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赏誉指赏识并赞美人物。《赏誉》是刘义庆《世说新语》的第八门，共156则。举凡品德、节操、本性、心地、才情、识见、容貌、举止、神情、风度、意趣、清谈、饮酒、游玩、为人处世等等，都属赏誉之列，体现出魏晋人物的审美之道。

1　陈仲举尝叹曰：“若周子居^①者，真治国者器。譬诸宝剑，则世之干将。”

①周子居：周乘，字子居，汝南安城人。仕至泰山太守。

有澄清天下之志的陈藩（字仲举）曾经赞叹说：“像周乘（字子居）这样的人，真正是治理国家的人才。如果用宝剑来比喻人才，那么，周乘就是当代的干将。”

人中吕布，马中赤兔，文无第一，武无第二，赞美他人者其自身亦必有可赞美之处，如陈仲举，如周子居。

2　世目^①李元礼：“谡谡^②如劲松下风。”

①目：看法；评价。②谡谡：象声词。形容风声。

世人评论李膺（字元礼）说：“刚劲峻拔就像劲松下面的疾风。”

威行如秋，仁行如春。因此，《论语·子张》告诫人们：“君子有三变：望之俨然，即之也温，听其言也厉。”意思是说君子有三变：远远望着，庄严可畏；接近他，则温和可亲；听他讲话，又严厉不苟。李元礼就是具有上述君子之风的名士。

3　谢子微^①见许子将^②兄弟，曰：“平舆^③之渊，有二龙焉。”见许子政^④弱冠之时，叹曰：“若许子政者，有干^⑤国之器。正色忠謇^⑥，则陈仲举之匹；伐恶退不肖，范孟博^⑦之风。”

①谢子微：谢甄，字子微，汝南邵陵人。仕为豫章从事。②许子将：许劭，字子将，平舆人，许虔之弟。③平舆：县名，在今河南。④许子政：许虔，字子政，许劭兄。⑤干：治理。⑥忠謇：忠诚正直。⑦范孟博：范滂，字孟博，汝南伊阳人。

有识鉴才能的谢甄看见许劭（字子将）兄弟俩，说：“平舆县的深潭里，藏有两条蛟龙啊。”看见许虔（字子政）20岁时的样子，赞叹说：“像许虔这样的人，具有治国的才能。态度严整，忠诚正直，可以和陈藩（字仲举）媲美；抨击邪恶，斥退不贤，具有汝南平舆名士范滂（字孟博）一样的风范。”

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人不在年龄大小，有志者事竟成。许虔与许劭二兄弟，庄严忠贞，嫉恶如仇，出类拔萃，具备治理国家的才干与能力，日后定能成栋梁之材。

4　公孙度^①目邴原^②：“所谓云中白鹤，非燕雀之网所能罗也。”

①公孙度：字叔济，襄平人。累迁翼州刺史、辽东太守。②邴原：字根矩，东管朱虚人。累迁五官中郎长史。

公孙度品评邴原说：“邴原就像是人们所说的云中白鹤，绝不是捕捉云雀的网所能罗致羁留的。”

人各有志，岂能勉强。量小非君子，无度不丈夫。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云中白鹤，非燕雀之网所能罗；鸿鹄之志，非燕雀之徒所能知。

5　钟士季目王安丰：“阿戎了了①解人意。”谓“裴公之谈，经日不竭。吏部郎阙，文帝问其人于钟会，会曰：“裴楷清通，王戎简要^②，皆其选也。”于是用裴。

①了了：聪明伶俐。②简要：简洁切要。

钟会（字士季）评价后来被封为安丰侯的王戎说：“阿戎聪明伶俐，非常善解人意。”又评价后来担任中书令的裴楷说：“裴楷非常善谈，整天都谈不完。”吏部郎职位空缺，晋文帝司马昭问钟会什么人是最合适的人选，钟会回答说：“裴楷清明通达，王戎简明扼要，都是最好的人选。”晋文帝司马昭于是起用了裴楷做吏部侍郎。

于伯仲之间选才俊，最难。

6　王浚冲、裴叔则二人总角诣^①钟士季，须臾去，后客问钟曰：“向二童何如？”钟曰：“裴楷清通，王戎简要。后二十年，此二贤当为吏部尚书，冀^②尔时天下无滞才。”

①诣：拜见。②翼：希望。

王戎（字浚冲）和裴楷（字书则）二人小时候去拜见钟会（字士季），待了不一会儿就走了。他们走了以后，有个客人问钟会：“刚才那两个小孩怎么样？”钟会回答说：“裴楷清明通达，王戎简明扼要。再过20年以后，这两位贤才将会担任主管任免选拔官员的吏部尚书，希望那时候天下没有遗漏真正的人才。”

物尽其用，人尽其才，这是和谐社会的最高境界。清时龚自珍所谓“不拘一格降人才”，便是对“天下无滞才”的最好注解。

7　谚曰：“后来领袖有裴秀。^①”

①裴秀：字季彦，河东闻喜人。累迁左光禄、司空。

裴秀当年8岁能文，少年知名，当时的人们都说：“未来为人表率的士林领袖有裴秀。”

虽有“小时了了，大未必佳”之徒，但“三岁知老”，也未尝不失为一种人生预测。

8　裴令公目夏侯太初：“肃肃^①如入廊庙中，不修敬而人自敬。”一曰：“如入宗庙，琅琅但见礼乐器。”“见钟士季，如观武库，但睹矛戟。见傅兰硕，汪廧^②靡所不有。见山巨源，如登山临下，幽然深远。”

①肃肃：恭敬的样子。②廧：同“墙”。

中书令裴楷品评夏侯玄（字太初）说：“严肃恭敬地好像进入朝廷，无意让人敬重却自然而然地得到人们的敬意。”另一种说法是：“好像进入宗庙里，只看见琳琅满目地礼器和乐器。”又评论道：“看见钟会（字士季），好像参观武器库，只看见矛戟森森。看见傅嘏（字兰硕），如同一片汪洋，无所不有。看见山涛（字巨源），就像登上山巅往下看，幽幽深远。”

人乃禀承金、木、水、火、土五性并受阴、阳二气而成。因此，各人禀性气质不同，给人的感受也自然有别。有的令人如沐春风，有的令人不寒而栗，有的平易近人，有的高傲无礼，凡此种种，大抵与先天基因和后天修养有关。

9　羊公还洛，郭奕^①为野王令。羊至界，遣人要^②之，郭便自往。既见，叹曰。“羊叔子何必^③减郭太业！”复往羊许，小悉还，又叹曰：“羊叔子去^④人远矣！”羊既去，郭送之弥日，一举数百里，遂以出境免官。复叹曰：“羊叔子何必减颜子^⑤！”

①郭奕：字太业，太原阳曲人。累迁雍州刺史、尚书。②要：通“邀”。③何必：未必。④去：距离；超出。⑤颜子：颜回。

羊祜返回洛阳，当时郭奕正任野王县令。羊祜到了县界，派人去邀请他，郭奕就去了。见面以后，郭奕赞叹说：“羊祜（字叔子）不一定比不上我郭奕（字太业）。”再到羊祜的住所，过了一会儿回来，郭奕又赞叹说：“羊祜远远超过许多人啊！”羊祜离去时，郭奕整天送着他，一下就送了几百里，终于因为送羊祜过了野王县界而犯了擅自私离辖境的过错被免去官职。他不断赞叹说：“羊祜哪里会比不上颜渊呢！”

一见钟情，两情欢洽，三生有幸，终生不渝者不是说没有，而是可遇而不可求。与高人失之交臂，固然是人生一大憾事，然而遇高人而不识，如进宝山却空手归，更是令人悔恨终生。但是，认识事物的辩证法是实践——认识——再实践——再认识，循环往复，以至无穷。这主要因为人是世间最为复杂的动物，人之种种行为又是世间最为复杂的现象，能够由表及里、入木三分地看清人与事的本质，是极不容易的事情，寻常人对此常似雾里看花，水中望月，即使目光独到之人，也难免有马失前蹄看走眼的时候。因此，总要不断地反复认识，郭奕与羊祜之交往即是如此。郭奕从初识觉得羊祜未必比自己强，到再识慨叹羊祜有许多过人之处，及至羊祜离别之时，送别一程又一程，乃至因依依不舍而出离了自己治下的野王县，并因此犯了错误。郭奕认识羊祜的过程，形象地阐释了哲学上认识论的本质，而羊祜的形象与魅力则在郭奕的衬托下丰满地勾勒出来。

10　王戎目山巨源：“如璞玉浑金^①，人皆钦^②其宝，莫知名其器。”

①璞玉浑金：形容天生的纯真质朴。②钦：看重。

王戎品评山涛说：“山涛本性质朴，好像璞玉浑金，人人都敬重它是宝物，却没有谁知道他到底能有什么用。”

璞玉浑金，不过是可雕琢锻造之材，到底有何功用，既取决于自身，也取决于匠人打造。对具有如此质量的人，人们皆佩服其宝贵，不过是寄托自己的美好愿望而已，其最终的成败功过还要看后天的造化安排，因为欲立掀天揭地的事功，须从薄冰上走过；欲成精金美玉的人品，当从烈火中锻过。后来山涛与向秀之间的恩恩怨怨，即可说明此点。况且君子不成器，器之为用则如役，无用之朴，君子不贵。

11　羊长和父繇^①与太傅祜同堂相善，仕至车骑掾，蚤卒。长和兄弟五人，幼孤。祜来哭^②，见长和哀容举止，宛若成人，乃叹曰：“从兄不亡矣！”

①繇：羊繇，字堪甫。②哭：吊丧。

羊忱（字长和）的父亲羊繇与太傅羊祜是堂兄弟，两人非常友爱，羊繇官至车骑掾，死得很早。当时羊忱兄弟五人，很小就成为孤儿。羊祜来哭丧，看到羊忱的悲痛神情和动静举止，像成年人一样，于是叹息说：“堂兄后继有人、虽死犹生啊！”

子肖父行，薪火相传，虽死犹生。羊长和年纪幼小而知哀礼，其至孝之情外形于哀容举止，内蕴于朴厚仁心，正因为如此，羊祜才慨叹羊繇虽死，而其子贤礼如此，终是后继有人，羊氏精神余脉垂而不朽矣。

12　山公举阮咸^①为吏部郎，目曰：“清真寡欲，万物不能移也。”

①阮咸：字仲容，陈留尉氏人，阮籍兄子。“竹林七贤”之一。

山涛推荐阮咸出任吏部郎，评论他说：“纯洁质朴，很少私欲，任何事物也改变不了他的志向。”

山涛评价阮咸之语“清真寡欲，万物不能移”，意思是说阮咸率真朴素，不贪图名利，世间任何东西都改变不了他的操守。山涛评价阮咸的话，正与孟子所推崇的君子“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贫贱不能移，是谓大丈夫”之语意境相仿。可见在山涛心目中，阮咸是一个大丈夫式的人物。

13　王戎目阮文业^①：“清伦^②有鉴识，汉元^③以来未有此人。”

①阮文业：阮武，字文业，陈留尉氏人。魏末河清太守，与阮籍同族。②清伦：人品清高。③汉元：汉代建元，即汉初。

王戎品评阮武（字文业）：“品格清高而有鉴人识物的能力，从汉初到现在还没有这样的人。”

当今之世，一说科技发明，必有“填补××空白”之语；古人论人，常言“××时以来未有此人（事）”之论。如此的论断，虽然论者极力赞美或否定其人（其事）之心可鉴，但终究未免夸大其辞，造成盛名之下其实难副的尴尬局面，国人之好说大话、空话、假话之劣性，由此可见一斑。

14　武元夏^①目裴、王曰：“戎尚约，楷清通。”

①武元夏：武陔，字元夏，沛国竹邑人。仕至左仆射。

武陵（字元夏）品评裴楷、王戎说：“王戎崇尚简约，裴楷清明通达。”

说裴楷清明通达，倒还算得上与史实相符；而说王戎崇尚简约，则似乎对王戎有过誉之嫌。纵览《世说新语·俭啬第三十九》卷里9则中有4则是说王戎吝啬的故事。节俭固然是美德，而像王戎那样对财物的节俭甚至到了病态的程度，已与节俭无关，而是吝啬了。如此可见，徒观前人评说古人语，犹须自我出论，不可拘泥不化，以谬见谬，以讹传讹。凡事均须自己思考后得出的才是真道理，不可尽信古书臧否之言。

15　庾子嵩目和峤：“森森^①如千丈松，虽磊砢有节目^②，施之大厦，有栋梁之用。”

①森森：形容树木繁盛茂密。②节目：枝干错杂。

庾子嵩品评和峤：“好像森然挺拔的千丈高松，虽然有很多枝条和疤痕，可是用来建筑高楼大厦，却又可以作为栋梁之才。”

国人自古崇拜的是圣人、完人，是十全十美的人，是方方面面都出类拔萃、令人难以企及和难以超越的人。所以，在国人的心里乃至日常生活中，方方面面都有自己的圣人偶像、完人榜样与英雄模范，至圣如孔子，武圣如关羽，书圣如王羲之，诗圣如杜甫，就连位列日常生活“柴、米、油、盐、酱、醋、茶”7件小事之末的喝茶，也弄出个茶圣陆羽来，殊不知圣人也自凡人来，也有凡人的七情六欲，也有凡人这样那样的毛病，所谓“人无完人，金无足赤”是也。庾子嵩认为和峤有千丈青松之材，但也不否认和峤身上也如千丈青松一样，未免“磊砢有节目”，也就是疤痕枝节，即这样那样的缺点和毛病，但和峤必定是可造之材，“施之大厦，有栋梁之用”。庾子嵩评价和峤之语，无意中形象地阐释了先贤后哲不求全责备而论人用才的朴素的道理。《礼记·礼运》所谓“用人之智去其诈，用人之勇去其怒，用人之仁去其贪”，《论语·微子》所谓“无求备于一人”，《墨子·亲士》所谓“良弓难张，然可以及高入深；良马难乘，然可以任重致远；良才难会，然可以致君见尊”，《晏子春秋·问上》所谓“任人之长，不强其短；任人之工，不强其拙”等，讲的都是取长去短的论人、用人的至理高论，如若不然，其结果就如同葛洪在《抱朴子·备阙》中所说的那样：“若以所短弃所长，则逸侪拔萃之才不用矣；责其体而论细礼，则匡世济民之勋不着矣。”此诚可为人事管理者鉴戒。

16　王戎曰：“太尉神姿高彻^①，如瑶林琼树^②，自然是风尘外物。”

①高彻：高迈爽朗。②瑶林琼树：传说中的仙树。

王戎说：“太尉王衍（字夷甫）的风姿高雅放达，好像琼林玉树，自然是世俗以外的高人。”

贪财好物的吝啬鬼王戎评论起人物来，倒是显得慷慨大度，一点儿也没有小家子气，有一种恢弘广博的气度。然而仔细推敲王戎此番评论王衍诸语，尽管妙喻如珠，言辞非凡，但“瑶林琼树”、“风尘外物”之论，犹如雪泥鸿爪、凤毛麟角，多少显得言过其辞、大而无当。

17　王汝南^①既除生服^②，遂停墓所。兄子济每来拜墓，略不过^③叔，叔亦不候。济脱时^④过，止寒温而已。后聊试问近事，答对甚有音辞，出济意外，济极惋愕；仍与语，转造^⑤精微。济先略无子侄之敬，既闻其言，不觉懔然，心形俱肃。遂留共语，弥日累夜。济虽俊爽，自视缺然，乃喟然叹曰：“家有名士三十年而不知！”济去，叔送至门。济从骑有一马绝难乘，少能骑者。济聊问叔：“好骑乘不？”曰：“亦好尔。”济又使骑难乘马，叔姿形既妙，回策如萦，名骑无以过之。济益叹其难测，非复一事。既还，浑问济：“何以暂行累日？”济曰：“始得一叔。”浑问其故，济具叹述如此。浑曰：“何如我？”济曰：“济以上人。”武帝每见济，辄以湛调^⑥之，曰：“卿家痴叔死未？”济常无以答。既而得叔后，武帝又问如前，济曰：“臣叔不痴。”称其实美。帝曰：“谁比？”济曰：“山涛以下，魏舒^⑦以上。”于是显名，年二十八始宦。

后来任汝南内史的王湛为父亲王昶守孝期满，脱去孝服，就在墓地旁结庐居住。他哥哥王浑的儿子王济每次来扫墓，从来不去拜访叔叔王湛，叔父王湛也不理他。王济有时偶然过访叔叔王湛，也不过礼节性地寒暄几句而已。后来王济试着向王湛询问一下近来的事，王湛回答的言辞情致都很不错，出乎王济意料之外，王济非常惋叹惊愕。再继续和王湛谈论，竟然越来越进入精深微妙的境界。王济原先完全没有一点子侄对长辈应有的敬意，听了叔叔王湛的谈论，不觉心生敬畏，内心和举止都严肃恭谨起来。于是王济留下来和叔叔王湛一起谈论，连续几天几夜。王济虽然才气豪爽，却也认识到了自己的不足，于是感叹说：“家中有名士，可是三十年来却不知道！”王济要走了，叔叔王湛送他到门口。王济的侍从骑士有一匹烈马，非常难驾驭，极少有人能骑它。王济随口问叔叔王湛：“喜欢骑马吗？”叔叔王湛回答说：“还算喜欢吧。”王济又让叔叔王湛骑那匹难以驾驭的马。叔叔王湛不但骑马的动作姿势非常美妙，挥动马鞭就像萦绕飞舞，即使著名的骑手也无法超过他。王济越发赞叹他难以估量，认为叔叔王湛绝不仅仅只是在某一件方面出色而已。王济回家后，父亲王浑问他：“为什么短期外出却一去好几天？”王济回答说：“我刚刚找到一位叔叔。”王浑问他是什么意思，王济就一边赞叹一边详细述说了以上情况。王浑问儿子王济：“你叔叔和我相比怎么样？”王济回答说：“是在我之上的人物。”过去晋武帝司马炎每次见到王济，总是拿王湛来跟他开玩笑，说：“你家的呆子叔叔死了没有？”王济常常没话回答。了解了叔叔王湛以后，当晋武帝司马炎又和过去一样问他时，王济就说：“我的叔叔并不呆傻。”他还称颂叔叔王湛的品德和志趣非常高尚。晋武帝司马炎问：“可以和谁相比？”王济说：“在山涛之下，在魏舒之上。”于是王湛的名声开始显赫来，28岁时开始入仕。

①王汝南：王湛，字处冲，太原人，王昶之子，王浑之弟。②生服：为父母守孝的丧服。③过：探望。④脱时：偶然。⑤造：至。⑥调：调侃。⑦魏舒：字阳元，官至司徒。

王浑之子王济对其叔王湛由疏远到亲近、由简慢到尊重的认识与情感变化过程，颇类《世说新语·赞誉第八》第9则所载野王县令郭奕对荆州都督羊祜的认识情感变化过程，且较郭奕、羊祜逸事更加有趣，更加耐人寻味。就王济的叔叔王湛而言，真人不露相，颇有“人不知而不愠”的谦谦君子风范。王湛对待简慢无礼的侄子王济的态度，既非倚老卖老，也不恃才欺人，而是顺其自然，因势利导，身教重于言教，以真诚纯朴之心春风化雨般地终于令王济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王湛这种教导子弟的方法，足令今日望子成龙、盼女成凤的急功近利的家长们深思再三。此则逸事中的王济，更是一个让人感到可爱、可敬、可学习的人物。王济当初来墓地祭拜而不过访其叔王湛，虽显无礼，终是各行其是，既而偶访王湛，亦只是闲聊而已，但并不失礼，及至王济向叔叔王湛“试问近事”，王湛“秀才不出门而知天下事”的才学识见尽管此刻才在王济面前偶尔展示了一下，却起到了“行家一张口，便知有没有”的魅力展示作用，王济由此对王湛心生敬畏。于是，王济对叔叔王湛由前倨而后恭的无知、傲慢和无礼，化为最终的知耻而后勇，不仅驳斥了晋武帝的调侃戏弄，而且捍卫了自家和叔叔王湛的尊严。由王济敬重王湛，王湛因王济之言而得官事，可知“家有贤良，满门受益”所言不虚，而从晋武帝拿王湛调侃王济之事，可知“家和业旺”、“家不和外人欺”的古训，自古依然。世人阅览此篇，当从中深悟待亲、治家、教子、修身、入仕诸多道理。

18　裴仆射^①，时人谓为“言谈之林薮^②”。

①裴仆射：裴

。见《言语》23。②林薮：人或物聚集的地方。比喻事物荟萃之地。

左仆射裴

学识渊博，见识出众，当时的人称他是“清谈的府库”。

用今天的话来说，裴即使算不上学术泰斗、文化大师，最起码也称得上是“百家讲坛”之列拥有若干“粉丝”的人物，说裴

是“言谈之林薮”，不过是盛赞裴

学识渊博，胸中胜义迭出，取之不竭。然而，以历史的眼光来看，中外古今以夸夸其谈而骗得浮名者甚多，即使是为数不多，乃至硕果仅存的所谓“泰斗”们、“大师”们，其中沽名钓誉、欺世盗名、名不副实者也是大有人在。这种“言谈之林薮”、“理论之巨人”，其实际上也或多或少、或隐或显地带有鲜为人知的人类侏儒症的DNA，只不过其不敢、不愿正视罢了。

19　张华见褚陶^①，语陆平原曰：“君兄弟龙跃云津^②，顾彦先^③凤鸣朝阳。谓东南之宝已尽，不意复见褚生。”陆曰：“公未睹不鸣不跃者耳！”

①褚陶：字季雅，吴郡钱塘人。仕至中尉。②云津：云端。③顾彦先：顾荣。

张华见了褚陶以后，对平原内史陆机说：“您两人像飞龙腾跃在天河，顾荣（字彦先）像凤凰迎着朝阳高鸣，我认为东南的贤才已经没有了，想不到却又见到了褚陶。”陆机说：“您不过是没有见过不鸣不跃、不喜声张的人才罢了。”

识英雄于草莽山泽间，才是高人；挽狂澜于既倒之际，方是能者。张华面誉陆机兄弟与顾荣之语，不过是借花献佛的伎俩与锦上添花的手段，并不值得仿效。倒是陆机对“不鸣不跃者”即真正不事声华之人的熟睹与真知，直令今日势利之徒汗颜，也是赏给阿谀之徒的温柔一掌，更是对见钱断人、以权鉴人者的当头棒喝。

20　有问秀才^①：“吴旧姓^②如何？”答曰：“吴府君^③圣王之老成^④，明时之俊乂^⑤；朱永长^⑥理物之至德，清选之高望；严仲弼^⑦九皋之鸣鹤，空谷之白驹；顾彦先八音之琴瑟，五色之龙章；张威伯^⑧岁寒之茂松，幽夜之逸光；陆士衡、士龙鸿鹄之裴回^⑨，悬鼓之待槌。凡此诸君：以洪笔为锄耒，以纸札为良田，以玄默为稼穑，以义理为丰年，以谈论为英华，以忠恕为珍宝。著文章为锦绣，蕴五经为缯帛，坐谦虚为席荐，张义让为帷幕，行仁义为室宇，修道德为广宅。”

①秀才：此指蔡洪。②旧姓：旧族大姓。③吴府君：吴展，字士季，下邳人。吴郡太守。④老成：年高有德。⑤俊乂：才德出的人。⑥朱永长：朱诞，字永长，吴郡人。⑦严仲弼：严隐，字仲弼，吴郡人。⑧张威伯：张畅，字威伯，吴郡人。⑨裴回：徘徊。

有人问秀才蔡洪：“东吴故地先前的世家大族的后人怎么样？”蔡洪回答说：“吴郡太守吴展（字士季），是当年圣明君主的德高望重之臣，太平盛世的优异杰出人才；朱诞（字永长），是治国安民的大臣中德行最高的人，在公正选拔人才里是极有声望的人士；严隐（字仲弼）像在九皋长鸣的仙鹤，空山幽谷中的白驹；顾荣（字彦先）好像乐器里的琴瑟，五色文彩中的龙纹；张畅（字威伯）犹如严寒冰雪里的青松，茫茫黑夜中的光芒；陆机（字士衡）、陆云（字士龙）兄弟是盘旋高空的大雁，有待槌击的巨鼓。所有这些君子，都把大笔当做农具，把纸张当做良田，把清静无为当做耕耘，把获得义理当做丰收，把清谈当做英华，把忠恕当做珍宝，把撰写文章当做织彩刺绣，把精研五经当做储藏丝绸，把谦逊自抑当做草席，把仗义礼让当做帷幕，把施行仁义当做建造房舍，把修养道德当做高楼大厦。”

物华天宝，人杰地灵，吴中之地自古多君子才俊。这些士君子们，威仪如丹凤祥麟，言论如敲金击玉，待人如玉洁冰清，襟抱如光风霁月，气概如乔岳泰山，胸怀如海涵春育，接物如流水行云。这些士君子们所以能如此出类拔萃，模范世人，轨仪风俗，皆因这些士君子们能以仁心为根本，以伦理为枝干，以学问为良田，以文章为花萼，以事业为果实，以书籍为园林，以歌咏为音乐，以义理为膏粱，以著述为文绣，以诵读为耕耘，以学问为居积，以先贤言行为师友，以忠信笃静为修持，以作善降祥为受用，以乐天知命为依归。如此内外兼修，身体力行，才使得这些士君子们胸中常怀的，不是人情是天理；口中所常道，不是人伦是世教；身中所常行，不是规矩是准绳。后世之人，对这些士君子们的言行风范，文章道德，必能油然而生“高山行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心向往焉”的敬慕之情。《世说新语》此则文字字字珠玑，充沛盈天，千百年来读之，犹能令人顿觉如沐春风，如饮醇茗，荡涤污浊，心旷神怡，令人神往至极。

21　人问王夷甫：“山巨源义理^①何如？是谁辈？”王曰：“此人初不肯以谈自居，然不读《老》、《庄》，时闻其咏^②，往往与其旨合。”

①义理：经义名理之学。②咏：赞美；称颂。

有人问王衍（字夷甫）：“山涛（字巨源）讲求经义、探究名理的学问怎么样？是哪一类人物？”王衍说：“这个人从来不肯以清谈家自居，虽然不读《老子》和《庄子》，但是偶尔听他的谈吐、吟诵，却往往和老子、庄子的旨意相吻合。”

古往今来许多世家，无非积德；天地间第一人品，还是读书。这大抵是因为世人所为一切，舍事历更无学问，求性道不外文章。然而事以典故为据，理以心得为精，尽信书则不如无书。世间得道之人，贤达名士，其异于常人者，虽有先天禀赋之优与后天学思之勤，但尤难能可贵的是他们既精读有字之书以博积先贤经验，又善阅人间自然诸多无字之书以洞明世事，练达人情，而尤以后者为要。山涛虽未读《老子》与《庄子》，也不以清淡自居，但言行举止深得老庄旨趣，是其心性使然，环境使然，此外，别无他因。

22　洛中雅雅^①有三嘏：刘粹字纯嘏，宏字终嘏，漠字冲嘏，是亲兄弟，王安丰甥，并是王安丰女婿。宏，真长祖也。洛中铮铮冯惠卿，名荪，是播^②子。荪与邢乔^③俱司徒李胤外孙，及胤子顺并知名。时称“冯才清，李才明，纯粹邢。”

①雅雅：风雅貌。②播：冯播，字友声，长乐人。位至大宗正。③邢乔：字曾伯，河间人。仕至司隶校尉。

洛阳城风雅人士有“三嘏”：刘粹，字纯嘏，刘宏，字终嘏，刘漠，字冲嘏。三人是亲兄弟，是安丰侯王戎的外甥，又都是王戎的女婿。刘宏就是刘惔（字真长）的祖父。洛阳城刚直人士有冯惠卿，名荪，是冯播的儿子。冯荪和邢乔都是司徒李胤的外孙，两人和李胤的儿子李顺都很有名。当时的人称赞说：“冯氏才学清通，李氏才学明达，而学问纯净无瑕是邢氏。”

《世说新语》此则大体明言学问之优劣。冯荪学问清通，李顺学问明达，邢乔学问纯粹。学问清通，则一心凝聚，万里澄澈；学问明达，则洞幽烛微，物我相通；学问纯粹，则去粗取精，辨伪识真。清通、明达、纯粹，此三者不仅为学问境界，亦是为人准则。

23　卫伯玉^①为尚书令，见乐广与中朝名士谈议，奇之曰：“自昔诸人没^②已来，常恐微言^③将绝。今乃复闻斯言于君矣！”命子弟造之，曰：“此人，人之水镜也，见之若披云雾睹青天。”

卫瓘（字伯玉）做尚书令，听见乐广和西晋名士谈论玄理，认为他是一个奇人，说：“自从当年那些清谈名士去世以后，我常常担心精微的玄学将会灭绝，今天竟然又从您这里听到这种清谈微言了！”于是，卫瓘让自己的子侄去拜访他，说：“这个人，是人群中清静如水明亮如镜之人，看到他，就像拨开云雾看见了青天。”

①卫伯玉：卫瓘，字伯玉。曾任尚书令。②没：通“殁”，死亡。③微言：玄言。

水可清污，镜可鉴人，以清水明镜比喻明鉴高人，卫伯玉以此盛赞乐广，复以“见之若披云雾睹青天”又赞，可谓一赞三叹，妙喻如珠。

24　王太尉曰。“见裴令公精明朗然，笼盖人上，非凡识也。若死而可作^①，当与之同归。”或云王戎语。

①死而可作：死而复活。

太尉王衍说：“看到中书令裴楷的精神明达，清明开朗，超越众人之上，那真不是一般人的见识。如果死者能够复生，我一定要和他同归一处。”有人说这是王戎说的话。

见贤思齐，见不贤而内自省也。微斯人，吾谁与归？

25　王夷甫自叹：“我与乐令^①谈，未尝不觉我言为烦。”

①乐令：乐广。

王衍（字夷甫）自己感叹说：“我和尚书令乐广谈论时，没有一次不感到我的话过于烦琐。”

《庄子·人间世》曾说：“两喜必多溢美之言，两怒必多溢恶之言。”王衍与乐广谈话而觉自己言语啰嗦，正是王衍既喜乐广为人而又自叹弗如所致，属于《礼记·坊记》所倡导的“君子贵人而贱己”、抑己而扬人的语言表达技巧。

26　郭子玄有俊才，能言老庄，庾

尝称之，每曰：“郭子玄何必减庾子嵩！”

郭象（字子玄）有卓越的才华，很会谈论《老子》、《庄子》，庾子嵩经常称赞他，常常说：“郭象未必比不上我庾子嵩。”

庾子嵩所论，实是夸自己复赞他人之法。

27　王平子目太尉：“阿兄形似道^①，而神锋太俊。”太尉答曰：“诚不如卿落落穆穆^②。”

①道：有道之人。②落落穆穆：疏淡平和。

王澄（字平子）品评太尉王衍：“哥哥表面上好像很有德行，可是神采锋芒过于突出。”太尉王衍回答说：“的确不如你疏淡平和。”

王衍、王澄二兄弟既互赞对方长处，又道出各自不足，彼此映衬，互为表里。

28　太傅府有三才^①：刘庆孙长才，潘阳仲大才，裴景声清才。

①三才：指刘舆、潘滔、裴邈。

太傅司马越府中有三个人才：刘舆（字庆孙）是学识优异之才，潘滔（字阳仲）是堪当大任之才，裴邈（字景声）是品行高洁之才。

三才者，天也，地也，人也。东海王司马越的太傅府中的三位才子却是长于综合的长才刘庆孙、博学多识的大才潘涛和强力方正的清才裴景升。龙生九子，性格各异。人各有才，长短大小自显风流，惟善识才与善用才之人晓之。

29　林下诸贤^①，各有俊才子：籍子浑^②，器量弘旷；康子绍，清远雅正；涛子简^③，疏通高素；咸子瞻^④，虚夷有远志；瞻弟孚，爽朗多所遗；秀子纯、悌^⑤，并令淑有清流；戎子万子^⑥，有大成之风，苗而不秀；惟伶子无闻。凡此诸子，惟瞻为冠，绍、简亦见重当世。

①林下诸贤：指“竹林七贤”。②浑：阮浑，字长成，阮籍之子，位至太子中庶子。③简：山简，字季伦，山涛之子，累迁尚书、征南将军。④瞻：阮瞻，字千里，阮咸之子，仕至太子舍人。⑤纯、悌：向纯，字长悌，位至侍中。向悌，字叔逊，位至御史中丞。向秀二子。⑥万子：王绥，字万子，王戎之子，辟太尉掾，不就。

竹林七贤，各有才能出众的儿子：阮籍的儿子阮浑才识度量，宽广宏大；嵇康的儿子嵇绍清明高远，本性正直；山涛的儿子山简俊爽通达，高雅淳朴；阮咸的儿子阮瞻谦虚平易，有远大的志向；阮瞻的弟弟阮孚性格爽朗，不受世务牵累；向秀的儿子向纯、向悌都善良美好，有高洁的德行；王戎的儿子王万子有成为大器的资质，可惜早死；只有刘伶的儿子默默无闻。在所有这些人中，唯独阮瞻可居首位，嵇绍、山简也在当时受到尊重。

将门出虎子，白屋产卿相，自古强将手下无弱兵，名门之后多伟男。然而，“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此亦时势造英雄之大法。

30　庾子躬^①有废疾，甚知名，家在城西，号曰：“城西公府。”

①庾子躬：庾琮，庾峻次子，仕至太尉掾。

庾琮（字子躬）虽然有残疾，但是很有名望，他住在洛阳城西，因此被称为“城西公府”。

身残心不残，体病志犹健，此古今中外功成名就之残疾人士令世人景仰之不二法门，庾子躬正侧身其列。

31　王夷甫语乐令：“名士无多人，故当容平子^①知。”

①平子：王澄，字平子。

王衍（字夷甫）对尚书令乐广说：“名士没有很多，当然要容许王澄（字平子）的品鉴识别。”

千锣万鼓，一锤定音，权威自有成其为权威的道理，亘古难易。

32　王太尉云：“郭子玄语议如悬河写^①水，注而不竭。”

①写：通“泻”。

太尉王衍说：“郭象（字子玄）议论起来好像瀑布飞流直下，滔滔不绝。”

厚积薄发方能如悬河泻水，王衍赞美郭象之语形象而夸张，正是从侧面印证郭象注《庄子》而受其“汪洋恣肆”的风格的影响。

33　司马太傅府多名士，一时俊异。庾文康云：“见子嵩在其中，常自神王^①。”

①王：通“旺”。

太傅司马越的官府中有很多名士，都是当代非常杰出的人物。庾亮（谥文康）说：“见到庾子嵩处在这些人里面，常常使人精神旺盛。”

鹤立鸡群，香草生泽，何世何时无奇才，只是如庾亮般令人神往之士太过凤毛麟角而已。

34　太傅东海王镇许昌，以王安期为记事参军，雅相知重。敕世子毗曰：“夫学之所益者浅，体之所安者深。闲习礼度，不如式瞻仪形；讽味^①遗言，不如亲承音旨。王参军人伦之表，汝其师之。”或曰：“王、赵、邓三参军，人伦之表，汝其师之。”谓安期、邓伯道、赵穆^②也。袁宏作《名士传》，直云王参军。或云：“赵家先犹有此本。”

①讽味：讽咏玩味。②赵穆：字季子，汲郡人。历尚书郎、太傅参军、吴郡太守。

太傅东海王司马越镇守许昌，任用王承（字安期）做记室参军，一直非常赏识看重他。司马越敕令他的儿子司马毗说：“大凡学习书本获得的收益浅显，而亲身体验的感受才能深刻。与其熟习礼仪制度，不如去参观礼节仪式；与其背诵贤人的遗训，不如亲自聆听贤人的言谈教诲。参军王承是人们的榜样，你应当向他学习！”另一种说法是，“王、赵、邓三位参军是人们的榜样，你应当向他们学习！”这三位参军就是王承（字安期）、邓攸（字伯道）和赵穆。袁宏撰写《名士传》的时候，只说到王参军。也有人说：“赵家原先还有这个抄本。”

太傅东海王司马越教育司马毗的家教理论——“学之所益者浅，体之所安者深”，“闲习礼度，不如式瞻仪形；讽味遗言，不如亲承音旨”，“人伦之表，汝其师之”——不仅在当时振聋发聩，即使在今日，对于教书育人或培养子弟乃至自学成才也仍然有着现实的指导意义，而其注重实践与应用并向生活中学习的方法，更是具有深刻的超前性。

35　庾太尉少为王眉子所知，庾过江，叹王曰：“庇其宇下^①，使人忘寒暑。”

①宇下：房檐下。

太尉庾亮年轻的时候受到王玄（字眉子）的赏识，庾亮避难过江以后，曾经赞叹王玄对自己的知遇之恩，说：“托身在他的房檐下，使人忘掉了寒暑的变换和世情的炎凉。”

授人玫瑰，手有余香；为官一任，造福一方。施恩而不图报，自是功德无量。

36　谢幼舆曰：“友人王眉子清通简畅，嵇延祖弘雅劭长^①，董仲道^②卓荦有致度。”

①弘雅劭长：宽宏正直，美好高尚。②董仲道：董养，字仲道，陈留人。

谢鲲（字幼舆）说：“我的朋友王玄（字眉子）清明通达，简约和畅；嵇绍（字延祖）宽宏正直，德行优良；董养（字仲道）卓越不凡，风流倜傥。”

人以群分，物以类聚；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所以，《易经·干》中说：“同声相应，同气相求。”谢幼舆盛赞众朋友之人品才华超众，实际上正是侧面炫耀自己的品德与才华。

37　王公目太尉：“岩岩^①清峙，壁立千仞。”

①岩岩：巍峨貌。

王导品评太尉王衍：“高峻雄奇，清正威严，就像千仞石壁陡峭挺拔。”

岩岩清峙，独立不阿；壁立千仞，无刚乃成。丞相王导对太尉王衍的印象以山喻之复誉之，王衍若内外双修如此，则为人中翘楚，否则不过道貌岸然之徒。

38　庾太尉在洛下，问讯中郎^①，中郎留之云：“诸人当来。”寻温元甫^②、刘王乔^③、裴叔则俱至，酬酢^④终日。庾公犹忆刘、裴之才俊，元甫之清中。

①中郎：庾

，字子嵩。②温元甫：温几，官至湘州刺史。③刘王乔：刘畴，字王乔，彭城人。累迁司徒左长史。④酬酢：主宾互相敬酒。主敬曰酬，客敬曰酢。

太尉庾亮在洛阳的时候，前去探望中郎庾

，庾

挽留他说：“几位名士人就要到来。”不久，温几（字元甫）、刘畴（字王乔）、裴楷（字叔则）都来了，饮酒谈论了一整天。庾亮后来还清楚地记得刘畴、裴楷的才华卓绝，温几的清明平和。

《管子·权修》中说：“观其交游，则其贤不肖可察也。”庾亮与温元甫、刘王乔、裴叔则饮酒酬酢终日，庾亮对此难以忘怀，正是庾亮以三人的才华品德来自我赞许。

39　蔡司徒^①在洛，见陆机兄弟在参佐廨中，三间瓦屋，士龙住东头，士衡住西头。士龙为人文弱可爱，士衡长七尺余，声作钟声，言多慷慨。

①蔡司徒：蔡谟，字道明。

司徒蔡谟在洛阳，看见陆机、陆云兄弟住在僚属官属中，三间瓦房，陆云（字士龙）住在东边，陆机（字士衡）住在西边。陆云为人文雅娴静，非常可爱。陆机身长七尺有余，声如洪钟，言谈慷慨激昂。

陆机、陆云兄弟正是金友玉昆之楷模。

40　王长史是庾子躬之外孙，丞相目子躬云：“入理泓然，我已上^①人。”

①已上：以上。

长史王濛是庾琮（字子躬）的外孙，丞相王导品评庾琮说：“庾琮钻研玄理非常深邃透彻，是在我以上的人。”

有其父必有其子，有其祖则未必有其孙，何况外祖与外孙乎？庾子躬的外孙长史王濛与其外祖父相比，无论是人品还是学识，都称得上是一个不折不扣的不肖子孙。

41　庾太尉目庾中郎：“家从^①谈谈^②之许。”

①家从：家叔。②谈谈：通“潭潭”，深沉貌。

太尉庾亮品评中郎庾

：“家叔的思想言辞都因境界深邃而被人称赞。”

史书上说庾

不为辨析之谈，而举其旨要。庾亮用“谈谈”（即“潭潭”，深沉貌）来比喻叔父庾

的言论风采，既是巧喻妙赞，也是实事求是。

42　庾公目中郎：“神气融散，差^①如得上。”

庾亮称赞中郎庾

：“恬适旷达，差不多能够算得上乘。”

庾亮称赞庾

性情旷达，并认为很少有人能比得上他，显得言有余味。

43　刘琨称祖车骑^①为朗诣^②，曰：“少为王敦所叹。”

①祖车骑：祖逖，死赠车骑将军。②朗诣：开朗通达。

刘琨称赞车骑将军祖逖是开朗通达的人，说：“他年轻时就曾受到王敦的赞赏。”

刘琨称颂祖逖之语，实属板上钉钉之马后炮语，亦属借他山之石以攻玉的语言表达技巧。

44　时人目庾中郎：“善于托大^①，长于自藏^②。”

①托大：志向远大，不拘小节。②自藏：不露锋芒。

当时的人品评中郎庾

：“既豁达洒脱于世俗尘外，又长于自我保护。”

善于游身世外而不以俗务萦怀，长于藏锋隐己用以避祸趋福，时人论庾

之语，由表及里，正反互佐，恰切精当。

45　王平子迈世^①有俊才，少所推服。每闻卫玠言，辄叹息绝倒。

①迈世：超俗脱世。

王澄（字平子）有超脱俗世的聪明才智，很少有他推重佩服的人。但是，每当听到卫玠谈论，他总是为之赞叹叫绝。

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能人之上有能人。卫玠自是比王澄高人一筹，王澄也有自知之明。

46　王大将军与元皇表云：“舒风概简正，允^①作雅人，自多于邃^②，最是臣少所知拔。中间夷甫、澄见语：‘卿知处明、茂弘。茂弘已有令名，真副^③卿清论；处明亲疏无知之者。吾常以卿言为意，殊未有得，恐已悔之？’臣慨然曰：‘君以此试。’顷来^④始乃有称者。言常人正自^⑤患知之使过，不知使负实。”

①允：适合；适当。②邃：王邃，字处重，王舒之弟。累迁中领军、尚书左仆射。③副：符合。④顷来：近来。⑤正自：只是。

大将军王敦呈给晋元帝司马睿上奏表说：“王舒风采气度简约正直，确实称得上是高尚的人，自然超过王邃，特别是臣年轻时最了解和选拔的人。其间王衍、王澄对我说：‘你了解王舒和王导。王导已经有了美名，确实符合你的高论；王舒却不论亲疏都没有人了解他。我常常把您的话挂在心上，可是对他的了解却没有什么收获，恐怕您已经对自己说过的话后悔了。’臣感慨地说：‘您照着我的话再试试看。’近来方才有人开始称赞王舒。这说明一般人只是担心赏识人过了头，而不担心对人的实际才能了解得不够。”

《荀子·解蔽》认为：“凡人之患，蔽于一曲，而暗于大理。”王敦说的“常人正自患知之使过，不知使负实”，即是对知名的人、事、物评价过高，而对不出名的人、事、物评价失实而过低，正与荀子思想相同。

47　周侯于荆州败绩，还，未得用。王丞相与人书曰：“雅流弘器，何可得遗？”

武城侯周

任荆州刺史时为叛军所败，被陶侃援救得以回到京都，但一直没有得到任用。丞相王导给别人写信道：“风流名士，怎么能丢弃不用呢？”

天生我才必有用，只在用早与用晚。王导信中评价周八字，正是此意流露。

48　时人欲题目^①高坐而未能，桓廷尉^②以问周侯，周侯曰：“可谓卓朗。”桓公曰：“精神渊著。”

①题目：品评。②桓廷尉：桓彝。

当时人们想评论高坐和尚，却找不到适当字眼，廷尉桓彝拿这件事问武城侯周

，周

说：“可以说是卓立明朗。”桓温说：“精神深邃而明澈。”

西谚曾谓“有多少观众，就有多少个哈姆雷特”，周

与桓彝评和尚高坐，却有不尽相同的评语，正是缘于此理。尽管如此，莎士比亚却举世无双，绝无仅有。

49　王大将军称其儿云：“其神候^①似欲可。”

①神候：精神面貌。

大将军王敦称赞他的养子王应说：“他的精神风貌好像还可爱。”

内举不避亲，外举不避仇，誉人、讥人亦当如此。

50卞令目叔向^①：“朗朗如百间屋。”

①叔向：一说指羊舌肸，字叔向，春秋晋国大夫。一说指卞壶之叔卞向。

尚书令卞壶品评叔向：“气势恢宏，朗阔好像广厦百间。”

水漫不过浮船，屋大不过高山，叔向虽有百间屋，终究不过是一所大建筑而已。只是卞壶如此比拟叔向，倒也显得与众不同，显得新颖而独特。

51　王敦为大将军，镇豫章，卫玠避乱，从洛投敦，相见欣然，谈话弥日。于时谢鲲为长史，敦谓鲲曰：“不意永嘉之中，复闻正始之音。阿平^①若在，当复绝倒。”

①阿平：王澄，字平子。

王敦任大将军的时候，镇守豫章，卫玠为了躲避战乱，从洛阳来到豫章投奔王敦，两人一见面，都非常高兴，成天谈论不绝。当时谢鲲在王敦手下任长史，王敦对谢鲲说：“想不到在永嘉时期，又听到了正始年间那样的清谈，王澄（字平子）如果在这里，一定会佩服得五体投地。”

人生得一知己足矣，王敦对谢鲲评卫玠之语，正是此意。

52　王平子与人书，称其儿“风气日上，足散^①人怀”。

王澄（字平子）给朋友写信，称赞自己的二儿子王徽说：“风度气质，天天进步，特让人感到心情舒畅。”

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正是普天下望子成龙、盼女成凤的父母们高兴之所在。

53　胡毋彦国吐佳言如屑，后进^①领袖。

①后进：晚辈。

胡毋彦国言谈中的美言佳句层出不穷，是位后起的领袖。

佳言如屑，妙语如珠，此皆用以形容谈吐非凡之语。

54　王丞相云：“刁亮之察察^①，戴若思^②之岩岩，卞望之之峰距^③。”

①察察：清察明辨。②戴若思：戴俨，字若思，广陵人。累迁征西将军。③峰距：比喻目光远大开阔。

丞相王导说：“刁协（字玄亮）明察秋毫，戴俨（字若思）言辞锐利，卞壶（字望之）目光远大。”

王导论人赞其长而舍其短，正是丞相胸怀与大家论人本色。

55　大将军语右军：“汝是我佳子弟，当不减阮主簿^①。”

①阮主簿：阮裕。

大将军王敦对右军将军王羲之说：“你是我们王家的优秀子弟，想来不会比主簿阮裕差。”

语重心长，殷切备至，正是誉人复鞭策人之妙法。

56　世目周侯“嶷^①如断山”。

世人品评武城侯周

：“高尚威严好像陡峭壁立的高山。”

以山喻人，是在用“仁者乐山”之典以赞周

之仁。

57　王丞相召祖约夜语，至晓不眠。明旦有客，公头鬓①未理，亦小倦。客曰：“公昨如是，似失眠。”公曰：“昨与士少语，遂使人忘疲。”

①头鬓：头发和鬓发。

丞相王导邀请祖约晚上来清谈，直到天亮没有睡觉。第二天一早有客人到来，王导起来后头发没有梳理，而且有点疲倦。客人说：“您昨天夜里好像是失眠了。”王导说：“昨晚和祖约（字士少）清谈，竟然让人忘掉了疲劳。”

与人竟夕相谈而不眠，自是人生一大快乐事。

58　王大将军与丞相书，称杨朗曰：“世彦识器理政，才隐明断。既为国器^①，且是杨侯淮之子。位望殊为陵迟^②，卿亦足与之处。”

①国器：国家栋梁。②陵迟：衰落。

大将军王敦给丞相王导写信，称赞杨朗说：“杨朗（字世彦）不但见识气度、义理情致都很好，而且才学精深，论断高明。既是治国之才，又是冀州刺史杨淮的儿子，虽然地位和名声却不高，但是你完全可以和他相处交往。”

杨朗有千里马之才质，而王敦有伯乐之眼光，王敦荐杨朗，彼此双赢，成就一段识人用才之佳语。

59　何次道^①往丞相许，丞相以麈尾指坐，呼何共坐曰：“来，来，此是君坐。”

①何次道：何充，字次道。

何充（字次道）到丞相王导那里去，王导用拂尘指着座位，招呼他坐在一起，说：“来，来，这是您的座位。”

平起平坐，意谓何充有如王导一样的品德与才能。“此是君坐”，一语双关，既明指座位，又暗喻官位，颇显禅宗“悟”之心法。

60　丞相治扬州廨舍，按行^①而言曰：“我正为次道治此尔！”何少为王公所重，故屡发此叹。

①按行：巡视。

丞相王导整治扬州官署，他一边巡视整治的情况一边说：“我只不过替何充（字次道）整治这个官署罢了！”何充年轻时就受到王导的重视，所以王导才多次发出这样的赞叹。

铁打的衙门流水的兵，千年的房屋万人的主。王导超越时空而论何充之言，非常人所能见识与顿悟，大有识人于未达之际的超前眼力。

61　王丞相拜司徒而叹曰：“刘王乔^①若过江，我不独拜公。”

①刘王乔：刘畴，字王乔。

丞相王导拜任司徒时叹息说：“刘畴（字王乔）如果能过江来，我不会一个人独自登上三公之位。”

人贵有自知之明，王导官拜司徒之时而颂刘王乔之品德才干，虽是自谦之辞，亦是抑己扬人之明智手段。

62　王蓝田^①为人晚成，时人乃谓之痴。王丞相以其东海^②子，辟为掾。常集聚，王公每发言，众人竞赞之；述于末坐曰：“主非尧、舜，何得事事皆是？”丞相甚相叹赏。

①王蓝田：王述。②东海：王承，字安期。

蓝田侯王述成名比较晚，当时人们竟认为他痴呆。丞相王导因为他是东海太守王承的儿子，就征辟他做了丞相府的属官。有一次聚会，王导每次讲话，大家都争着赞美；王述坐在末尾的位置上，说：“丞相王导并不是尧、舜，怎么可能事事都正确？”王导非常赞赏他。

王述大器晚成，沉默寡言，却能一语中的。王导不以为忤，反以为悦，正是绿叶衬红花的誉人手段的巧妙显示。

63　世目杨朗：“沈审经断^①。”蔡司徒云：“若使中朝不乱，杨氏作公方未已。”谢公云：“朗是大才。”

①沈审经断：深沉明察能决断。

世人品评杨朗：“深沉稳重，明察善断。”司徒蔡谟说：“假如中朝不乱，杨家作三公的人将会接连不断。”谢安说：“杨朗是大才。”

平时只会为官发财，难时却一筹莫展，历史上许多朝廷的不幸命运都是如此产生的。当其时，唯有扶大厦之将倾、挽狂澜于既倒、拯民众于水火之人，方称得上大才。

64　刘万安^①，即道真从子^②，庾公所谓“灼然玉举”。又云：“千人亦见，百人亦见。”

①刘万安：刘绥。②从子：侄子。

刘绥（字万安），就是刘宝（字道真）的侄子，是城西公庾琮夸赞的“晋举试科目‘灼然’中美好的人选”的人。又说：“在千人中能一眼看出，在百人中也能一眼看出。”

“千人亦见，百人亦见”，不过出类拔萃、与众不同而已。

65　庾公为护军，属^①桓廷尉觅一佳吏，乃经年。桓后遇见徐宁^②而知之，遂致于庾公，曰：“人所应有，其不必有；人所应无，己不必无，真海岱清士。”

①属：通“嘱”；嘱咐；委托。②徐宁：字安期，东海郯人。官至江州刺史。

庾亮任护军将军的时候，委托廷尉桓彝替他物色一位优秀的属官，过了一年也没找到。桓彝后来遇见徐宁，并且非常赏识他，就把徐宁推荐给庾亮，说：“人们应该具备的，徐宁不一定有；人们不应该具备的，徐宁不一定没有。徐宁是东海郡海岱地区清正高洁的人士。”

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像徐宁这样“人所应有，其不必有，人所应无，己不必无”的人，非海岱清士、旷世奇人莫属。此正所谓非常之人必有非常之举、非常之才、非常之志是也。

66　桓茂伦云：“褚季野皮里阳秋^①。”谓其裁中^②也。

①皮里阳秋：外无臧否，内有褒贬。②裁中：在内心判断。

桓彝（字茂伦）说：“褚裒（字季野）表面上对人对事好像无所臧否，但他的内心实际上已有褒贬的主见。”也就是说他胸中自有不为外人所知的评判和裁决。

皮里阳秋，秀外而慧中，此为大智若愚、大巧若拙之世外高人。

67　何次道尝送东人，瞻望，见贾宁^①在后轮^②中，曰：“此人不死，终为诸侯上客。”

①贾宁：字建宁，长乐人。仕至新安太守。②轮：车子。

何充（字次道）有一次送从会稽来的客人，抬头远望车后面，看见贾宁在车中，说：“这个人如果不死，最终会成为王侯的上宾。”

识人寻常不遇抑或草莽之中，正是诗家所谓“君看母笋是龙材”的眼力。

68　杜弘治^①墓崩，哀容不称。庾公顾谓诸客曰：“弘治至羸^②，不可以致哀^③。”又曰：“弘治哭不可哀。”

①杜弘治：杜乂，字弘治，京兆人。仕至丹阳丞。②羸：瘦弱。③致哀：尽哀。

杜乂（字弘治）家的祖坟崩塌了，他在改葬时的哀伤程度与礼不相称。庾亮回头对各位宾客说：“杜乂的身体非常虚弱，不可以过度哀伤。”又说：“杜乂哭得不能太过于伤心。”

世间万事，惟发乎真情者最可贵，其余不过矫揉造作而已。

69　世称“庾文康为丰年玉^①，稚恭为荒年谷^②。”庾家论云：“是文康称恭为荒年谷，庾长仁^③为丰年玉。”

①丰年玉：比喻太平盛世的治国人才。②荒年谷：比喻动荡社会的匡世之才。③庾长仁：庾统，字长仁。

世人称颂庾亮（谥文康）是丰年的美玉那样太平盛世的治国人才，庾翼（字穉恭）是荒年的米谷那样动荡时期的济世奇才。庾家人自己评价说：“是庾亮称赞庾翼为荒年的米谷，庾统（字长仁）是丰年的美玉。”

无论是“丰年玉”，还是“荒年谷”，无论是世人所评，还是自家所论，都是栋梁之才与国之重器。相对而言，“丰年玉”不过锦上添花，“荒年谷”才是雪中送炭，难能可贵而令人宝之。

70　世目“杜弘治标鲜^①，季野穆少^②。”

①标鲜：风度俊美出众。②穆少：宁静淡泊。

世人评论杜乂（字弘治），说他是“风姿俊美，仪表非凡”，又评价褚裒（字季野），说他是“宁静淡泊，温婉和顺”。

说“杜弘治标鲜”，是注重其外在风姿俊美；说“季野穆少”，是侧重其内在的温婉和顺。论人不同，各取所需，因人而异。

71　有人目杜弘治：“标鲜清令^①，盛德之风，可乐咏也。”

有人品评杜乂（字弘治）：“风姿俊逸，清俊美好，高风亮节，是值得歌颂的。”

①清令：廉洁高尚。

参照《世说新语·赞誉第八》之68则、70则与本节文字，同说杜弘治，结论却各有千秋，令人难辨真伪虚实，可知世间人事，惟自我体悟才是要紧，其他仅供参考，既当不得真，也作不得假。

72　庾公云：“逸少国举^①。”故庾倪^②为碑文云：“拔萃国举。”

①国举：全国所推重的人。②庾倪：庾倩，字少彦，小字倪，司空庾冰之子。仕至太宰长史。

庾亮说：“王羲之（字逸少）是全国推重的人才。所以庾倩（小字倪）撰写碑文称颂王羲之：‘出类拔萃，举国推崇。”

说王羲之书法是出类拔萃、全国推戴，恐怕世人对此断不会再有疑义，但若论其他，则未必如此。“一俊遮百丑”的俗论，不知蒙蔽了世间多少慧眼，也不知成就了多少欺世盗名、沽名钓誉之徒，更不知这种以偏概全的思想麻木了多少人的灵魂。

73　庾稚恭与桓温书称：“刘道生日夕在事^①，大小殊快。义怀通乐^②既佳，且足作友，正实良器，推此与君同济艰不③者也。”

①在事：处理公务。②通乐：通达乐观。③艰不：艰难困境。不，通“否”。

庾翼（字穉恭）写信给桓温说：“刘恢（字道生）日夜忙于处理政事，大小事务处理得都很让人满意。他胸怀仁义，豁达和乐也很好，很值得和他结为良友，他实在是难得的人才，把推荐给您，和您共度艰难时光。”

兢兢业业，事必躬亲，如此良器，必属难得人才，亦必堪大任。

74　王蓝田拜扬州，主簿请讳^①，教云：“亡祖、先君，名播海内，远近所知；内讳^②不出于外。余无所讳。”

①请讳：请示要避讳的字。②内讳：女性的名讳。

蓝田侯王述就任扬州刺史，主簿请示需要避忌的名讳，他指示说：“我的先祖、先父的名声远播全国，是远远近近都知道的。祖母、母亲等的名讳只在家中避讳，此外没有什么需要避忌的了。”

尽管《礼记》有言“妇讳不出门”，但是，书有未曾经我读，事无不可对人言，大丈夫行天地间，何讳之有，王述行事正是如此。

75　萧中郎^①，孙承公^②妇父。刘尹在抚军坐，时拟为太常。刘尹云：“萧祖周不知便可作三公不？自此以还^③，无所不堪。”

①萧中郎：萧轮，字祖周，乐安人。历常侍、国子博士。②孙承公：孙统，字承公，孙绰之兄。历吴宁令、余姚令。③以还：以下。

中郎萧轮（字祖周）是孙统（字承公）的岳父。丹阳尹刘惔（字真长）在抚军大将军司马昱家里作客，当时正商议提升萧轮做太常。刘惔说：“萧轮不知可以不可以立刻就提升为三公？从三公以下，他没有不能胜任的。”

官大一级压死人，官升一级难死人，官降一级若干级可也未必尽能胜任，刘惔说萧中郎自三公以下的官“无所不堪”，未免夸大其辞。须知说人“无所不堪”、无所不能的人与事，恐怕神仙亦难做到，何况人乎？

76　谢太傅未冠^①，始出西，诣王长史，清言良久。去后，苟子^②问曰：“向客何如尊？”长史曰：“向客亹亹③，为来逼人。”

①未冠：未满20岁。②苟子：王修，字敬仁，小字苟子，王濛之子。③亹亹：同“娓娓”；侃侃而谈。

太傅谢安还未满20岁的时候，从会稽西去建康，拜访司徒左长史王濛，和他清谈了很长时间。走了以后，王修（小字苟子）问他父亲王濛说：“刚才那位客人和父亲您相比怎么样？”王濛说：“刚才那位客人侃侃而谈，气势逼人。”

谢安年轻气盛，锋芒毕露，外戚长史王濛说他“向客娓娓，为来逼人”，也算识人断语，只是王濛给儿子王修起名为苟子，倒真是一对名副其实的犬父犬子。

77　王右军语刘尹：“故当^①共推安石。”刘尹曰：“若安石东山志立，当与天下共推之。”

①故当：应该。

右军将军王羲之对丹阳尹刘惔（字真长）说：“我们应当一起推荐谢安（字安石）。”刘惔说：“如果谢安立志隐居东山不仕，我们应该和天下人一起推举他。”

王羲之荐谢安未免出于私意，刘惔举谢安则出于一片公心。同是荐举谢安，然而一私一公，王羲之与刘惔用人之心则立判高下。

78　谢公称蓝田：“掇^①皮皆真。”

谢安称赞蓝田侯王述：“里里外外都是率真。”

内容决定形式。谢安说王述“掇皮皆真”，正是对表里如一人的生动写照。

79　桓温行经王敦墓边过，望之云：“可儿^①！可儿！”

①可儿：可人儿；称心的人。

桓温从王敦墓旁经过，望着王敦的坟墓说：“称心能干的人啊，称心能干的人啊！”

言为心声。当年项羽、刘邦见秦始皇车马威仪，曾有惊世浩叹，如今桓温经王敦墓而望之云“可儿！可儿！”羡慕与敬佩之心溢于言表。后来桓温果然如王敦一样成了叛逆，可见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好亦如此，坏亦如此。

80　殷中军道王右军云：“逸少清贵人，吾于之甚至^①，一时无所后。”

①甚至：十分诚恳。

中军将军殷浩评价右军将军王羲之：“王羲之（字逸少）是个清高尊贵的人，我和他交情深厚到了极点，从来没有怠慢过他。”

世人结交须黄金，没有黄金须位尊，否则结交亦不深，若言此语甚荒谬，请君醉眼望宴饮，哪个不是举杯去敬有钱有势有权人。古往今来，浩如烟海的青史中，有几许王侯结交了青史留名的山野渔樵、引车卖浆、织席贩履、屠犬杀猪之徒？

81　王仲祖称殷渊源：“非以长胜人，处长^①亦胜人。”

①处长：对待自己的长处。

王濛（字仲祖）称赞殷浩（字渊源）：“他不但以自己的长处胜过别人，而且在如何对待自己的长处方面也胜过别人。”

以才用人不难，难在“处长亦胜人”，殷浩为人处世之道犹令当今势利之人汗颜。

82　王司州与殷中军语，叹云：“己之府奥^①，蚤已倾泻而见；殷阵势浩汗^②，众源未可得测。”

司州刺史王胡之和中军将军殷浩清谈，慨叹说：“我胸中所蕴藏的，早已倾泻而出；殷浩清谈的阵势浩浩荡荡，各个话题都渊源深邃，无法估量。”

①府奥：胸中之所蕴藏。②阵势浩汗：阵势浩瀚。

静水深流，亦不可测，神龙见首不见尾，殷浩正是此辈中人。

83　王长史谓林公：“真长可谓金玉满堂^①。”林公曰：“金玉满堂，复何为简选^②？”王曰：“非为简选，直致言处自寡耳。”

①金玉满堂：形容才学丰富。②简选：挑选。

长史王濛对支道林说：“刘惔（字真长）的清谈才学丰富，可以说是金玉满堂。”支道林反驳说：“既然是金玉满堂，为什么他的清谈又要经过挑选？”王濛辩解说：“不是经过挑选，只是他的清谈本来就不多罢了。”

眼高手低，词不达意，虽大家亦难免，王濛说刘惔金玉满堂，简直是一个完美无缺之人，未免夸奖过分，因而遭到法师林公的诘问，可知莫说过头话、莫做过头事之难。

84　王长史道江道群^①：“人可应有，乃不必有；人可应无，己必无。”

①江道群：江灌，字道群，陈留人。仕至尚书中护军。

长史王濛评价江灌（字道群）说：“别人应该具有的，他却不一定有；别人可能没有的，他自己一定没有。”

王濛评江道群语正与《世说新语·赞誉第八》第65则桓彝向庾亮推荐徐宁所言之意近似。

85　会稽孔沈、魏

^①、虞球^②、虞存、谢奉并是四族之俊，于时之杰。孙兴公目之曰：“沈为孔家金，

为魏家玉，虞为长、琳宗^③，谢为弘道伏^④。”

①魏

：字长齐，会稽人。何充为会稽内史时，将他拔为佐吏，仕至山阴令。②虞球：字何琳，会稽余姚人。仕至黄门侍郎。③宗：敬仰。④伏：通“服”；佩服。

会稽孔沈、魏

、虞球、虞存、谢奉五人都是四个家族中的俊才，当时的杰出人物。孙绰（字兴公）品评他们说：“孔沈是孔家的黄金，魏

是魏家的美玉，虞家是虞存、虞球最有才，谢家子弟敬佩信服的是谢奉。”

孙兴公以金、玉、才、识四字点评孔、魏、虞、谢四家才俊，可谓“一字师”是也。

86　王仲祖、刘真长造殷中军谈，谈竟，俱载去。刘谓王曰：“渊源真可^①。”王曰：“卿故堕其云雾中。”

王濛（字仲祖）和刘惔（字真长）到中军将军殷浩（字渊源）家里清谈，谈完之后，一起坐车离去。刘惔对王濛说：“殷浩的言谈真令人满意。”王濛说：“你原来陷入了他的云烟迷雾阵中。”

①可：好；行。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世间最悲哀的恐怕莫过于被人卖了还替人家数钱的人与事了，在自以为聪明过人的王濛看来，刘惔大概即属此类人。

87　刘尹每称王长史云：“性至通而自然有节^①。”

丹阳尹刘惔（字真长）常常称赞长史王濛说：“品性最是清通豁达，而且自然有节制。”

刘惔与王濛，真称得上是臭味相投的一丘之貉，其在人前面互相吹捧简直到了肉麻的地步，暗地里更不知做了多少狼狈为奸、令人不耻的勾当。

88　王右军道谢万石“在林泽中，为自遒上^①”，叹林公“器朗神俊”，道祖士少“风领毛骨^②，恐没世^③不复见如此人”，道刘真长“标云柯^④而不扶疏^⑤”。

①遒上：挺拔高迈。②风领毛骨：形容仙风道骨，神采飘逸不凡。③没世：终身。④云柯：高入云端的树枝。比喻身居高位。⑤扶疏：枝叶茂盛纷披的样子。

右军将军王羲之品评谢万石是“优游在山林水泽中，行为仍然挺拔高迈”；赞叹支道林是“胸襟开朗，风度俊逸”；评价祖约（字士少）是“仙风道骨，神采飘逸超凡，恐怕一辈子也不会再见到这样的人”；赞扬刘惔（字真长）是“身居高位如同高耸云端的大树，娴静自守好像繁茂的枝叶而不纷披四方”。

王羲之誉人如写字，各出其杼，决不重复，以树喻人，叹为观止。

89　简文目庾赤玉^①：“省率治除^②”，谢仁祖云：“庾赤玉胸中无宿物^③。”

①庾赤玉：庾统，字长仁，小字赤玉，庾亮侄子，颍川人。仕至建威将军、寻阳太守。②治除：涤荡清除。③宿物：隔夜剩余之物。比喻芥蒂。

晋简文帝司马昱品评庾统（小字赤玉）：“处事简约率直。”谢尚（字仁祖）说：“庾统胸中没有丝毫芥蒂。”

胸无宿物实乃胸怀无私、磊落坦荡之形象写照，可为养生与修为最高境界。

90　庾中军道韩太常曰：“康伯少自标置^①，居然^②是出群器；及其发言遣辞，往往有情致。”

中军将军殷浩评价外甥韩伯（字康伯）说：“韩伯从小就自视清高，显然是一个出类拔萃的人才。当他发表意见时，遣词用语，处处都显示出情趣风致。”

①标置：标榜；自负。②居然：显然。

人不以自夸为增色，言不以矫情以取宠，贵在自我本色真情。

91　简文道王怀祖：“才既不长，于荣利又不淡；直以真率少许，便足对^①人多多许。”

①对：匹敌；相当。

晋简文帝司马昱评价王述（字怀祖）说：“虽然才能不出众，对名利利禄又不淡泊，但是，只凭他那一点点儿的真诚直率，就足以抵得上别人很多很多。”

世间人事，唯真唯大，王述正是以真诚坦率超拔国人之上。

92　林公谓王右军云：“长史作数百语，无非德音，如恨不苦^①。”王曰：“长史自不欲苦物。”

①苦：使人困窘为难。

支道林对右军将军王羲之说：“长史王濛讲了几百句，全是好话，只可惜不能使人陷入困境。”王羲之说：“长史王濛本来就不打算用言辞使人困窘。”

言滥者其人必贪，不贪名则贪利，此足以验证古今。王濛即是如此贪名逐利之人。

93　殷中军与人书，道：“谢万文理转遒^①，成殊不易。”

①转遒：愈加强劲。

中军将军殷浩给人写信，评论说：“谢万文辞义理变得越来越刚劲有力，取得这样的成绩十分不容易。”

“千淘万漉虽辛苦，吹尽黄沙始见金。”唐人刘禹锡诗意正与殷浩论谢万语理趣相同。

94　王长史云：“江思悛^①思怀所通，不翅^②儒域。”

①江思悛：江惇，陈留人。②翅：同“啻”。

长史王濛说：“江惇（字思悛）胸中学问所涉及的范围，并不仅仅只限于儒家学说这方面。”

司马迁自谓写《史记》的宗旨是“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其实，做学问乃至做任何事都须有此种精神境界，江思悛堪称此道中人。

95　许玄度送母，始出都^①，人问刘尹：“玄度定称^②所闻不？”刘曰：“才情过于所闻。”

①出都：入都，即到京城去。②称：相称；符合。

许珣（字玄度）送母亲，刚到京都，有人问丹阳尹刘惔：“许珣到底和传闻的名声相符不相符？”刘惔说：“许珣的才华超过了传闻的名声。”

才情名声两难全。自古才情高者，名声非佳；名声佳者，才情有限。才情与名声俱佳者，虽说绝无仅有，但终属凤毛麟角。因此，德艺双馨亘古就是大家最高境界。

96　阮光禄云：“王家有三年少：右军、安期、长豫^①。”

①右军、安期、长豫：王羲之、王应、王悦。

光禄大夫阮裕说：“王家有三位英俊少年，王羲之、王应、王悦。”

三龙一门，金友玉昆；世家望族，才俊不断。

97　谢公道豫章：“若遇七贤^①，必自把臂^②入林。”

①七贤：竹林七贤。②把臂：挽着手臂。

谢安评价豫章太守谢鲲：“如果遇到竹林七贤，他一定肩并肩、手挽手地加入到竹林七贤的行列。”

虽有遇高人不失之交臂之心，但生不逢时，枉自奈何。谢鲲未能名列竹林七贤，即属此类。时邪？运邪？命邪？造化弄人，可不叹乎？此种情形，恰如陆机在其《豪士赋·序》中所论述的那样：“夫立德之基有常，而建功之路不一。何则？修心以为量者存乎我，因物以成务者系乎彼。存乎我者，隆杀止乎其域；系乎彼者，丰约惟所遭遇。”此之谓也。

98　王长史叹林公：“寻微^①之功，不减辅嗣^②。”

①寻微：探求精深的玄理。②辅嗣：王弼，字辅嗣，山阳人，征士。

长史王濛赞叹支道林：“他探索精深微妙的玄理的功力，并不亚于王弼（字辅嗣）。”

人各有志，功各有成，唯在自家用功与结果而已。

99　殷渊源在墓所几^①十年。于时朝野以拟管、葛^②，起不起^③，以卜^④江左兴亡。

①几：近；接近。②管、葛：管仲、诸葛亮。③起：出仕。④卜：预测。

殷浩（字渊源）隐居在祖先的陵园中将近十年。当时朝廷内外都把他比作管仲、诸葛亮，以他的出仕或归隐，来预测东晋政权的兴衰存亡。

终南有捷径，墓庐亦成名。殷浩仕与否，诸葛兼管仲。个人之命运轨迹恰是国家兴衰之缩影，古今中外，亘古不变。

100　殷中军道右军：“清鉴^①贵要”。

①清鉴：鉴别力高超。

中军将军殷浩（字渊源）评价右军将军王羲之：“明察事理，品行清高，言谈简要。”

此四字足可为当今浮躁之人共饮之清凉散、明心汤。

101　谢太傅为桓公司马。桓诣谢，值^①谢梳头，遽取衣帻。桓公云：“何烦此。”因下共语至暝^②。既去，谓左右曰：“颇曾见如此人不？”

①值：逢；遇。②暝：日暮。

太傅谢安出山担任南郡公桓温的司马。有一次，桓温到谢安那里去，正遇见谢安在梳头。谢安见桓温来到，就匆匆忙忙去取衣服、头巾穿戴好，出来迎接桓温。桓温说：“何必为穿衣戴帽这样的琐事而找麻烦呢？”于是桓温以谦和的态度和他一直谈到傍晚。桓温离开谢家后，对身边的随从们说：“有谁可曾见过这样的人吗？”

谢安以礼待桓温，桓温客随主便，不拘小节，却均能循规中矩，不违法度。

102　谢公作宣武司马，属^①门生数十人于田曹中郎赵悦子^②。悦子以告宣武，宣武云：“且为用半。”赵俄而悉用之，曰：“昔安石在东山，缙绅敦逼^③，恐不豫^④人事。况今自乡选，反违之邪？”

①属：通“嘱”；嘱咐。②赵悦子：赵悦，字悦子，下邳人。历大司马参军、左卫将军。③敦逼：敦促。④豫：参与。

谢安出任桓温的司马时，把几十个门生托付给负责农事的天曹中郎赵悦（字悦子）并求其给他们安排个官职。赵悦把这事报告给了南郡公桓温，桓温说：“暂且任用他一半人。”赵悦不久就把这批人全部任用了，说：“过去谢安在会稽的东山隐居，郡县官员累次敦促、逼迫他出仕，唯恐他不过问政事。何况现在这批人都是他自己亲自从家乡挑选出来的人才，我怎么能够反而违背他的意愿呢？”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出尔反尔，最是小人。对谢安的要求，赵悦是恪守承诺，桓温是量力而行，大同小异，各有千秋。

103　桓宣武表云：“谢尚神怀挺率^①，少致民誉^②。”

①神怀挺率：胸怀直爽坦率。②少致民誉：年轻时就得到百姓的赞赏。

桓温在上奏皇帝的《平洛表》文中说：“谢尚心胸广阔，坦率正直，年轻时就得到众人的赞誉。”

成名既早，深得“民誉”，此是谢尚成功的重要原因，今人不可不对此深察体悟。

104　世目谢尚为“令达^①”。阮遥集云：“清畅似达。”或云：“尚自然令上^②。”

①令达：美好通达。②令上：美好卓越。

世人评价谢尚是“美好通达”。阮孚（字遥集）则评价谢尚说他：“清明和畅，类似通达。”也有的人说：“谢尚天然平易，美好卓越。”

雪中送炭，固然是人之所望，但毕竟不是人人都所能为，然而锦上添花，对好人好上加好，则总不为过。

105　桓大司马病。谢公往省^①病，从东门入。桓公遥望，叹曰：“吾门中久不见如此人！”

大司马桓温生病，谢安前去探望病情，从东门进去。桓温远远看见他来，慨叹说：“我家中很久没有看见过这样的人物了！”

真骑士却不能得千里马而驭之，不能不说是终生憾事。桓温慨叹身边无谢安这样的人才，正如上所述。

106　简文目敬豫为“朗豫^①”。

①朗豫：开朗和悦。

简文帝司马昱评价王恬（字敬豫）是“开朗和悦”。

敬豫，即王恬。晋简文帝说他明朗和悦，恰如其人之名。

107　孙兴公为庾公参军，共游白石山，卫君长^①在坐。孙曰：“此子神情都不关山水，而能作文。”庾公曰：“卫风韵虽不及卿诸人，倾倒处亦不近^②。”孙遂沐浴^③此言。

①卫君长：卫永，字君长，成阳人，位至左君长史。②近：浅近。③沐浴：沉浸回味。

孙绰（字兴公）担任庾亮的参军，和庾亮一起去游览白石山，卫永（字君长）也在场。孙绰说：“卫永这个人的神态情趣一点儿也不关注山光水色，却也会写文章。”庾亮说：“卫永的风度韵味虽然比不上你们这些人，可是他令人佩服欣赏的地方也令人深思。”孙绰于是沉浸在这句话中，反复玩味吟咏。

海水不可斗量，真人不可貌相，非常之人势必会有非常之处。庾亮评卫君长（卫永）之语，可谓慧眼识人，孙兴公（孙绰）以貌识人，未免差池。然而孙兴公闻过即改，也属高人贤士。

108　王右军目陈玄伯：“垒块^①有正骨”。

①垒块：土块。比喻心中郁结有不平之气。

右军将军王羲之评价陈泰（字玄伯）：“虽然胸中郁结有不平之气，但他为人处世却有正直刚毅的气质。”

正骨、反骨、软骨，非精于鉴人术者不能察。世人以貌取人者，误人误己者多矣。惟刚直正义之气，发于胸中，溢于言表，凛然可感而不可侵。

109　王长史云：“刘尹知^①我，胜我自知。”

长史王濛说：“丹阳尹刘惔（字真长）了解我，比我自己了解得还清楚。”

知人难，知他人难，知自我亦难，令他人知我更难。因此，高山流水，知音难觅，知己难寻，遂成千古咏叹，个中缘由正在于此。

110　王、刘听林公讲，王语刘曰：“向高坐者，故是凶物^①。”复更^②听，王又曰：“自是钵盂^③后王、何^④人也。”

①凶物：恶人。②更：再。③钵盂：僧徒的食器。代指僧徒。④王、何：王弼、何晏。

王濛、刘惔听支道讲玄理，王濛对刘惔说：“刚才在讲坛上高坐宣讲的和尚，对于儒道来说，原来是个违背佛法的不祥之物。”再听下去后，王濛又说：“应该是如来传法以后的僧徒中像王弼、何晏似的一流人物。”

自古及今，拉大旗做虎皮与狐假虎威的角色，无论是在历史上，还是在现实中，从来不乏其人。“向高坐者，固是凶物”，此言虽俗，却大有深意在，非精史洞世察人者不能解。

111　许玄度言：“《琴赋》^①所谓‘非至精者，不能与之析理’，刘尹其人；‘非渊静者，不能与之闲止^②’，简文其人。”

许珣（字玄度）说：“嵇康《琴赋》里所说的‘不是精妙绝伦的人，不能同它剖析事理’，刘惔（字真长）

①《琴赋》：篇名，嵇康作。②闲止：闲居。

就是这样的人；‘不是沉静恬淡的人，不能同他安闲相处’，简文帝司马昱就是这样的人。”

许云度以嵇康《琴赋》所说“非至精者，不能与之析理”，“非渊静者，不能与之闲止”来分别评论刘惔和晋简文帝，可谓采他山之石以攻玉，触类旁通，取物近譬，深得妙喻之法与誉人之道。

112　魏隐兄弟少有学义，总角诣谢奉。奉与语，大说^①之，曰：“大宗虽衰，魏氏已复有人。”

①说：通“悦”。

魏隐兄弟俩年轻时就有学识，小时候他们去拜见谢奉。谢奉和他们谈话，非常喜欢他们，说：“魏氏家族虽然已经衰微，可是现在又后继有人了。”

家道盛衰，不在屋宇财物，而在子弟人才。谢奉见魏隐兄弟之学识而预言魏家之兴衰，所据正是此理。

113　简文云：“渊源^①语不超诣简至^②，然经纶^③思寻处，故有局陈^④。”

①渊源：殷浩，字渊源。②超诣简至：高深简要。③经纶：整理丝绪为经，编丝成绳为纶，总称经纶。泛指处事的才能和学问。引申为处理国家大事。④局陈：格局阵势。

晋简文帝司马昱说：“殷浩（字渊源）说话谈论并不简要高妙，词语也不简练周到，可是经过他深思熟虑谋划和处理的政事，构思与布局都很有阵势。”

对于言与行，先贤圣哲之论备至。《老子》说“信言不美，美言不信”，《论语·子路》则认为“君子于其言，无所苟而已”，《荀子·哀公》说得最为透彻：“知不务多，务审其所知；言不务多，务审其所谓；行不务多，多审其所由。”《礼记·中庸》则说：“惟天下至诚为能经纶天下之大经。”据此而论殷浩之言语行事，正是遵循此理。

114　初，法汰北来，未知名，王领军^①供养之。每与周旋，行来往名胜^②许，辄与俱。不得汰，便停车不行。因此名遂重。

①王领军：王洽，字敬和，王导第三子。年二十六而卒。②名胜：名流。

最初，法汰和尚从北方来到南方，还不出名，由中领军王洽供养生活。每当应酬往来，到名胜地方去游览的时候，王洽总要邀请他一起去。如果法汰没有来，王洽就停车不走。因此法汰的名声就大了起来。

大树底下好乘凉，小草也能养出名。王洽与僧人法汰交往出名法，恰是精于此道中人。

115　王长史与大司马书，道渊源“识致^①安处，足副^②时谈。”

①识致：见识情致。②副：符合。

长史王濛给大司马桓温写了一封信，评价殷浩（字渊源）是“有见识，有情致，安闲自得，完全符合当时人们对他的评论”。

《吕氏春秋·赞能》中说：“功无大乎进贤。”长史王濛向桓温举荐殷浩，颇合此理。

116　谢公云：“刘尹语审细^①。”

①审细：周密严谨。

谢安说：“丹阳尹刘惔（字真长）的言论周密精致。”

刘惔说话审慎细密，恰是其人行事严谨、一丝不苟的品格的细节体现。谢安论刘惔之语，也是以细节论其人的识人术的应用。

117　桓公语嘉宾：“阿源有德有言，向使^①作令仆，足以仪刑百揆^②。朝廷用违其才耳。”

①向使：若使当初。②百揆：百官。

桓温对郗超（小字嘉宾）说：“殷浩（字渊源）有德行，善谈论，当时如果让他做尚书令或仆射一类的官，他也完全可以成为百官的典范。可是，朝廷对他的任用却和郗超的才能不相符。”

大才小用，有才不用，从来就是怀才不遇之人的悲哀，是对人才的最大浪费。桓温替殷浩抱打不平之语，于情于理皆据上述所言。

118　简文语嘉宾：“刘尹语末后亦小异，回复^①其言，亦乃无过。”

①回复：回味。

晋简文帝司马昱对郗超（小字嘉宾）说：“丹阳尹刘惔（字真长）清谈到最后和前面谈的略有不同，但是反复回味他全部的话，却又没有什么过错。”

大同小异而能自圆其说，刘惔可谓深明言语之道。

119　孙兴公、许玄度共在白楼亭，共商略先往名达^①。林公既非所关，听讫，云：“二贤故自^②有才情。”

孙绰（字兴公）、许珣（字玄度）一起在白楼亭，共同品评过去的名流贤达。僧人支道林听他们的清谈与佛门无关，听完之后，对他们说：“二位贤者确实有才华。”

①名达：名流贤达。②故自：的确。

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明哲保身，但求无过。支道林之言行正是奉行此义。

120　王右军道东阳^①：“我家阿林^②，章清^③太出。”

①东阳：王临之，仆射王彪之子。仕至东阳太守。②阿林：林应为“临”。③章清：才思彰明。

右军将军王羲之评论东阳太守王临之说：“我家阿临，品德彰明高洁，十分突出。”

虽说王婆卖瓜，自卖自夸，而王羲之称赞王临之的言语，与王婆卖瓜相比，实在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121　王长史与刘尹书，道渊源触事^①长易。

①触事：处事。

长史王濛写信给丹阳尹刘惔（字真长），评价殷浩（字渊源）处理政事、研究《易经》的水平都有所提高。

实践出真知，行动长才干，自是颠扑不破的成才真理。殷浩在处理政事的工作中，简化程序，处事平易，正是缘于理论与实践相结合的学以致用方法。

122　谢中郎云：“王修载^①乐托^②之性，出自门风。”

①王修载：王耆之，字修载，琅邪人。历中书郎、鄱阳太守、给事中。②乐托：不拘小节，放荡不羁。

从事中郎谢万说：“王耆之（字修载）那种不拘小节、豪迈不羁的性格，来自他们王家的家风。”

龙生龙，凤产凤，老鼠生来会打洞，此乃遗传基因作用的结果，谢万说王修载不拘小节的品性出自王家门风，也是基于此理。

123　林公云：“王敬仁是超悟^①人。”

①超悟：悟性高超。

支到林说：“王修（字敬仁）是个非常有悟性的人。”

支道林是佛门高僧，因此其论也多从佛法角度出发，其用“超悟”二字评王敬仁，正是体现出其自身职业特点的语言，所谓“三句话不离本行”即此之谓也。

124　刘尹先推谢镇西，谢后雅重刘，曰：“昔尝北面^①。”

①北面：即“面北”，表示自己居下。

丹阳尹刘惔（字真长）先推崇镇西将军谢尚，谢尚后来也一直十分推重刘惔，说：“过去我曾经向他求教过并对他行弟子之礼。”

刘惔与谢尚彼此敬重，实乃文人相谐之佳话。

125　谢太傅称王修龄曰：“司州可与林泽^①游。”

①林泽：本指隐居地，引指隐士。

太傅谢安称赞王胡之（字修龄）说：“司州刺史王胡之这个人旷达恬淡，可以和他一起在山水之间游赏、隐居。”

志同方能道合，道合才可同游同行，谢安认为可以和王胡之做“林泽游”，正是视其为同道的缘故。

126　谚曰：“扬州独步^①王文度，后来出人^②郗嘉宾。”

①独步：独一无二。②出人：出类拔萃的人。

民谣说：“此前扬州无与伦比的是王坦之（字文度），后来超群出众的是郗超（字嘉宾）。”

长江前浪让后浪，世上新人代旧人，大自然法则本是如此，郗嘉宾后来居上超越了王坦之，并不足为怪。

127　人问王长史江兄弟群从①。王答曰：“诸江皆复足自生活。”

①群从：堂房亲属。

有人问长史王濛有关江虨兄弟、堂兄弟以及江家子侄辈的情况，王濛回答说：“江氏诸位子弟都完全能够自食其力而立足于社会。”

独立于世，笑傲江湖，本是大丈夫立地顶天的本色。

128　谢太傅道安北①：“见之乃不使人厌，然出户去，不复使人思。”

①安北：王坦之，曾任安北将军。

太傅谢安评价安北将军王坦之：“见到他却并不让人觉得讨厌，可是他出门离开以后，也没有什么再让人们想念他。”

谢安在会稽东山隐居的时候，经常狎妓作乐。等到他出山做官，官至宰相，仍然旧习不改，王坦之直言苦谏，谢安并未听从。因此，才有了谢安评价王坦之的上述诸语。俗话说：“山上有直树，世上无直人。”《左传·成公十五年》上说：“子好直言，必及于难。”葛洪《抱朴子·辨问》也说：“至言逆俗耳，直语必违众。”王坦之由于性好直言，因而即使当面不遭人讨厌，过后也不被人想念，显然是犯了直言无讳之大忌。

129　谢公云：“司州^①造胜^②遍决。”

①司州：指王胡之，官至司州刺史。②造胜：达到高妙境界。

谢安说：“司州刺史王胡之谈玄达到了精深高妙的境界，能够全面解决疑难。”

王胡之清淡可谓登峰造极，既达到了高妙境界，又能解答所有疑难。

130　刘尹云：“见何次道^①饮酒，使人欲倾家酿。”

①何次道：何充。

丹阳尹刘惔（字真长）说：“看见何充（字次道）喝酒，即使酒醉也依然风度翩翩，使人想把家产全都拿出来酿酒请他来喝。”

饮酒而以风度迷倒众人且拥有粉丝者，何充大概称得上古今第一名士。

131　谢太傅语真长：“阿龄^①于此事故欲^②太厉。”刘曰：“亦名士之高操者。”

①阿龄：王胡之，小字修龄。②故欲：确实好像。

太傅谢安对刘惔（字真长）说：“王胡之（小字修龄）对这些生活小事好像太过严肃了。”刘惔（字真长）说：“他也是名士里面具有高尚节操的人。”

小中见大，防微杜渐，此亦魏晋名士操守高尚之鲜为人知的另一面。

132　王子猷说：“世目士少为朗^①，我家^②亦以为彻朗。”

①朗：高洁开朗。②我家：犹“我”。

王徽之（字子猷）说：“当世人评论祖约（字士少）是高洁开朗，我也认为他非常通达开朗。”

由“朗”而至“彻朗”，同时品评祖约，王徽之因风吹火，就坡上驴，增一字而贪天下之功为己有，也算穿窬之名士耳。

133　谢公云：“长史语甚不多，可谓有令音^①。”

①令音：美好的音韵。

谢安说：“长史王濛的话虽然不多，但所说的都很美妙动听。”

话语在精不在多，关键在于有话则长，无话即短，言发心中，王濛可谓善言而能言。

134　谢镇西道敬仁：“文学镞镞^①，无能不新。”

①文学：官名，负责掌校典籍。此指文章、辞章。镞镞：挺拔出众。

镇西将军谢尚评价王修（字敬仁）：“文学典章方面的学问挺拔超群，如果没有才能，就不会这样日进日新。”

王修既有学问，又有毅力，假以时日，焉有不日新月异渐进成功之理。

135　刘尹道江道群^①：“不能言而能不言”。

①江道群：江灌。

丹阳尹刘惔（字真长）评价江灌（字道群）：“虽然不擅长言辞，却善于不清谈。”

江灌“不能言而能不言”，是对自己的高度自知与自信，今人之通病是对自己尚不清楚的人、事、物而“虽不能言而能多言。”

136　林公云：“见司州警悟^①交至，使人不得住^②，亦终日忘疲。”

①警悟：聪明机敏。②住：停止。

支道林说：“看到司州刺史王胡之（字修龄）言谈中机警敏悟一起迸发，让人无法使谈论的话题停止，即使整日和他清谈也不会让人感到疲劳。”

支道林说见到王胡之妙语连珠而使人不厌，正是两情欢洽的忘我至乐境界，今人多可求而不可得见。

137　世称“苟子秀出，阿兴^①清和。”

①阿兴：王蕴，小字兴。

世人称赞：“王修（小字苟子）英秀杰出，王蕴（小字兴）清净平和。”

《世说新语》此则中被时人所赞誉的“秀出”的“苟子”即王修，是魏国的名士，官至大司农。王修不仅自己名入青史，更广为人知的则是他的“闻雷泣墓”而以孝彰天下的孙子王裒。王修的儿子也就是王裒的父亲王仪曾担任司马昭的司马，因讨伐东吴失败并直言得罪了司马昭而被杀害。于是，王裒就带着他母亲，将父亲王仪的灵柩运回家乡昌乐而隐居起来，自耕自食，并以教授为生。据说，他在其父墓侧筑屋而居，每日朝夕至墓前跪拜，且攀柏悲号，涕泪溅树枝。日久，树木也为之枯槁。王裒的母亲活着时，性格胆小，特别害怕打雷，其母死后，葬于山林中，每次遇到风雨，听到雷声，王裒就即刻奔向母亲的墓地，跪拜哭泣说：“不孝儿王裒来陪伴母亲，请母亲不要害怕！”王裒博学多能，德操高尚，言行必遵礼法，侍奉亲人至孝，曾被乡里推为孝廉。司马炎建立晋朝后，知王裒贤德有才，不仅给其父王仪平反，还多次邀请王裒做官，但王裒坚辞不就。晋怀帝永嘉五年（311年），汉刘曜攻陷洛阳，大肆烧杀抢掠，齐地盗匪四起，亲戚朋友大批南迁，但王裒坚守祖茔不肯离去，遂为盗贼所害。王裒是历代儒学和官方教化民众与学子、倡导孝文化的榜样，王裒终以孝子贤行而入“二十四孝”行列并被世代流传。从《晋书》以“剖冰求鲤”的王祥列传第一开始，到王裒“闻雷泣墓”而进“二十四孝”，王家子弟虽各有千秋，但终以才德并茂而人才辈出。

138　简文云：“刘尹茗柯^①有实理。”

①茗柯：懵懂的样子。

晋简文帝司马昱说：“丹阳尹刘惔表面好像糊涂，胸中却有真实的学问。”

晋简文帝评价刘惔之语，恰是对大智若愚、外朴内秀之人的形象写照。

139　谢胡儿作著作郎，尝作《王堪^①传》，不谙堪是何似人，咨谢公。谢公答曰：“世胄亦被遇。堪，烈之子，阮千里姨兄弟，潘安仁中外^②，安仁诗所谓‘子亲伊姑，我父惟舅’。是许允婿。”

①王堪：字世胄，东平寿张人。仕至尚书左丞。②中外：中表兄弟。

谢朗（小字胡儿）任著作郎的时候，曾经写了《王堪传》，他不了解王堪（字世胄）是什么样的人，就去询问谢安。谢安回答说：“王堪这个人也曾经得到过君主赏识并被重用。王堪，是王烈的儿子，阮瞻（字千里）的姨表兄弟，潘岳（字安人）的姑表兄弟。潘岳的诗里所说的‘子亲唯姑，我父唯舅’即‘您的母亲是我姑姑，我的父亲是你的舅舅’就是指此而言。王堪还是许允的女婿。”

谢朗不以不知为羞，反以不耻下问为荣，此正是做学问的真正功夫。

140　谢太傅重邓仆射^①，常言：“天道无知，使伯道无儿。”

①邓仆射：邓攸，字伯道。

太傅谢安侍奉敬重左仆射邓攸（伯道）逃难时弃子救侄的义举，经常说：“天地没有良心，竟使邓攸没有后代。”

大丈夫只患无名，何患无儿，若令青史无载，即令子孙如蚁而默默无闻者又有何用。

141　谢公与王右军书曰：“敬和^①栖托^②好佳。”

①敬和：王洽，字敬和。②栖托：栖身、安身。

谢安给右将军王羲之的信中说：“王洽（字敬和）墓地风水非常好。”

太傅谢安给王羲之写信，赞赏丞相王导的三儿子王洽的栖身之地非常好，一语双关，耐人寻味。王洽生前身为丞相王导之子，自然锦衣玉食，品格高雅，算是“栖托好佳”；王洽26岁而卒，虽然英年早逝，总算寿终正寝，长眠风水宝地，正应“栖托好佳”之意。谢安给王羲之写信如此赞誉王洽，亦是婉转赞自家的手段。

142　吴四姓旧目^①云：“张文，朱武，陆忠，顾厚。”

①旧目：过去评论。

吴郡有四大姓，过去有人评论说：“张家出文人，朱家出武将，陆家忠诚，顾家忠厚。”

文、武、忠、厚本是古人论人之最高标准，以之论吴郡张、朱、陆、顾四大家族的品位，言简意赅，饱含中国传统伦理文化精义。

143　谢公语王孝伯：“君家蓝田，举体^①无常人事。”

①举体：浑身。

谢安对王恭（字孝伯）说：“你们王家的蓝天侯王述，全身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没有一点儿俗人的气息，一生的言行都不是俗人所能做的。”

夸其子即盛赞其父，谢安明夸王述而暗褒王述之父王恭的赞人妙法即属此类。

144　许掾尝诣简文，尔时风恬月朗，乃共作曲室^①中语。襟情之咏，偏是许之所长。辞寄清婉，有逾平日。简文虽契素^②，此遇尤相咨嗟，不觉造膝^③，共叉手语，达于将旦。既而曰：“玄度才情，故未易多有许。”

曾辟司徒掾而不就的许珣（字玄度）曾经去谒见晋简文帝司马昱，当天夜里风静月明，于是共同说些密室中才说的心腹话。抒发情怀的诗文吟咏，恰好是许珣最擅长的，因此，许珣的言辞寄意清新婉约，远远超过了平时。晋简文帝司马昱虽然一向和他情投意合，但这次相会却使他更加赞叹不已，两人不知不觉地促膝而谈，握手相语，一直谈到黎明时分。事后晋简文帝司马昱说：“许珣的才华，的确是不易多得啊！”

①曲室：内室。②契素：情投意合。③造膝：促膝。表示亲近。

此情可待诚追忆，夜半无人私语时。

145　殷允出西，郗超与袁虎书云：“子思求良朋，托好^①足下，勿以开美^②求之。”世目袁为“开美”，故子敬诗曰：“袁生开美度。”

①托好：寄托情意。②开美：开朗美好。

殷允到京都建康去，郗超给袁虎写信说：“殷允（字子思）寻求良朋好友，希望和你结交，请不要用开朗美好这样的标准要求他。”当时的人评价袁虎为“开朗美好”，所以王献之（字子敬）写诗说：“袁虎具有开朗美好的风度。”

借他人美言而誉之，此乃王献之评袁宏的巧捷方法。

146　谢车骑问谢公：“真长至峭^①，何足乃重？”答曰：“是不见耳！阿^②见子敬，尚使人不能已。”

①峭：严厉。②阿：我。

车骑将军谢玄问谢安：“刘惔（字真长）的禀性最严峻尖刻，为什么值得如此敬重他？”谢安回答说：“你是没见过他罢了！我看见王献之（字子敬），尚且使我情不能已，更何况是刘惔呢。”

以实见喻不见，以实证虚，谢安回答谢玄所问而论刘惔即用此法。

147　谢公领中书监，王东亭有事应同上省。王后至，坐促^①，王、谢虽不通^②，太傅犹敛^③膝容之。王神意闲畅，谢公倾目^④。还谓刘夫人曰：“向见阿瓜，故自未易有。虽不相关，正是使人不能已已^⑤。”

①促：狭窄。②不通：不来往。③敛：收拢。④倾目：注目。⑤已已：停止。

谢安兼任中书监的时候，东亭侯王珣（小字阿瓜）有公事，应当和他一起到中书省去办。王珣后到，车上座位狭窄，王、谢两家虽然已经不交往了，但是太傅谢安还是收紧双腿腾出地方给王珣坐。王珣神态闲适自在，谢安不禁侧目注视。谢安回家以后对妻子刘夫人说：“刚才看见阿瓜，的确是个不易多得的人物。虽然王家和谢家不来往了，可是见到王家的人还是使我无法控制自己的感情。”

豪门恩怨，殃及子孙，但情与爱却能超越世俗之藩篱。谢安被王珣的风度所倾倒，即是如此。同性尚且如此，若是异性相见，又当如何轰轰烈烈自是常人难以想象。

148　王子敬语谢公：“公故萧洒。”谢曰：“身^①不萧洒，君道身最得，身正自调畅^②。”

①身：我。②调畅：协调舒畅。

王献之（字子敬）对谢安说：“你的确洒脱大方。”谢安道：“我并不自诩洒脱大方，但您对我的评论是最合适的，我心中也感到和适舒畅。”

以赞己之语而颂对方，彼欢己洽，乃是巧妙赞人誉己的简便之法，谢安答王献之的赞扬语就是运用此法最佳范例。

149　谢车骑初见王文度，曰：“见文度，虽萧洒相遇，其复愔愔^①竟夕。”

①愔愔：安详和悦的样子。

车骑将军谢玄初次见到王坦之（字文度），后来对人说：“见到王坦之，虽然用洒脱的态度来对待他，他依旧整晚保持着安详和悦。”

潇洒相遇而令人竟夕舒畅，此用感受写赞人语，也是誉人之法。

150　范豫章谓王荆州：“卿风流俊望^①，真后来之秀。”王曰：“不有此舅，焉有此甥？”

①俊望：名声特出。

豫章太守范宁对外甥荆州刺史王忱说：“你英俊风流，声望过人，真是后起之秀。”王忱说：“如果没有你这样的舅舅，哪里会有我这样的外甥？”

有其舅必有其甥，这也是世俗证人之法。范宁夸外甥王忱文采风流，人品出众，王忱转送此语于其舅，既恰当，又显亲情怡人，令人羡慕。

151　子敬与子猷书，道“兄伯^①萧索寡会^②，遇酒则酣畅忘反^③，乃自可矜^④。”

①兄伯：兄长。②萧索寡会：卓尔不群。③反：通“返”。④矜：矜贵

王献之（字子敬）给兄长王徽之（字子猷）写信，信中说：“兄长卓然不群，寂寞寡合，遇到饮酒就尽情畅饮，流连忘返，实在是值得令人矜贵敬重的。”

以对比之语写出王徽之平时与酒后风采，王献之一语写出其兄长之风流倜傥，笔墨生辉。

152　张天锡世雄^①凉州，以力弱诣京师，虽远方殊类^②，亦边人之桀也。闻皇京多才，钦羡弥至^③。犹在渚住，司马著作往诣之。言容鄙陋，无可观听。天锡心甚悔来，以遐外^④可以自固。王弥有俊才美誉，当时闻而造焉。既至，天锡见其风神清令，言话如流，陈说古今，无不贯悉。又谙^⑤人物氏族，中来皆有证据。天锡讶服^⑥。

①世雄：世代称雄。②殊类：异族。③弥至：备至。④遐外：边远地区。⑤谙：熟悉。⑥讶服：惊讶叹服。

张天锡世代称雄凉州，由于实力衰微，便投奔京都，虽是远方异族，却也算是边陲地区的杰出人物。他听说京都人才济济，钦佩羡慕到了极点。当张天锡还停留在小洲旁边时，司马著作前去拜访他。司马著作语言粗鄙，容貌丑陋，既不中看，有不中听。张天锡心中非常后悔前来，认为凭着凉州那样的边远地区就可以固守自保。王珉（小字僧弥）才华出众，名声很好，当时听说这些就去拜访张天锡。到了张天锡那里，张天锡看见他风度翩翩，神采秀美，言谈清晰通畅，说古道今，无不通晓。王珉不仅熟悉各方名士宗族和亲戚关系，而且都有凭有据。张天锡不觉十分惊异佩服。

京师自古就是藏龙卧虎之地，张天锡不过边地人中的豪杰，自然难测京师人物之深浅。张天锡见司马著作郎与见王弥之前后反差变化，恰与《庄子·秋水》所描绘之河伯顺水东下与见海若之后的态度相仿佛，令人顿生“吾非至于子之门则殆矣，吾长见笑于大方之家”的无限感慨。

153　王恭始与王建武甚有情，后遇袁悦之间^①，遂至疑隙。然每至兴会^②，故有相思。时恭尝行散至京口射堂^③，于时清露晨流，新桐初引，恭目之曰：“王大故自濯濯^④。”

①间：离间。②兴会：有所感触。③射堂：举行射箭活动的厅堂。④濯濯：鲜明有光泽貌。

王恭最初和建武将军王忱感情很好，后来由于袁悦在司马道子面前说自己的坏话，王恭怀疑王忱用袁悦诬陷自己，双方便产生了猜疑、隔阂。可是每当兴致到来时，王恭还是会思念王忱。有一次，王恭曾经在服用五石散后漫步到京口的习射场，当时清亮的露珠在晨光中滚动，新栽的桐树树枝刚刚长出新芽，王恭触景生情，评论王忱说：“王忱的确是清亮开朗。”

令对手称赞自己自然高于同类誉言。《世说新语》此则写王恭对王忱的怀念与赞美，即用此法。不仅能服对手，并且能令对手对自己产生钦敬之意，王忱的魅力被有力地烘托点染出来，此种誉人法胜过正面直接赞美之辞千万倍。

154　司马太傅为二王目曰：“孝伯亭亭直上，阿大罗罗①清疏。”

①罗罗：疏朗放达的样子。

太傅司马道子对王恭、王忱评价说：“王恭（字孝伯）亭亭玉立、高耸刚直，王忱（小字佛大）高洁清朗、舒阔放逸。”

太傅司马越以树喻王恭与王忱，同中有异，很是见功夫。

155　王恭有清辞简旨^①，能叙说而读书少，颇有重出^②。有人道孝伯常有新意，不觉为烦。

①清辞简旨：言辞清晰简要。②重出：重复出现。

王恭言谈清晰，意旨简要，虽然善于叙谈，可是由于读书不多，因此话题谈辞常有重复。有人说王恭清谈常有新意，使人并不觉得他言谈啰嗦。

言由己出而不寻章摘句、引经据典，王恭的体识与体认功夫自然十分了得。

156　殷仲堪丧后，桓玄问仲文：“卿家仲堪，定^①是何似人？”仲文曰：“虽不能休明^②一世，足以映彻九泉。”

①定：究竟。②休明：美好清明。

殷仲堪死后，桓玄问姊夫、殷仲堪的堂弟殷仲文：“你家仲堪，究竟是什么样的人？”殷仲文回答说：“他生前虽然不可能完美无缺，但是他死后足可以光照黄泉。”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或生如夏花之灿烂，或死如秋叶之静美。人生价值的体现，并不在夭寿短长，而在于对当时及后世的影响。大丈夫行于人世间，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地，所作所为，须利在当代，功在千秋，修身齐家，济世安民。如若不然，则生不能休明一世，死难以映彻九泉，而不能流芳百世便可遗臭万年者除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