦被蒙上？孔子曰：‘衣夫锦也，食夫稻也，于汝安乎？’吾不取也！”奋衣^①而去。自后宾客绝百所^②日。

①奋衣：用力抖动衣服，表示不满。②所：余，约数词。

陈元方的父亲陈寔去世，哭泣悲痛到极点，身体骨瘦如柴。他的母亲心疼他，在他睡觉的时候悄悄地用条锦缎被子给他盖在身上。郭林宗来吊唁时，看见他盖着这条被子，对他说：“你是当今天下的杰出人物，各方人士都以你的言行为榜样，为什么在服丧期间，竟然违反礼制而盖上锦缎被子？孔子说：‘衣夫锦也，食夫稻也，于汝安乎？’我认为你这种行为是不可取的。”说完，就拂袖而去，从此以后，有百来天没宾客上门吊唁。

虽说大礼不拘小让，不谨细行，但是在礼法森然的中国封建社会，稍越雷池半步，便是大逆不道。陈元方遭父丧，哭泣哀恸，躯体骨立，自是孝心至诚。陈母爱子心切，在陈元方酣睡之际“窃以锦被蒙上”，并非陈元方之错。然而无巧不成书，此事不仅被郭林宗遇上，还遭到了郭林宗义正词严的指责与批评，以至陈元方“自后宾客绝百所日”，陈元方的一个不小心引得社会舆论对其极为不利，可见“积俗难改，众情难犯”古训之根深蒂固。

4　孙休^①好射雉^②，至其时，则晨去夕反。群臣莫不上谏曰：“此为小物，何足甚耽？”休曰：“虽为小物，耿介^③过人，朕所以好之。”

①孙休：孙权第六子，吴景帝。②雉：野鸡。③耿介：正直，不同流俗。

孙权的六儿子孙休喜欢射野鸡，到了射猎的季节，就早出晚归。朝中官员都向他进谏说：“这是小东西，哪里值得这样迷恋？”孙休说：“虽然这是小东西，但是它正直不阿，守节自持，品行甚至超过了人，因此我喜欢它。”

玩物丧志，虽是颠扑不破之理，然而物我相通，人禽共性，此亦造物主之伟大所在。《韩诗章句》中说：“雉，耿介之鸟也。”《礼记·曲礼》以赞美的口吻说：“凡挚士雉谓其守介节。交有时，别有伦也。”古人认为，雉这种动物一旦为人所获，宁肯折颈窒息而死也不愿求活，其“守介而死，不失其节”的品性恰如豪杰烈士“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宁死不屈的高尚品质，成为士大夫人格的写照。可是，中国的史书一说起君王，要么吃喝玩乐，荒淫无道，终至丧权辱国；要么智勇双全，开疆拓土，最后名垂青史。因此，中国史书上的君王，从秦始皇到光绪，除了繁杂公务、权谋机变，全无一点个人兴趣爱好，好像帝王们只有生活在会议中、奔忙在文件堆里才算得上帝王，一有个人兴趣爱好，要么低级庸俗，要么亡国亡身，全无一点以人为本的关怀。孙休喜欢射猎野鸡，而且早出晚归，整天不理国事，在大臣们眼里自然担心孙休懈怠国事，荒废朝政，因而“群臣莫不上谏”。然而打野鸡在孙休看来，不仅是自家娱乐放松的好手段，而且还从野鸡这个小动物身上看到了它“耿介过人”的好品德，既显示了自己的个性品格，更为今日“不会休息便不能更好地工作”的说法提供了最佳的古代证明。

5　孙皓问丞相陆凯^①曰：“卿一宗在朝几有人？”陆曰：“二相、五侯、将军十余人。”皓曰：“盛哉！”陆曰：“君贤臣忠，国之盛也；父慈子孝，家之盛也。今政荒民弊，覆亡是惧，臣何敢言盛！”

①陆凯：字敬风，吴人，陆逊族子。仕至左丞相。

三国时吴国的最后一个皇帝孙皓问丞相陆凯说：“你们陆氏家族在朝中做官的有多少人？”陆凯说：“两位任丞相，五位封侯爵，十位做将军。”孙皓说：“太兴旺了！”陆凯说：“君王贤明，臣子尽忠，这是国家兴旺；父母慈爱，子女孝敬，这是家庭兴旺。现在政治荒废，百姓疲敝困苦，总是害怕国破家亡，臣下哪里还敢说什么兴旺啊。”

成家之基，根植于孝；为国之本，莫不由忠。君贤臣忠国之盛，父慈子孝家之盛。陆凯不以家族多位高权重之人为骄傲，而以“政荒民敝，覆亡是惧”为忧，赤胆忠心，磊落光明。反观三国吴后主孙皓，不以国家盛衰兴亡为忧，反以族人位尊权据为荣，正是亡国之君的衰象，其在国家危亡之秋的言论行止正与乐不思蜀的阿斗相仿，只是可惜了他们的先人的盖世英名。陆凯之言以忧进谏，绵里藏针。

6　何晏、邓飏令管辂^①作卦，云：“不知位至三公不？”卦成，辂称引^②古义，深以戒之。飏曰：“此老生之常谈。”晏曰：“知几^③其神乎，古人以为难；交疏吐诚^④，今人以为难。今君一面，尽二难之道，可谓‘明德惟馨’。《诗》不云乎，‘中心藏之，何日忘之！’”

①管辂：字公明，以明《周易》著称。②称引：称说；援引。③知几：因小知大。④交疏吐诚：交情不深而言谈真诚。

何晏，邓飏叫管辂给他们占卦，问：“不知道我们的官位能不能升到三公？”卦成以后，管辂趁机引用古书的意思，用卦义来意味深长地劝诫他们，邓飏说：“这是老生常谈。”何晏说：“能够预见事物发展变化的人是很神妙的，古人认为这是很难做到的事；交情很浅而说话真诚，这是今人认为很难做到的事。今天和你虽然只有一面之交，但您却把古人和今人都认为难做的事都就尽力做到了，真可以说是‘明德惟馨’。《诗经》上不是说过吗：‘中心藏之，何日忘之？’（我也将您的话永远铭记在心）。”

“知几其神乎，古人以为难；交疏吐诚，今人以为难”，意思是说能够预知事物发展变化奥妙的人，大概只有神仙能做到这一点，古人都认为很难；交情疏浅却能推心置腹地毫无保留地说出心里话，今日更为难得。精于术数的管辂既不想预测炙手可热的何晏与邓飏的仕途巅峰，又不能直言拂逆何晏与邓飏的欲望野心，只得引经据典，含蓄地旁敲侧击，慎重地告诉何晏与邓飏要审时度势，好自为之，万不可因自己一时私欲的陡然膨胀而铤而走险，祸国殃民。然而“微言不入世人之耳”，面对管辂的委婉讽劝，邓飏可谓利令致昏，只是当做“老生常谈”的耳旁风。由此可见，人微言轻，势弱难挽狂澜。只有何晏幡然觉悟，闻过而喜，显示出知过必改、善莫大焉的君子风范。

7　晋武帝既不悟太子之愚，必有传后^①意，诸名臣亦多献直言。帝尝在陵云台上坐，卫瓘在侧，欲申^②其怀，因如醉跪帝前，以手抚床^③曰：“此坐可惜！”帝虽悟，因笑曰：“公醉邪？”

①传后：传帝位。②申：申述。③床：坐榻。

晋武帝司马炎既然不觉得太子司马衷蠢笨，就有了一定要把帝位传给太子司马衷的念头，而朝中许多有名望的大臣却大多向晋武帝司马炎直言进谏。有一次，晋武帝司马炎在陵云台上坐着，卫瓘陪侍在他身旁，想趁此申诉自己的想法，于是假装喝醉了酒而跪在晋武帝司马炎的面前，用手轻拍着御座说：“这个座位可惜啊！”晋武帝司马炎虽然明白了他的用意，也顺势笑着说：“您喝醉了吧？”

一家饱暖千家怨，万世机谋二世亡。在中国古代社会里，皇帝王位的继承历来是困扰开国君王的一个终生解不开的历史难题，从秦始皇到康熙，绵绵几千年的王位传承，莫不如此。晋武帝司马炎的太子蠢笨无才，不能治国，在朝诸臣为司马氏江山社稷计而多献直言，尽管其忠心可嘉，然而在晋武帝司马炎对太子已“必有传后意”的前提下犯颜上谏，其方式则未必佳。卫瓘则趁晋武帝司马炎陵云台宴饮心情高兴之际，佯醉而一语双关地“以手抚床”而口说“此座可惜”，巧妙地使晋武帝司马炎有所知悟，含蓄进谏，君与臣既心知肚明，彼此又不伤和气，劝谏手段十分了得。

8　王夷甫妇，郭泰宁^①女，才拙而性刚，聚敛无厌，干预人事。夷甫患之而不能禁。时其乡人幽州刺史李阳^②，京都大侠，犹汉之楼护^③，郭氏惮之。夷甫骤^④谏之，乃曰：“非但我言卿不可，李阳亦谓卿不可。”郭氏为之小损。

①郭泰宁：郭豫，仕至相国参军。②李阳：仕至幽州刺史。③楼护：字君卿，仕至天水太守。④骤：屡次。

王衍（字夷甫）的妻子是郭豫（字泰宁）的女儿，才智低下而性情刚烈倔强，不仅搜刮钱财，总贪得无厌，而且还特别喜欢干涉别人的私事。王衍对郭氏的行径虽然非常憎恶，却又管制不了。当时，他的同乡、曾任幽州刺史的李阳，是京城里一个救人危困、仗义行道的大侠客，如同汉代的游侠楼护，郭氏很忌惮他。王衍屡次劝诫郭氏，并说：“并不只是我说你不能这样做，李阳也认为你不能这样做。”郭氏因此才稍微收敛了一点儿。

女子无才便是德。然而王衍所娶的郭豫的这个女儿，“才拙”倒是名副其实，而其“德”则实在是不敢令人恭维。王衍的这个老婆如果仅仅是“才拙”倒也罢了，而其“性刚”，用今天的话来讲，王衍娶的这个老婆百分之百的是一个野蛮女友。打是亲，骂是爱，清官难断家务事，若只限于夫妻之间的情感琐事，阴盛阳衰，倒也无可妄评，像王衍这样的“妻管严”式的丈夫，自古至今，不绝如缕，层出不穷，令人无法容忍的是王衍的这个“河东狮”郭氏，凭着和晋惠帝司马衷的皇后贾氏是表姐妹的关系，有恃无恐，仗势欺人，不仅“才拙而性刚”，而且“聚敛无厌，干豫人事”，王衍有妻如此，亦算其人生一大悲哀。然而，小人自有对头，恶人自有恶人磨，如此飞扬跋扈的泼妇，竟也怕起了像汉朝楼护似的京都大侠李阳。李阳之于王衍悍妻之威慑，亦算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了。只是王衍面对蛮不讲理的老婆，尽管束手无策，显得无能至极，但王衍始终以君子之礼待妻，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不得已才借李阳的威名来对不听话的老婆来个旁敲侧击，以达到敲山震虎、杀鸡儆猴的威慑作用，而不是简单粗暴地使用家庭暴力。王衍如此的持家修行，倒令今日世人不得不深思夫妻之道。

9　王夷甫雅尚玄远，常疾^①其妇贪浊，口未尝言“钱”。妇欲试之，令婢以钱绕床，不得行。夷甫晨起，见钱阂^②行，令婢：“举却阿堵物^③！”

①疾：痛恨；厌恶。②阂：阻碍。③举却：拿走。阿堵物：这个东西。六朝口语。

王衍（字夷甫）一向崇尚深远微妙的哲理，常常憎恨妻子郭氏的贪婪鄙俗，因此口中不曾说过“钱”字。郭氏想试试他，就叫婢女拿钱围绕在床前，让他不能行走。王衍早晨起床，发现绕床的钱挡住了自己的去路，就喊来婢女说：“拿开这些东西。”

常言说得好：“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夫妻兵法，也是如此。雅尚玄远的王衍，偏偏娶了一个“才拙而性刚，聚敛无厌，干豫人事”的“贪浊”悍妇，想来夫妻间的日常对话，难免驴唇不对马嘴，彼此对牛弹琴，那种夫唱妇随的天伦佳境，恐怕是王衍夫妻做梦也梦不到的。王衍的老婆对于钱财“聚敛无厌”，而王衍自己却清高得“口未尝言‘钱’”字，如此一对毫无共同语言的人却能神奇地结合在一起，用当下的流行语来说，真是“同在一起生活的两口子，做人的差距咋就这么大呢？”明知丈夫口不喜谈“钱”字，而王衍贪敛无厌的妻子却偏要“令婢以钱绕床”，逼迫王衍说“钱”，如此牛不喝水强按头的强人所难之法，不仅外人难以接受，即使是夫妻也难以勉强。尽管王衍“举却阿堵物”之言难免掩耳盗铃、自欺欺人，但是王衍的“贪浊”之妻对绕床的铜钱如何“举却”却不得而知。

10　王平子年十四、五，见王夷甫妻郭氏贪欲，令婢路上儋^①粪。平子谏之，并言诸不可。郭大怒，谓平子曰：“昔夫人临终，以小郎嘱新妇，不以新妇嘱小郎。”急捉衣裾，将与杖。平子饶力^②，争得脱，逾窗而走。

①儋：同“担”。肩挑。②饶力：用力。

王澄（字平子）十四五岁的时候，看见王衍（字夷甫）的妻子郭氏非常贪婪鄙俗，竟叫婢女在路上挑粪。王澄就劝阻郭氏，并说这样做不行。郭氏大怒，对王澄说：“以前太夫人临死的时候，把你托付给我照管，并没有把我托付给你教训。”说完就一把抓住王澄的衣襟，准备拿棍子打他。幸亏王澄力气大，挣扎脱身，跳上窗子逃跑了。

少不更事，年少气盛，任何人在所难免。王澄比他哥哥王衍小13岁，在王澄十四五岁时，见到哥哥王衍软弱可欺，嫂子贪图货利，便欲仗义执言，势图改变嫂子郭氏的不良品行。《增广贤文》上说：“力薄休负重，言微莫劝人。”自不量力而又“初生牛犊不怕虎”的王澄自以为正义在身，真理在手，妄想一举摆平嫂子郭氏。不料，在“长兄如父，长嫂似母”的封建礼教社会，王澄撒泼刚烈的嫂子郭氏不仅堂而皇之地搬出“昔夫人临终以小郎嘱新妇，不以新妇嘱小郎”的冠冕堂皇的理由，对王澄反唇相讥，而且该出手时就出手，抓住王澄的衣襟，举起棍子就要打。就在叔嫂混战即将爆发之际，王澄总算仗着年轻灵便，遵循“好汉不和女斗”的古训，识得“好汉不吃眼前亏”的道理，狼狈地“逾窗而走”，避免了一场残酷的家庭流血冲突。由此可见，江山易改，禀性难移，王衍妻之谓也；人微言轻，自不量力，王澄之谓也。

11　元帝过江犹好酒，王茂弘与帝有旧，常流涕谏，帝许之，命酌酒一酣^①，从是遂断。

①酌酒一酣：应为“酌酒一喢（歃）”。把酒倒在地上，表示从此断绝。

晋元帝司马睿到江南以后，仍然喜欢喝酒。王导（字茂弘）和晋元帝司马睿有老交情，常常流着泪劝谏晋元帝司马睿戒酒。晋元帝司马睿答应了王导的劝谏，叫人取来酒最后一次喝了个淋漓畅快，从此以后就彻底戒掉了酒。

酒能益身亦害人，妙在适度，此乃养生常法。然而文人墨客，谪臣败将，常常借酒消愁，千金买醉，甚至美其名曰风流倜傥，其实不过是自欺欺人的颓靡与无奈。若要人家把酒戒，总须睁眼看醉人。王导可谓深明君主贪杯亡政、嗜酒亡国的历史经验与教训，于是，仗着与晋元帝司马睿的老交情，似乎也是本着“前事不忘，后事之师”的理念，“常流涕谏”，表面是要他珍重身体，实际上是鼓舞晋元帝司马睿复兴中原的斗志，其拳拳忠心，溢于言表，其“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的劝谏艺术可谓炉火纯青。晋元帝司马睿“命酌酒一酣，从是遂断”饮酒嗜好，总算从善如流，不失明智之举。

12　谢鲲为豫章太守，从大将军下至石头。敦谓鲲曰：“余不得复为盛德之事矣！”鲲曰：“何为其然？但使自今以后，日亡日去^①耳。”敦又称疾不朝，鲲谕敦曰：“近者，明公之举，虽欲大存社稷，然四海之内，实怀未达。若能朝天子，使群臣释然，万物之心，于是乃服。仗民望以从众怀，尽冲退以奉主上，如斯则勋侔一匡^②，名垂千载。”时人以为名言。

①日亡日去：随着世间推移而淡忘。亡通“忘”。②勋侔一匡：功勋等同管仲。《论语》称管仲“一匡天下”。

谢鲲作为名义上的豫章太守的时候，曾违心地跟随挥师东下的大将军王敦东下到了东晋都城所在的石头城。自知为逆、难得人心的王敦就对谢鲲说：“我不能再做恭顺朝廷、辅佐晋室的所谓盛德之事了。”谢鲲说：“为什么这样呢？只要从今以后，一天一天地把以前君臣之间的猜忌忘掉就是了。”王敦又托病不去朝见晋帝，谢鲲晓之以理地劝告王敦说：“近来您的举动虽然是想极力地保全国家，但是全国上下还不了解你的真实用心。如果您能屈尊去朝见天子，使朝中官员放下心来，朝廷内外的人就会对你心悦诚服。倚仗民众的愿望来顺从众人的心意，努力用谦虚退让之心来侍奉君主，这样做，您的功勋就可以和使天下得到匡正的管仲一样，流芳千古。”当时的人认为这是名言。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王敦尽管叛逆朝廷，但其欲“为盛德之事”的雄心犹在，可见王敦心中渴望名正言顺地建功立业之心并未彻底泯灭。《增广贤文》中所说的“责善勿过高，当思其可以；攻恶勿太严，要使其可受”，即此之谓也。然而浪子回头，终须点铁化石高人，否则也只能望洋兴叹，痴心妄想。谢鲲作为名义上的豫章太守，违心地跟随王敦来到了石头城，却是“身在曹营心在汉”，谢鲲劝王敦悔过自新、迷途知返，对王敦“仗民望以从众怀，尽冲退以奉主上”的肺腑之言，可谓推心置腹，肝胆相照。谢鲲劝王敦之语既不回避矛盾，又能合情入理，一片真心，纯洁无瑕，自是令人油然而生无限感慨。

13　元皇帝时，廷尉张闿^①在小市居，私作都门，蚤闭晚开。群小患^②之，诣州府诉，不得理；遂至挝登闻鼓^③，犹不被判。闻贺司空^④出，至破冈，连名诣贺诉。贺曰：“身被征作礼官，不关此事。”群小叩头曰：“若府君复不见治，便无所诉。”贺未语，令：“且去，见张廷尉当为及之。”张闻，即毁门，自至方山迎贺，贺出见辞之^⑤，曰：“此不必见关^⑥，但与君门情^⑦，相为惜之。”张愧谢曰：“小人有如此，始不即知，蚤已毁坏。”

①张闿：字敬绪，丹阳人，张昭之孙。仕至廷尉卿。②群小：百姓。患：厌恨。③登闻鼓：古代在衙门外设鼓，可击鼓告状。④贺司空：贺循，字彦先，会稽山阴人。博览群书，精通三礼，仕至吴国内史，死后追赠“司空”。⑤出见辞之：把百姓的诉状拿给他看。⑥见关：关系到我。⑦门情：世交。

晋元帝司马睿时期，廷尉张闿住在小街上居住，私自垒起高墙，建起大门，每天早关晚开。附近老百姓都为这事感到厌恨，就到州县衙门去控告，可是各级衙门都不受理，终于闹到了朝廷。百姓捶起登闻鼓，希望皇上来主持公道，可最终还是得不到判决。大家听说吴国内史贺循出巡，到了破冈，百姓们就连名到他那里去告状。贺循说：“我被调任礼官，和这事没有关系。”百姓们给他磕头说：“如果府君您也不管，我们就没有地方申诉了。”贺循没有立刻答应，只是说：“大家暂时回去，等到我遇到廷尉张闿时一定替大家过问这件事。”张闿知道后，立即把违章的门墙拆毁，并且亲自到方山去迎接贺循。贺循把当地百姓起诉张闿的告状信给张闿看，说：“这件事本来与我无关，但是考虑到我与你是世家交情，才为你的做法感到惋惜。”张闿惭愧地谢罪说：“百姓有这样的要求，当初没有意识到，现在门墙都早已拆毁了。”

曾国藩曾说：“凡治事，公则权势，私则情谊。”此言可谓一语道破官场处事玄机。廷尉张闿依仗权势，违章建筑，不仅“私作都门”，而且“蚤闭晚开”，严重干扰了百姓的日常生活，惹得怨声载道，民怨沸腾。然而，尽管“群小”不仅“诣州府诉”，竟至“挝登闻鼓”，结果反而既“不得理”，也“不被判”，成了一桩有头无尾的悬案，使得违法者逍遥法外，受害者有冤难诉，张闿的嚣张简直到了有恃无恐、无法无天的地步。在官官相护屡见不鲜、草菅人命司空见惯的封建社会，好在公道自在人间，毕竟还有贺循这样清明廉政、秉公执法的人来京城做官，为民申冤，为君排难，伸张正义，定国安邦，给百姓一个心理的安慰和精神的期待。然而细品贺循对廷尉张闿“私作都门”导致“群小患之”乃至群众上访不断，各级政府乃至皇上都无动于衷等一系列事件的反应及处理手段，不难看出贺循为官执政的才干：第一，安分守己。俗话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铁路警察，各管一段，既是分工使然，也是为了分清责任，提高效率，贺循说自己作为礼官，对张闿私建豪宅与群众上访事从职能分工上说“不关此事”，自是忠于职守，算得上是一个绝不滥用公权的守法官员。第二，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排忧解难，义所当先。贺循在闻听百姓叩头哭诉他们的合法诉求“若府君复不见治，便无所诉”，也就是在百姓们已是走投无路的情况下，贺循尽管心中已有为民请命的道义正气油然而生，然而在表面上却依然冷静如常，既不媚俗以哗众取宠，也没有一推二六五，来个“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而是沉默不语，不妄自表态，只是命令大家“暂且回去，见张廷尉当为及之”，也就是说自己如果有机会见到张闿的时候，一定当面向张闿说明这件事，既承诺了为百姓办事，又为此事最终处理结果如何留有余地，可见贺循是今日所谓处理突发事件、进行危机公关与谈判的高手，不仅谙熟官场运作机制，而且更是洞悉人情世故。第三，在得知廷尉张闿听闻了自己与百姓的对话并有了“即毁门”的结果后，贺循既没有对前来“迎贺”自己的廷尉张闿表现出高高在上的得意，也没有表现出盛气凌人的傲慢，而是平静如常，未言公事，先论私情，将一桩泼天大案，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既让百般满意，又维护了政府的形象，既令廷尉张闿知错悔过，又保持了自家的尊严乃至皇上的脸面，一石而多鸟，事半而功倍，显示了贺循能人所不能的举重若轻、举轻若重的高超的行政才干。第四，廷尉张闿在贺循公私兼顾、威恩双施的义正词严面前，终于幡然悔罪，可谓识时务之俊杰。当然，张闿那番“小人有如此，始不即知，蚤已毁坏”的掩过是非的推托之词，不也正是对当下瞒报事故责任的某些难逃其咎的官僚嘴脸的生活写照吗？

14　郗太尉晚节好谈，既雅非所经^①，而甚矜^②之。后朝觐，以王丞相末年多可恨^③，每见必欲苦相规诫。王公知其意，每引作他言。临还镇，故命驾诣丞相。翘鬓厉色，上坐便言：“方当乖别^④，必欲言所见。”意满口重，辞殊不流^⑤。王公摄^⑥其次曰：“后面未期，亦欲尽所怀，愿公勿复谈。”郗遂大瞋，冰矜^⑦而出，不得一言。

①雅：平素。经：擅长。②矜：自负。③恨：遗憾。④乖别：离别。⑤流：顺畅。⑥摄：跟随。⑦冰矜：冷峻而拘谨。

太尉郗鉴晚年喜好评价谈论。评价议论尽管不是郗鉴素来所擅长的，但是郗鉴自己却又非常自负。后来朝见皇帝来到建康，由于丞相王导晚年做了不少令人遗憾的事，所以郗鉴每次见到王导，总想苦口婆心地劝诫他。王导也知道郗鉴的心意，每当郗鉴要想劝诫他时就常常用其他的话题来引开郗鉴。后来，郗鉴将要回到所镇守的京口时，特意坐车去拜访王导。郗鉴一见到王导，就翘着胡子，满脸严肃，一落座就说：“就要离开你了，我一定要把我所见到的说给你听。”郗鉴要说的话很多，语气又非常严肃，话却说得很不流畅。王导见状就顺着郗鉴的话题说：“此后何时再能相见，你我都无法预期，我也想把心里话都说给你，希望你以后不要再做无谓的谈论了。”郗鉴于是恼怒得双目圆睁，脸色冰冷地拂袖而去，被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酒与知己饮，诗向诗人吟，讲究的是一个彼此情投义和，知心默契。太尉郗鉴晚年“以王丞相末年多可恨”而“每见必欲苦相规诫”，尽管从主观上说，其劝人向善的出发点是好的，但其自身的素质与说话的方式，则实在让人不敢恭维。郗鉴“晚节好谈，既雅非所经”而又“甚矜之”的做派，多少总会给人一点儿倚老卖老、自以为是的感觉。更何况丞相王导每次见到他来，不仅早已“知其意”，而且总是巧妙地避其锋芒，“每引作他言”，故意引开郗鉴要说的话题。在这种情况下，郗鉴大概是犯了话痨病，必欲如鲠在喉，一吐为快，甚至在快要离开，或是在将要返回到驻地的时候，还沉着老脸专门乘车去批评丞相王导。殊不知，郗鉴此时说话正是犯了《论语·季氏》所说的“未见颜色而言谓之瞽”的瞎眼病。再看郗鉴批评丞相王导时的“意满口重，辞殊不流”，亦正是违背了荀况在《荀子·哀公篇第三十一》所说的“言不务多，务审其所谓”的交际语言规则，显得“言多”而不知其所谓。郗鉴的语言表达根本不符合《老子》所说的“多言数穷，不如守中”的无为奥义和《墨子·修身》所主张的“言无务为多而务为智，无务为文而务为察”的说话要领。综观郗鉴与王导的此番言语交锋，二者都不能心平气和地正确对待自己和对方，是导致二人失和的根本原因，而语言表达技巧的欠佳，则在二人都是难以避免。针对问话者的善恶心理与应答者所应采取的相应对策，荀况在其所写的《荀子·劝学篇第一》中曾有非常精彩的论断：“问楛者，勿告也；告楛者，勿问也；说楛者，勿听也，有争气者，勿与辩也。故必由其道至，然后接之，非其道则避之。故礼恭，可与言道之方；辞顺，然后可与言道之理；色从，然后可与言道之致。故未可与言而言谓之傲，可与言而不言谓之隐，不观气色而言谓之瞽。故君子不傲、不隐、不瞽，谨顺其身。”而在《荀子·非相篇第五》中，荀况言简意赅地道出了真正的“谈说之术”：“矜庄以莅之，端诚以处之，坚强以持之，分别以喻之，譬称以明之，欣驩芬芗以送之，宝之、珍之、贵之、神之，如是，则说常无不受，虽不悦人，人莫不贵。夫是之谓为能贵其所贵。”郗鉴可谓未能“辞顺”，王导可谓未能“色从”，因此，在太尉郗鉴是犯了“未可与言而言谓之瞽”与“不观气色而言谓之瞽”的错误，而在丞相王导则是犯了“可与言而不言谓之隐”的毛病，二者各自之“为能贵”的言语和思想，通过相互谈说都没有令对方达到“宝之、珍之、贵之、神之”与“贵其所贵”的听说效果。良药苦口，惟疾者能甘之；忠言逆耳，惟达者能受之。如此来看，王导虽贵为丞相，仍难入贤达之流，与郗鉴的年老昏庸难分伯仲。

15　王丞相为扬州，遣八部从事^①之职，顾和时为下传^②还，同时俱见，诸从事各奏二千石官长得失，至和独无言。王问顾曰：“卿何所闻？”答曰：“明公作辅^③，宁使网漏吞舟^④，何缘采听风闻，以为察察之政^⑤？”丞相咨嗟称佳，诸从事自视缺然也。

①八部从事：扬州统辖丹阳、会稽、吴兴、东阳等八郡。②下传：巡行视察的使者。③作辅：当宰相。④网漏吞舟：网眼能漏掉吞舟的大鱼。⑤察察之政：苛刻的政治。

丞相王导任扬州刺史时，派遣八位部从事到所辖的八个郡巡视督察。顾和当时也随着驿车到郡里去，回来以后，大家一起去谒见王导。部从事们各自报告了各郡太守的优劣得失，轮到顾和，他却一句话也没说。王导问他：“你听到了什么？”顾和回答说：“明公您作为丞相，宁可法网疏阔，让吞舟之鱼漏网，也不要严刑峻法，怎么能根据一点儿探听来的风言风语就作为判断的依据，以此作为明察之政呢？”王导听了赞叹不已，连声说好，各位从事也自愧不如。

王导初任扬州刺史，派手下亲从调查所属郡县官员情况，总算新官上任烧的一把火。除了顾和以外的其他几个得力下属，俱言“官长得失”，亦属各司其职，尽心尽力，但都显得太过小家子气，看问题只见树木，不见森林，将扬州混为洪洞县里无好官一般，忠心可嘉而动机不纯。只有顾和抛弃小节，识得大体，其“宁使网漏吞舟”而不“采听风闻”的风格，不仅显示了自家博大的胸怀，也是“察政”之要义。

16　苏峻东征沈充^①，请吏部郎陆迈^②与俱。将至吴，峻密敕左右，令入阊门放火以示威。陆知其意，谓峻曰：“吴治平未久，必将有乱。若为乱阶^③，可从我家始。”峻遂止。

苏峻起兵东下讨伐跟随王敦反叛晋室的沈充，邀请吏部郎陆迈和他一起出征。大军快要到吴地的时候，苏峻秘密命令部属，叫他们进入阊门放火来显示军威。陆迈洞悉苏峻的意图，对苏峻说：“吴地的局势刚稳定不久，如果进城放火一定会引起混乱。如果一定要为制造混乱寻找借口的话，请从我家开始。”苏峻于是停止了放火乱敌的计划。

①沈充：字士居，吴兴人。官至吴国内史。②陆迈：字功高，吴郡人。官至尚书吏部郎。③乱阶：祸乱的因由。

（清）徐扬《乾隆南巡图》第六卷“驻跸姑苏”之阊门内市井图局部

晋明帝（司马绍）太宁二年（324年），为平定王敦的第二次反叛晋室，晋明帝司马绍召临淮太守苏峻领兵讨伐王敦的叛军。当时沈充被王敦任命为车骑将军，领吴国内史，参加了王敦的反叛。对于类似的兴兵征战，中国古代的先贤圣哲乃至兵家历来都持慎重乃至反战的态度，不但以主张“清静无为”而闻名于世的老子在《道德经·三十一章》明确提出“夫唯兵者，不祥之器，物或恶之，故有道者不处”、“夫乐杀人者，则不可得志于天下矣”的反战思想，就连以兵家实践与兵法理论闻名后世的孙武在其《孙子兵法·计第一》中也开宗明义地提出“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的慎战主张，而且《孙子兵法·谋攻第三》明确指出：“故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攻城之法为不得已。”据此而论，苏峻密令属下入沈充驻扎的阊门内放火示威，意图不过是浑水摸鱼，趁机讨伐沈充。虽然表面上看，苏峻此战法似乎“为不得已”而为之，但就攻战的谋略而言则实属《孙子兵法·谋攻第三》中所说的“攻之灾”的最下下之手段。苏峻“密敕左右，令入阊门放火以示威”的放火手段，与杀人放火的强盗行径异曲同工，城门失火，殃及池鱼，《道德经·三十章》上说：“师之所处，荆棘生焉；大军之后，必有凶年”，一旦兵临城下，势必短兵相接，血流漂橹，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结果只能是玉石俱焚。因此，苏峻为将领战可谓大失兵家正道，而陆迈为阊门黎民百姓计而挺身拦阻苏峻火烧阊门这种“杀敌一万，自损八千”的不智之举的做法，可谓义之所在，奋不顾身，陆迈的言行既体现了《道德经·三十章》所主张的“以道佐人主者，不以兵强天下”的君子伦理，也体现了扬雄《法言·君子卷第十二》所尊崇的君子“君子不言，言必有中；君子不行，行必有称”的言行风格。

17　陆玩拜司空，有人诣之，索美酒，得，便自起，泻著梁柱间地，祝曰：“当今乏才，以尔为柱石之用，莫倾人栋梁。”玩笑曰：“戢^①卿良箴。”

①戢：收藏；聚集。

陆玩被任命做司空，有人前去拜访他，向他要美酒。酒到手中，客人就起身把酒倒在梁柱旁边的地上，祷告说：“现在缺乏人才，把你当做承担朝廷重任的顶梁柱和柱础石，你千万不要使人家的栋梁倾塌下来。”陆玩笑着回答道：“我要把你的良言规劝永远铭记在心。”

《晏子春秋》上说：“君子赠人以轩，不若以言。”因为一言之善，贵于千金，所以荀子在《荀子·非相》中说：“赠人以言，重于金石珠玉；观人以言，美于黼黻文章。”陆玩官拜司空时，拜客所上的祝辞即属此类嘉言美语。陆玩对此规劝良言表示要永藏心底，可谓从善如流。

18　小庾在荆州，公朝大会，问诸僚佐曰：“我欲为汉高、魏武，何如？”一坐莫答。长史江虨曰：“愿明公为桓、文^①之事，不愿作汉高、魏武也。”

①桓、文：齐桓公、晋文公。二人先后为春秋时期诸侯国盟主，尊崇周室。

庾亮的弟弟庾翼任荆州刺史的时候，在一次僚属拜见长官的大会上，问自己的部下说：“我想做汉高祖刘邦、魏武帝曹操那样的人，大家认为怎么样？”在座的人没有一个回答。长史江虨说：“希望明公您效法齐桓公、晋文公做一番尊王攘夷的大事，不希望您成为汉高祖刘邦、魏武帝曹操那样的人物。”

《韩诗外传》上曾说：“千羊之皮不若一狐之腋，众人之唯唯不若直士之谔谔。”面对庾翼不切实际的膨胀野心，胆小怕事者不敢发表自己的意见，而长史江虨的一番话，却如金声玉振，掷地有声，尽管直言不讳，但毕竟符合刘安在《淮南子·主术训》所主张的“非道不言，非义不行，言不苟出，行不苟为”的言语高术，不愧为谔谔之直士。

19　罗君章为桓宣武从事，谢镇西作江夏，往检校^①之。罗既至，初不问郡事，径就谢数日，饮酒而还。桓公问有何事？君章云：“不审^②公谓谢尚何似人？”桓公曰：“仁祖是胜我许^③人。”君章云：“岂有胜公人而行非者，故一无所问。”桓公奇其意而不责也。

①检校：考察；检核。②不审：不知。③我许：我等；我辈。

罗含（字君章）曾做宣武侯桓温任荆州刺史时的部从事，其时镇西将军谢尚正担任荆州所属的江夏相，桓温派罗含到江夏去检察谢尚的工作。罗含到江夏后，从来不过问郡里的政事，径直到谢尚那里喝了几天酒就回来了。桓温问他江夏有些什么事情，罗含说：“不知道您认为谢尚是个什么样的人？”桓温说：“谢尚（字仁祖）是在很多方面超过我的人。”罗含说：“哪里有超过您很多的人还去做不好的事情的，所以我对江夏的政事一点也没有过问。”桓温觉得他的见解很奇特，也就不去责怪他。

择贤选能，知人善任，历来是选拔和重用官员的重要标准，即使在今日也不例外。然而在封建时代，上司对下属常存疑惑，总是放心不下，既怕下属为自己办事不力，又怕下属给自己惹出什么麻烦乃至大乱子，影响自己作为上司进一步升迁的仕途和辛苦经营起来的声誉。于是，上司便常派得力心腹或手下干将去偷偷考察下属的方方面面。罗含奉桓温命去考察谢尚即属此类。然而罗含与众不同的是，他既不像一般检察官那样查账问人，也没有明察暗访，以投上司所好，而是一概不问，整日玩乐饮酒，最后以一问一答便巧妙地完成了自己的工作。罗含之所以这样胸有成竹，乃是他深深懂得“成也萧何，败也萧何”的人事兴衰之理，谙熟官场“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的潜规则，成功地运用了“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规劝之法。清人汪辉祖《学治臆说》中曾说：“人无全德，亦无全才。所治官事必不能一无过举，且好恶之口，不免异同。去官之后瑕疵易见，全赖接任官弥缝其闪失。居心刻薄者，多好彰前官之短，自形其长。前官以迁擢去，尚可解嘲。若缘事候代，寓舍有所传闻，必置身无地。夫后之视今犹今之视昔，不留余地以处人者，人亦不留余地以相处，徒伤厚德，为长者所鄙。”又说：“疑人则信任不专，人不为用。疑事则优柔寡断，事不可成。二者皆因中无定识之故。识不定则浮议得以摇之。凡可行可止必先权于一心。分不应为者，咎有不避；分应为者，功亦不居。自然不致畏首畏尾，是谓胆生于识。”汪辉祖所言尽管说的是封建时代官场上新官接任前任的官场潜规则与处事经权之术，但以此而移之于论罗含奉宣武侯桓温察谢尚事之所为，其个中道理正在于此，也是罗含办事留有余地、有胆有识能经权的才干的含蓄展现。

20　王右军与王敬仁、许玄度并善，二人亡后，右军为论议更克^①。孔岩戒之曰：“明府昔与王、许周旋有情，及逝没之后，无慎终之好，民所不取。”右军甚愧。

右军将军王羲之和王修（字敬仁）、许珣（字玄度）都非常友好。王修和许珣去世后，王羲之对他们的评论却变得十分刻薄。孔岩劝诫王羲之说：“明府您过去和王修、许珣互相交往，很有情谊，等到两人过世以后，却没有做到慎终如始，这是我不赞成的。”王羲之听了，非常惭愧。

人之相交，贵在推心置腹，光明磊落。然而世俗常人在与人交往时，不免始以为可亲，久而厌生，终以为可恶，若非明于理而又能体察人情，未有不割席断交者。究其缘由，常在厚时说尽知心，不防薄后发泄，更有甚者论人情只往薄处求，说人心只往恶边想，全不知心存长厚，更不懂于有过中求无过，这样的人终究不过是一个自私刻薄的小人。王羲之与王敬仁、许玄度生前交情友好，但在他们死后，却刻薄寡恩地大肆议论他们，终属刻薄小人的言行，实在有伤书圣之大雅。孔岩当面劝诫王羲之为人交往要善始慎终，正是当头棒喝之法。王羲之既然可以刻薄地妄加议论死去的昔日好友，那么，王羲之今日的好友也未尝不可在王羲之百年之后刻薄寡恩地议论王羲之的言行，须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前人田地后人收，更有收人在后头”，这些话语并非只说权力与财富诸般变化，人情冷暖、世态炎凉莫不如此。官场之人最怕人走茶凉，世俗之人则最怕有人背后泼冷水。

21　谢中郎在寿春败，临奔走，犹求玉帖^①镫。太傅在军，前后初无损益之言。尔日^②犹云：“当今岂须烦此！”

①帖：镶嵌。②尔日：这天。

西中郎将谢万在寿春战败，快逃跑的时候，还在寻找他那副玉饰的马镫。谢安当时跟随在军中，从始到终没有提过什么批评谢万的话。这天也只是说：“现在哪里还需要为这个来劳心烦神。”

财物名利，不过身外无情之物，你看得他越重，他害你越大。谢万处兵败逃生之际，性命已是危在旦夕，却依然寻找他那玉饰的马镫，典型的一个舍命不舍财的守财奴形象。倒是谢安生死关头，识得时务，一句“当今岂须烦此”，大有红尘看破、一无所恋、再无所求的四大皆空的味道，启发了后人对生死富贵名利之无尽的遐思。

22　王大语东亭：“卿乃复论成^①不恶，那得与僧弥戏？”

①乃复：的确。论成：有定论。

王忱（小字佛大）告诉东亭侯王珣：“外面对你们的评定实在不错，你怎么能去和你弟弟王珉（小字僧弥）戏言相争呢？”

鱼目不能混珠，真金不怕火炼，大丈夫飞鸾舞凤，横行四海，岂可争蝇头小利。须知贪他一斗米，失去半年粮；争来一脚豚，反失一肘羊；若争小利，便失大道。东亭侯王珣与弟弟王珉声名俱高，而王珉又超过其兄王珣。王忱劝王珣只管保住自己的名声要紧，不要去招惹王珉，以免不胜却反而降低自己的名声，落得兄弟相争的不好名声。王珣不顾兄弟之情而争论名声高下好坏，即属“失大道”之士。

23　殷觊病困，看人政^①见半面。殷荆州兴晋阳之甲^②，往与别，涕零，属以消息^③所患。答曰：“我病自当差，正忧汝患^④耳！”

①政：通“正”。②晋阳之甲：春秋时晋国荀寅、士吉射反叛，赵鞅以清君侧为名，调晋阳甲兵，以逐二人。此处指晋安帝时，兖州刺史王恭和殷仲堪联合，以讨伐尚书左仆射王国宝为名，起兵内伐，共兴晋阳之举。后晋室杀了王国宝，王、殷才罢兵。第二年，王恭、殷仲堪又以讨伐谯王司马尚之为名起兵，此则即指第二次兴晋阳之甲。当时，殷仲堪起兵时，曾邀殷觊同往，殷觊不同意。后殷觊病重，殷仲堪起兵出发之际前去看望殷觊。

殷仲堪的堂兄殷觊病重，看人仅能看到半边脸。荆州刺史殷仲堪当时正要起兵讨伐谯王司马尚之，前去和殷觊告别，见他病成这样，不觉流出眼泪，嘱咐他好好调养自己的病。殷觊回答说：“我的病自然会痊愈，我只担心你恐遭灭门的祸患啊！”

从感情上来说，殷仲堪在大战即将开始之际，抽空去看病中的从弟殷觊，彰显的是兄弟二人的骨肉深情，未免令人感动。但从事理上来说，殷仲堪此次发兵是要效法春秋时晋国的赵鞅发晋阳之兵以清君侧的做法来发兵讨伐谯王司马尚之，已有犯上作乱之嫌。殷仲堪此举对于关心他的从弟殷觊来说，不但不能让他于病中安心静养，反而徒为兄长的生死名节而担忧。兄弟二人本为互相宽慰而来，却又各自为对方徒增烦忧而别，美好的初衷，最后却落得个事与愿违，让人扼腕长叹之余，不免令人对两兄弟“惯曾为旅怜宾客，自家贪杯惜醉人”的言行举止产生无限的怜悯。

24　远公在庐山中，虽老，讲论不辍。弟子中或有惰者，远公曰：“桑榆之光^①，理无远照，但愿朝阳之晖，与时并明耳。”执经登坐，讽诵朗畅，词色甚苦^②，高足之徒，皆肃然增敬。

①桑榆之光：夕阳。比喻人到暮年。②苦：热切。

晋庐山东林寺惠远和尚住在庐山中，虽然年事已高，可是宣讲解说佛经，却总也不肯停止。弟子里面偶尔有懒惰不用功的人，惠远就说：“我像夕阳斜照桑榆时的余光，按理照不了多远了。但愿你们及时努力，像早晨初升的阳光，越来越见明亮！”说完就手捧佛经，登上讲坛，高声朗诵起来，声音响亮流畅，言辞神色显得特别热切，他的弟子们对他都更加肃然起敬。

《史记》上说：“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讲的就是以身作则、身教胜于言教的道理。沙门惠远法师年纪虽老，而“讲论不辍”，正是身体力行的理论与实践相结合的楷模，透露出一种活到老、学到老的“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的积极进取精神。在德高望重的沙门惠远法师来看，尽管其已深知自己年高体迈，“桑榆之光，理无远照”，但其内心依然焕发着“朝阳之晖，与时并明”的青春光彩，洋溢着为人师表的崇高精神。沙门惠远法师以自己的勤奋与坚忍毅力为弟子中的懒惰者起到了率先垂范的向善作用，其手法不是依靠威权，不是仗倚打压，不是套用清规戒律，而是以自己的言行实际和道德与人格魅力感化众人，起到了春风化雨、润物无声的潜移默化的作用。从语言的生动形象与情理俱佳的角度来看，沙门惠远法师的话语不仅透露出“莫道桑榆晚，为霞尚满天”的人性光辉，而且“愿朝阳之晖，与时并明”的理趣正如一代伟人毛泽东将青年人比作“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令人拍案击掌。

25　桓南郡好猎，每田狩，车骑甚盛，五六十里中，旌旗蔽隰^①。骋良马，驰击若飞，双甄^②所指，不避陵壑。或行陈不整，麏兔腾逸，参佐无不被系束。桓道恭^③，玄之族也，时为贼曹参军^④，颇敢直言。常自带绛绵绳着腰中，玄问：“用此何为？”答曰：“公猎，好缚人士，会当被缚，手不能堪芒^⑤也。”玄自此小差。

①隰：洼地。②双甄：左右两翼。③桓道恭：字祖猷。伪楚江夏相。④贼曹参军：掌管盗贼事的属官。⑤芒：麻绳上的芒刺。

南郡公桓玄喜欢打猎，每逢出去打猎时，车马很多，五六十里地之内，各类旗帜，铺天盖地，良马奔驰，追击如飞；左右两翼的队伍所到达的地方，不管是丘陵还是沟壑，一概不得回避。有时队伍行列不够整齐，或让獐子野兔逃掉的，下属官吏没有不遭受捆绑的。桓道恭是桓玄的族人，当时担任贼曹参军，非常敢于直言进谏，常常自己带着一条绛红色的棉绳系在腰间，桓玄问：“这是用来干什么的？”桓道恭直言不讳地回答说：“您打猎的时候喜欢捆人，我总会被捆的，我的两只手可受不了那粗绳上的芒刺，所以事先预备下这个。”桓玄从此稍微收敛了一些。

桓道恭显然不满桓玄的飞扬跋扈与兴师动众的打猎排场，也不可能认可桓玄因猎物逃脱而对负有责任的“参佐无不被系束”的无理做法。于是，“自带绛绵绳着腰中”，既是讽劝桓玄悔过更新的苦肉计，也是引桓玄入瓮的劝言术，显示出过人的胆识和劝说的才华。

26　王绪^①、王国宝^②相为唇齿，并弄权要。王大不平其如此，乃谓绪曰：“汝为此歘歘^③，曾不虑狱吏之为贵乎？”

①王绪：字仲业，曾任会稽王从事中郎。②王国宝：王坦之第三子，太傅谢安之婿。累迁中书令。③歘歘：火光一现的样子。引指轻举妄动。

王绪、王国宝互相勾结，狼狈为奸地一起玩弄权势，扰乱朝政。王国宝的弟弟王忱（小字佛大）很不满意他们的所作所为，就对王绪说：“你盛气凌人地干这些轻举妄动的事，就没有考虑到终有一天会感到狱吏的尊贵吗？”

打草难免惊蛇，敲山足以震虎，对于执迷不悟之人，当头棒喝反倒不失上佳手段。王绪、王国宝狼狈为奸，捉弄权重位尊的朝廷大臣，扰乱国政，自以为炙手可热，有恃无恐。殊不知，大路不平有人踩，高山无树有人栽；桀纣以唯唯而亡，汤武以谔谔而昌。王国宝的弟弟王忱不满兄长的嚣张气焰，直言不讳地指出他们胡作非为的无耻下场，可谓是发聋振聩的金石之言，令人震撼。

27　桓玄欲以谢太傅宅为营，谢混曰：“召伯之仁，犹惠及甘棠；文靖^①之德，更不保五亩之宅？”玄惭而止。

①文靖：谢安死后谥“文靖”。

桓玄想把太傅谢安的府邸改建成军营。谢安的孙子谢混说：“周文王的儿子召伯仁德，百姓怀念他而不忍心伤害其听政处的甘棠树。谢安的德行难道还不能保住自己五亩大小的住宅吗？”桓玄感到很惭愧，就停止了这件事。

在封建社会，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一人犯罪，株连九族，自是任人唯亲、苛政滥刑的善遍现象，官场上的趋炎附势以及人走茶凉也是司空见惯寻常事。谢安死后，桓玄欲以谢安的府邸做大军的营盘，貌似为公，实则为私，不过选取了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而已。但桓玄毕竟还算一个要脸面的士林中人，于是，谢混用“召伯之仁，犹惠及甘棠”的典故来讽刺在桓玄的治下谢安尽管有其被世人敬佩的道德与人品，却在死后难以保护自己的“五亩之宅”。表面看起来似说谢安有德却不能保宅，实际上是在讽刺桓玄尽可将谢安的府邸作为军营，但这样一来，桓玄就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寡恩缺德之人。桓玄意识到继续走下去的严重后果，自然只能是“惭而止”了。谢混这种“响鼓尚须重槌敲”的旁敲侧击的讽劝方式，对权高位重、尚能顾及自家脸面、声誉的官员，无疑是具有一定的作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