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品藻指评论人物高下。《品藻》是《世说新语》第九门，共88则。品藻的内容包括对魏晋时期著名人物的品德、言行、容貌、才学、功业、声威、风度、骨气、高洁、尊贵、出仕、归隐、清谈、吟咏等全方位的品评。品藻的方法多以对比为主，或就两个人或多人对比而论，或只就一个人的不同情况而论，同中取异，异里寻同，褒其优，贬其劣，体现出魏晋士人的爱憎鲜明的品人论物之道。

1　汝南陈仲举、颍川李元礼二人，共论其功德，不能定先后。蔡伯喈^①评之曰：“陈仲举强于犯上，李元礼严于摄下^②，犯上难，摄下易。”仲举遂在“三君^③”之下，元礼居“八俊^④”之上。

①蔡伯喈：蔡邕，字伯喈，陈留圉人。仕至左中郎将。②摄下：管束下属。③三君：指窦武、刘淑、陈蕃。④八俊：李膺、王畅、荀绲、朱寓、魏朗、刘佑、杜楷、赵典，时称“八俊”。

汝南郡的陈藩（字仲举）和颍川郡的李膺（字元礼）两位先生，人们在评价他们的功业和德行时，确定不了谁先谁后。蔡邕（字伯喈）评价他们说；“陈藩敢于以下犯上，李膺严于管辖下属。以下犯上困难，管辖下属容易。”于是陈蕃就在时称“三君”中被列在窦武、刘淑之后，李膺则与王畅、荀绲、朱寓、魏朗、刘佑、杜楷、赵典被时称“八俊”且位在“八骏”第一位。

文人不贪财，武人不惧死，自古就是人们对文、武之人在是非生死关头的基本权衡。但在官场上，敢逆龙鳞者，史载不多。即使犯上，于今更是鲜见。至于能够摄下，也已不多，而在媚上或媚下之风靡乱的官场，陈仲举、李元礼的官品诚可为今人铭鉴。

2　庞士元至吴，吴人并友之。见陆绩^①、顾劭、全琮^②，而为之目曰：“陆子所谓驽马^③有逸足^④之用，顾子所谓驽牛可以负重致远。”或问：“如所目，陆为胜邪？”曰：“驽马虽精速，能致一人耳。驽牛一日行百里，所致岂一人哉？”吴人无以难。“全子好声名，似汝南樊子昭。”

①陆绩：字公纪。仕至郁林太守。②全琮：字子黄，吴郡钱塘人。仕至大司马。③驽马：劣马。④逸足：快足。

庞统（字士元）到了吴地，吴国许多人都纷纷和他交朋友。他见到陆绩、顾劭和全琮三人后，就对三人评价说：“陆绩可谓是驽马却能够用来快走；顾劭可谓是驽牛却可以载重行远。”有人问他：“如果照你所说的那样，是陆绩超过了顾劭吗？”庞统说：“驽马即使跑得再快，也只不过能运载一人而已，驽牛一天却走一百里，所载的难道仅仅是一个人吗？”吴国人没有人能难倒庞统。“全琮爱惜声誉，就像汝南郡樊子昭一样。”

龟兔之喻，妇孺皆知；牛马之譬，识人善鉴。然而，好衣穿在外面，好钢用在刀刃，世间千人万物，各有长短，唯有取其所长，弃其所短，人尽其才，物尽其用，才是取物用人正道。如若不然，反其道而行之，则璞璧弃道而和氏刖足，天物暴殄而饿殍遍地。取物用人，犹如庖厨为炊，下者尽取山珍海味，上者则豆腐白菜，菜料固有优劣，然而一经厨师料理成菜，则山珍海味未必胜，白菜豆腐未必输。何以如此，大体不在于厨师调料烹饪手段之高下，而贵在善用材料耳，俗谓“良将手下无弱兵”即此之谓也。因此，俗人眼里的驽马笨牛蠢猪，在高人看来何尝不是骏马神牛灵兽，只是在逸足、负重、致远、精速诸方面各有千秋而已。察人鉴物用器之法，莫不如此。

3　顾劭尝与庞士元宿语，问曰：“闻子名知人^①，吾与足下孰愈^②？”曰：“陶冶世俗，与时浮沉，吾不如子；论王霸之余策，览倚伏^③之要害，吾似有一日之长。”劭亦安^④其言。

①知人：鉴别人。②愈：强；胜。③倚伏：语出《老子》：“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④安：认可。

顾劭和庞统（字士元）夜晚聊天，问庞统说：“听说您以善于识人鉴物而闻名，我和您相比究竟谁更强一些？”庞统说：“改变社会风俗，顺应时代变化，我比不上你。至于谈论成王称霸的策略，明察祸福变化的要害，我似乎要比你稍微强一些。”顾劭也认同他的说法。

言吾是者是吾贼，道吾过者为吾师。《荀子·修身》所言“非我而当者，吾师也；是我而当者，吾友也；谄谀我者，吾贼也”，即此之谓也。因此，士君子贵有自知之明。顾劭闻听庞统与其论贤高下优劣之言，不以为忤，反而安言相亲，固显顾劭胸怀与从善如流，然亦反证庞统不仅善于鉴识人物，而且直言不讳，不掩人长，不讳己短，要言不烦，臧否合度。徐干《中论》曾谓人有“详小事而略大道，察近物而暗远数”，以此而论，则顾劭属“详小事而察近物”者，庞统则非“略大道而暗远数”莫属。

4　诸葛瑾弟亮，及从弟^①诞，并有盛名，各在一国。于时以为“蜀得其龙，吴得其虎，魏得其狗。”诞在魏与夏侯玄齐名；瑾在吴，吴朝服其弘量^②。

①从弟：堂弟。②弘量：恢弘的气度。

诸葛瑾和弟弟诸葛亮以及堂弟诸葛诞都有很高的名望，各在一个国家做事。当时的人认为蜀国得到了其中的龙，吴国得到了其中的虎，魏国得到了其中的狗。诸葛诞在魏国，和夏侯玄齐名；诸葛瑾在吴国，吴国朝廷人士都佩服他的气量宏大。

将门出虎子，白屋出公卿。诸葛氏一门三杰，名冠当时，虽各为其主，犹是骨肉同胞，龙、虎、狗之谓不过以灵兽别之，各逞其才而已。昔日清华园中亦有谓吴晗、曹禺、钱钟书为清华之龙、虎、狗者，非为谑语，实乃嘉赞。

5　司马文王问武陔：“陈玄伯何如其父司空？”陔曰：“通雅博畅^①，能以天下声教^②为己任者，不如也；明练简至，立功立事，过之。”

①通雅博畅：通达雅正、渊博晓畅。②声教：声威教化。

晋文王司马昭问武陔：“陈泰（字玄伯）和他曾任司空的父亲陈群相比，该如何评价？”武陔说：“通达文雅，渊博明快，能把整顿天下声威教化作为自己的责任，在这方面陈泰虽然比不上他的父亲陈群，但是，在明察干练、简约周到、建功立业方面，陈泰就超过了他父亲陈群。”

父慈子孝。有其父必有其子。从生物学的角度来看，子肖父行，大概是一种遗传基因作用的结果，但是在后天环境教育等诸多因素中，孩子的成长亦很受父母言行品德的影响。因此，西方谚语中说，父母是孩子最好的老师，家庭是子女成长的学校。武陔答司马昭评价司空陈群与其子陈泰之语，足以证上述观点。只是相比较而言，陈群似乎长于理论教养，而陈泰则似乎更胜于建功立业，而其父子内心深处，则透露出中国人为人处世的理论奥妙与实践根基。

6　正始中，人士比论^①，以五荀方^②五陈：荀淑方陈寔，荀靖方陈谌，荀爽方陈纪，荀彧方陈群，荀方陈泰。又以八裴方八王：裴徽方王祥，裴楷方王夷甫，裴康方王绥，裴绰方王澄，裴瓒方王敦，裴遐方王导，裴

方陈王戎，裴邈方王玄。

①比论：比较评论。②方：比。

正始年间，知名人士在对比评论人物时，拿五位荀氏家族中的人和五位陈氏家族中的人来对比：荀淑比陈寔，荀靖比陈谌，荀爽比陈纪，荀彧比陈群，荀

比陈泰。又拿八位裴氏家族中的人和八位王氏家族中的人相对比：裴徽比王祥，裴楷比王夷甫，裴康比王绥，裴绰比王澄，裴瓒比王敦，裴遐比王导，裴

比王戎，裴邈比王玄。

人以群分，物以类聚。五荀对五陈，八裴方八王，尽管所对比之人或人品相仿，或气质相类，或行为相似，然后世之“十景病”未尝不是由此始。一味地追求十全十美，有时甚至病态到滥竽充数的程度，中国文化中浅陋的一角冰山，由此可见一斑。此节PK各方，只有人名相对，具体何以相互可比，则只言未提，实属有论无据，缺乏说服力。

7　冀州刺史杨准二子乔与髦，俱总角为成器^①。准与裴

、乐广友善，遣见之。

性弘方^②，爱乔之有高韵，谓准曰：“乔当及卿，髦小减也。”广性清淳，爱髦之有神检^③，谓准曰：“乔自及卿，然髦尤精出。”准笑曰：“我二儿之优劣，乃裴、乐之优劣。”论者评之，以为乔虽高韵，而检不匝^④；乐言为得，然并为后出之俊。

①成器：成才。②弘方：旷达正直。③神检：神韵操守。④匝：完善；周全。

冀州刺史杨准的两个儿子杨乔和杨髦，都是年幼时就成才。杨准和裴

、乐广二人友好，派杨乔和杨髦去拜见他们。裴

禀性宽宏正直，喜欢杨乔那种高雅的风度，便对杨准说：“杨乔将来一定会官至卿位，杨髦则会稍差一点儿。”乐广禀性清正淳厚，喜欢杨髦那种清透超逸的仪表，对杨准说：“杨乔自然能够官至卿位，可是杨髦更为突出。”杨准笑着说：“我两个儿子的优点和缺点，就是裴

、乐广的长处和短处。”公众评论认为杨乔虽然风度高雅，可是品德修养还不够完满；乐广的话是恰当的。不过这两兄弟后来果然都成为了杰出人物。

臧否他人是非优劣，评点古今成败功过，尽管真实的、历史的人物与事件是唯一和客观的，然而由于人的主观评价标准的参与，难免有爱屋及乌或者恨屋及乌的现象出现，从而给客观的评价打上浓郁的主观色彩。譬如裴

因自家品性弘方而爱杨乔之有高韵，而乐广则因自己性情清淳而喜杨髦之有神检，其结果正如杨准所论“我二儿之优劣，乃裴、乐之优劣”。知子莫若父，识母鉴其女；来说是非者，便是是非人；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上述经验之谈，未尝不是今人识人鉴物的宝鉴、权衡是非功过的尺度。

8　刘令言^①始入洛，见诸名士而叹曰：“王夷甫太解明^②，乐彦辅我所敬，张茂先我所不解，周弘武巧于用短，杜方叔拙于用长。”

①刘令言：刘纳。②解明：颖悟精明。

刘纳（字令言）刚到洛阳时，见到许多名士，就感慨地说：“王衍（字夷甫）过于精明外露，乐广（字彦辅）是我最尊敬的人，张华（字茂先）是我不理解的人，周恢（字弘武）能够巧妙运用自己的缺点，杜育（字方叔）却不善于发挥自己的长处。”

趋利远害、扬长避短是人类的基本生存思维。但是，无论何人何事何物，总是尺有所短，寸有所长，若能巧于用短，善于用长，亦须有大智慧、大智谋和大才华。

9　王夷甫云：“闾丘冲^①优于满奋、郝隆^②。此三人并是高才，冲最先达^③。”

王衍（字夷甫）说：“闾丘冲胜过满奋和郝隆。这三个人都是优秀的人才，闾丘冲将来会最先显赫发达。”

①闾丘冲：字宾卿，高平人。累迁太傅长史、光禄勋。②郝隆：字弘始，高平人。仕至吏部郎、扬州刺史。③先达：优秀通达。

五指三长两短，各有职能，缺一不可。才同而显，不同则与时、运、命相关。

10　王夷甫以王东海比乐令，故王中郎作碑云：“当时标榜^①，为乐广之俪^②。”

①标榜：称杨；品评。②俪：成双成对。

王衍（字夷甫）拿东海太守王承来比尚书令乐广，所以王承的孙子、北中郎将王坦之给王承撰写的碑文上说：“当时人们品评他是和乐广并肩齐名的人。”

王衍用王承来比乐广，用今日时髦的话来说，王承是得了德高望重的名家大师的青睐与首肯。因此，王中郎采用拿来主义的现实取巧态度，在为王承所作的碑文中巧妙地引用王衍评王承之语，可谓事半而功倍，收到了借他山之石而攻玉的奇效。然而为他人立碑作传写评，总应以自己的眼光与价值评判为主，一味地引用前人观点以拼凑自己的文章，不免有拾人牙慧之嫌，缺乏一针见血、一语中的的判断功力。

11　庾中郎与王平子雁行^①。

①雁行：大雁在空中并列飞行。比喻难分高下。

从事中郎庾子嵩和王澄（字平子）的才华与德行就像鸿雁列飞，不分高下。

《诗经·郑风·叔于田》上说：“两股上襄，两骖雁行。”《礼记·王制》则说：“父之齿，随行；兄之齿，雁行。”引申为兄弟，意即兄长弟幼，年齿有序，犹如大雁之平行而有次序。“庾中郎与王平子雁行”意谓二人的德行并列。然而其他呢？大概未必。

12　王大将军在西朝^①时，见周侯，辄扇障面不得住^②。后度江左，不能复尔^③，王叹曰：“不知我进，伯仁退？”

①西朝：指西晋。②住：停止。③尔：这样。

大将军王敦在西晋时期，每次见到武城侯周

（字伯仁），总是用扇子遮着脸。东晋以后，王敦再见到周

就不再这样了。王敦慨叹说：“不知道是我长进了，还是周

后退了。”

战国争雄时代，师从鬼谷老先生毕业后的苏秦，自恃三寸不烂之舌，想玩一番空手套白狼的空手道，给老师和家人们露一手。于是出游数岁，不料却大困而归，遭到了兄弟嫂妻的无情嘲笑，《战国策》上说苏秦到家时的狼狈相是：“黄金百斤尽，貂裘之衣敝。”也就是钱花光不说，连件体面的衣服都没有。因此，苏秦遭到“嫂不为炊，妻不下纴”的冷淡待遇。不料，苏秦受此刺激，却并未气馁消沉，而是发愤读书，终于使六国合纵之功告成，自己也挂六国相印而荣归故里。《史记·苏秦列传第九》上说，苏秦此次衣锦还乡，情景与上次迥然不同：“苏秦之昆弟妻嫂侧目不敢仰视，俯伏侍取食。苏秦笑谓其嫂曰：‘何前倨而后恭也？’嫂委蛇蒲服，以面掩地而谢曰：‘见季子位高金多也。’”这样的场面，不禁使得苏秦喟然长叹：“此一人之身，富贵则亲戚畏惧之，贫贱则轻易之，况众人乎。”世态炎凉，人情冷暖，由此可见一斑。与苏秦的遭遇相仿佛，在西晋时，王敦见周

辄以扇障面；“后度江左，不能复尔”，此亦不过是“前恭而后倨”也，与苏秦昆弟兄嫂妻对待苏秦“前倨而后恭”的势利观形式虽异而本质相同，都是对人间世态炎凉的生动写照。而文中“在西朝时”与“后度江左”的时间对比与王敦前后行为的巨大反差，亦正说明了“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的人事沧桑之变。而“不知我进，伯仁退”的王敦自嘲谑语，不过是对情格势禁之下此一时彼一时的生动概括，然亦透露出中国文化以柔克刚、以退求进的生存哲学玄思。前进一步，荆棘满地；退后一步，海阔天空，殊堪玩味。

13　会稽虞^①，元皇时与桓宣武同侠^②，其人有才理胜望。王丞相尝谓曰：“孔愉有公才而无公望，丁潭^③有公望而无公才，兼之者其在卿乎？”未达而丧。

①虞

：字思行。会稽余姚人。仕至吏部郎、吴兴太守。②同侠：疑为“同僚”之误。③丁潭：字世康，山阴人。仕至光禄大夫。

会稽郡虞

，晋元帝司马睿时与宣城太守桓彝是同僚。这个人不但有才华，而且还有美好的声望。丞相王导曾经对他说：“孔愉有三公的才能，却没有三公的名望；丁潭有三公的名望，却没有三公的才能。这两方面都兼备的，大约就是您吧！”虞

还没有显达就死了。

德才兼备的选贤任人标准，大概古今中外，历朝历代概莫能废。然而，德可培养，才可训练，但兼备者寥。即便有兼备者，却阴差阳错不能被重用，以致“空有凌云万丈才，一生抱负未曾开”，到了终是一场人生悲剧。世上如孔愉“有公才而无公望”，如丁潭“有公望而无公才”者不乏其人，尸位素餐者也比比皆是。可悲的是虞

之流，尽管德才兼备，声名遐迩，然而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吹拂，加之天不假年，终致“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人生之不幸，恐怕不单是一个“德”、“才”、“命”、“运”诸字所能了得，《增广贤文》所谓“幸名无德非佳兆，乱世多财是祸根”，恐怕更值得人们深思。

14　明帝问周伯仁：“卿自谓何如郗鉴？”周曰：“鉴方臣，如有功夫^①。”复问郗，郗曰：“周比臣，有国士门风。”

①功夫：功德；修养。

晋明帝司马绍问周

：“您自己觉得比郗鉴怎么样？”周

回答说：“郗鉴和臣相比，好像更有修养。”晋明帝司马绍又问郗鉴，郗鉴说：“周

和臣相比，他更有国士风度。”

伴君如伴虎。晋明帝司马绍以同一话题分别考问周

和郗鉴，不过略施自古帝王考察属下官员所惯用的察言酌情以知人的雕虫伎俩。周

与郗鉴面对晋明帝司马绍的发问，只言不提自己，反而一味地夸奖对方，看似体现出一种“毋以己长而形人之短，毋因己拙而忌人之能”的谦虚美德，实则是明哲保身的典型官场语言，是“欲知世事须尝胆，会尽人情暗点头”的生存智慧，是但言好事以免祸自口出的委曲求全策略。

15　王大将军下，庾公问：“闻卿有四友，何者是？”答曰：“君家中郎、我家太尉、阿平、胡毋彦国。阿平故当最劣。”庾曰：“似未肯^①劣。”庾又问：“何者居其右^②？”王曰：“自有人。”又问：“何者是？”王曰：“噫！其自有公论。”左右蹑^③公，公乃止。

①未肯：未必。②右：上。古代以右为尊。③蹑：踩。

大将军王敦从武昌东下建康以后，庾亮问他：“听说您有四位好朋友，是哪几位？”王敦回答说：“你家的庾

，我家的王衍、王澄和胡毋彦国。王澄当然是最差的。”庾亮说：“好像他不肯承认自己最差。”庾亮又问：“哪一位更出众？”王敦说：“自然有人。”又追问说：“是谁呢？”王敦说：“哎呀！是谁自然会有公论。”庾亮手下的人偷偷踩了一下庾亮，庾亮才停止了追问。

有一则说文人自吹自擂、目空一切、唯我独尊的笑话，说的是这个文人写了一首打油诗，大意是说：“天下文章属三江，三江文章属吾乡，吾乡文章属吾弟，吾给吾弟改文章。”《三国演义》中写曹操与刘备青梅煮酒论天下豪杰，亦是此理。《世说新语》所撰此则写大将军王敦自大，急欲听到太尉庾亮对他拍马屁式的称赞，既显自家谦虚，又让他人当面赞誉，以满足一下小小的虚荣心。王敦明知故问，十足一个自大狂形象。好在有手下暗中提醒，庾亮未能说出肉麻话，否则，真不知如何收场。只是如此烘云托月的拍马屁语言模式，于今已风靡各种场合，其标准格式是：“我见过××的，但没有见过这么××的。”

16　人问王丞相：“周侯何如和峤？”答曰：“长舆嵯蘖^①。”

①嵯蘖：挺拔葱郁貌。

有人问丞相王导：“武城侯周

与和峤相比怎么样？”王导回答说：“和峤（字长舆）就像高山之上挺拔葱郁的松树那样卓然不群。”

嵯，高峻。嵯蘖，本指山高峻挺拔，后用来比喻人挺拔出众。《世说新语》此则的意思是说，在丞相王导看来，和峤比周

更挺拔出众。

17　明帝问谢鲲：“君自谓何如庾亮？”答曰：“端委庙堂^①，使百僚准则^②，臣不如亮；一丘一壑^③，自谓过之。”

①端委庙堂：整饬朝纲。②准则：表率。③一丘一壑：隐居的地方。这里指纵情山水，隐居不仕。

晋明帝司马绍问谢鲲：“你自己觉得比庾亮怎样？”谢鲲回答说：“用礼制整饬朝纲，使自己成为百官的榜样，臣不如庾亮；退隐不仕，纵情山水，我自以为超过了庾亮。”

山林与庙堂之恋，自古以来就是中国士大夫与知识分子心中永远难以解开的心结。在庙堂而思山林逍遥，处山林而念庙堂荣耀，即使旷达如苏轼、如陶潜者，均未能免俗，遑论其他。然而人各有志，历史在给你关闭一扇门的同时，也会悄悄地给你打开另一扇门，而且千门万门最后统归于通向彼岸之门，无人可启，无人可闭。

18　王丞相二弟不过江，曰颖、曰敞。时论以颖比邓伯道，敞比温忠武，议郎^①、祭酒^②者也。

①议郎：王颖，字茂英，仕至议郎，20岁时去世。②祭酒：王敞，字茂平，仕至丞相祭酒，未到任，22岁时去世。

丞相王导的两个弟弟没有渡江南来，一个叫王颖，一个叫王敞。当时的舆论把王颖和邓伯道并列，王敞和温峤并列，王颖曾任议郎，王敞曾被召为丞相祭酒，可惜都英年早逝。

盖棺方能定论。丞相王导的两个弟弟王颖和王敞，未至东晋建立时就已亡故。当时的人们便拿王颖比邓攸、用王敞比温峤，其实，中国人历来讲究为死者讳，且死者为大，时人如此抬高丞相王导的两个弟弟王颖与王敞，其目的不外是讨好丞相王导，谓其满门英才，有贤兄必有能弟；二是尊重死者的才能，而实际上真金要耐烈火烧，辨材须当七日满，即便王颖、王敞真的具备邓攸和温峤的才干，也须有为国为民建功立业的实绩才不虚此名，否则，不过浪得虚名而已。毫无实绩与实据的名声，有时是当不得真的，古今中外皆然。

19　明帝问周侯：“论者以卿比郗鉴，云何？”周曰：“陛下不须牵^①比。”

晋明帝司马绍问武城侯周

：“评论的人把你和郗鉴相比，你自己认为怎么样？”周

说：“陛下您不必拉着我和郗鉴相比。”

郗鉴死去多年以后，晋明帝司马绍才即位。按古时礼俗，为贤者、长者、尊者、死者讳，且以死者为大，所以周

不愿晋明帝司马绍拿他与郗鉴相比，这既是人之常情，也是周

自负之处。

20　王丞相云：“顷下^①论以我比安期、千里。亦推此二人；惟共推太尉，此君特秀^②。”

①顷下：时下。②秀：杰出。

丞相王导说：“时下洛阳的舆论把我和王承（字安朝）、阮瞻（字千里）相比，我也敬重这两位。希望大家共同推重太尉王衍（字夷甫），因为这个人非常杰出。”

丞相王导借他人之口自比安期（王承）和千里（阮瞻），表达自家对这两人的推重，实际上是推己及人，目的是希望大家共同推重太尉王衍，以图大业早成，宏图得展。

21　宋祎曾为王大将军妾，后属谢镇西。镇西问祎：“我何如王？”答曰：“王比使君，田舍、贵人耳。”镇西妖冶^①故也。

①妖冶：艳丽。

宋祎曾经是大将军王敦的侍妾，后来又归属镇西将军谢尚。谢尚问宋祎：“我和王敦相比怎么样？”宋祎回答说：“王敦和您相比，就像是乡巴佬和贵人罢了。”这是由于谢尚容貌美丽动人的缘故。

《世说新语》此则所描述的一妾侍二主的逸事，颇类乐府诗《上山采蘼芜》中的情节，只不过此则逸事叙写的是侍妾对先后两位男主人的势利断语，而《上山采蘼芜》则是借丈夫之口细评故人与新人即前妻与后妻的同异与感受。这里不妨引录《上山采蘼芜》一诗与《世说新语》此则略加对比，由此则不难读出男女之心之种种。《上山采蘼芜》原诗是：“上山采蘼芜，下山逢故夫。长跪问故夫：‘新人复何如？’‘新人虽言好，未若故人姝。颜色类相似，手爪不相如。新人从门入，故人从阁去。新人工织缣，故人工织素。织缣日一匹，织素五丈余。将缣来比素，新人不如故。’”将《世说新语》此则与《上山采蘼芜》相比较，会发现许多有趣的话题，在此不妨略加赘语：其一宋祎先妾王敦，后属谢尚，想来不是守贞专情之人；其二，宋祎将前夫王敦比作田舍郎，而将后夫谢尚喻为贵人，宋祎之流的女人的虚荣与势利一览无遗。

22　明帝问周伯仁：“卿自谓何如庾元规？”对曰：“萧条方外^①，亮不如臣；从容廊庙，臣不如亮。”

①萧条方外：清静自得于世俗之外。

晋明帝司马绍问周

（字伯仁）：“你自以为和庾亮相比怎么样？”周

说：“退隐山林，清静自得于世俗之外，庾亮不如臣；从容地立身朝廷，臣不如庾亮。”

司马迁《史记卷八·高祖本纪第八》曾记载，汉高祖刘邦打败楚霸王项羽后，天下大定，于是置酒雒阳南宫，大宴手下来摆庆功会。席间，酒酣耳热的刘邦给参加宴会的手下们出了一道似易实难的考试题：“吾所以有天下者何？项氏所以失天下者何？”国人自古信奉的是“成者王侯，败者贼寇”的硬道理，更何况现如今是当年的大哥刘邦坐了天下第一把金交椅，花花轿子人人抬，纸糊的高帽既不花钱，也不上税，刘邦的手下们尽可尽情地将溢美之词的高帽戴在刘邦的头上。奇怪的是，平时一向好大喜功、一喝下二两小酒就找不到北的刘邦此刻倒不知搭错了哪根酒神经，不仅头脑异常清醒不说，而且一改往日的无赖与没文化的讲话习惯，不仅语出惊人，而且高屋建瓴，令人不禁对昔日大哥刮目相看之余，更对当今刘邦之语倍感莫测高深：“夫运筹帷帐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吾不如子房；镇国家，抚百姓，给馈馕，吾不如萧何；连百万之军，战必胜，攻必取，吾不如韩信。此三者，皆人杰也，吾能用之，此吾所以取天下也。”抛开刘邦最后几句自夸的话不谈，单是其不如此、不如彼的娓娓而谈，若不是高度的自信，最起码也算得上是有难能可贵的自知之明。晋明帝司马绍问周

之语与周

所答，正与刘邦问手下之题与刘邦自答的意境相同，是不卑不亢的睿语。

23　王丞相辟王蓝田为掾，庾公问丞相：“蓝田何似？”王曰：“真独简贵^①，不减父祖，然旷澹^②处，故当不如尔。”

①真独简贵：自然坦率，超凡脱俗。②旷澹：开朗淡泊。

丞相王导征辟蓝田侯王述做属官，庾亮问王导：“王述（字蓝田）怎么样？”王导说：“自然坦率，超凡脱俗，不比他的父亲王承和祖父王湛差，可是在心胸开阔与淡泊名利方面，一点儿比不上他们了。”

冰水为之而寒于水，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自是对人类优秀品质薪火相传的美好祝愿。但是，人类精神的代代遗传不仅有进化的基因，也含有变异的成分，尽管优胜劣汰，物竞天择，但在人类社会意识的传承进化中并非一朝一夕便可彻底地脱胎换骨，面貌全新，而是继承中有扬弃，变化中循序渐进。王述在“真独简贵”上不减其父祖，自是进步遗传，然而旷达淡泊方面却稍显逊色，自是基因退化之表现。由此可知今日凡夫俗子望后代成龙变凤之妄想之荒诞不经。

24　卞望之云：“郗公体中有三反^①，方于事上，好下佞己，一反；治身清贞，大修^②计校，二反；自好读书，憎人学问，三反。”

①反：自相矛盾。②修：讲究。

卞壶（字望之）说：“郗鉴身上有三种矛盾现象：侍奉上司，方正耿直，却喜欢下属奉承他，这是第一个矛盾；治身清白，清廉坚贞，却讲究财物，斤斤计较，这是第二个矛盾；自己爱好读书，却讨厌别人做学问，这是第三个矛盾。”

人是最复杂的动物，其一半为天使，一半为魔鬼。郗鉴正直忠君、治身清白、勤奋好学，是其天使面目；喜欢巴结、耽于财物、嫉妒他人，是其魔鬼嘴脸。一副臭皮囊，两张阴阳脸，如无善心真情，定是人前装人、鬼前扮鬼的欺世货色。

25　世论温太真是过江第二流之高者。时名辈^①共说人物，第一将尽之间，温常失色。

①名辈：名流。

社会上评论温峤（字太真）是晋室过江后第二等人物中的杰出者。当时的名流们在一起品评第一流人物快完的时候，温峤经常紧张得脸上变了颜色。

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事若关己，意乱情迷。温峤以二流高手的角色企图跻身一流人物行列，其上进心尽管可嘉，但仍然过分沉溺虚名，不免流于俗境。仅此一点，便不能超然物外，宠辱皆忘，因而将其划入二流高手之列已属有幸，若企图百尺竿头，更进一步，跻身一流，则必如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痴心妄想。

26　王丞相云：“见谢仁祖，恒令人得上^①。”与何次道语，惟举手指地曰：“正自尔馨^②。”

①得上：上进，振奋。②尔馨：这样。

丞相王导说：“见到谢尚（字仁祖），常常使人意气风发。”和何充（字次道）谈话时，他只是抬起手来指着地说：“正是这样。”

人以群分，物以类聚。彼此欣赏，实乃人生一大快事。人之为人，秉承天、地、人精华之气，自有个人魅力、气质雅俗，自令交往之人有不同的感受。所谓“见贤思齐，见不贤内自省”是也。然而人品有别，反映在对人的感受与影响上，有的如沐春风，有的平易近人，有的冰火不容，有的形同陌路，皆因彼此内在品德与外在感受不同。

27　何次道为宰相，人有讥其信任不得其人。阮思旷慨然曰：“次道自不至此。但布衣^①超居宰相之位，可恨！惟此一条而已。”

①布衣：平民百姓。

何充（字次道）做宰相，有人讥讽他信任了不值得信任的人。阮裕（字思旷）感慨地说：“何充自然不会这样。不过像何冲这样从一个普通老百姓越级提升到宰相的地位，令人遗憾的只有这一件事罢了。”

“乍富不知新受用”似乎说的就是何充这样由一介布衣而跃上宰相宝座的火箭式提拔起来的干部，这样的人为官，既不理解下情，也不理解上司，更不熟悉官场运作的秩序与细节，只是凭借靠山或裙带关系来维持行尸走肉一般的日常生活，而贪赃枉法、结党营私、胡作非为、草菅人命、鱼肉乡里才是他们的拿手绝活儿。

28　王右军少时，丞相云：“逸少何缘复减万安^①邪？”

①万安：刘绥，字万安。

右军将军王羲之年轻时，丞相王导对他这个侄子说：“逸少凭什么不如刘绥呢？”

小时了了，大未必佳。人生成败，盖棺方能论定。那种“三岁看小，七岁看老”的老生常谈，充其量不过是一种经验之语，在充满变量的人生旅途上，对当下一时一事一人的简单评判都未免武断，一切均要经时间与实践的检验。

29　郗司空家有伧奴^①，知及文章，事事有意。王右军向刘尹称之。刘问：“何如方回^②？”王曰：“此正^③小人有意向耳，何得便比方回？”刘曰：“若不如方回，故是常奴耳。”

司空郗鉴家有个北方籍贯的仆人，懂得文辞典章，对什么事都有自己的见解。右军将军王羲之对丹阳尹刘惔称道他。刘惔问他：“和郗鉴的儿子郗愔（字方回）相比怎么样？”王羲之道：“这只不过是小人有点志向罢了，哪里就能和郗愔相比？”刘惔说：“如果比不上郗愔，那依然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奴仆罢了。”

①伧奴：北方仆人。②方回：郗愔，太宰郗鉴长子。仕至司徒。③正：只。

识文会武，能谋善断，然而再聪明的奴才最终亦不过依然还是一个奴才；酒囊饭袋，尸位素餐，然而再愚蠢的主子最终依然还是一个主子。鱼跃龙门，虾鳖食泥，命运造化天注定，燕雀怎比鸿鹄。鱼目混珠，鱼目终归是鱼目，珍珠依然是珍珠，外相似而质有别，伧奴与郗愔即是明证。

30　时人道阮思旷：“骨气不及右军，简秀不如真长，韶润^①不如仲祖，思致^②不如渊源，而兼有诸人之美。”

①韶润：美好温润。②思致：思想情趣。

当时的人们评价阮裕（字思旷）：“刚强不屈不如王羲之，简约俊秀不如刘惔（字真长），秀美温润不如王濛（字仲祖），才思情趣不如殷浩（字渊源），可是却兼有这几个人的长处。”

去己之短而博采众长，历来是仁人志士修身养性的不二法门。人不可能十全十美，总会有这样或那样的不足，但也多少总会有一些这样或那样的长处，取人之长，补己之短，才是成才与成功的硬道理。

31　简文云：“何平叔巧累^①于理，嵇叔夜俊^②伤其道。”

①累：牵累。②俊：才智出众。

晋简文帝司马昱说：“何晏（字平叔）机巧反而有损于他所谈的玄理，嵇康（字叔夜）出众的才华反而伤害了他虚澹的哲学主张。”

何晏花言巧语，言过其辞，失去了至道的率真；嵇康曲高和寡，特立独行，违背了至道的虚澹；何晏以巧累理，嵇康俊伤其道，皆失人才中庸之道。所以，刘孝标注《世说新语》此则文字下引《中兴书》说：“理本真率，巧则乖其致；道惟虚澹，俊则违其宗。所以二子不免也。”可谓中的之语，也诚可为逞才迷道者鉴。

32　时人共论晋武帝出^①齐王之与立惠帝，其失孰多？多谓立惠帝为重。桓温曰：“不然，使子继父业，弟承家祀，有何不可？”

当时人士都评论晋武帝司马炎令齐王司马攸归国和确立惠帝司马衷的太子地位这两件事，究竟哪一件失误最大。多数人认为确立惠帝司马衷失误最大。桓温说：“不是这样，让儿子继承父亲的事业、弟弟接续祖先的祭祀，有什么不可以呢！”

子继父业，弟承家祀，英雄辈出，薪火相传，自是人类长河滚滚向前的不竭动力与根源，然而一旦具体到朝代的更迭与继承人选，又常是千古未决的历史难题。开疆拓土、建国立业者常感后继乏人，以至出现一代不如一代的怪现象，多是由于用人不淑，轻者损基害业，重者亡身灭国。今人论前人，是非道理方方面面，时人互论则迷者自迷，浊者自浊，清者自清。杜牧《阿房宫赋》中说：“秦人无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衰后人也”，《世说新语》此则之意正与《阿房宫赋》之旨相同。

33　人问殷渊源：“当世王公以卿比裴叔道，云何^①？”殷曰：“故当以识通暗处^②。”

①云何：为什么。②暗处：玄理的深奥处。

有人问殷浩（字渊源）：“在当代的王侯公卿中，把你和裴遐（字叔道）相比，这是为什么？”殷浩说：“自然是因为我们都能够用识见疏通疑义的缘故。”

“以识通暗处”极言学识明理的重要性。人之所以惑于事、昧于理、困于情，皆因见识有限，学识不够所致。“秀才不出门，全知天下事”，并不是说秀才们有多么聪明，也不是说他们生而知之，而是说他们之所以能够如此，乃是由于他们不断地刻苦学习的结果。然而生活中也有许多读书人惑于事、昧于理、困于情，这并不是说他们的专业知识不够，而是说这些人只能明识于表面的文章或现象，却不能深刻理解复杂的社会与人情世故。有学识、长见识本已困难，而欲“以识通暗处”则更难。要达到“以识通暗处”的境界，不光要有广博的专业知识技能，还须有理论与实践相结合的经验。从有字之书学习，只是第一步，能从无字之书中学，也只是第二步。只有将这两步走好并能广阅人事、饱经沧桑，才能达于“通暗”的意境，也就是既要有“世事洞明”的学问，还要有“人情练达”的文章，二者缺一不可。

34　抚军问殷浩：“卿定^①何如裴逸民？”良久答曰：“故当胜耳。”

晋简文帝司马昱任抚军的时候，曾经问殷浩：“你和裴

（字逸民）比究竟怎么样？”过了许久，殷浩才答说：“当然是超过他了！”

中华民族历来讲究谦虚谨慎的传统美德，这对个人的修养历练虽说有一定的积极作用，但在一定程度上，尤其是在为生存而拼死竞争的当今经济社会，一味地谦虚谨慎，有时则可能成为致命的缺陷。人们崇拜与向往的常常是那些毛遂自荐、当仁不让、舍我其谁的成功的英雄，而当自己一旦遇到了与之相类似的机遇时，却时常以“天将降大任于斯人”的苦苦等待来自勉，结果既错过了自己大好的发展机遇，又得不到他人的认可，其病源不外是“为人莫出头”的心理在作祟。正确地评价自己，适时而恰如其分地展示自己和推销自己，才是使自己走向成功的重要因素之一。

35　桓公少与殷侯齐名，常有竞心^①。桓问殷：“卿何如我？”殷云：“我与我周旋^②久，宁作我。”

桓温年轻的时候和殷浩名望相等，因此常常有一争高下之心。桓温问殷浩：“你和我相比，谁更强一些？”殷浩回答说：“我和我自己打交道最久了，宁愿做我自己。”

①竞心：争胜心理。②周旋：交往。

君子自为君子，小人终是小人。桓温与殷浩相比，殷浩说“宁作我”是委婉地说我愿意做我本人。言外之意说，我这样很好，所以我仍愿意做我本人；你桓温尽管在某些地方可能也有可圈可点之处，但总体来说，你桓温终究还是比不上我殷浩，所以我仍愿意做我自己。殷浩所言虽然含蓄委婉，但自是之意仍是溢于言表。相比而言，还是桓温的言行显得直率，仅此一点，恐怕也是殷浩所不及。直言不讳地讲话，有时可能会比含糊其辞与含蓄委婉更有效。

36　抚军问孙兴公：“刘真长何如？”曰：“清蔚^①简令。”“王仲祖何如？”曰：“温润恬和。”“桓温何如？”曰：“高爽迈出。”“谢仁祖何如？”曰：“清易^②令达。”“阮思旷何如？”曰：“弘润通长。”“袁羊何如？”曰：“洮洮清便^③。”“殷洪远何如？”曰：“远有致思。”“卿自谓何如？”曰：“下官才能所经，悉不如诸贤；至于斟酌时宜，笼罩当世，亦多所不及。然以不才，时复托怀玄胜，远咏《老》、《庄》，萧条高寄^④，不与时务经怀，自谓此心无所与让也。”

①清蔚：清纯丰蔚。②清易：清明平易。③清便：清通畅达。④高寄：寄托高远。

抚军将军司马昱问孙绰（字兴公）：“刘惔（字真长）这个人怎么样？”孙绰回答说：“清纯茂美，简约善良。”又问：“王濛（字仲祖）怎么样？”回答说：“温和柔顺，恬静平和。”“桓温怎么样？”回答说：“高尚爽朗，超群出众。”“谢尚（字仁祖）怎么样？”回答说：“清明平易，随和通达。”“阮裕（字思旷）怎么样？”回答说：“胸怀阔达，深邃高远。”“袁羊怎么样？”回答说：“滔滔不绝，清通畅达。”“殷融（字洪远）怎么样？”回答说：“殷融深谋远虑，很有见识。”最后又问孙绰：“你自己认为自己怎么样？”孙绰回答说：“下官的才能全都比不上上述贤达；至于衡量时势，全面把握时局，也有很多地方比不上他们。虽然我自感无能，却时时寄情于超凡脱俗的境界，吟咏远古的《老子》、《庄子》，超迈脱俗，寄怀高远，不把世俗之事萦系在心，我自己认为这种心境是上述明贤所不能与我相提并论的。”

古人云：“多为少善，不如执一；鼫鼠五能，不成伎术。”放眼自然，“能走者夺其翼，善飞者减其指，有角者无上齿，丰后者无前足”，北齐学者颜之推在其《颜氏家训》中所说的这段话，形象地揭示了“天道不使物有兼”的自然之理，人类社会亦是如此。孙绰回答抚军将军司马昱询问，认为自己在某些方面不如刘惔、王濛、桓温、谢尚、阮裕、袁羊、殷融诸人，既是对上述才俊的正确评价，也是对自我的恰当认识，既不是己非人、妄自菲薄，也不目空一切、口无遮拦，而是探索玄理、喜好老庄，不被世俗分心，以不能逞万能，视万能如无能，透出一种能是不能、不能是能的深刻玄思哲理，正与吕坤《呻吟语》所谓“圣人只有一种才，千通万贯，随事合宜，譬如富贵，只积一种钱，贸易百货都得。众人之才如货，轻虽美，不可御寒；轻裘虽温，不可当暑”之义理相同。

37　桓大司马下都，问真长曰：“闻会稽王语奇进，尔邪^①？”刘曰：“极进，然故是第二流中人耳。”桓曰：“第一流复是谁？”刘曰：“正是我辈耳！”

①尔邪：是这样吗？

大司马桓温来到京都，以都督中外诸军事、侍中、大司马而入朝参政，问刘惔（字真长）说：“听说会稽王司马昱的言谈有了出乎意外的进步，是这样吗？”刘惔说：“虽然有了非常大的长进，但终究不过是第二流中的人物罢了！”桓温问：“第一流人物又是谁呢？”刘惔说：“正是我们这等人啊！”

《世说新语》此则的意境，正与《三国演义》中曹操与刘备青梅煮酒论英雄相仿佛。英雄惜英雄，英雄亦识英雄，英雄不知彼此相惜相识，徒具英雄名分而已。敌人是真正的对手，这是从现实的正义与情感诸生活元素而论，而从终极的哲学意义上来说，敌人未尝不是使自己砥砺品性、增长才干、建功立业乃至扬名立万的朋友。只识酒肉朋友未免俗气，视敌人、视对手为终身朋友才是大英雄，才是伟丈夫，才是真豪杰。这一点，世俗之人难以苟同，亦不能做到。

38　殷侯既废，桓公语诸人曰：“少时与渊源共骑竹马，我弃去，己^①辄取之，故当出我下。”

①己：犹“他”，第三人称代词。

殷浩北伐失败被罢黜一切职务以后，桓温对许多人说：“小时候我和殷浩（字渊源）一起玩骑竹马的游戏，我抛弃的竹竿，他总是捡起来再玩，他本来就应当居我之下。”

以成败论英雄，大体是世俗之人的通病。须知成败的因素很多，有些失败者未尝不是英雄，甚至是亘古未有的英雄，譬如项羽；有些成功者未必不是流氓，甚至是欺世盗名的流氓，譬如刘邦。有的时候，是非决定了英雄的成败；有的时候，则是英雄的成败决定了是非。桓温评殷浩“当出我下”之狂语，虽然难免马后炮，但亦属后者无疑。

39　人问抚军：“殷浩谈竟何如？”答曰：“不能胜人，差可献酬^①群心。”

①献酬：迎合。

有人问抚军司马昱：“殷浩的言谈见识究竟怎么样？”回答说：“不能超过别人，但还可以让大多数人感到满意。”

言人论事，有的人滔滔不绝，但令人不知所云；有的人顾左右而言他，势必心中游移；有的人深刻而片面，可能情有独钟或情有所恨；有的人则如殷浩，虽然“不能胜人”，但毕竟“差可献酬群心”，如此亦属难能可贵。

40　简文云：“谢安南清令不如其弟，学义^①不及孔岩^②，居然自胜。”

①学义：义理学识。②孔岩：字彭祖，会稽山阴人。历丹阳尹、吴兴太守、尚书、西阳侯。

晋简文帝司马昱说：“谢奉（字安南）在清雅美好方面不如他的弟弟谢聘，在学识方面不如孔岩，但是他自己显然还有能够超过别人的长处。”

宋代的大文豪苏东坡有感于自身因才华出众而招致的许多无妄之灾，因而曾作诗一首给自己刚出生不久的儿子，以表达对爱子的喜爱与自己对人事纷扰的无限感慨。其诗曰：“人皆养子望聪明，我被聪明误一生。惟愿吾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此诗生动地说明了聪明与愚鲁对人的影响。《红楼梦》谒王熙凤语“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说的也是这方面的道理。无独有偶，现代大文豪鲁迅早年曾刻有“文章误我”的图章以明志，亦属此类。摈弃虚名，隐藏才艺，始得本性保全，金庸的《倚天屠龙记》里所说的“宝剑不出，谁与争锋”即此之谓也。

41　未废海西公时，王元琳问桓元子：“箕子、比干迹异心同，不审^①明公孰是孰非？”曰：“仁称不异，宁为管仲。”

①不审：不知。

还没有废除海西公司马奕的时候，王元琳问桓温（字元子）：“箕子、比干事迹不同，用心一样，不知道你认为他们谁是谁非？”桓温说：“如果都一样被称为仁人，那么我宁愿做管仲。”

吕坤《呻吟语·品藻》中说：“圣人把得定理，把不得定势。”是非，是理；成败，是势，有势不可为而犹为者，惟其理而已。箕子、比干与微子并称为商朝的三位仁人，皆以其忠而名垂于后。以今天的眼光来看管仲，尽管管仲以齐相之位辅佐齐王，使齐国雄踞春秋五霸之首，但却是一个弃先主而后投明君的贰臣。桓温欲建功立业，固然有管仲的雄心与才干，但终于成为叛逆，也正与管仲的贰臣行径相若，其“宁为管仲”之语正是桓温心迹表露。

42　刘丹阳、王长史在瓦官寺集，桓护军亦在坐，共商略西朝及江左人物。或问：“杜弘治何如卫虎^①？”桓答曰：“弘治肤清^②，卫虎奕奕神令。”王、刘善其言。

①卫虎：卫玠，小字虎。②肤清：外表清丽。

丹阳尹刘惔和长史王濛在瓦官寺聚会，护军将军桓伊也在座，一起评论西晋和渡江以后的著名人物。有人问：“杜乂（字弘治）和卫玠相比怎么样？”桓伊回答说：“杜乂外表清丽，卫玠（小字虎）神采奕奕。”王濛和刘惔都认为他评论得很好。

言能服众，非有独到的眼光与精当的语言表达不可。

43　刘尹抚王长史背曰：“阿奴比丞相，但有都^①长。”

①都：美盛；漂亮。《诗经·郑风·有女同车》：“洵美且都。”

丹阳尹刘惔拍着长史王濛的背说：“您和丞相王导相比，只是在外貌风度上略胜一筹而已。”

吕坤《呻吟语》上说：“见是贤者，就着意回护，虽有过差，都向好边替他想见；是不贤者，就着意搜索，虽有偏长，都向恶边替他想。自宋儒以来，率坐此失，大都是个偏识见。所谓好而不知其恶，恶而不知其美者，惟圣人便无此失。”刘惔评王濛之语，恰如吕坤之所论。从历史的真实来看，王濛尽管才华横溢，聪明绝顶，但与正人君子相比，欺世盗名、沽名钓誉的外戚王濛在某些方面的言行，未尝不是一副小人的嘴脸、小丑的行径，只不过刘惔对王濛是“好而不知其恶”罢了。

44　刘尹、王长史同坐，长史酒酣起舞。刘尹曰：“阿奴今日不复减向子期^①。”

①向子期：向秀，字子期。

丹阳尹刘惔和长史王濛坐在一起喝酒。王濛酒酣性浓之际，就跳起舞来。刘惔说：“长史王濛今天的表现一点儿也不亚于当年的向秀。”

酒后吐真言，得意而忘形。长史王濛因酒酣兴至而翩翩起舞，虽显才艺，但以其长史身份与官员聚会之场景，则未免显得有些轻浮。刘惔称赞王濛今日酒后之坦诚，未尝不是对他清醒时虚伪做作的辛辣讽刺。

45　桓公问孔西阳：“安石何如仲文？”孔思未对，反问公曰：“何如？”答曰：“安石居然不可陵践^①，其处^②故乃胜也。”

①陵践：欺凌侮慢。②处：处世之道。

桓温问西阳侯孔岩：“谢安（字安石）和殷仲文相比怎么样？”孔岩思考着没有马上回答，反问桓温：“您认为怎么样？”桓温回答说：“谢安竟然令人不敢冒犯，他的为人处世当然要胜过殷仲文了。”

有问不答，或因不屑，或因作难，或因无知，但总不如反问巧妙。孔岩可谓深谙对答之妙。让问话人自己回答自己的提问，被询问的人只需从询问人的所问中判断是非与否即可，所谓“一问三不知，神仙怪不得”、“识尽人情暗点头（摇头）”即是也。这也是人间钓言术之一种。

46　谢公与时贤共赏说^①，遏、胡儿并在坐，公问李弘度曰：“卿家平阳何如乐令？”于是李潸然流涕曰：“赵王篡逆，乐令亲授玺绶。亡伯雅正，耻处乱朝，遂至仰药^②，恐难以相比！此自显于事实，非私亲之言。”谢公语胡儿曰：“有识者果不异人意。”

①赏说：评论人事。②仰药：服毒自杀。

谢安和当时的贤达一起评论人物，谢安的两个侄子谢玄（小字遏）和谢朗（小字胡儿）都在座。谢安问李充（字弘度）：“你的伯父平阳太守李重（字茂曾）和尚书令乐广相比怎么样？”在这时，李充痛哭流涕地回答说：“赵王司马伦叛逆篡夺皇位的时候，尚书令乐广亲自捧着晋惠帝司马衷的皇帝玺绶进献给赵王司马伦。我过世的伯父尽管被赵王司马伦召为相国司马，但他为人正直，耻于在叛乱之人掌握的朝廷任职，一直称病不就，最后服毒身死，恐怕乐广和我过世的伯父难以相比。这自有事实来表明，并不是偏私亲人的话。”谢安对谢朗说：“有见识的人所论果然切合人心。”

狃浅识狭闻，执偏见曲说。对于陋规俗套，是非当前，必当直言不讳。胸中有一个见识，则不惑于纷杂之说；有一段道理，则不挠于鄙俗之见。因此有识之人看人论事，总显得有理有据，决不胡言乱语，而其结论多以公心为准，符合大众的基本观念诉求。因此说“有识者果不异人意”，而世之无识者，专以小节细行定人品，见枯叶而不见大森林，实在是太可笑了。

47　王修龄问王长史：“我家临川^①，何如卿家宛陵^②？”长史未答，修龄曰：“临川誉贵。”长史曰：“宛陵未为不贵。”

①临川：王羲之，曾任临川太守。②宛陵：王述，曾任宛陵令，是王濛的同族长辈。

王胡之（字修龄）问长史王濛：“我家临川太守王羲之和你家宛陵县令王述相比，怎么样？”王濛没有回答，王胡之又说：“临川王羲之名声好，人尊贵。”王濛说：“宛陵县令王述的名声也不算不尊贵。”

两人相是，只有互相阿谀吹捧之嫌，仍不伤大雅，不失一团和气；两人相非，虽有彼高我低胜负输赢之果，却仍是龙虎之搏、兔犬之争，终为两败俱伤。王胡之拿王羲之来比王濛的同族长辈王述，总是让人感觉出一种后世阿Q自言姓赵且比秀才高三辈的味道，不免蒙上一层拉大旗作虎皮、借祖宗以扬名的无聊的忽悠色彩。

48　刘尹至王长史许清言，时苟子年十三，倚床边听。既去，问父曰：“刘尹语何如尊^①？”长史曰：“韶音令辞^②，不如我，往辄破的^③，胜我。”

①尊：称父亲。②韶音令辞：言辞美妙。③破的：射中靶心；切中要害。

丹阳尹刘惔到长史王濛那里去清谈，当时王修（小字苟子）13岁，靠在坐榻旁边听。刘惔走后，王修问他父亲王濛：“刘惔的清谈和父亲相比怎么样？”王濛说：“论语调动听，言辞美妙，他不如我，而论一针见血地切中要害，他却比我强。”

率直真诚者内心没有过错，只是有躁言轻举的毛病；谨慎周密的人说话没有过错，却不免有城府深厚的嫌疑。心事如青天白日，言行如履薄临深，恐怕只有圣人君子才能做到。言为心声，很多时候，通过一个人的谈吐，大体可对其人略知一二。王濛言辞优美，不过是才艺而已，刘惔要言不烦，一语中的，一针见血，才是眼光独到、思想深邃、思维敏捷的上乘表现。

49　谢万寿春败后，简文问郗超：“万自可败，那得^①乃尔失士卒情？”超曰：“伊以率任^②之性，欲区别智勇。”

①那得：哪得；怎么。②率任：率意任性。

谢万在担任豫州刺史而受命北伐时，因自高自大而失去军心，导致在寿春县失败。晋简文帝司马昱问郗超：“谢万固然会失败，但是怎么会如此失掉士兵们的拥戴之心呢？”郗超说：“他恃才傲物，刚愎自用，想以此来区别大智和大勇，结果适得其反。”

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对于个体而言，道在谦退保身，道在安详处事，道在涵容待人，道在洒脱养心，道在顺其自然；对于团体而言，道在同心同德，道在赏罚分明，道在扶弱安贫，道在清明廉洁，道在以人为本。谢万恃才傲物，任意恣睢，早已种下失败的种子，结果众叛亲离，丧家辱国，皆因其不知自重、自畏、自谦、自非，而不自重者必取辱，不自畏者必招祸，不自谦者必遭损，不自非者必寡见，求荣取辱，适得其反。谢万之所以会如此，是因为他全不识“名誉自屈辱中彰，德量自隐忍中大”的为人处世道理。

50　刘尹谓谢仁祖曰：“自吾有四友，门人加亲。”谓许玄度曰：“自吾有由，恶言不及于耳。”二人皆受而不恨^①。

丹阳尹刘惔对谢尚（字仁祖）说：“孔子曾说：‘自从我有了颜回，学生和我就更加亲密了。’我得到你也是这样。”又对许珣（字玄度）说：“孔子曾说：‘自从我有了仲由，恶言恶语的话就再也不入于耳了。’我得到你也是这样。”两个人都接受了他的说法而没有怨言。

《尚书·大传》上说：“孔子曰：‘文王有四友。自吾得回也，门人加亲，……自吾得由也，恶言不入于耳。’”“回”即颜回，“由”即仲由，他们都是孔子的得意门生。刘惔在这里把谢尚看做颜回、把许珣看做仲由，当做自己的学生，是借用孔子称赞弟子的成语来评价谢尚和许珣，同时，言外之意也巧妙地将自己看做孔子。虽有自卖自夸的成分，但于论人择友之道却不无道理。古人云：“千载一圣，犹旦落也；五百年一贤，犹比髆也。”意思是说圣贤十分难得，要经过很长时间才能出现一个。世人如果有机会遇到世上罕见的明达君子，怎么能失之交臂而不去攀附景仰并与其结交为友呢？因为与这样的明达君子相识相交乃至结为好友，对于他们的言笑举止、高风亮节，虽无心于学，然而经常受到明达君子的熏染，亦必将使自己受到他们潜移默化的影响。久而久之，自然与其相似。因此，颜之推在其《颜氏家训·慕贤第七》中说：“与善人居，如入芝兰之室，久而自芳也；与恶人居，如入鲍鱼之肆，久而自臭也。”刘惔有友如谢尚和许珣，自称如孔门颜回与仲由两弟子，其人生何其幸运耶？

51　世目殷中军：“思纬淹通^①，比羊叔子。”

①思纬淹通：思维博达。淹通，精深广博。

世人评价中军将军殷浩：“学识远播，弘广通达，完全可以和雄才大略的羊祜（字叔子）比肩并列。”

在古人之后议论古人之得失优劣很容易，若处于今人的位置来做古人的事则很艰难。然而今人不让古人，必当奋起直追，江山代有人才出，方不废江河万古长流，日月恒照。

52　有人问谢安石、王坦之优劣于桓公。桓公停①欲言，中悔，曰：“卿喜传人语，不能复语卿。”

有人向桓温询问谢安和王坦之二人的优劣。桓温思索片刻，正想评论，话到嘴边又改口说：“您这个人特别喜欢传播别人的话，我不能再告诉您他们的优劣如何。”

吕坤《呻吟语》中曾说，士君子话一说出口，就绝无反口之言；一旦开始做事，就再无更改的道理，原因就在于士君子说话做事皆能三思而后行，谋定而后动。由此看来，桓温被人问及谢安与王坦之相较如何的问题时，似欲直言，颇有士君子“知无不言”的风度，可是很快却又“中悔”，则足证桓温不是直言，而是“小人亦有坦荡处，无忌惮是已”。聪明、权势如桓温者，点评当下人物，尚有所顾忌，其他人可想而知。中国人历来讲究说话的技巧，讲究“慎言”，其中的道理，正如吕坤在《呻吟语·谈道》中所阐述的那样：“自非生知之圣，未有言而不思者。”这主要是因为一言既出，四面八方则满布陷阱，喜言之则人以为骄傲，戚言之则人以为懦弱，谦言之则人以为谄媚，直言之则人以为盛气凌人，微言之则人以为阴险，明言之则人以为浮浅，甚至说者本来是“无心犯讳，则为有心之讥；无为发端，则疑有为之说”。言语表达之难，早在先秦时期韩非子的《说难》中早已条分缕析，表达得淋漓尽致、鞭辟入里。善于言语表达的人，说话必须要“简而当事，曲而当情，精而当理，确而当时”，如此才能使自己所说的话，一言而济事，一言而服人，一言而明道。由此观之，桓温可谓深谙“字经三书，未可遽真；言传三口，未可遽信”之应务之理，面对“喜传人语”的长舌之人，桓温使出了对付此类善于无事生非、造谣惑众之人的杀手锏：“不能复语卿”。世人“平生最爱鱼无舌，游遍江湖无是非”，佛家所谓“开口不是禅，合口不是道”与诗人所谓“笑而不答心自闲”即此境界之谓也，世人对此尤当深味。

53　王中郎尝问刘长沙^①曰：“我何如苟子？”刘答曰：“卿才乃当不胜苟子，然会名处^②多。”王笑曰：“痴！”

①刘长沙：刘奭，官至散骑常侍。②会名处：领会名理的地方。

北中郎将王坦之曾经问长沙相刘奭说：“我和王修相比怎么样？”刘奭回答说：“您的才干学识应该不如王修（字苟子），但是在融会贯通地领会名理这方面，却比他强。”王坦之笑着说：“傻话！”

人生一痴便足狂，会意处更不须多。

54　支道林问孙兴公：“君何如许掾？”孙曰：“高情远致，弟子蚤已服膺①；一吟一咏，许将北面^②。”

①服膺：佩服。②北面：称臣或甘拜下风。

支道林问孙绰（字兴公）：“你和司徒掾许珣相比，怎么样？”孙绰说：“许珣情趣高远，品德高尚，我内心对他早已衷心佩服；可是在吟诗作文方面，许珣应当拜我为师。”

许珣胜在格调，胜在志趣；孙绰胜在才艺，胜在技能。但总体来说，品格难成，才技易学，终是许珣略胜孙绰。因为文名、才名、艺名、勇名，人们尽可以互相谦让，唯有道德品格的名声，人人都想得到；无文、无才、无艺、无名，人们也尽可以谦让，唯有无道德的名声，人人都不愿得到。君子以道德之实潜心修炼，而以美德之名自掩，是以孙绰不如许珣。

55　王右军问许玄度：“卿自言何如安、万？”许未答，王因曰：“安石故相为雄，阿万当裂眼^①争邪？”

①裂眼：瞪眼，指愤怒。

右军将军王羲之问许珣（字玄度）：“您自己说说你和谢安、谢万石相比，怎么样？”许珣没有回答，王羲之于是又说：“谢安和你本来都是杰出人物，谢万将会和你怒目相争吧！”

《世说新语·品藻第九》第60则载支道林评王胡之与二谢语，认为王胡之与二谢相论是“攀安提万”，即王胡之是高攀谢安，但远胜谢万。王羲之问许珣言，正与道林语相近。

56　刘尹云：“人言江虨田舍^①，江乃自田^②宅屯。”

①田舍：乡巴佬。②自田：躬耕。

丹阳尹刘惔说：“人们谈论江虨是喜欢屯聚田舍的乡巴佬，江虨确实是在那里开荒种地、修房建舍。”

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千年的田宅万个主。人本赤条条来去无牵挂，无奈重利贪财受牵累。国人的积习是聚财之后拼命地购房置地、娶妻添妾，殊不知到头来两手空空赴黄泉，带不走一分一文。贪财吝啬者与囤积货物者，全迷溺于此，非但难以自拔而且越陷越深。

57　谢公云：“金谷中苏绍^①最胜。”绍是石崇^②姊夫，苏则孙，愉子也。

①苏绍：字子嗣，扶风武功人。仕至议郎，封关中侯。②石崇：字季伦，渤海南皮（今河北南皮）人。累迁散骑常侍、侍中、荆州刺史。

谢安说：“在金谷园的宴会中，苏绍的诗作得最好。”苏绍是石崇的姊夫、苏则的子孙、苏愉的儿子。

石崇在其《金谷诗序》中说，金谷园在河南县界金谷涧中，园内或高或下，有清泉茂林，众果竹柏药草之属，莫不毕备，又有水碓、鱼池、土窟，所有娱目欢心之设施、物品无所不备。当时，石崇为了送别征西大将军祭酒王诩回长安，邀请了30人到金谷园中宴饮游乐，当时苏绍以吴王师、议郎、关中侯、始平武功及年届五十的身份，被誉为金谷园30名流之首，源于苏绍刚直疾恶、忠义有智。

58　刘尹目庾中郎：“虽言不愔愔似道^①，突兀^②差可以拟道。”

①道：指道家玄学思想。②突兀：特出。

丹阳尹刘惔评价从事中郎庾

说：“虽然他的言谈深邃玄远得像‘道’，但是其中突出的地方大体上可以和‘道’相比拟。”

大道有一条正路，进道有一定等级。才能平庸的人，既不能担当道的大任，却也不能有损于道。虽然惟道惟圣，但世间万人万事万物种种皆是道，只要发圣人所未发，为圣人所未为，所作所为能与圣人欲言之心相默契，能与圣人必为之事相吻合，一事得中，便是一事之道。以此类推，任何人与事无不如此。刘惔评价中郎庾

，大体据理于此。

59　孙承公^①云：“谢公清于无奕，润于林道^②。”

①孙承公：孙统，字承公，太原人。仕至余姚令。②林道：陈逵，字林道，颍川许昌人。仕至黄门郎、西中郎将，领梁、淮南二郡太守。

孙统（字承公）说：“谢安的清名比其兄谢奕（字无奕）高洁，比陈逵（字林道）温和朗润。”

孙统说谢安清名高于谢奕，文雅风采胜于陈逵，这是以一人之诸优较他人之所短，赞美人可用此法，贬损人亦可用此法，大体上可谓左右逢源，言万而不失一。

60　或问林公：“司州何如二谢？”林公曰：“故当攀安提万^①。”

①攀安提万：攀：攀附；高攀。提：提携。

有人问支道林：“司州刺史王胡之和谢奕、谢安兄弟相比，怎么样？”支道林回答说：“王胡之当然是低于谢安，高于谢万。”

这里的“二谢”指的是谢安和谢万，司州指的是王胡之。《世说新语》此则刘孝标注中引《王胡之别传》中说：“胡之好谈谐，善属文辞，为当世所重。”支道林说将王胡之与谢安相提并论，当然是王胡之高攀了谢安，言外之意是说王胡之虽然比不上谢安，却高于谢万。其理由大概是因为王胡之诙谐有余而严肃不足，所以不及谢安；支道林又说将谢安、谢万与王胡之相比，是抬举了谢万，言外之意是说谢万不仅不及谢安，甚至连王胡之都不如，可能是从文章才能所判。支道林识人精微，明判秋毫。

61　孙兴公、许玄度皆一时名流。或重许高情^①，则鄙孙秽行；或爱孙才藻，而无取于许。

①高清：高逸的情致。

孙绰（字兴公）、许珣（字玄度）都是当时的知名人士。有人推重许玄度的高尚情操，就鄙视孙兴公的放诞行为；有的人喜欢孙兴公的才华，就认为许玄度无可取之处。

萝卜白菜，各有所爱，南北西东，情有独钟，此固为世人常情。然而世人情之所钟，常常自以为是，是其所是，非其所非，而不知是是非非，此皆因私见所致。及至评论前人，一叶障目者有之，断章取义者有之，全不知“做事当先审其害，后计其利；论人应节取其长，曲谅其短”的道理，犯了“在古人之后，议古人之失，则易；处古人之位，为古人之事，则难”的通病。时人对孙绰、许珣的褒贬好恶之态即如此。

62　郗嘉宾道谢公：“造膝^①虽不深彻，而缠绵纶至^②。”又曰：“右军诣嘉宾。”嘉宾闻之曰：“不得称诣，政^③得谓之朋耳。”谢公以嘉宾言为得。

郗超（字嘉宾）评价谢安说：“谈论玄理虽然不深透，但是思绪周密而有条理。”又有人说：“右军将军王羲之的造诣要比郗超深一点儿。”郗超听到后说：“不能说他造诣深，只能说他们不过是伯仲之间罢了。”谢安认为郗超的评价是正确的。

①造膝：促膝。引申为谈论。②缠绵纶至：细密而有条理。③政：通“正”。只

人皆喜听别人说自己好，而不太喜欢听别人说自己不好，这既是世人的通病，也是影响个人进德修行的业障。能够正确对待别人对自己的评价，特别是能够正确地对待别人对自己的中肯的批评，有则改之，无则加勉，虚心接受，这样的人即使仍然有这样或那样的不足，但毕竟是在向善取圣的道路上迈出了难得的一步。谢安即属此类人。

63　庾道季云：“思理伦和^①，吾愧康伯；志力^②强正，吾愧文度。自此以还，吾皆百之。”

①伦和：有条理。②志力：意志。

庾和（字道季）说：“思路清晰，条理和畅，我自愧不如韩伯（字康伯）；坚忍不拔，刚正不阿，我自愧不如王坦之（字文度）。除这两个人外，我都比他们强过一百倍。

此则叙庾和品评自己与韩康伯、王坦之的优劣高下之言，有一种大言不惭、当仁不让的淋漓快感，透露出辨人难、识己尤不易与“君子贵自知自信”之玄理。

64　王僧恩^①轻林公，蓝田曰：“勿学汝兄，汝兄自不如伊。”

①王僧恩：王祎之，字文劭，小字僧恩。

王祎之（小字僧恩）看不起支道林，他的父亲蓝田侯王述说：“不要学你哥哥王坦之，你哥哥本来比不上支道林。”

虽然曲木恶绳，顽石恶攻，响鼓重捶，但家庭事的雷霆手段全不如春风化雨动人。择过劝善，既不可一味要求其勉强，也不可盲目否认或吹捧，肯定其长处，明点其不足，是其所是，非其所非，如此才能令子弟日日进步。王述教子可谓有道、有方矣。

65　简文问孙兴公：“袁羊何似？”答曰：“不知者不负其才，知之者无取其体^①。”

①体：品质、德行。

晋简文帝司马昱问孙绰（字兴公）：“袁羊这个人怎么样？”孙绰回答说：“袁羊有才而无德，不了解他的人可能被他的才华所迷惑，了解他的人则认为他在品德方面没有什么可取之处。”

自古人们称许的是德才兼备的人。然而德才兼备的人毕竟是凤毛麟角，可遇而不可求，常常是有德而少才，具才而德欠佳，乃至才、德平庸，无才、无德之流满布眼前。无才无德或是才德平庸之人，尽管数众，但于己于人均无伤大雅，自不必说。那些有德而少才者，其言行虽不足以成大事、立奇功，但本分做人，小心做事，仍然不失为忠厚之人。唯有如袁乔这样有才而无德之流，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若其才用于正路，则愈有才愈好，其才能彰其德；若其才用于邪途，则愈有才愈谬，其才适济其奸。因此，清代金缨在其《格言联璧》中一针见血地指出了小人与君子无才的本质不同：“小人只怕他有才，有才以济之，贻害无穷；君子只怕他无才，无才以行之，虽贤何补。”

66　蔡叔子云：“韩康伯虽无骨干，然亦肤立^①。”

①肤立：外表挺立。

蔡叔子说：“韩伯（字康伯）虽然胖得像没有骨头一样，为人也缺少骨气，但是形象还能自立于世。”

人不可有傲心，但不可无傲骨。大丈夫顶天立地的气节功名全仗这几节傲骨支撑着灵魂的脊梁，方能铸就。除此而外，肥胖臃肿与羸弱骨立，全与此无关。《荀子·非相》中认为“相人之形状、颜色而知其吉凶、妖祥，世俗称之，古之人无有也，学者不道也”，进而主张“相形不如论心，论心不如择术，形不生心，心不胜术，术正而心顺之，则形相虽恶而心术善，无害为君子；形相虽善而心术恶，无害为小人也”。因此，荀子断言：“长短、小大、善恶形相，非吉凶也。”以荀子所言衡蔡叔子评韩康伯之语及俗众以貌取人、以貌论人之陋病，不失为醒目开心之良方。因此，大体而论，以貌取人，以貌逆志，并不十分准确，仍须从人之行与事上来定是非善恶优劣成败方可。

67　郗嘉宾问谢太傅曰：“林公谈何如嵇公？”谢云：“嵇公勤著脚^①，裁^②可得去耳。”又问：“殷何如支？”谢曰：“正尔有超拔，支乃过殷；然亹亹^③论辩，恐殷欲制支。”

①勤着脚：不断努力。②裁：通“才”。③亹亹：通“娓娓”。形容言辞雄辩，滔滔不绝。

郗超（字嘉宾）问太傅谢安：“支道林的清谈和嵇康比，怎么样？”谢安说：“嵇康要马不停蹄地不断努力，才能够赶上支道林。”又问：“殷浩和支道林比，怎么样？”谢安说：“恰恰是在超尘拔俗方面，支道林才超过殷浩，可是在娓娓不倦的清谈辩论方面，恐怕殷浩的口才会战胜支道林。”

嵇康在玄谈上不如支道林，恐怕原因一在嵇康入世太深，不能脱俗，二在性情操守不如支道林从容淡定，此二者皆为有识之士进功修德之业障。嵇康虽有支道林的基质，但修为终究还是相差一截。也正因如此，支道林恬淡清明，不迷俗尘，故能高瞻远瞩，见识卓然，而殷浩只能流于玄谈，未能至臻。

68　庾道季云：“廉颇、蔺相如虽千载上死人，懔懔恒如有生气；曹蜍^①、李志^②虽见在，厌厌^③如九泉下人。人皆如此，便可结绳而治，但恐狐狸猯^④貉啖尽。”

①曹蜍：曹茂之，小字蜍。仕至尚书郎。②李志：字温祖，仕至南康相。③厌厌：萎靡不振的样子。④猯：猪獾。

庾亮的三儿子庾和（字道季）说：“廉颇、蔺相如虽然是已经死了千年以上的古人，可是他们凛然不可侵犯的严正精神好像至今依然具有无穷的活力；曹蜍、李志虽然现在还活着，但是精神萎靡不振，好像坟墓里的人。如果人人都像曹蜍、李志那样，就可能会到结绳而治的原始时代。这样一来，人们只是恐怕都要被狐狸、猪獾、狗獾这些野兽吃光。”

人不朽者有三，一为立德，二为立功，三为立名。蔺相如立德，廉颇立功，一出将相和立自古英雄相惜相敬相爱之美名，至今逾其右者屈指可数。因此，人之生死，不在寿夭长短，而在精神流传遐迩。曹蜍、李志之流，尸位素餐，浑浑噩噩，不过行尸走肉，虽生犹死。现代诗人臧克家的诗《有的人》曾谓“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有的人活着，他已经死了”，指的就是廉颇、蔺相如这类虽死犹生与曹蜍、李志这样虽生犹死之类的人，而一些不生不死的人则不在此之列。

69　卫君长是萧祖周妇兄，谢公问孙僧奴^①：“君家道卫君长云何？”孙曰：“云是世业人。”谢哀叹：“殊不尔，卫自是理义人。”于时以比殷洪远。

①孙僧奴：孙腾，字伯海，小字僧奴，太原人。历中庶子、廷尉。

卫永（字君长）是萧轮（字祖周）媳妇的哥哥，谢安问孙腾（小字僧奴）：“您说说卫永这个人怎么样？”孙腾回答说：“应当说，卫永是立功名，干事业的人。”谢安说：“根本不是这样，卫永本来是个精研义理的人物。”当时的人把卫永和义理精微的殷融（字洪远）相提并论。

论人之种种定论，并非居其一而不能兼其他，只不过有所侧重而已。譬如就事业而言，其开疆拓土者，常给人以勇猛顽强的印象，而忽略其温柔敦厚的仁心；守成持重之人，常给人以循规蹈矩的本分印象，而忽略其意气风发的壮志雄心；勇于探索实践之人，则易于被人视为义理的浮浅。其实，如此评人论事，都有失于表面、流于片面之嫌，而人是最复杂的个体，此时之言行是非与彼时之言行是非，常有变化，即使始终如一，也只是在其心之根本不改，外在诸象则因势利导，终究还是万变不离其宗。因此，论事论人，不仅要看其表面，而且尤其要识其本质。君子豹变，惟识者能入木三分是也。

70　王子敬问谢公：“林公何如庾公？”谢殊不受，答曰：“先辈初无论，庾公自足没^①林公。”

王献之（字子敬）问谢安：“支道林和庾亮相比，怎么样？”谢安很不同意这样相比较，回答说：“前辈从来没有评论过，庾亮自然可以胜过支道林。”

宋玉在其《登徒子好色赋》中论及美人之标准是“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意谓真正的美人、美事都是恰到好处、中和朴素的。世间万事万物固然有所联系，但亦有当然之理，必然之势，偶然之因，自然之性。将风马牛不相及的事主观地摆在一起，纵横比较，既缺少审析的基础与角度，又显得不伦不类，滑稽可笑。谢安回答王献之问庾亮与支道林相较如何之话题，即属此类。问者不学无术，答者左右为难，生活中这类尴尬或不尴不尬的对话情景似乎早已司空见惯，譬如幼儿园小朋友与大师泰斗间的问答，常是如此。

71　谢遏诸人共道“竹林^①”优劣，谢公曰：“先辈初不臧贬^②‘七贤’。”

①竹林：指竹林七贤。②臧贬：褒贬、评论优劣。

谢遏等人一起评价“竹林七贤”诸人物的长短优劣。谢安批评他们说：“竹林七贤在当时齐名并论，并无高下之分，所以前辈们从来不褒贬‘竹林七贤’的长短优劣。”

陈留的阮籍、阮咸，谯国的嵇康，河内的山涛、向秀，沛国的刘伶和琅邪的王戎，彼此趣味相仿，意气相投，时常聚集在竹林之中，纵情畅饮，世人称他们为“竹林七贤”。当时，他们齐名并品，彼此本无高下优劣之分，只不过因缘际会，博得了后世的尊重与仰慕。但时过境迁，中国人凡事总要分个高低上下，特别是有人的地方总要分出个三六九等的俗病，就渐渐显露出来。而这种事后的想当然的硬性评判，其实与历史的真实常常相悖，有的甚至谬以千里，颠倒黑白。晚清身居“大清三杰”与“中兴四大名臣”的彭玉麟在其家书中曾告诫子孙为学不可妄议古人之短长：“为学之道，须克己……切不可轻率评讥古人。”认为“恃才傲物者，切辄以人不如己而骄恣，到底潦倒一生，没齿而无闻。其讲理学者，动好评贬汉士；其讲汉学者，动好评贬宋儒。自识者观之，彼其所造，曾无几何”，因此，他提倡为人力学，“当除傲气，当戒自满，庶几有进步。于古人书一一虚心涵泳而不妄加评骘，则沽名钓誉之念可以息，徇为外人之私可消”。谢安批评谢遏等子侄们不要妄议古人，特别是古代明哲先贤，其真实动机恰如彭玉麟诫子孙的书信中的谆谆教导，而彭玉麟诫子孙的书信中的谆谆教导恰如其分地道出了谢安内心的潜台词，可看做对谢安此语的最好注脚。

72　有人以王中郎比车骑，车骑闻之曰：“伊窟窟^①成就。”

①窟窟：即“掘掘”，用力的样子。

有人拿北中郎将王坦之和车骑将军的谢玄相比，谢玄听到后说：“他凭孜孜不倦的努力成就了自己的事业。”

人之相谈，言一人之恶，即我心之恶；言一人之善，即我心之善。谢玄听到别人拿王坦之和他相比，既无自得之色，反而称赞对方，既显自己心胸厚道，又不给人以口舌把柄，显得善于应对，处事周全。

73　谢太傅谓王孝伯：“刘尹亦奇^①自知，然不言胜长史。”

①奇：极；非常。

太傅谢安对王濛的孙子王恭（字孝伯）说：“丹阳尹刘惔非常有自知之明，但是他从不说自己比你的曾任司徒长史的祖父王濛强。”

人贵有自知之明。此话说来容易，一旦在具体的生活中遇到，通常的情形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而人之所以有所惑，既是学养不足，也有阅历不够，加以对象复杂等诸多原因。刘惔自愧不如长史王濛，除了学识和涵养等外在的因素以外，恐怕也与刘惔心存敬畏之心有关。唯有敬畏，才能长进。虽然话不传六耳，但谢安对王濛的孙子王恭转述刘惔对王濛的评价，语言冲和，公允磊落，对往者有敬，对当前之人亦有所裨益，有着“良言一句三冬暖”的朴素魅力。

74　王黄门兄弟三人俱诣谢公，子猷、子重^①多说俗事，子敬寒温而已。既出，坐客问谢公：“向三贤孰愈？”谢公曰：“小者最胜。”客曰：“何以知之？”谢公曰：“吉人之辞寡，躁人之辞多。推此知之。”

①子重：王操之，字子重，王羲之第六子。历秘书监、侍中、尚书、豫章太守。

黄门侍郎王徽之、王操之、王献之兄弟三人一起去拜访谢安，王徽之（字子猷）、王操之（字子重）说了许多凡人琐事，王献之（字子敬）只不过是寒暄了几句罢了。三人离开后，在座的客人问谢安：“刚才那三位贤才哪一位较好？”谢安说；“王羲之的小儿子王献之最好。”客人问：“凭什么知道王献之最好呢？”谢安说：“贤明的人话少，急躁的人话多。我是根据这两句话推断出来的。”

听鼓听音，听话听声。以一人之言谈举止，大体可推测说话人的才能品性，甚至预知其未来之生死祸福富贵穷达，看似玄奥，其实也是人类自身长期由观察而得出的经验总结，某些见解虽然未必有合理的科学依据，但非理性的因果报应，却也能令人目瞪口呆。有的人据此观察人物，并谓之曰“言钓”，即源自《周易·系辞下》：“将叛者其辞惭，心中疑者其辞枝；吉人之辞寡，躁人之辞多；诬善之人其辞游，失其守者其辞屈。”王徽之、王操之见谢安，多说俗话，而王献之只是礼貌客气地寒暄几句即止，谢安以“吉人之辞寡，躁人之辞多”而得出王献之是三人之中最优秀的结论，显然与后来的事实发展是相符合的。

75　谢公问子敬：“君书^①何如君家尊？”答曰：“固当^②不同。”公曰：“外人论殊不尔^③。”王曰：“外人那得知。”

①书：书法。②固当：当然。③殊：颇；很。尔：这样。

谢安问王羲之的小儿子王献之（字子敬）：“你的书法比起您父亲怎么样？”王献之回答说：“本来就有不同的地方。”谢安又问：“外人的议论绝对不是这样。”王献之说：“外行人哪里会懂得其中的奥妙！”

王羲之、王献之的书法在当时可谓炉火纯青、登峰造极，王献之子承父业，可谓家学渊源。然而正如世上没有两片完全相同的树叶一样，二王之书法尽管被世人推崇备至，但二王的学书环境、审美追求、书法造诣终究有所不同，其中细枝末节，非行家断不能雌黄一二。王献之所谓“外人那得知”五个字颇有只能令智者意会而难与俗人言的味道。

76　王孝伯问谢太傅：“林公何如长史？”太傅曰：“长史韶兴^①。”问：“何如刘尹？”谢曰：“噫！刘尹秀^②。”王曰：“若如公言，并不如此二人邪？”谢云：“身^③意正尔也。”

①韶兴：美好的情趣。②秀：特别突出。③身：我。

王恭（字孝伯）问太傅谢安：“支道林和我的祖父司徒长史王濛相比怎么样？”谢安说：“您的祖父司徒长史王濛情趣高雅。”王恭又问：“和丹阳尹刘惔相比怎么样？”谢安说：“哎呀，刘惔更优异出众。”王恭又问：“如果像太傅您说的那样，我的祖父司徒长史王濛全都比不上支道林和刘惔吗？”谢安说：“我的意思正是这样啊！”

国人交谈，一个不成文的规矩是为尊者讳，为长者讳。王濛的孙子王恭询问太傅谢安、支道林先生与王濛相比如何？谢安避实就虚，既不说支道林与王濛具体比较什么，也不说二人是否具有可比性，只是说王濛的情趣略显高雅。可是，当王恭再次询问谢安其祖父王濛与刘惔相比如何时，谢安则直截了当地告诉王恭是刘惔更优秀，而在《世说新语·品藻第九》第73则中，同样是回答王恭的问题，谢安则委婉地告诉王恭“刘尹亦奇自知，然不言胜长史”，意思是说刘惔先生颇有自知之明，他总是不说比你的祖父王濛强。同一个问题，回答的又是同一个对象，然而谢安回答的方式却迥然不同，此一是非，彼亦一是非，却颇合言谈之道。

77　人有问太傅：“子敬可是先辈谁比？”谢曰：“阿敬近撮^①王、刘之标^②。”

①撮：聚合；聚拢。②标：标准，楷模风范。

有人问太傅谢安：“王献之（字子敬）可以和哪一位前辈相比？”谢安回答说：“王献之可谓是集中了王濛和刘惔的风度。”

江山代有人才出，青出于蓝胜于蓝。王献之作为王氏家族的后起之秀，德才双修，不让前人，博采众长以去己之短，终跻名流行列。

78　谢公语孝伯：“君祖比刘尹，故为得逮^①？”孝伯云：“刘尹非不能逮，直^②不逮。”

①逮：到；及。②直：通“只”；只是。

谢安对王恭（字孝伯）说：“你的祖父王濛和丹阳尹刘惔虽然都很有名望，但就气质和成就相比，能否赶得上刘惔？”王恭说：“刘惔那样的人并不是赶不上，只是我祖父不愿意去赶罢了。”

王恭此番认为他的祖父王濛并不是赶不上刘惔，而是他的祖父王濛觉得不值得追赶刘惔的话，虽然有着维护祖父王濛清名声誉的美好愿望，但终究是以意逆志，多少有点所谓“非不能也，乃不愿也”的打肿脸充胖子的自欺欺人的味道，缺少一种实事求是的从容与坦白。

79　袁彦伯为吏部郎，子敬与郗嘉宾书曰：“彦伯已入，殊足顿兴往之气。故知捶挞^①自难为人，冀小却^②，当复差^③耳。”

①捶挞：受杖刑。当时官吏有过，照例要受杖责。②小却：稍后。③差：减少。

袁宏（字彦伯）担任吏部郎，王献之（字子敬）给郗超（字嘉宾）写信说：“彦宏已经到吏部就职，这个职位特别能挫伤人勇往直前的气概。本来就知道吏部郎犯错要受杖刑，难堪得令人难以做人，所以希望他稍后能相机而退，这样或许能够避免蒙羞受辱。”

侯门一入深似海，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忠贞不贰如屈原者，淡泊明志如陶潜者，浪漫不羁如李白者，慷慨豪放如苏轼者，都与官场习性格格不入，他们或执著，或清高，或狂放，或运舛，但都对官场中人发出过最强烈的抨击声音。尽管如此，在“学而优则仕”的诱惑下，千百年来，士人们仍如过江之鲫一样，渴望博得个一官半职，以期光宗耀祖、封妻荫子。即使在今日，当上公务员仍是许多学士、硕士、博士、博士后乃至“海归”们的最佳选择和归宿。王献之认为袁宏应当为免遭上司捶挞之羞而择机引退的想法，虽然不失明哲保身的训义，但终究与儒家忍辱以负重的修、齐、治、平思想背道而驰，难为世人法效。

80　王子猷、子敬兄弟共赏《高士传》人及《赞》，子敬赏井丹^①高洁。子猷云：“未若长卿慢世^②。”

①井丹：字大春，扶风郿人。博学高论，隐遁不仕。②慢世：轻蔑世俗。

王徽之（字子猷）、王献之（字子敬）兄弟二人一起欣赏嵇康撰写的《高士传》中那些具有高风亮节的人物和赞语。王献之欣赏东汉隐士井丹的高洁。王徽之说：“不如司马相如越礼放达、傲慢世俗。”

王献之欣赏不慕富贵的高洁之人，尤其是博学高论、隐遁不仕的井丹，其实不过自命清高而已。王徽之却喜欢越礼放达、傲慢世俗的司马相如，也是其自身缺乏这样的超人品性所致。二人心中对于井丹与司马相如，尽管敬重有别，但内心却都有着见贤思齐、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而心向往之的美好愿望。

81　有人问袁侍中^①曰：“殷中堪何如韩康伯？”答曰：“理义所得，优劣乃复未辨；然门庭萧寂，居然有名士风流，殷不及韩。”故殷作诔云：“荆门^②昼掩，闲庭晏然。”

有人问黄门侍中袁恪之说：“殷仲堪和韩伯（字康伯）相比怎么样？”袁恪之回答说：“两人在经义和名理上的成就，谁优谁劣还没有分辨清楚；然而门庭幽深闲静，明显具有名士的风雅气派，这一点殷仲堪比不上韩伯。”所以殷仲堪在哀悼韩伯的诗文中说：“柴门白天关闭掩合，闲静的庭院恬适安宁。”

①袁侍中：袁恪之，字符祖，陈郡阳夏人。历黄门侍郎、侍中。②荆门：柴门。

是真名士自风流。然而世上欺世盗名、热衷于利禄富贵之徒，尽管也常常以名惑世，实际上则是盛名之下，其实难副，此中泾渭分野，只在是否耐得住清贫、寂寞、冷淡与执著与否。和韩康伯相比，殷仲堪毕竟只有在门前车水马龙之时，堪与韩康伯比肩玄义学理。然而，在门庭萧条之际，依然能够独坐小窗读《周易》，如韩康伯这般坐冷板凳的功夫，则并不是殷仲堪之流所能练就的。推而广之，那种台上风光无限、台下凄凉寂寞的官场中人的嘴脸，有些人别说比得上韩康伯，恐怕连殷仲堪的皮毛都够不着。须知世间人事，热闹荣华之境，一过辄一凄凉；清真冷淡之为，历久愈有意味。

82　王子敬问谢公：“嘉宾何如道季？”答曰：“道季诚复钞撮^①清悟，嘉宾故自上。”

①诚复：诚然。钞撮：汇集。

王献之（字子敬）问谢安：“郗超（字嘉宾）和庾和（字道季）相比怎么样？”谢安回答说：“庾和虽然能够博采众人清谈时清虚善悟的优点，可是郗超却是自然而然地超群出众。”

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世间一切人为之事，不论是技艺才能，还是人情世故，乃至学理权术，最宝贵的在于自然。“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一切人为的做作，较之朴素自然，总是稍显逊色。任何人为的牵强附会，精雕细琢，全不如大自然神工鬼斧之巧妙造化。

83　王珣疾，临困^①，问王武冈^②曰：“世论以我家领军比谁？”武冈曰：“世以比王北中郎。”东亭转卧向壁，叹曰：“人固不可以无年^③！”

①临困：病危。②王武冈：王谧，字雅远，王导之孙。袭武冈侯，位至司徒。③无年：短寿。

丞相王导的孙子王珣病重，临死的时候，问武冈侯王谧：“社会舆论拿我父亲领军将军王洽和谁相比？”王谧说：“世人拿北中郎将军王坦之和您父亲相比。”王珣转身面向墙壁，叹息说：“我的父亲王洽的德才远远超过王坦之，遗憾的是由于他36岁就去世了，人们才将他和王坦之相比，如此看来，人的确是不能不享受天年啊。”

才高八斗，却英年早逝，此种“苗而不实夭其寿”的不幸之人，在中国历史上具有相当的数量，贾谊、王勃等人均属此列，以至后人对此发出了“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的无奈。所以，曹操才有着“盈缩之期，不但在天，养颐之福，可得永年”的悲凉慷慨。由此可见，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不仅今日如此，自古有识之士皆以为然。

84　王孝伯道谢公浓至^①。又曰：“长史虚，刘尹秀，谢公融^②。”

①浓至：（情意）深厚。②融：豁达通畅。

王恭（字孝伯）评价谢安深重醇厚，又说：“司徒长史王濛虚心温和，刘惔才智出众，谢安豁达乐观。”

深沉醇厚，安静舒畅，自是修身养性、待人接物第一大法；谦虚宽和，秀外慧中，不失君子大家风范；才华出众，品学双优，乃是成人的基础阶梯。

85　王孝伯问谢公：“林公何如右军？”谢曰：“右军胜林公，林公在司州前^①，亦贵彻^②。”

①前：之上。②彻：通透。

王恭（字孝伯）问谢安：“支道林和右将军王羲之相比怎么样？”谢安说：“右军将军王羲之强于支道林。支道林又强于司州刺史王胡之，也还算是尊贵通达的。”

支道林不如王羲之而比王胡之强，此种人事正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比上不足，可激发百尺竿头雄心；比下有余则常有故步自封、骄傲自满之虞。对此，人当深以为戒。

86　桓玄为太傅，大会，朝臣毕集，坐裁^①竟，问王桢之^②曰：“我何如卿第七叔？”于时宾客为之咽气。王徐徐答曰：“亡叔是一时之标^③，公是千载之英。”一坐欢然。

①裁：通“才”。②王桢之：王羲之孙、王徽之子。仕大司马长史。③标：榜样；楷模。

桓玄任太尉的时候，大会宾客，朝中大臣全都到来了。刚刚坐定，桓玄就问王桢之：“我和你的七叔王献之相比怎么样？”当时在座的宾客都为王桢之紧张得喘不过气来。王桢之却从容不迫地回答说：“我已过世的叔父王献之只是一时的楷模，您却是名传千古的英才。”在座的人听了全都欢欣喜悦。

为常人难为之事，才是真英雄的本色、大丈夫的所为。然而处难为之事的功力，并非一蹴而就，须经持之以恒的不断修炼。只担任过太尉、没担任过太傅的桓玄性格暴烈，却又嗜好书法，而且常与王羲之和王献之相比。正因如此，桓玄于众朝臣面前对王桢之突然发难，虽有逞威之嫌，然亦未尝不是考验王桢之应变才干的有效方式。在朝中大臣们个个被惊吓得目瞪口呆、手足无措之际，王桢之却能从容不迫地评点他的亡叔王献之与当朝太傅桓玄，此份胆气与才识决非常人所能模仿。而王桢之说他亡叔王献之是一时之英杰，并当面称赞桓玄是千载之精英的抑己扬彼的娱人语言术，不仅彰显了自己的应变之才，而且形象说明了一言兴邦、一言误国、一言亡身的语言表达技巧的重要性。

87　桓玄问刘太常^①曰：“我何如谢太傅？”刘答曰：“公高，太傅深。”又曰：“何如贤舅子敬？”答曰：“楂、梨、橘、柚，各有其美。”

桓玄问太常刘瑾说：“我和太傅谢安相比怎么样？”刘瑾回答说：“您高明，太傅谢安深沉。”又问：

①刘太常：刘谨，历尚书、太常卿。

“您贤明的舅舅王献之（字子敬）相比怎么样？”刘瑾回答说：“山楂、梨子、橘子、柚子，各有各的品味。”

人兽禽虫，各有其性；瓜果梨桃，各有其美。世间不论何人、何事、何物，大体是长短同体，优劣兼备。存在就是合理的，存在本身也是一个硬道理。

88　旧以桓谦^①比殷仲文。桓玄时，仲文入，桓于庭中望见之，谓同坐曰：“我家中军那得及此也！”

①桓谦：字敬祖，桓冲三子。仕至尚书仆射、中军将军。

以前人们总把桓冲的三儿子桓谦和殷仲文相提并论。桓玄称帝时，殷仲文到桓玄那里去，桓玄在厅堂上远远望见他来，就对同座的人说：“我家中军将军桓谦哪里比得上这个人啊！”

今人不让古人，须是心中有一小截大志；今人能让古人，才是胸中存一大块气量。妍媸高下，唯有外人看得分明；鞋大鞋小，总归是自我真实感受，本不在标签与广告宣传。然而世人的通病是自我吹嘘、自我夸奖、自以为是、自作多情，所谓“王婆卖瓜，自卖自夸”、“自己的刀，削不了自己的把儿”是也。能像桓玄这样真实面对自己，实事求是地评价自家子弟的优劣，如果没有宽阔胸怀雅量与真知灼见，是根本看不清真假优劣的。臧否他人易，裁量自家难，人情如此，能超凡脱俗者，必非等闲之辈，桓玄即属此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