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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量指宽宏的气量。《雅量》是《世说新语》的第六门，共42则。魏晋时代讲究名士风度，这就要求注意举止旷达、风度潇洒，强调喜怒不形于色，推崇宽容平和、纯任自然、临危不惧和处变不惊，不吝财物名位，不慕富贵权势的名士风流，体现出谦谦君子的修养之道。

1　豫章太守顾劭^①，是雍之子。劭在郡卒。雍盛集僚属自围棋，外启信至，而无儿书，虽神气不变，而心了其故，以爪掐掌，血流沾褥。宾客既散，方叹曰：“已无延陵之高^②，岂可有丧明之责！”于是豁情散哀，颜色自若。

①顾劭：字孝则，吴郡人，顾雍之子。曾任豫章太守。②延陵：延陵季子的豁达知命。

豫章太守顾劭是顾雍的儿子。顾劭死在太守任上。当时顾雍邀集了很多属下官吏，相互比赛下围棋。仆役禀报豫章郡派来传达消息的人到了，却没有他儿子顾劭的书信。顾雍虽然神态不变，但是心里已经明白其中的缘故，便拿手指甲用力掐住手掌，血流出来沾湿了所坐的褥子。宾客散去之后，顾雍才长叹说：“我虽然没有延陵季子那么旷达知名，难道就可以像子夏因为丧子哭瞎眼睛而受到责备吗！”于是一扫悲哀心情，神情豁然开朗，面容脸色一如既往。

每临大事有静气，泰山崩于前而不变，喜怒不形于色，常被前人视为大丈夫气概。然而舐犊情重，手足情深，骨肉相连，血脉贯通，亲人遭逢不幸，虽不能以身相替，分忧解难，除病去祸，终是感同身受，异于外人。顾雍所言“延陵之高”与“丧明之责”这两则出自《礼记》的典故，就充分地说明了这一点。“延陵之高”典出《礼记·檀弓下》：“延陵季子适齐，于其反也，其长子死，葬于嬴博之间……曰：‘骨肉归复于土，命也。若魂气则无不之也，无不之也！’而遽行。”而“丧明之责”则典出《礼记·檀弓上》：“子夏丧其子而丧其明……曾子怒，曰：‘商，女何无罪也？吾与女事夫子于洙、泗之间，退而老于西河之上。使西河之民疑女于夫子，尔罪一也。丧尔亲，使民未有闻焉，尔罪二也。丧尔子，丧尔明，尔罪三也。’”前者称赞的是豁达知命的礼法，后者反对的是有悖常理常情的因丧伤身。顾雍在丧子之际借这两个典故，意在表明自己既不能如季子那样超凡脱俗、旷达知命，也不能像子夏那样因丧子而失明伤身。人死不能复生，去而不能复返，唯有节哀顺变，贵生不贵死。尽管如此，面对亲人至爱的离去，遭逢生离死别的变故，即如顾雍方知爱子遽归道山，虽“神气不变”亦是在宾客围棋之际，一旦孤身面对，犹是悲哀愁叹，此亦人之常情，更是人有别于草木土石禽兽之根本所在，是对“人非草木，孰能无情”的生动注解。然而凡事皆有尺度，过犹不及，哀痛之情止乎礼，节哀顺变乃是正道。顾雍丧子之哀令人动容，而哀痛过后能摆脱伤心的氛围，迅速调整自己的心态，“豁情散哀，颜色自若”，勇敢地面对新生活，这种对待生命、对待生活的自然而洒脱的态度，才是今日众人面对自身诸多不幸之人与事的现实态度，因为生者最好的生活就是对逝者的最好慰藉。

2　嵇中散临刑东市，神气不变索琴弹之，奏《广陵散》。曲终，曰：“袁孝尼尝请学此散，吾靳^①固不与，《广陵散》于今绝矣！”太学生三千人上书，请以为师，不许。文王亦寻悔焉。

中散大夫嵇康将在东市被处死刑之际，依然神态不变。嵇康要求取琴弹奏，气定神闲地弹了一曲《广陵散》。弹奏完毕，嵇康说：“袁准（字孝尼）曾经请求跟我学这支曲子，我吝惜固守，不肯教他。《广陵散》从今以后要失传了！”太学生三千人上书朝廷，请求拜嵇康为师，没有得到准许。晋文王司马昭在嵇康被杀后不久也后悔了。

此节文字常被后人击赏。嵇康临刑东市，神气不变，视死如归，自是大丈夫英雄气概，此为嵇康笑对生死之雅量。嵇康刑场抚琴，顾盼自如，盖世的音乐才华冠绝古今，此嵇康琴艺音乐之艺术雅量。嵇康守艺不传，独据琴法，临死痛憾《广陵散》于今绝矣，此乃嵇康艺霸失传之雅量。“太学生三千人上书，请以为师，不许”，此映晋文帝心胸之狭窄。

3　夏侯太初尝倚柱作书^①，时大雨，霹雳破所倚柱，衣服焦然，神色无变，书亦如故。宾客左右，皆跌荡不得住。

夏侯太初曾经靠着屋内的柱子写信。当时正下大雨，炸雷击坏了他所靠的柱子，衣服也烧焦了，他却神色不变，照样写字。宾客和随从都被震得跌跌撞撞，站立不稳。

倚柱作书，霹雳雷电，柱折衣焦而神色不变，夏侯玄之镇定从容，可谓亘古超人。然而仔细想来，此段文字未免不是后世借雷电霹雳或其他什么自然变故来造神的滥觞文字或如此神话的始作俑者。诸君不妨从以下细节判断此段文字叙事写人的真伪。其一，夏侯玄遇雨而倚屋柱作书，可信。其二，夏侯玄所倚之屋柱被霹雳所破，即被雷电击毁，倚柱不存，夏侯玄更倚何物，难道是空气不成？如此依然说夏侯玄“神色不变”，此节文字不真。其三，霹雳不仅击破屋柱，而且使夏侯玄“衣服焦然”，亦即衣服被烧破，然而夏侯玄却依然“神色无变”，若是常人几乎成了美味烧烤，难道夏侯玄炼成了刀枪不入、水火不侵的金钟罩、铁布衫功夫不成？所以，此段文字不真。

4　王戎七岁，尝与诸小儿游。看道边李树多子折枝^①，诸儿竞走^②取之，惟戎不动。人问之，答曰：“树在道边而多子，此必苦李。”取之，信然^③。

王戎7岁时，曾经和一些小孩们一起玩儿。看见路旁的李子树上结了很多李子，压弯了树枝，小孩子们都争先恐后地跑去摘取，只有王戎一个人站在原地一动也不动。

①折枝：压弯了枝头。②竞走：争抢而行。③信然：果然。

有人问他为什么不去，他回答说：“李子树长在路边却有这么多李子，这说明这李子树所结的李子一定是苦李子。”摘来一尝，果然如此。

窥斑识豹，洞幽识微，一叶落而知天下秋。王戎能知“树在道边而多子，此必苦李”之理，自是天资慧聪。由表识理，穷本溯源，推敲世间万物莫不如此。只是世人多如诸儿“看道边李树多子”而“竞走取之”，全不问为何如此，及至“苦李”咽下，才悔不当初。凡事三思而后行之理，于此莫不昭然。明代文学家王世懋评《世说新语》此则云：“此自是‘夙惠’，何关‘雅量’？”其实仅从王戎的聪明早慧来看此事，全不知《世说新语》的作者力凸王戎少年老成持重的处事风度的苦心所在。清人张潮《幽梦影》中所说的“少年人须有老成之识见，老年人须有少年之胸襟”，才是对王戎识李之事何以归书“雅量”题下的最佳注解。

5　魏明帝于宣武场上断虎爪牙，纵百姓观之。王戎七岁，亦往看。虎承间攀栏而吼，其声震地，观者无不辟易颠仆，戎湛然^①不动，了无恐色。

①湛然：安然。

魏明帝司马睿在洛阳城北的宣武场上围起栅栏斩断老虎的爪牙，让老百姓观看大力士与老虎互搏的表演。王戎当时7岁，也前去观看。老虎乘隙攀住栅栏大吼，吼声震动大地，围观的人都被老虎吓得惊退跌倒，只有王戎安然不动，一点儿也没有害怕的样子。

初生牛犊不怕虎，长出犄角反怕狼。7岁小儿见虎“攀栏而吼”竟“湛然不动，了无恐色”，王戎此时若不是痴儿傻瓜，则必是胆识超人的大英雄。然而仔细思量，王戎不惧此虎，皆是因为此虎已被魏明帝早就断去了“爪牙”，尽管表面上此虎仍然张牙舞爪，吼声震地，终不过虚张声势而已，7岁的王戎能明察老虎爪牙秋毫，可谓老成持重，早熟了得。

6　王戎为侍中，南郡太守刘肇遗筒中笺布五端^①，戎虽不受，厚报其书。

①端：二丈为一端。

王戎任侍中时，南郡太守刘肇用筒装十丈细布给王戎，王戎虽然没有接受，但还是真诚地向他表示感谢并给他写了一封信。

无功不受禄。王戎拒贿而回书答谢，既保自身清白廉正，又不失礼尚往来之俗，可谓官场拒贿之高明手段，足以令今日贪污受贿而不办事的官场人士汗颜。王戎此为，于公于私于情于理于法都可谓游刃有余，亦足见其权谋心术之圆滑老练。

7　裴叔则被收，神气无变，举止自若。求纸笔作书^①，书成，救者多，乃得免。后位仪同三司。

①作书：写信。

裴楷（字叔则）被收捕时，神情一点儿没有变化，举止也和平常一样。裴楷要来纸和笔开始写信，信写好后，由于营救他的人很多，他才得以免罪释放。后来裴楷位至仪同三司高位。

慷慨赴死易，从容就义难。生死关头，依然神气无变，举止自若，裴叔则固是早将生死置之度外，一股凛然之气跃然纸上，耿介书生的形象千古不死。

8　王夷甫尝属^①族人事，经时未行。遇于一处饮燕^②，因语之曰：“近属尊事，那得不行？”族人大怒，便举樏^③掷其面。夷甫都无言，盥洗毕，牵王丞相臂，与共载去。在车中照镜，语丞相曰：“汝看我眼光，乃出牛背上。”

①属：通“嘱”；嘱咐；委托。②燕：通“宴”。③樏（léi）：食盒。

王衍（字夷甫）曾经嘱托本家族的人办件事，可过了很久也没有办好。后来在一处饮酒吃饭时两人碰到了一起，于是王衍就问他的本族人说：“原先托你办的事，怎么还没有办？”那个族人一听非常愤怒，一下子举起食盒扔到王衍的脸上。王衍再也没有吭声，把脸和身上擦洗干净后，拉着丞相王导的手臂和他一起坐车走了。王衍在车里照了照镜子，对丞相王导说：“你看我的眼光，只会盯在牛背上（一点儿也没有把刚才的不愉快放在心上）。”

王衍求人办事而未果，总是情理中事。然而王衍偶一问询竟遭樏砸，也算尴尬家事。难能可贵的是，王衍不以官势欺压族人，而是坦然面对，既不吵，也不打，更没有利用手中权势为自己找面子，可谓深谙“君子不跟牛斗气”之理，最后化险为夷，自嘲解困，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不失一团和气。明代薛宣《理学粹言》中说：“不可以怒威民，不可以刑饰怒。忍所不能忍，容所不能容，惟识量过人者能之。”即此之谓也。

9　裴遐在周馥^①所，馥设主人^②。遐与人围棋。馥司马行酒，遐正戏，不时③为饮，司马恚，因曳遐坠地。遐还坐，举止如常，颜色不变，复戏如故。王夷甫问遐：“当时何得颜色不异？”答曰：“直是暗当故耳。”

①周馥：字祖宜，汝南人。代刘淮为镇东将军。②设主人：为东道主。③不时：不及时。

裴遐在周馥家做客，周馥设专人以主人身份用酒食招待客人。裴遐和人下围棋，周馥的司马巡行敬酒劝饮。裴遐正在下棋，没有及时饮酒。周馥的司马非常生气，于是就把裴遐拖倒在地。裴遐起身回到座位上，举动如常，脸色不变，照样和先前一样下棋。王衍（字夷甫）问裴遐：“当时怎么能够做到面不改色？”裴遐回答说：“只是暗中忍受罢了。”

客来主不顾，应恐是痴人，这话说的是主人不会招待客人。客随主便，一客不烦二主，这话说的是为客之道。《世说新语》此则所说的裴遐，既然是到周馥家作客，就应入乡随俗，客随主便，从礼貌上也应该喝下周馥的司马所敬的酒。然而裴遐却贪恋下棋，置司马敬酒于不顾，以至被司马拉下坐席，跌倒在地，演了一出闹剧。按理，裴遐为客而不饮敬酒该算首先失礼，然而裴遐反倒让人觉得可爱，其原因显然不是拒饮失礼的闹剧，而是反衬裴遐并非酒肉之徒，而且趣味高雅，甚至因趣成癖而忘饮，且不与周馥的司马一般见识，固是雅量超人。

10　刘庆孙^①在太傅^②府，于时人士多为所构^③，惟庾子嵩纵心事外，无迹可间。后以其性俭家富，说太傅令换^④千万，冀其有吝，于此可乘。太傅于众坐中问庾，庾时颓然已醉，帻^⑤堕几上，以头就穿取。徐答云：“下官家故可有两娑^⑥千万，随公所取。”于是乃服。后有人向庾道此，庾曰：“可谓以小人之虑，度君子之心。”

①刘庆孙：刘舆，字庆孙，中山人。历太傅长史。②太傅：司马越，字元超，高密王司马泰长子。③构：陷害。④换：借贷。⑤帻：头巾。⑥娑：三。当时当地方言。

刘舆（字庆孙）在太傅司马越官府中任职。当时许多有名望的人多被他设计陷害，只有庾子嵩淡泊超然，不问世事，没有什么把柄被刘舆利用来进行陷害。后来因为庾子嵩生性俭朴，家中富有，刘舆就唆使太傅司马越向庾子嵩借款千万钱，暗中希望庾子嵩表现得吝啬，他可以借机陷害庾子嵩。太傅司马越在大庭广众中问庾子嵩能否借钱给他，这时庾子嵩已经喝得酩酊大醉，头巾掉也在几案上，庾子嵩就用头去戴。听到司马越的问话，才慢慢地回答说：“下官家里大约有两三千万，随你取用。”于是众人都非常佩服庾子嵩。后来有人向庾子嵩谈起这件事，庾子嵩说：“这可以说是用小人的心机，去揣测君子的心胸。”

庾子嵩这里所说的“以小人之虑，度君子之心”，就是今人所说的“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人心隔肚皮，人嘴两层皮，当面是人，背后是鬼，两面三刀，口蜜腹剑，这种无耻的小人行径在今日恐怕也依然屡见不鲜。刘庆孙专意害人，可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庾子嵩性俭家富，尽管“纵心事外，无迹可间”，仍不免为刘庆孙所陷害，可见古人所谓“攒下钱财是催命鬼”、“君子无罪，怀璧其罪”俱是所言不虚。太傅司马越酒宴间当众向庾子嵩借钱，既是巧取豪夺的敛财手段，又是沆瀣一气、狼狈为奸的写照。庾子嵩既是酒后吐真言，更是酒壮英雄胆，一个“徐”字，可谓写活了庾子嵩舍财而保命的复杂心理活动与权衡机谋。庾子嵩醒后之语不过自嘲而已，其内心实则未必视钱财如粪土，因为前文所述庾子嵩“性俭”二字足证其爱财吝物之本性。

11　王夷甫与裴景声^①志好不同，景声恶欲取之，卒^②不能回。乃故诣王，肆言极骂，要王答己，欲以分谤^③。王不为动色，徐曰：“白眼儿遂作。”

①裴景声：裴邈，字景声，河东闻喜人。历太傅从事中郎、左司马，监东海王军事。②卒：始终。③分谤：分担非议、批评。

王衍（字夷甫）和裴邈（字景生）志趣爱好相同，裴邈很讨厌王衍总想起用他，却始终不能够改变王衍的固执想法。于是裴邈故意到王衍那里肆意谈论，尽情谩骂，迫使王衍回骂自己，目的是想用这个办法让王衍和自己一起分担别人对他的批评。王衍却始终不动声色，只是慢慢地对裴邈说：“像阮籍那样的白眼儿人终于发脾气了。”

人各有志，不能勉强。裴景声（裴邈）与王夷甫（王衍）尽管志好不同，仍不妨保持各自的独立品格，然而裴景声既然不愿赴王夷甫之邀，那么，完全可以直言拒绝或婉言相拒，大可不必故意到王夷甫面前肆言极骂，不但毁了自己的清名，反而长了王夷甫的名威，可谓灭自己声誉，长他人名望，苦肉计虽好，仍是得不偿失。诚然，裴景声谩骂王夷甫而欲达到和王夷甫“欲以分谤”的良苦用心，然而结果“王不为动色”，徒使自己丢丑，反倒衬托了王夷甫的雅量。裴景声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王夷甫则以逸待“骂”，坐收心胸广阔之利。裴景声如此行事，不得不为后人明鉴，王夷甫如此制怒亦当为今人宝之。

12　王夷甫长裴公^①四岁，不与相知。时共集一处，皆当时名士，谓王曰：“裴令令望^②何足计！”王便卿^③裴，裴曰：“自可全君雅志。”

①裴公：裴

。②令望：好名声。③卿：代词，用“卿”称呼对方。

王衍比裴

年龄大四岁，没有和裴

成为相知深厚的朋友。当时两人聚到一起，与会的又多是当时的名士，有人对王衍说：“裴

的美好名声不值得过分计较。”王衍于是就用“卿”来称呼裴

。裴

说：“我自然可以成全您保持不与我交往的高雅志趣。”

遇高人而失之交臂，自是人生一大憾事。世上人与人之间的深刻交往，不在年龄，不在性别，不在财富，不在权势，唯在相知相亲相敬相爱。可是高山流水，知音难觅，偶逢一二志同道合者，已属三生有幸。王夷甫当初自恃年长而未与裴

交为朋友，却在他人劝导下幡然悔悟，移尊屈就，诚心可鉴。裴

对王夷甫言行以“自可全君雅志”回之，既保持了自家的尊严，又成全了王夷甫的交友之愿，不卑不亢，从容淡定，气量自是令人佩服。王夷甫以诚挚交友胜，裴

则以卑亢有节赢。

13　有往来者云：“庾公有东下意。”或谓王公：“可潜^①稍严，以备不虞^②。”王公曰：“我与元规虽俱王臣，本怀布衣之好。若其欲来，吾角巾^③径还乌衣^④，何所稍严。”

①潜：暗中。②不虞：不测。③角巾：古代无官者的冠饰。④乌衣：乌衣巷，王谢旧居。

有往来京都的人说：“庾亮有起兵东下的意图。”有人告诉王导：“应该暗中稍加戒备，以防不测。”王导说：“我和庾亮（字元规）虽然都是朝廷大臣，但本来都怀有布衣之交的感情。如果他想来，我换上便衣直接回乌衣巷老家，搞防备干什么？”

听人谣传，失却江山。王导屡次不为他人之言所动，可谓深谙听言明鉴之道，此其一。他人所谓庾亮东下诸意，只有虚言而无实际行动，王导因风吹火，见风使舵，顺情说好话，既显自家诚意，又为将来一旦庾亮果真东来主持朝政，自己能全身而退、留有余地而打下伏笔，可谓明哲保身妙法，此其二。王导不谈自己和庾亮俱为王臣之优劣功过，而大谈自家所怀“布衣之好”，避权势而就故情，充满人情，表面上唱的是“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的儒家老调，实际上未尝不是以防将来一旦去职归乡、位居人下的托辞与挡箭牌，此其三。凡此种种，王导之深谋远虑，机心难测，可见一斑，然其却人自保的言行，诚可为今日名为招贤纳士、实际上武大郎开店之人物仿鉴参考。

14　王丞相主簿欲检校帐下，公语主簿：“欲与主簿周旋，无为^①知人几案间事。”

①无为：没必要。

丞相王导的主簿想查核部下，王导对他说：“想和主簿之类的文官交往，就不要知道别人文牍案卷上的事情。”

主簿是当时丞相、将军等的文书官，大概相当于今日的秘书、参谋之类的。丞相王导对其主簿所说的“欲与主簿周旋，无为知人几案间事”，意即“如果我和主簿你交往，没有必要知道人家办公桌上的文书公务”。这一方面固然显示的是丞相王导大权在握而人事秘密尽知的威严与自信，另一方面则未尝不是各求其职、不以权谋私的清官之语，实际上则是王导对“知人隐私者不详”这一古训的实际运用，或是对主簿秘书们的委婉警示，诚可为今日上司与办公室秘书之类人员的行为指南或是官场安全实用手册。

15　祖士少^①好财，阮遥集^②好屐，并恒自经营。同是一累，而未判其得失。人有诣祖，见料视^③财物。客至，屏当^④未尽，余两小簏^⑤，著背后，倾身障之，意未能平。或有诣阮，见自吹火蜡屐^⑥，因叹曰：“未知一生当著几量^⑦屐！”神色闲畅。于是胜负始分。

①祖士少：祖约，豫州刺史。②阮遥集：阮孚，字遥集，陈留人，阮咸次子。③料视：检点查看。④屏当：收拾。⑤簏：竹箱。⑥蜡屐：给木屐上蜡。⑦量：通“緉”，古代鞋子数量单位，犹言双。

祖约（字士少）贪爱钱财，阮孚（字遥集）爱好木屐，两人一直都各自忙碌。虽然同样是被嗜好所牵累，可是还不能由此分出两人的高下。有人到祖约家里去，看见他正在清点查看财物，客人到了，还没有收拾整理完毕，剩下两只小箱，便放在背后，侧着身子遮挡，心神无法平静。又有人到阮孚家里去，看见他亲自用口吹火给木屐涂蜡，因而叹息说：“不知这一辈子会穿几双木屐！”神态显得非常安闲自在。于是才分出来两人的高下。

财是怨府，贪为祸胎，祖士少（祖约）贪财，阮遥集（阮孚）好物，二人表面上看，似乎都是贪财好物之辈，且已成癖。然而萝卜白菜，各有所爱，嗜好一道，也有高下雅俗之别。祖士少贪财而畏人知，其贪欲可谓铭心刻骨；阮遥集吹火蜡屐而神色闲畅，其嗜好不过风韵疏诞。《祖约别传》上说，祖士少与苏峻谋反失败后，投靠了石勒，终因“使占夺乡里先人田地，地主多恨”，遂令石勒“恶之”而被诛杀。可见祖士少贪财而杀身，阮遥集蜡屐而悟道，一俗一雅，一死一生，立判高下。

16　许侍中^①、顾司空俱作丞相从事，尔时已被遇，游宴集聚，略无不同。尝夜至丞相许戏，二人欢极，丞相便命使入己帐眠。顾至晓回转^②，不得快孰^③。许上床便咍台^④大鼾。丞相顾诸客曰：“此中亦难得眠处。”

①许侍中：许璪，字思文，义兴阳羡人。仕至吏部侍郎。②回转：辗转反侧。③孰：通“熟”；睡熟。④咍台：鼾息声。

侍中许璪和司空顾和都在丞相王导手下工作，当时都受到王导的赏识，在王导举办的各种游乐宴饮、集结聚会的活动中，两人完全是同等待遇。有一次晚上，他们到王丞相家中玩儿，两人都非常高兴，王导便叫他们到自己床上睡觉。顾和翻来覆去一直折腾到天亮也不能很快入睡。许璪上床便呼噜呼噜地鼾声大作。丞相王导对客人们说：“这里面也难得到个安睡的地方。”

许璪在丞相王导家欢极而眠，鼾声大作，其人若无心肺，自是坦荡无垠、肝胆冰心之人；顾和却辗转反侧，长夜失眠，若不是休息环境改变与生理因素作怪，恐怕更多的是内心的恐惧焦虑所致。相较而言，许璪倒有些直率可爱，而顾和则未免令人觉得畏葸。倒是丞相王导雅量，不仅一扫“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的狭隘气，而且能以“此中亦难得眠处”自嘲，犹显雅量洒脱。

17　庾太尉风仪伟长，不轻举止，时人皆以为假。亮有大儿数岁，雅重之质，便自如此，人知是天性。温太真尝隐幔怛^①之，此儿神色恬然，乃徐跪曰：“君侯何以为此？”论者谓不减亮。苏峻时遇害。或云：“见阿恭^②，知元规非假。”

①怛：吓唬。②阿恭：庾会，字会宗，小字阿恭，太尉庾亮长子。

太尉庾亮仪表堂堂奇伟超群，举止庄重，当时人都认为是有意做作。庾亮有个大儿子庾会才几岁，文雅庄重的气质已经和庾亮一样，人们才都认为他的品性是天生如此。温峤（字太真）曾经藏在帏帐中吓唬他，可庾会神色安闲自在，只是慢慢下跪对温峤说：“您为什么要这么做？”人们由此评论他的气质风度一点儿也不比庾亮逊色。苏峻叛乱时，庾亮的这个儿子被杀。有人说；“看见了阿恭，就知道庾亮的风度言行不是有意做作。”

根深不怕风摇动，表正何愁日影斜。天生丽质难自弃，庾亮风仪遭人议，世间事说来自是有许多不公平。然而高洁之士正如北齐刘昼在《刘子》中所说：“丹可磨而不可夺其色，兰可燔而不可灭其馨，玉可碎而不可改其白，金可销而不可易其刚”，“荃荪孤植，不以岩隐而歇其芳；石泉潜流，不以涧出而撤其清”。父以子贵，有其父必有其子，有其子亦必有其父，庾亮有子如阿恭，足矣。

18　褚公^①于章安令迁太尉记室参军，名字已显而位微，人未多识。公东出，乘估客船，送故吏数人投钱唐亭②住。尔时，吴兴沈充^③为县令，当送客过浙江，客出，亭吏驱公移牛屋下。潮水至，沈令起彷徨^④，问：“牛屋下是何物^⑤？”吏云：“昨有一伧父^⑥来寄亭中，有尊贵客，权⑦移之。”令有酒色，因遥问：“伧父欲食饼不？姓何等？可共语。”褚因举手答曰：“河南褚季野。”远近久承公名，令于是大遽^⑧，不敢移公，便于牛屋下修刺^⑨诣公，更宰杀为馔，具于公前，鞭挞亭吏，欲以谢惭。公与之酌宴，言色无异，状如不觉。令送公至界。

褚裒（字季野）由章安令迁升太尉郗鉴的记室参军，已经很有影响，但是官位很低，很多人还不认识他。褚裒搭乘商船东去，和几位送别的下属到钱塘驿站投宿。这时，吴兴人沈充任钱塘县令，正送客人去浙江。客人到了钱塘驿站，钱塘驿站的官吏就把褚裒从驿站里赶出来，让他移住到牛棚里。潮水涨起来，逼近驿站，县令沈充起来后徘徊走动，问：“牛棚里住的是什么人？”驿站的官吏说：“昨天有个北方佬来驿站寄宿，后来来了您这样尊贵的客人，暂且让那个北方佬他挪住在牛棚里。”这时县令沈充已经有点醉意，便远远地问：“北方佬想吃饼吗？你姓什么？可否一起交谈交谈。”褚裒于是举手回答说：“我是河南褚季野。”此地远近的人都听说过褚裒的大名，县令沈充听后大为窘急，又不敢叫褚裒到他那里去，就到牛棚那里递上名片拜谒褚裒，又让宰杀牲畜，做好酒食端给褚裒，最后还当着褚裒的面鞭打了驿站的官吏，想用这个办法来向褚裒表示道歉和愧疚。褚裒和沈充一起饮酒吃饭，言谈表情都和平常一样，好像不知道到这些事一般。事后，县令沈充一直把他送到县界。

①褚公：褚裒，字秀野。②亭：驿站。③沈充：未详。④彷徨：徘徊。⑤物：人。⑥伧父：南朝时南方人对北方人的蔑称。褚裒是河南人，因此被骂为“伧父”。⑦权：暂且。⑧遽：惶恐。⑨刺：名帖。

虽说官大一级压死人，但县官不如现管，览褚裒宿钱塘亭之前后遭际便知此言不虚。亭吏眼中势利，有眼不识泰山，只是本能地巴结权贵，自是人之常情。吴兴县令沈充闻潮水至而夜起彷徨，在不明褚裒身份的前提下，犹能向其问食共语，让人微感其身为父母官不泯之良心，也算不知者不怪。待到褚裒报出名号，真相大白，不管沈充鞭挞亭吏还是与沈充酌宴，褚裒均是“言色无异，状如不觉”，一派宠辱不惊、随遇而安的气度，令人佩服其涵养功夫。只是亭吏耕牛为主遭鞭打，白吃了一顿哑巴亏，反而让人称快，虽然冤枉，倒是势利鬼应得的正果。《世说新语》此则浮世绘般地写活人间势利之徒的嘴脸与行径。

19　郗太傅在京口^①，遣门生与王丞相书，求女婿。丞相语郗信：“君往东厢，任意选之。”门生归，白郗曰：“王家诸郎亦皆可嘉，闻来觅婿，咸自矜持，惟有一郎在东床上坦^②腹卧，如不闻。”郗公云：“正此好！”访之，乃是逸少^③，因嫁女与焉。

①京口：今江苏镇江。②坦：通“袒”；裸露。③逸少：王羲之，字逸少。

太傅郗鉴在京口的时候，派遣门客送信给丞相王导，希望在他家找个女婿。丞相王导告诉郗鉴派来的人说：“你到东厢房去，随意挑选。”门客回去后，禀告郗鉴说：“王家几位公子都值得赞许，听说来寻求女婿，都有点拘谨。只有一位公子在东边床上袒胸露腹地躺着，好像不知道您要在王家选婿一样。”郗鉴说：“正是这位最好！”一打听，这个人原来是王羲之，于是郗鉴就把女儿嫁给了王羲之。

太傅郗鉴嫁女择婿，想来该是一件大事，在讲求门当户对的时代，郗鉴向丞相王导家求女婿，如果不是刻意攀高枝，那么总该算是郑重其事。只是看看丞相王导家诸郎“闻来觅婿，咸自矜持”的假正经相，真应了富贵之家子弟十之有九“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谚语。在这些假正经的伪君子衬托下，倒是袒腹东床、鼾睡依旧的王羲之，显得卓然不群，与众不同。郗鉴最后敲定王羲之为婿，自是阅人独到、眼光犀利。如此一来，文苑中有了东床佳婿、东床坦腹、东床择对、东床之选的一段佳话，王羲之则尽显了一番“真名士自风流”的英雄本色。

20　过江初，拜官，舆饰供馔^①。羊曼拜丹阳尹，客来蚤者，并得佳设^②，日晏^③渐罄，不复及精，随客蚤晚，不问贵贱。羊固拜临海，竟日皆美供，虽晚至，亦获盛馔。时论以固之丰华，不如曼之真率。

①舆饰供馔：美饰车轿，宴请宾客。②佳设：精美的食物。③日晏：天晚。

东晋政权刚建立时，新官上任都要整治车马，置办酒宴答谢贺客。羊曼被任命担任丹阳尹，前来祝贺的客人来得早的，都得到精美的酒宴，傍晚酒菜渐渐吃完，不再有好吃的了，便任随客人来得早或晚，供应饮食而不管他们官位的高低。羊固官拜临海太守，整天都有美好的酒席，虽然来得很迟，也能够吃到丰盛的酒食。当时舆论认为羊固虽然宴席丰盛精美，但不如羊曼待客真诚直率。

待客之道，自古客随主便。居家生活，量入为出，虽俭犹丰，贵在顺其自然。若打肿脸充胖子，徒落个慷慨的虚名，倒不如以实相待，让主客均觉心安。羊曼待客，随客早晚，不问贵贱，均能一视同仁，显得朴实自然。羊固待客，不仅“竟日皆美供”，而且不论早晚，虽然尽显丰华，却终归失却真诚，为名所累，受俗制约，让人总觉得做作有余而自然不足，想来该是一场请客秀而已。

21　周仲智饮酒醉，瞋目^①还面谓伯仁曰：“君才不如弟，而横^②得重名！”须臾，举蜡烛火掷伯仁，伯仁笑曰：“阿奴火攻，固出下策耳！”

①瞋目：瞪眼。②横：平白无故。

周嵩（字仲智）喝醉了酒，瞪着眼睛回头对周

（字伯仁）说：“你的才能比不上我，却无缘无故地得到很高的美名声！”不一会儿，又举起燃着的蜡烛向周

扔去，周

笑着说：“阿奴（周嵩小字阿奴）用火攻，本是愚蠢的下策啊！”

醉后思仇人，君子避酒客，此乃宴饮为客之道。《世说新语》此则写周仲智醉酒之后，不仅瞋目斥责周伯仁“才不如弟，而横得重名”，并且变本加厉，“举蜡烛火掷伯仁”，步步进逼，令人难堪。若以常人来看，受此无端之辱，周伯仁当睚眦必报，一雪羞耻。若果真如此，周伯仁不仅有失“和气致祥，乖气致戾，若争小事，便失大道”的君子风度，而且即便真的与周仲智一较雌雄，最后胜负亦是难料，况且不论结果如何，对周伯仁来说，都是胜之不武，败之可耻，唯有一笑面对，从容自嘲，方是化干戈为玉帛、荡刀光于无形之自救良方。

22　顾和始为扬州从事，月旦^①当朝，未入，顷停车州门外。周侯诣丞相，历和车边，和觅虱，夷然^②不动。周既过，反还，指顾心曰：“此中何所有？”顾搏虱如故，徐应曰：“此中最是难测地。”周侯既入，语丞相曰：“卿州吏中有一令仆^③才。”

①月旦：每月初一。②夷然：没事一样。③令仆：尚书令或尚书仆射。

顾和当初任辅助扬州刺史从事，农历每月初一应当拜见上司，还没有进府门，把车子停在州府门外。这时武城侯周

去拜访丞相王导，从顾和车边经过。顾和正在专心致志地抓虱子，安然不动。周

走过去后，又转回来，指着顾和的胸口说：：“这里面有什么？”顾和照旧抓虱子，慢慢地回答说：“这里面是最难捉摸的地方。”周

进府后，告诉丞相王导说：“你的属吏中有一位可做尚书令或仆射的人才。”

常言道，“画龙画虎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又所谓“人嘴两层皮，人心隔肚皮”，可见人心难测。周

听闻顾和谓人心“最是难测地”之语而不计小节，向丞相力荐其才，可谓慧眼识人。只是顾和这样的公务员，尽管工作勤奋，遵守作息时间，然而却在公共场所旁若无人地脱衣觅虱，而且专心致志，聚精会神到身旁过人竟然“夷然不动”，若不是捉虱成癖，想来也是虱如蚁聚，捉不胜捉。如此不讲究卫生、不拘小节的行为倒不失为一种魏晋风流。

23　庾太尉与苏峻战，败，率左右十余人乘小船西奔，乱兵相剥掠，射，误中舵工，应弦而倒，举船上咸失色分散。亮不动容，徐曰：“此手^①那^②可使著贼！”众乃安。

①手：技艺。②那：通“哪”；怎么。

太尉庾亮和苏峻作战，打了败仗，带领随从十几人乘坐小船向西逃跑。这时苏峻的叛军正在四处抢劫，胡乱射箭，错把舵工射中，舵工应弦而倒，满船的人都吓得变了脸色，打算弃船逃散。庾亮不动声色，不慌不忙地说：“这种射箭的本事怎么可以把敌人射中！”大家才安定下来。

常胜将军自古无，太尉庾亮也不例外。然而难得风流的是，庾亮虽败不乱，于乘船逃命、舵工中箭、举船之人皆惊慌失措之际，犹能淡然若定，从容不迫，危难时刻不失扶大厦之将倾、挽狂澜于既倒的稳定军心的大将风度。

24　庾小征西^①尝出未还，妇母阮是刘万安^②妻，与女上安陵城楼上。俄顷^③，翼归，策良马，盛舆卫。阮语女：“闻庾郎能骑，我何由得见？”妇告翼，翼便为于道开卤簿^④盘马，始两转，坠马堕地，意色自若。

①庾小征西：庾翼，庾亮之弟。②刘万安：刘绥，字万安，高平人，仕至骠骑长史。③俄顷：一会儿。④卤簿：仪仗护卫。

征西将军庾翼曾经外出没有回来，他的岳母阮氏是阮蕃的女儿，是刘绥（字万安）的妻子，就和女儿一起上安陵城楼观望。不一会儿，庾翼回来了，手举马鞭骑着高头骏马，后面伴随着众多的车马仪仗卫队。阮氏对女儿说：“听说庾郎最会骑马，我怎么才能够有机会见一见呢？”庾翼的妻子便转告了庾翼，庾翼就为岳母在道路上让车马仪仗卫队腾出一圈空地来跑马。庾翼骑在马上纵情驰骋盘旋，结果刚转了两圈，就从马上摔到了地上，尽管如此，庾翼神色自如，不改常态。

《世说新语》此节文字，写得旁逸斜出，一波三折，异常风趣生动，令人拍案喷饭。其一，自古美女爱英雄，而对庾翼而言，阮氏母女尤甚。本来阮氏的女儿嫁给庾翼，夫妻恩爱，自是人伦常情，丈夫外出未能及时归家，妻子登楼企盼夫婿平安早归，庾翼与阮氏女的夫妻相爱之情不言而喻。庾翼岳母阮氏爱女心切，陪女儿同登城楼望婿，总是母女情深，亦属人情常理。然而，当风光而归的庾翼前呼后拥地出现在阮氏母女面前时，却并未出现时下影视作品中常见的家庭团圆、夫妻重聚时喜极而泣的感人场面。令人尤感意外的是，庾翼的岳母阮氏竟然要让身为征西将军的女婿庾翼在大庭广众、众目睽睽之下为她进行骑术表演，就时下流行的话语而言，与其说阮氏登楼是爱女及婿心切，倒不如说是老妇聊发少年狂，或者说是一个马术发烧友的心愿使然更为恰当，也许这才是阮氏登楼望婿的真正动机，其中恐怕亦不乏老牛寻嫩草的色彩。其二，身为征西将军庾翼之妻的阮氏女儿，一方面为讨母亲欢喜，满足老人家欲睹夫婿骑术表演的心愿，另一方面可能也是夸婿炫己的心理使然，心中高兴之余，欣然将母愿传命于夫，未免虑事不周，终不过是逞一时风流，彰显的不过是妇人见识。其三，庾翼兴致所致，全不顾将军身份，全不计马失前蹄的后果而欲驰马扬鞭，恐怕是既为讨好岳母，又为取悦娇妻，更为炫技逞能，其童心、孝心、爱心可嘉，而骑术效果不佳。其四，征西将军庾翼在岳母、妻子及众将士面前的马术表演结果，虽然对庾翼来说，可能是求荣取辱，逞能幸功，然而庾翼却能化尴尬为从容，虽“坠马堕地”，却“意色自若”，其超然的心理素质着实令人佩服。

25　宣武与简文、太宰共载，密令人在舆前后鸣鼓大叫。卤簿中惊扰，太宰惶怖，求下舆，顾看简文，穆然清恬。宣武语人曰：“朝廷间故复^①有此贤。”

①故复：竟然；还。

桓温和未登基时的简文帝司马昱、太宰司马晞同坐在一辆车上，暗中叫人在车前车后擂鼓大叫。仪仗队伍受惊扰，太宰司马晞惊慌恐怖，要死要活地要求下车。回头看简文帝司马昱，却安定平静，清和恬适。桓温后来对人说：“朝廷里竟然还有这样贤明的人。”

桓温设此闹局，可谓一石三鸟。既现太宰乱中求生之贪生怕死面目，又显自家临危不惧之将军风采，更知简文帝处乱不惊、镇定从容的君主气度。一乱而鉴君臣心，此亦官场鉴人术，亦证世人所谓“疾风知劲草，板荡识忠臣”之说。

26　王劭、王荟^①共诣宣武，正值收庾希家^②。荟不自安，逡巡^③欲去；劭坚坐不动，待收信还，得不定，乃出。论者以劭为优。

①王劭、王荟：王劭，字敬伦，王导第五子；累迁尚书仆射、吴国内史。王荟，字敬文，王导最小的儿子；仕至镇军将军。②收：搜捕；抄家。庾希：字始彦，司空庾冰长子。累迁徐、兖二州刺史。庾家为国戚，十分显贵。桓温借口杀了庾希两个弟弟，后庾希举兵反，败，被杀。“收庾希家”即指此事。③逡巡：有所顾虑而徘徊或不敢前进。

王劭、王荟一起去拜见桓温，正碰上桓温下令搜捕为弟弟报仇而起兵的庾希一家。王荟心中不安，徘徊犹豫，打算离去；王劭坚定地坐着不动。等到派去报告搜捕的信使回来，得到没有抓到的确实的消息后，王劭才离开桓温府。当时评论二王的人认为王劭比王荟要强一些。

唇亡齿寒，兔死狐悲，自是人之常情，本无可厚非。王劭与王荟兄弟拜访宣武将军桓温而逢桓温下令收捕庾希，王荟坐立不安，逡巡欲去，而王劭却坚坐不动，泰然自若，世人据此而论同是宰相王导的儿子的品性，以王劭为优，以王荟为劣，想来是忽略人之常情，而以宰相之子衡王劭、王荟兄弟二人行止，虽不无道理，但未免差强人意。

27　桓宣武与郗超议芟夷^①朝臣，条牒^②既定，其夜同宿。明晨起，呼谢安、王坦之入，掷疏示之。郗犹在帐内。谢都无言，王直掷还，云：“多！”宣武取笔欲除，郗不觉窃从帐中与宣武言。谢含笑曰：“郗生可谓入幕宾也。”

①芟夷：削除。②条牒：分条陈述的文书。

桓温和郗超商议撤销一批朝廷大臣，文书条例已经拟定，当晚同在一处安歇。桓温第二天早晨起床，招呼谢安、王坦之进来，把奏疏扔给两人观看。这时郗超还睡在帐子里。谢安看后一句话也没有说，王坦之径直把奏疏扔回给桓温，说：“多了！桓温拿起笔想去掉一些，郗超不知二人在场，情不自禁地从帐子里对宣武将军桓温发表意见。谢安含笑说：“郗生真可以称得上是入幕之宾僚啊。”

此节文字，写活诸人性情。宣武将军桓温贪功躁急，王坦之直言无忌，谢安谈笑风生，郗超忘乎所以。桓温与郗超、谢安与王坦之在芟夷朝臣、排斥异己方面，虽说是臭味相投，一丘之貉，但终有所不同。桓温与郗超是狼狈为奸，谢安与王坦之是同仇敌忾。

28　谢太傅盘桓东山时，与孙兴公诸人泛海戏。风起浪涌，孙、王诸人色并遽，便唱^①使还。太傅神情方王^②，吟啸不言。舟人以公貌闲意说，犹去不止。既风转急，浪猛，诸人皆喧动不坐。公徐云：“如此，将无^③归！”众人即承响而回。于是审其量，足以镇安朝野。

①唱：高呼。②王：通“旺”。③将无：莫非。语气委婉表示建议。

太傅谢安在东山隐居的时候，经常和孙绰（字兴公）等人乘船出海游玩。有一次海上忽然狂风大作，海面波涛汹涌，孙绰、王羲之等人全都惊慌失色，连声大叫把船划回去。谢安当时神色兴致正高，一边高声吟咏，一边大声地吹口哨，不发一言。船夫看谢安神态安闲，心情喜悦，便仍然驾船前行。不久，风势更大，海浪更猛，满船人都喧嚷骚动，坐卧不安。谢安慢慢地说：“这样看来，恐怕该回去了吧！”大家立即响应，乘船回转。从这件事考察谢安的胸怀度量，完全可以稳定朝野，治国安邦。

人有旦夕祸福，天有不测风云。谢安与孙绰等人乘舟泛海游玩，本是风流雅兴之事，不料海上突然风起浪涌，众人皆惊慌紧张，只有谢安神情自若，吟啸如旧，一派“不管风吹浪打，胜似闲庭信步”的优游与从容，透露出“任凭风浪起，稳坐钓鱼台”的潇洒。这种处变不惊、泰然从容的大将风范，正是稳定朝野、定国安邦的基本素质。

29　桓公伏甲设馔，广延朝士，因此欲诛谢安、王坦之。王甚遽，问谢曰：“当作何计？”谢神意不变，谓文度曰：“晋阼存亡，在此一行。”相与俱前。王之恐状，转见于色。谢之宽容，愈表于貌。望阶趋席，方作洛生咏^①，讽“浩浩洪流^②”。桓惮其旷远，乃趣^③解兵。王、谢旧齐名，于此始判优劣。

①洛生咏：晋室南迁，中原人物所操的以洛阳音调为准的北方话。②浩浩洪流：出自嵇康《赠秀才入军》诗。③趣：通“促”；急忙。

桓温埋伏甲兵，设酒宴，遍请朝中人士，想借此机会杀害谢安和王坦之（字文度）。王坦之非常惊惧，问谢安：“应该采取什么策略？”谢安神色不变，对王坦之说：“晋朝的存亡，取决于我们这一次去的结果。”两人一起前去。王坦之惊恐的状况越来越表现在脸上，谢安的宽宏大度与从容不迫也更加在神情举止中显示出来。谢安朝着台阶，快步进入坐席，仿着洛阳书生声音重浊的声调，高声用洛阳话吟诵嵇康《赠秀才入军》里的诗句：“浩浩洪流。”桓温忌惮谢安那种旷远豁达的气度，于是急忙撤走了伏兵。王坦之和谢安原来名望相等，经过这件事以后，谢安和王坦之才分出了高低优劣。

一场鸿门宴，成了楚汉相争、胜败逆转的分水岭；关羽单刀赴会，成就了美髯公好义英勇的佳话美名。自古至今，人们崇尚的是危难关头置生死于度外、义无反顾的英雄壮举，鄙视的是临阵脱逃、苟且偷安、贪生怕死的无耻小人。简文帝司马昱临死前，下诏令桓温辅立孝武帝司马曜。桓温大怒，认为这是谢安和王坦之的主意。桓温企图趁此时机削弱他们的权利，因此设此宴想杀了他们。谢安和王坦之共赴桓温的鸿门宴，王坦之去前犹豫不决，手足无措，到得宴席间又惊慌失措，性命之忧溢于言表，实属贪生怕死之徒，后世以此为耻，自在情理之中。反观谢安，明知山有虎，偏上虎山行，并不是谢安不怕死，而是心怀“晋阼存亡，在此一行”之正义，有着“此时不搏待何时”的豪迈肝胆。谢安的言行无不表现出“图国忘死”、“知死必勇”、“苟利社稷，死生以之”、“良将不怯死以苟免，烈士不毁节以求生”的生死观。

30　谢太傅与王文度共诣郗超，日旰^①未得前。王便欲去，谢曰：“不能为性命忍俄顷^②？”

①日旰：天晚。②俄顷：片刻。

太傅谢安和王坦之同去拜访郗超，傍晚还不能进见，王坦之于是打算回去。谢安说：“你不能为了性命而忍耐一会儿吗？”

小不忍则乱大谋。世间人事纷扰，有许多是急躁冒险而酿成大祸，有许多则因克己忍耐而化险为夷，保命成事。一个“忍”字不知演绎了人间多少悲喜剧。在桓温欲除谢安与王坦之而后快的局面下，在郗超深受桓温器重而手握生杀大权之际，谢安与王坦之一起去拜见郗超，竟日不得晋见，王坦之便欲离去，不仅事有功亏一篑之嫌，而且理输有头有尾之义，更可能因对郗超不恭而招杀身之祸。因此，谢安劝他失礼事小，而“为性命忍俄倾”才是要紧，其忍辱负重的毅力彰显的是卧薪尝胆的气度。

31　支道林还东，时贤并送于征虏亭^①。蔡子叔^②前至，坐近林公；谢万石后来，坐小^③远。蔡暂起，谢移就其处。蔡还，见谢在焉，因合褥举谢掷地，自复坐。谢冠帻倾脱，乃徐起，振衣就席，神意甚平，不觉瞋沮^④。坐定，谓蔡曰：“卿奇人，殆^⑤坏我面。”蔡答曰：“我本不为卿面作计^⑥。”其后，二人俱不介意。

①征虏亭：太安中，因征虏将军谢安立此亭得名。②蔡子叔：蔡系，司徒蔡谟第二子。仕至抚军长史。③小：稍微。④瞋沮：恼怒丧气。⑤殆：差点；几乎。⑥作计：打算。

支道林离开京都建康回到东部的会稽，当时的社会名流贤达都到征虏亭给他送行。蔡系（字子叔）先到，座次靠近支道林；谢万石后到，坐得离支道林稍为远一些。蔡系暂时起身，谢万石就快速地挪到他的座位。蔡系回来后，看见谢万石坐在自己原来的位子上，就把谢万石连坐垫一块抬起来扔到地上，自己重新坐回原处。谢万石的头巾都跌掉了，于是慢慢爬起来，抖去衣服上的灰尘，回到座位上，神色非常平静，看不出任何生气懊恼的样子。谢万石坐好后，对蔡系说：“你真是个怪人，差一点伤了我的脸。”蔡系回答说：“我本来就没有替你的脸做打算。”后来，两个人都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里。

谢万石与蔡系一起到高僧支道林处作客送别，本属雅事，不料却发生了一段耐人寻味的争座位的小插曲。原因是蔡系先到，坐处挨高僧支道林近，谢万石后至，坐得离支道林稍远，倒也体现了先到为君、后至为臣的先来后到之俗礼。然而“见官莫向前，做客莫向后”，乃是前人古训，不料谢万石却违反了这点古礼在先，后来又趁蔡系起身之际，竟坐到了蔡系的位子上，惹得蔡系连坐褥带谢万石本人一起都掀翻在地，自己重又坐回原地。蔡系与谢万石之争看似争座位之一席之地，实际则是君臣尊卑礼俗之争，在蔡系是理所当然，当仁不让，在谢万石则未免有乘人之危的为私之嫌。好在二人没有当场肉搏，而是适可而止，彼此相安，事后二人也都不介意此事，雅量可示后人。

32　郗嘉宾钦崇释道安^①德问^②，饷米千斛，修书累纸，意寄殷勤。道安答直^③云：“损米，愈觉有待^④之为烦。”

①释道安：晋高僧，俗姓卫，常山蒲柳人。②德问：道德声望。③直：通“只”。④有待：有所依赖。

郗超（字嘉宾）钦佩崇敬释道安的道德和声望，给他送去一千斛米，还写了一封长信，不胜其烦地表达了对释道安的钦佩和敬意。释道安只回信说：“破费粮米，更加觉得有所依赖是一种烦恼。”

前人有言：“为恶畏人知，恶中犹有善路；为善急人知，善处即是恶根。”据此来看郗超送道安和尚一千斛米并“修书累纸，意寄殷勤”事，可知郗超敬重道安和尚之心有加，而深知道安之为人不足。道安和尚作为佛道中人，四大皆空，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对尘世之名利世俗本已忘怀。因此，道安和尚对郗超的巴结并未放在心上，而是以一副冷淡心肠从容应对郗超的势利热情，显得道性深修，宠辱不惊。

33　谢安南^①免吏部尚书，还东；谢太傅赴桓公司马，出西，相遇破冈。既当远别，遂停三日共语。太傅欲慰其失官，安南辄引以它端。虽信宿中涂^②，竟不言及此事。太傅深恨在心未尽，谓同舟曰：“谢奉故是奇士。”

①谢安南：谢奉，字弘道，会稽山阴人。历安南将军、广州刺史、吏部尚书。②涂：通“途”。

安南将军谢奉被罢免了吏部尚书离开京都建康东归回乡；太傅谢安就任桓温的司马向西前往京都建康，两人在破冈不期而遇。既然将要长久分离，便停留三天一起话别叙谈。每当太傅谢安想安慰谢奉失去官职的遭遇时，谢奉总是用别的事引开这个问题。两人尽管半路上同宿了两夜，竟然没有一句话谈到这件事。太傅谢安深深地遗憾没有表达出自己的心意，对同船的人说：“谢奉真是非比寻常的人。”

人生得意莫忘形，仕途失意无南北。一个是被免官归乡的谢奉，一个是新官赴任的谢安，邂逅破冈，落寞失颜与春风得意一聚，怀才不遇共踌躇满志三日。在谢安不过聊表安慰之情，在谢奉则为避免尴尬。因此，谢奉顾左右而言他，不给谢安谈失官话题的机会，既防谢安失言，保其声誉，又使自己心情愉快，不把自己的痛苦转移他人分担，可谓察言观色妙手，审时度势高人。谢安称其为“奇士”，名归实至，名副其实。

34　戴公^①从东出，谢太傅往看之。谢本轻戴，见，但与论琴书。戴既无吝色^②，而谈琴书愈妙。谢悠然知其量。

①戴公：戴逵，字安道，谯国人。好鼓琴，善属文，屡辞征命，遂以高尚著称。②吝色：不乐意的神色。

戴逵从会稽到京都，太傅谢安去看他。谢安原本就轻视他，见面后，只和他论琴谈书。戴逵不但没有为难的神色，而且谈起琴论起书来更加高妙。谢安会心地从这件事上明白了戴逵的气量。

在现实生活中，或由于认知偏差、错误信息误导或受小人谗言蛊惑，人们常常会面对一些不公正的待遇、评价甚至是批评和责难，如何看待这些是衡量一个人道德修养、人格情操的重要指标。道德修养差、人格情操低俗的人遇到上述情况，难免会郁郁不乐、心怀不满，甚至是暴跳如雷、心生敌意，必欲一决雌雄高下是非而后快，即使是一般有修养的人，也大多是以《孙子兵法·火攻篇》所谓之“主不可以怒而兴师，将不可以愠而致战”与宋代朱熹《论语集注·学而》所说的“有则改之，无则加勉”的方式来对待。其实，道德修养超俗、人格情操高尚的正人君子，既不妄自菲薄，也不怨天尤人，既不顾此失彼，也不盲目冲动，而是冷静地反求诸己，深刻地反躬自问，从容不迫地把这一切当做一面镜子，当做磨炼自己意志与人格修养的天赐良机，当做展示自己超然物外的君子风度的舞台，当做臻至《论语·学而》所谓“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的快乐智慧人生境界的最佳方式。《世说新语》此则刘孝标注下引《晋安帝纪》中说戴逵不仅“少有清操，恬和通任”，而且天生“性甚快畅，泰于娱生”，“遂着高尚之称”，正合上述所言。据此而论《世说新语》此则中的谢安与戴逵二人，则谢安轻看戴逵，显得自家气量狭窄，未免小家子气；而戴逵则深谙“可得罪小人，不可得罪君子”的处世之道，表现出“人不知而不愠”的君子气度与《荀子·非十二子篇第六》所崇尚的“君子能为可贵，不能使人必贵己”与“君子耻不修，不耻见污”的君子风范，其与谢安谈琴论书，精妙深刻，一言不辩而以德能才识折服谢安。戴逵之言行，正是以德行才艺和胸怀气度推销自己的最佳范式。

35　谢公与人围棋，俄而谢玄淮上信至，看书竟，默然无言，徐向局。客问淮上利害^①，答曰：“小儿辈大破贼。”意色举止，不异于常。

①利害：胜负。

谢安和人下围棋，不久，谢玄从淝水战场派遣信使送的信到了，谢安看完信，默不作声，慢慢地转向棋盘继续下棋。客人问他淝水战况的胜负如何，谢安回答说：“谢玄这些年轻人大败贼兵。”此时，谢安的神色举止和平时没有什么不同。

史书上说，当初苻坚率师南下，一时京师大震，只有谢安毫无惧色，奉命率师征讨，白天与谢玄等人下围棋，夜里督办军务。正在前线战事紧张之际，谢安收到谢玄来信，阅后一言不发，依然专注下棋，展现的是谢安如《黄石公三略·上略·军谶》所称道的“将可乐而不可忧，谋可深而不可疑”的大将风度。

36　王子猷、子敬^①曾俱坐一室，上忽发火，子猷遽走避，不惶取屐；子敬神色恬然，徐唤左右，扶凭而出，不异平常。世以此定二王神宇^②。

①王子猷、子敬：王徽之，字子猷；王献之，子敬；王羲之二子。②神宇：气宇；气度。

王徽之（字子猷）、王献之（字子敬）曾经同坐在一间屋子里，屋顶突然起火，王子猷急忙逃避，惊慌得来不及穿木板鞋；王子敬神态安闲，不急不慢地叫来随从，搀扶着再走出来，跟平时没有什么两样。世人从这件事上评定出二人情操气度的高下。

因物以识物，因人而知人，此察人之不二大法。同样面临火灾，王子猷慌忙逃生，甚至连鞋子都来不及穿，实足一个贪生怕死之徒；而王子敬神色恬然，临危不乱，不异平常，显得从容镇定，气定神闲，超然物外。

37　苻坚游魂^①近境，谢太傅谓子敬曰：“可将^②当轴，了其此处。”

①游魂：游荡的鬼魂。对敌人的蔑称。②将：捉住。

苻坚的叛军像游魂野鬼一样逼近边境，太傅谢安对王子敬说：“可以抓住前秦政权的轴心人物苻坚，以此彻底解决那里的战乱。”

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太傅谢安授王子敬阻苻坚断轴陷车之策，即如此计也。可见世间一切困难，只要抓住主要矛盾，问题便可迎刃而解。

38　王僧弥、谢车骑共王小奴许集。僧弥举酒劝谢云：“奉使君^①一觞。”谢曰：“可尔。”僧弥勃然起，作色曰：“汝故是吴兴溪中钓碣^②耳！何敢侜张^③！”谢徐抚掌而笑曰：“卫军，僧弥殊^④不肃省，乃侵陵上国^⑤也。”

①使君：对州郡长官的尊称。②钓碣：钓奴。谢玄小字碣，辱称。③侜张：欺狂；放肆。④殊：颇；特别。⑤上国：外藩对中朝的尊称。

王珉（小字僧弥）、车骑将军谢玄一起在王荟（小字小奴）的家里聚会，王珉举起酒杯向谢玄劝酒说：“奉献使君一杯。”谢玄说：“可以。”王珉见谢玄一点儿也不客气，就勃然大怒，满面怒容地说：“你原本不过是吴兴山溪中的供人钓鱼摸虾的一块碣石而已，怎敢如此狂妄！”谢玄慢慢地拍手笑着说：“镇军王荟啊，你看王珉也太不礼貌、太不懂事了，竟敢像番邦蛮奴一样冒犯欺凌我天朝上国的人哪！”

酗酒使性，自是酒徒本色。王僧弥向谢玄敬酒，先恭后倨，似敬实辱，出尔反尔，实属小人伎俩；谢玄宠辱不惊，从容不迫，抚掌而笑，化干戈为玉帛，看似忍让，实则绵里藏针，以柔克刚，此等临危不乱的气度着实了得。

39　王东亭为桓宣武主簿，既承藉^①，有美誉，公甚欲其人地^②为一府之望。初，见谢失仪，而神色自若。坐上宾客即相贬笑，公曰：“不然。观其情貌，必自不凡，吾当试之。”后因月朝^③阁下伏，公于内走马直出突^④之，左右皆宕仆^⑤，而王不动。名价于是大重，咸云：“是公辅器也。”

①承藉：继承凭借。②人地：人品和门第。③月朝：每月初一朝会。④突：冲撞。⑤宕仆：摇晃跌倒。

东亭侯王珣做桓温的主簿，既继承先人的仕禄，又有很好的名声，桓温非常敬重他的品学和门第，认为是府中深孚众望的人。当初，王珣受到桓温询问的时候曾失去了礼仪，可是神色不变。在座的宾客立即贬低和讥讽他。桓温说：“不是这样，看他的神情状貌，必定不同寻常，我将试试他。”后来趁着初一僚属进见，王珣在官署伏案工作的时候，桓温从院子里面骑着马直冲出来，左右的人都躲闪摔倒，惟独王珣却稳坐不动。于是王珣的名望身价大为提高，都说：“这是辅助桓温的大器之人！”

思立掀天揭地的事功，须从薄冰上走过；欲树精金美玉的人品，当由烈火中锻过。疾风知劲草，板荡辨忠臣，事非经过不识人。王东亭（王珣）初登仕途，想来不太谙熟官场上迎来送往的礼仪规矩，出些失误也在情理之中。难能可贵的是王东亭虽然见官失仪，但从此却没有气馁消沉，也没有妄自菲薄，而是神色自若，显得气度异于常人。然而即使王东亭是千里马，也终须有伯乐赏识才行。幸运的是宣武将军桓温力排众议，以自己对王东亭“观其情貌，必自不凡”的识人自信与“走马直出突之”的亲身测评，终于经过实践检验，使得王东亭“一府之望”的“辅器”才能得到确认。桓温对王东亭之识人鉴人用人术，对于今日对人才的界定与作用颇有历史的借鉴意义。当然，桓温对王东亭的宽容与器重也是与当今武大郎开店式的CEO们不能相提并论的。

40　太元末，长星^①见，孝武心甚恶之。夜，华林园中饮酒，举杯属星云：“长星！劝尔一杯酒，自古何时有万岁天子！”

①长星：彗星。

太元末年，天空有一颗很长的彗星出现。晋孝武帝司马曜心中非常厌恶它。晚上，在华林园里饮酒，晋孝武帝司马曜举杯向彗星劝酒说：“彗星，敬你一杯酒，自古以来什么时候有过万岁天子！”

古人认为彗星出现是一件不吉利的事情，轻者倒霉不断，中者祸患连连，重者家破人亡，至于天子朝廷，则可能预示着天下大乱，皇帝当死。因此，在渴望万寿无疆的帝王眼里，彗星的出现自是大大的晦气。然而山中或有千年松，世上鲜有百岁人。孝武帝司马曜总算参透了人之生死玄关，因而把酒彗星，慨叹“自古何时有万岁天子”，别有一番倜傥风流。

41　殷荆州有所识，作赋，是束晳^①慢戏^②之流。殷甚以为有才，语王恭：“适见新文，甚可观。”便于手巾函^③中出之。王读，殷笑之不自胜；王看竟，亦不言好恶，但以如意^④帖之而已。殷怅然自失。

①束晳：字广微，阳平元城人。博学多识，曾为《饼赋》，文甚俳谑。②慢戏：随意戏谑。③函：袋子；套子。④如意：一种搔背的用具。

荆州刺史殷仲堪有了一点体会见解，于是写了一篇赋，属于束晳所写的诙谐、搞笑的游戏文章一类。殷仲堪自认为很有才华，对王恭说：“刚才见到一篇新作品，很值得一看。”说着便从手袋里取出。王恭读文章时，殷仲堪得意地笑个不停。王恭看完后，既不笑，也不说文章的好坏，只是用如意把它压着。殷仲堪非常失望不乐，心中像丢掉了什么一样。

《世说新语》此则叙殷仲堪与王恭之文事，看似文人间戏谑雅事，实则饱蕴人情世故与生活哲理。殷仲堪于生活中因“有所识”而作赋，可谓有感而发，绝非无病呻吟，此其一。殷仲堪尽管有感而发作赋，未得别人评价，先自己“以为有才”，实是犯了“文无第一，武无第二”之忌，此其二。殷仲堪与王恭有新文佳作品读，自是别有一番“奇文共欣赏，疑义相与析”的文人雅事味道，充满趣味，此其三。殷仲堪见王恭读自己的文章，对自家的恶作剧感到“笑之不自胜”，未免显得得意忘形。在王恭看来，殷仲堪如此自作多情的把戏，未尝不是讲笑话的人自以为讲了一个让人哄堂大笑的笑话，可结果却没有一个人笑而只有讲笑话的人自己狂笑不止的闹剧，此其四。王恭看完殷仲堪的文章，既不笑，也不说好坏，恰恰拿捏到了殷仲堪的痒处，引而不发，一言不语，尽得风流，显示出“会尽人情暗点头”的世故，此其五。殷仲堪满怀希望借文章获得王恭的好评，虽然一开始带有戏谑的玩笑成分，不料弄假成真，自陷太深，结果求荣取辱，高兴而来，败兴而归，以得意始而以失意终，仿佛人生一场闹剧、悲剧。可见世间无笑事，万般总是悲，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大白天撞见鬼的事，无论在自家，还是在别人，一个不小心，谁都是难免会遇到的，这也许就是尴尬，就是风流，就是人生，就是人生的尴尬与风流。

42　羊绥第二子孚，少有俊才，与谢益寿^①相好。尝蚤往谢许，未食。俄而王齐、王睹^②来。既先不相识，王向席有不说色，欲使羊去。羊了不眄^③，惟脚委^④几上，咏^⑤瞩自若。谢与王叙寒温^⑥数语毕，还与羊谈赏，王方悟其奇，乃合共语。须臾食下，二王都不得餐，惟属^⑦羊不暇。羊不大应对之，而盛进食，食毕便退。遂苦相留，羊义不住，直云：“向者不得从命，中国^⑧尚虚。”二王是孝伯^⑨两弟。

①谢益寿：益寿，谢混小字。②王齐、王睹：王熙，字叔和，小字齐。仕至太子洗马。王爽，小字睹。③眄：斜视。④委：放置。⑤咏：歌唱。⑥寒温：寒暄。⑦属：劝请酒食。⑧中国：此指肚子。⑨孝伯：王恭，字孝伯。

羊绥的二儿子羊孚，少年时就才华出众，和谢混（小字益寿）非常要好。他曾经一大早还没有吃早饭就到谢混家去。不久，王齐，王睹也来了。他们二人原先并不认识羊孚，对着座位就有不高兴的脸色，想让羊孚离去。羊孚斜着眼睛都没看他们一眼，只是把脚搁在小桌子上，吟咏顾盼，悠然自得。谢混和二王寒暄了几句，回头仍和羊孚谈论、玩赏。二王才体会出羊孚不同寻常，这才和羊孚一起说话。一会儿摆上饭菜后，二王完全顾不上吃，只是不断地劝羊孚吃喝。羊孚也不大搭理他们，只是大吃特吃，吃完便告辞。二王苦苦相留，羊孚按理不肯留下，直截了当地说：“刚才我不能遵从你们的心意马上离开，只是因为肚子还是空的。”二王是王恭（字孝伯）的两个弟弟。

《世说新语》此则读来颇有生活趣味，其中既有文人恃才傲物的颐指气使心性，也不乏生活中为客、待客及与人相处之道。羊孚“蚤往谢家”，虽然说明羊孚与谢益寿交情深厚，不分彼此，但从交际访客的礼仪来说，尽管那时通信不比今日，没有电话、手机事先通报，没有Email、MSN、QQ来网上联系，但起码也应该事先传书投刺，有所约会，最不济也要待人家早起饭后去拜访，像羊孚这样大清早饿着肚皮就去谢益寿家唐突造访，既不免乞食之嫌，也难免令谢益寿全家因晏起盥迟而使主客尴尬。因此，羊孚“蚤往”做客之为，心情可嘉，行为则未必值得效仿。当然，人们也可将羊孚之举当做一种魏晋风度或风流来看。王齐、王睹来谢家，对于羊孚虽然说是不知者不怪，但却不知“先来为主，后到是客”的道理，竟然反客为主地“欲使羊去”，未免显得霸道而无理。再看羊孚，面对王齐、王睹的不礼貌行为，并未有什么摆脱尴尬的思想准备，反而以血还血，以牙还牙。羊孚自恃“俊才”，不仅不把王齐、王睹放在眼里，而且“脚委几上，咏瞩自若”，一副旁若无人、唯我独尊的架势，全忘了孔老夫子在《论语》中告诫世人“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的社交宝典，斗气使性，未免显得太小家子气，与雅量相去甚远。再说谢益寿，既有王睹、王齐与羊孚等人来作客，作为主人，就应尽量周到安排，尤当避免客人间因彼此不熟悉而造成的尴尬，这样才能使得气氛和睦，宾客欢洽，主客和谐。然而细品此节文字，明明是羊孚先来，王睹与王齐后至，可是谢益寿不但没有先招待羊孚，反而将羊孚晾在一边，与后来的王齐、王睹交谈起来，直到与王氏兄弟“叙寒温数语毕”，才想起来“与羊谈赏”。直到此刻，谢益寿也没有介绍羊孚与王氏兄弟相识，明显违反了社交先贵后贱的大忌。好在王氏兄弟在听了羊孚与谢益寿的谈话后，还算听言识人，知道了羊孚的与众不同，不仅主动与羊孚、谢益寿“共语”，显示出社交的主动性，而且在谢家饭菜摆上来的时候，王氏兄弟不仅“都不得餐”，而且“惟属羊不暇”，不仅一扫先前因对羊孚不知而造成的无礼，更是充分显示出王氏兄弟知错即改的坦诚与大度，可谓真正的雅量。反观羊孚，面对王氏兄弟的诚惶诚恐，不仅“不大应对之”，反而只顾“盛进食”，甚至“食毕便退”，对王氏兄弟始终不理不睬。如果羊孚此番行为不是深得孔夫子“食不语”的饮食文化精髓的话，那么羊孚的举止就显得实在是傲慢无礼，甚至是一个饭桶。倒是羊孚最后所言“向者不得从命，中国尚虑”之语显得实在，亦足证“民以食为天的”大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