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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正即端方、正直。《方正》是《世说新语》之第五门，共66则，记叙了汉末至魏晋时期的士人诚实守信、择友取义、生死与共、刚正不阿、视死如归、实事求是、矢志不渝、恪守礼义、冰雪操守、壮志凌云、从道不从君、从义不从父的种种高风亮节，给后人以巨大的精神启迪。

1　陈太丘与友期^①行，期日中。过中不至，太丘舍去，去后乃至。元方时年七岁，门外戏。客问元方：“尊君^②在不？”答曰：“待君久不至，已去。”友人便怒曰：“非人哉！与人期行，相委而去。”元方曰：“君与家君期日中，日中不至，则是无信；对子骂父，则是无礼。”友人惭，下车引之。元方入门不顾。

①期：约定。②君尊：尊称对方的父亲。

太丘长陈寔和朋友约好同行，预定的时间是中午。过了中午了朋友还没有来，陈寔只好丢开他自己走了。他走了以后，朋友才到。陈寔的儿子陈元方当时年纪七岁，正在门外玩耍。友人就问陈元方：“令尊在吗？”陈元方回答说：“家父等您许久，不见您来，已经走了。”朋友便生起气来，说：“简直不是人呀！和别人约好一起走，却丢下别人自己走了。”陈元方说：“您和我父亲约定是中午，您中午不到，是不守信用；当着别人儿子的面骂他的父亲，这是没有礼貌。”友人听了非常惭愧，下车来向陈元方道歉，可陈元方打开家门就回家去了，对这个人连回头看一眼都没有。

有其父必有其子。陈元方虽为孩童，但信、礼之言掷地有声，正可谓父行子肖，父亲是儿子最好的老师。

2　南阳宗世林^①，魏武同时，而甚薄其为人，不与之交。及魏武作司空，总朝政，从容问宗曰：“可以交未？”答曰：“松柏之志犹存。”世林既以忤旨见疏，位不配德。文帝兄弟每造其门，皆独拜床下。其见礼如此。

南阳人宗承（字世林），虽然与魏武帝曹操是同时代人，却非常鄙薄曹操的为人，不和他结交。等到曹操做了司空，总揽朝中大权的时候，曹操不慌不忙地问宗承说：“可以交个朋友了吧！”宗承回答说：“像松柏一样高洁的心志依然无法改变。”宗承由于违抗了曹操的心意而被疏远，官位低微也和他的德行极不相称。曹丕兄弟每次登门拜访他，都独自跪拜在他的坐榻前。他受到的礼遇就是这样。

①宗世林：宗承，字世林，南阳安众人。魏文帝时任直谏大夫。

春秋时的晏子认为人应当“富贵不傲物，贫穷不易行”，秦时的孔鲋则主张人“屈己以富贵，不若抗志以贫贱”。曹操以权势压人，未免可恶；宗世林不畏权贵，不趋炎附势，其冰雪节操，实属可敬；而曹氏兄弟不以父之好恶而礼待宗世林，诚为后世之人楷模。

3　魏文帝受禅，陈群有戚容^①。帝问曰：“朕应天受命，卿何以不乐？”群曰：“臣与华歆服膺^②先朝，今虽欣圣化，犹义形于色。”

①戚容：忧伤的神色。②服膺：衷心信服。

魏文帝曹丕接受“禅让”即皇帝位，陈群脸上有忧伤的神情。魏文帝曹丕问他：“我顺应天意，接受天命登上帝位，你为什么不高兴？”陈群说：“臣和华歆铭记先朝，今日虽然欣逢盛世，还是不免将这种感情流露出来。”

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此皆至性本色。陈群汉魏贰朝，义形于色，方正可嘉。

4　郭淮^①作关中都督，甚得民情，亦屡有战庸^②。淮妻，太尉王凌^③之妹，坐凌事，当并诛，使者征摄^④甚急。淮使戒装，克日^⑤当发。州府文武及百姓劝淮举兵，淮不许。至期遣妻，百姓号泣追呼者数万人。行数十里，淮乃命左右追夫人还，于是文武奔驰，如徇^⑥身首之急。既至，淮与宣帝^⑦书曰：“五子哀恋，思念其母。其母既亡，则无五子；五子若殒，亦复无淮。”宣帝乃表，特原^⑧淮妻。

①郭淮：字伯齐，太原阳曲人。累迁雍州刺史、征西将军。②战庸：战功。③王凌：字彦云，太原祁人。历司空、太尉、征东将军。④征摄：捉拿。⑤克日：限期。⑥徇：营救。⑦宣帝：司马懿。司马炎称帝后，追尊其为宣帝。⑧原：赦免。

郭淮任关中都督，很得民心，也多次建立战功。郭淮的妻子是太尉王凌的妹妹，因为王凌犯罪的事受到株连，论法律应当一起受到极刑。派来捉拿他的人追捕得很急，郭淮叫妻子准备好行装，限定日期就要起程。各州府的文武官员和百姓都劝说郭淮起兵反抗，郭淮不同意。到了出发那天，郭淮打发妻子上路，百姓号哭追喊的达数万人。走了几十里，郭淮才下命令让手下的人把夫人追回来。于是文武百官奔跑追赶，好像自己的妻子即刻要斩首示众一般急。夫人追回后，郭淮给司马懿写信说：“我的5个孩子悲哀伤痛，眷恋不已，非常思念他们的母亲。如果他们的母亲死了，这5个孩子就性命难保；如果这五孩子死了，也就再没有我郭淮了。”司马懿于是给朝廷写了奏章，汉宣帝因此下了诏书特赦郭淮的妻子无罪。

史上大义灭亲之举太多，仔细想来，未必尽是合情合理合法。王凌犯上作乱，律理当诛，无可厚非。郭淮之妻却受株连之罪，实属无责。郭淮“至期遣妻”，实乃奉公守法，此合理；既而上书司马懿请赦妻命，此合法；而郭淮所言“其母既亡，则无五子；五子若殒，亦复无淮”之语，出于至情，情深义重，令人动容。

5　诸葛亮之次^①渭滨，关中^②震动。魏明帝深惧晋宣王战，乃遣辛毗^③为军司马。宣王既与亮对渭而陈^④，亮设诱谲万方，宣王果大忿，将欲应之以重兵。亮遣间谍觇^⑤之，还曰：“有一老夫，毅然仗黄钺^⑥，当军门立，军不得出。”亮曰：“此必辛佐治也。”

①次：军队驻扎。②关中：函谷关以西地区。③辛毗：字佐治，颍川阳翟人。累迁尉卫。④陈：通“阵”；布阵。⑤觇：刺探。⑥黄钺：天子使用的一种饰以黄金的斧形兵器（仪仗）。臣子使用表示受命天子。

诸葛亮大军驻扎在渭水边，关中地区人心震动。魏明帝曹睿十分害怕晋宣王司马懿领兵出战，就派辛毗担任军中司马。司马懿已经和诸葛亮隔着渭水摆下战阵，诸葛亮千方百计诱骗司马懿出战，司马懿果然大怒，准备用雄厚的兵力应战。诸葛亮派间谍侦查动静，回报说：“有一个老头，坚定地握住黄钺，面对军营门口站着，军队不能出来。”诸葛亮说：“这人一定是辛毗（字佐治）。”

千军易得，一将难求；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老夫辛佐治仗黄钺，立军门，司马懿讨亮重兵遂不得出，系众将士生死于一身。清代林则徐所言“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即此谓也。

6　夏侯玄^①既被桎梏，时钟毓为廷尉，钟会先不与玄相知，因便狎^②之。玄曰：“虽复刑余之人^③，未敢闻命^④。”考掠^⑤初无一言，临刑东市^⑥，颜色不异。

①夏侯玄：字泰初，魏时谯国人。累迁散骑长侍、中护军、征西将军。②狎：套近乎。③刑余之人：受过刑的人。④闻命：服从命令。⑤拷掠：拷问。⑥东市：汉代在长安东市处决犯人，后指刑场。

夏侯玄被捕下狱的时候，钟毓正担任廷尉，钟毓的弟弟钟会从前没有和夏侯玄有过交往，彼此也不了解，趁机戏侮夏侯玄。夏侯玄说：“我虽是受过刑的人，但也不能够听从命令和你交往。”夏侯玄虽然经受刑讯拷打，也始终不说一句话，将要在法场被斩首时，依旧面不改色。

良将不怯死以苟免，烈士不毁节以求生，士可杀而不可辱。然而慷慨赴死易，从容就义难。夏侯玄每临大事有静气，慷慨赴死，脸不变色心不跳，气概非凡。

7　夏侯泰初与广陵陈本^①善，本与玄在本母前宴饮，本弟骞行还，径入，至堂户。泰初因起曰：“可得同，不可得而杂。”

夏侯玄（字泰初）和广陵陈本关系友好。陈本和夏侯玄在陈本的母亲面前宴饮，陈本的弟弟陈骞从外面回来，一直进入内室。由于夏侯玄看不上陈骞的人品，因此，夏侯玄起身离席说：“可以和志同道合的人相处，不可以和志趣不同的人混杂。”

①陈本：字休元，临淮东阳人。历郡守、廷尉、镇北将军。

道不同，不相与谋；人不同，不相与饮。疾恶如仇，不共戴天，夏侯玄便是佐证。

8　高贵乡公^①薨，内外喧哗。司马文王问侍中陈泰^②曰：“何以静之？”泰云：“惟杀贾充^③以谢天下。”文王曰：“可复下此不？”对曰：“但见其上，未见其下。”

①高贵乡公：曹髦，曹丕之孙。初封高贵乡公，齐王被废后即皇帝位。②陈泰：字玄伯，司空陈群之子。③贾充：字公闾。

魏文帝曹丕的孙子高贵乡公曹髦被司马昭的党羽贾充派成济杀死后，朝廷内外议论纷纷。司马昭问侍中陈泰：“怎样才能够使朝野上下平静下来？”陈泰回答说：“只有杀掉贾充来向全国谢罪。”司马昭说：“是否可以杀个比贾充职位低的人来向天下谢罪？”陈泰回答说：“只能让天下人看见杀死的比贾充的职位还高，而不能让天下人看见杀死的比贾充的职位低的。”

杀一儆百，法不重则不足以显威。内举不避亲，外举不避仇，此虽为荐才之法，亦不失扬威施法之举。司马昭之心，人人皆知，但陈泰以天下为重，不惧司马氏淫威，可谓刚正不阿。

9　和峤为武帝所亲重，语峤曰：“东宫^①顷似更成进，卿试往看。”还，问何如。答曰：“皇太子圣质^②如初。”

①东宫：指皇太子。②圣质：优秀的资质。

和峤深受晋武帝司马炎的信赖和敬重。晋武帝司马炎对和峤说：“太子近来好像更成熟长进了，你试着去看看。”和峤回来后，晋武帝司马炎问他怎么样，和峤回答说：“太子的资质和以前一样。”

尽管明知故问，对于善于投机取巧、趋炎附势、溜须拍马的阿谀之徒来说，秉圣意而誉太子，可谓双赢之策。然而和峤不以帝意为旨，实事求是，忠心可鉴，肝胆照人。

10　诸葛靓后入晋，除^①大司马，召不起。以与晋室有仇，常背洛水而坐。与武帝有旧，帝欲见之而无由，乃请诸葛妃呼靓。既来，帝就太妃间相见。礼毕，酒酣，帝曰：“卿故复忆竹马之好不？”靓曰：“臣不能吞炭漆身^②，今日复睹圣颜。”因涕泗百行。帝于是惭悔而出。

①除：官拜。②吞炭漆身：战国时刺客豫让为主报仇，吞炭使声音变哑，漆身改变样子，伺机报仇。

诸葛靓后来到了西晋的首都洛阳，虽然被任命为大司马，但他却不肯应诏到任。由于和晋王室有仇，他常常背对洛水坐着。他和晋武帝司马炎从前有交往，晋武帝司马炎想见他却找不到理由，于是请求诸葛靓的姐姐琅邪王太妃去唤诸葛靓。诸葛靓到后，晋武帝司马炎来到太妃住所那里和他相见。行礼之后，当酒喝到畅快的时候，晋武帝司马炎说：“你还记得我们小骑竹马般的友谊吗？”诸葛靓回答说：“臣不能够吞炭漆身以报仇，今天竟又见到了圣上。”于是涕泪直流。晋武帝司马炎因此非常惭愧，懊悔万分地离开了。

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动物尚且难舍故土，更何况有情有义的诸葛靓怎能甘心为贰臣，再投新主？然而政治上的阵线可以泾渭分明，感情上的事情却常常是剪不断，理还乱，犹如落花粘衣，拂了一身还满。尽管诸葛靓与晋王室有仇，但诸葛靓的姐姐是晋室的太妃却是无法改变的不争事实。如果站在感情的立场，诸葛靓为了成全姐姐而不杀晋武帝，那么，如此一来，诸葛靓有仇不报就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十足小人。处此杀赦两难、进退维谷的尴尬境遇，诸葛靓生不能吞炭漆身以报仇雪恨，死不能无情无义而让亲人徒悲，诸葛靓只能“背洛水而坐”以明志，任“涕泗百行”以忘情。由此可知人世间许多事，譬如大义灭亲之举，从来是说来容易做时难。

11　武帝语和峤曰：“我欲先痛骂王武子，然后爵^①之。”峤曰：“武子俊爽，恐不可屈。”帝遂召武子，苦责之，因曰：“知愧不？”武子曰：“‘尺布斗粟’之谣^②，常为陛下耻之！他人能令疏亲，臣不能使亲疏。以此愧陛下。”

①爵：封官。②“尺布斗栗”之谣：典出《史记·淮南衡山列传》。汉文帝之弟刘长谋反失败后自杀，民有作歌曰：“一尺布，尚可缝，一斗栗，尚可舂，兄弟二人，不能相容。”司马炎放逐弟齐王司马攸于藩外，司马攸愤怨病死，王济借此典讥讽司马炎兄弟不和。

晋武帝司马炎对和峤说：“我打算先痛骂王济（字武子），然后封他的爵位。”和峤说：”王济才华出众，性格豪爽而才智过人，恐怕不能使他屈服。”晋武帝司马炎于是召见王济，狠狠地责骂他，接着问道：“知道羞愧吗？”王济回答说：“我听到‘尺布斗粟’的民谣，经常替陛下感到羞愧。别人能够使疏远的人亲近，臣不能够使亲近的人疏远。因为这一点我才感到有愧于陛下。”

“一足布，尚可缝；一斗粟，尚可舂，兄弟二人，不能相容”，这个民谣的本意是比喻兄弟不和。王济借用“尺布斗粟”之谣这个典故，一来是回答晋武帝对其“苦责”之后又问其“知愧不”的所问，二来是借以影射晋王室间的残酷倾轧，三是王济委婉地表明“他人能令疏亲，臣不能使亲疏”的俊爽之志，四是王济借用此民谣典故，曲折地讽刺晋武帝不以“疏亲”为耻，反以“疏亲”为荣的游戏政事的不当之举。无论是晋武帝所问，还是王济所答，虽然全部都是围绕一个“愧”字展开，然而却又有着本质的不同：晋武帝所问之“愧”，是使王济感到惭愧、羞愧之意，表露的是晋武帝的一己之私，而王济所言之“愧”乃是劝政进谏的手段，吐露的是王济的讽刺心声。

12　杜预^①之荆州，顿^②七里桥，朝士悉祖^③。预少贱，好豪侠，不为物所许^④。杨济^⑤既名氏雄俊，不堪，不坐而去。须臾，和长舆来，问：“杨右卫何在？”客曰：“向来，不坐而去。”长舆曰：“必大夏门下盘马^⑥。”往大夏门，果大阅骑，长舆抱内车，共载归，坐如初。

杜预到荆州去，在洛阳城东七里桥停留。朝中人士都来饯行。杜预年轻时家庭社会地位低下，喜欢豪性任侠，得不到舆论的赞同。杨济自恃名门，不能忍受这种情况，没有就座就走了。不一会儿和峤（字长舆）来了，问：“右卫将军杨济在哪里？”有客人告诉说：“刚才没有坐就离开了。”和峤说：“一定是到大夏门下骑马游乐去了。”前往大夏门，果然看到杨济在那里看兵马大操练。和峤把他拥入车中，回车到七里桥，像刚来那样到宴席上入坐畅饮。

①杜预：京兆杜陵人。官至镇南将军。②顿：停留。③祖：送行。④为物所许：为世人赞许。⑤杨济：弘农人。官至太子太保。⑥盘马：骑马盘旋。

杜预由于年轻时地位低贱，又喜欢做一些豪爽侠义的行为，因此不被当时有名望的人看好，但在赴荆州上任前，朝廷文武百官却为之饯行，这一方面表明像杜预这样从草根成长起来的大人物，其年轻时鲁莽任性，难免会对自己后来的名声威望产生致命的不良影响，所以毛泽东所谓“诸葛一生惟谨慎”并不仅就行伍布阵而言，而是对为官、为人都有着诗一般的警醒作用；另一方面，《世说新语》的作者也借杜预年少低贱而为官受尊的对比，鲜明地反映了当时的门阀影响与普遍的趋炎附势的社会风气。杨济以自己出身名门又气概雄俊而不愿与杜预为伍，虽说是自重身份，但既有随百官前来为杜预饯行之俗举，又有“既名氏雄俊，不堪，不坐而去”之清高。因此，杨济的行为未免不是戴着有色眼镜看人的孤高与清傲的表现。作为官场中人，杨济的表现既犯了官场上任性使气、唯我独尊的大忌，也表明杨济缺少官场上待人接物应有的“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的气度，更缺乏与人为善、尊重他人就是尊重自己的官场见识。和峤明知杨济不愿与杜预为伍而离开宴席的真正原因，却为杨济的无礼之举曲为说项，不惜为保持杨济和杜预的表面关系而苦寻借口，其如此作为，正是深谙官场上大局为重、和气为贵，不到万不得已绝不首先撕破脸皮的息事宁人的忍为主、和为贵的官场潜规则的形象表现。读《世说新语》此则，从杜预、杨济与和峤之间的言行举止，令人不仅当晓不矜细行，终累大德、不可使气任性等诸多官场潜规则，而且也应从中悟出忍为高、和为贵的为人处世之道。

13　杜预拜镇南将军，朝士悉至，皆在连榻^①坐，时亦有裴叔则。羊稚舒^②后至，曰：“杜元凯乃复^③连榻坐客！”不坐便去。杜请裴追之，羊去数里住马，既而俱还杜许。

①连榻：可同坐几人的坐榻。②羊稚舒：羊琇，字稚舒。官至左将军。③乃复：竟然。

杜预因平吴有功被任命为镇南将军，朝中人士都前来祝贺，来客都连坐在坐榻上，当时在座的也有裴楷（字叔则）。羊琇（字稚舒）后来才到，说：“杜预（字元凯）竟然让宾客连榻而坐！”没有落座就离开了。杜预请裴楷去追他回来，羊琇已经走了几里路，才把马停下。不久，两人一起又回到了杜预的住所。

刘孝标注《世说新语》此则下引王隐《晋书》说杜预“智谋渊深，明于治乱”，虽“无伎艺之能，身不跨马，射不穿孔，而每有大事，辄在将帅之限”。就在杜预被封为镇南将军，朝廷文武百官悉数前来道贺的时候，以出身名门自居的羊稚舒（羊琇）一见杜预以“连榻坐”待客，便拂袖而去，既显得自家不懂“客随主便”之理，又给人以挟贵而骄、狂妄自大、不知自重之嫌，羊稚舒的言语行为自与“方正”本义相去天壤。倒是“少贱”而“好豪侠”并“不为物所许”的杜预，并不以羊稚舒如此傲慢无礼之言行为忤，而是谦卑有加，一团和气，屈己下人地亲请裴叔则（裴楷）去追赶羊稚舒回来，不但显得自家方正有余，豪侠之气不减当年，而且更加显得自身胸怀广阔，气量夺人。

14　晋武帝时，荀勖^①为中书监，和峤为令。故事^②，监、令由来共车。峤性雅正，常疾勖谄谀。后公交车来，峤便登，正向前坐，不复容勖。勖方更觅车，然后得去。监、令各给车，自此始。

①荀勖：字公曾，钟繇外孙。累迁侍中、中书监。②故事：原来的制度。

晋武帝司马炎时期，荀勖任中书监，和峤任中书令。按照当时的官场惯例，中书监和中书令向来同车入朝。和峤文雅刚正，平时非常讨厌荀勖的谄媚阿谀。官车到来后，和峤立刻上车，端坐在正中间一动不动地只往前看，不再给荀勖留出位子。荀勖无奈只好再找一辆车，然后才能走。中书监、中书令分别派车入朝的制度，于是从这时开始。

虽说士人君子所追求的人际关系的最高境界是“君子和而不同”，但参商不同现，熏莸不同器，泾渭必分明，在根本的是非原则与人格尊严面前，必须旗帜鲜明，来不得丝毫的模棱两可。本性文雅方正的和峤既不愿与谄谀献媚的荀勖同车而行，也不愿与反复无常的小人苟勖交谈只言片语，既是官场慎言慎交的自保手段，也是君子不给小人以可乘之机的最佳防范措施，更是凸显自我品格的处世策略。而从和峤不与小人为伍的特立独行之举所造成的中书监、中书令共乘一车的惯例被打破的结果来看，凡事不破不立，敢于第一个吃螃蟹的人永远属于卓然不群的勇敢者。

15　山公^①大儿着短帢^②，车中倚。武帝欲见之，山公不敢辞，问儿，儿不肯行。时论乃云胜山公。

①山公：山涛。②短帢：古代士人戴的一种用缣帛做的便帽。

山涛的大儿子山该带着简陋的便帽，在车里靠着。晋晋武帝司马炎想召见他，山涛不敢推辞，就去问儿子山该，儿子山该却不肯去拜见晋武帝司马炎。当时的舆论便说山该胜过了他的父亲山涛。

山涛虽然也位列“竹林七贤”之中，但与其他几位志隐山林、傲视权贵、特立独行、放浪形骸的竹林隐士不同，他热衷于官场。既然是官场中人，势必要遵守官场的规矩，自己的一言一行都必须唯上司马首是瞻，将能够显示自己性格的高傲的尾巴紧紧地夹起来才是，所谓“当官不自在，自在不当官”是也。然而上至天子王公，下至庶民百姓，说起来也都是具有七情六欲的生命个体，爱美与好奇之心，多所难免。只是令人想不到的是晋武帝司马炎竟然也是一个流行服装的发烧友，而其崇拜的服装偶像竟然还是山涛喜好“着短帢”的大儿子山该。在唯恐拍皇帝马屁还怕拍不到地方的山涛看来，晋武帝司马炎表示想见一下自己大儿子山该“着短帢”的风采，自然是自己梦寐以求的无上荣光之事，如果条件允许的话，山涛亲自给具有时装名模风采的大儿子山该来导演一场排练秀，也是未尝不可的事情。然而世间事有时难免会有一厢情愿，代他人自以为是地自作主张，有时难免会遇到难堪。即便是身为朝廷官员的山涛以老子的身份与地位向大儿子山该传达晋武帝的旨意，竟然也遭到了大儿子山该的断然拒绝。山涛在晋武帝面前“不敢辞”的事情，其子仅以“不肯行”三个字就轻松地做到了，山涛的大儿子山该不趋炎附势而决绝地与权力人物保持必要的疏离，不仅有着“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后生可畏风范，而且体现出了特立独行、表里如一的刚正不阿的风骨操守，体现出魏晋人士所推崇的独立不阿的人格精神取向，因此，“时论乃云胜山公”正是对山涛的大儿子山该的中的之语。

16　向雄^①为河内主簿，有公事不及^②雄，而太守刘淮^③横怒，遂与杖遣之。雄后为黄门郎，刘为侍中，初不交言。武帝闻之，敕雄复君臣^④之好。雄不得已，诣刘，再拜曰：“向受诏而来，而君臣之义绝，何如？”于是即去。武帝闻尚不和，乃怒问雄曰：“我令卿复君臣之好，何以犹绝？”雄曰：“古之君子，进人以礼，退人以礼；今之君子，进人若将加诸膝，退人若将坠诸渊。臣于刘河内，不为戎首^⑤，亦已幸甚，安复为君臣之好？”武帝从之。

①向雄：字茂伯，河内人。仕至黄门郎、护军将军。②及：涉及。③刘淮：字君平，沛国杼秋人。官至尚书仆射、司徒。④君臣：魏晋时期僚属关系也称君臣关系。⑤戎首：发动战争或挑起事端的主动方。

向雄在河内郡任主簿，有一件公事不应该牵涉他，可是太守刘淮暴怒，对他进行拷打并黜退了他。后来向雄做了黄门侍郎，刘淮做侍中，两人从来不交谈。晋武帝司马炎听说了这件事，命令向雄恢复过去那种上下级关系。向雄不得已，到刘淮那里，在拜行礼后说：“刚才是秉承皇帝的召命而来的，可是我们之间上下级的情义早已断绝，怎么办？”说完马上就离开了。晋武帝司马炎听说两人还是没有和好，就怒冲冲地问向雄：“我命令你去恢复往日上下级之间的和睦关系，为什么还要断绝交往？”向雄回答说：“古时候的君子，举荐人以礼作为依据，黜退人也按照礼法处理。现在的君子，推荐人时好像要把他抱在膝上，黜退人时就想要把他推入深渊。我对于刘淮，没有刀兵相见，已经算幸运得很了，怎么还能够恢复旧日和好的关系呢？”晋武帝司马炎于是听从了他。

大丈夫可杀不可辱。向雄无缘无故遭到上司刘淮的杖打，而且还被驱出公门，此事在刘淮眼中可能是正常的行政事故处理方式，而在向雄看来，则未免不是奇耻大辱。尽管后来二人又成为上下级的关系，并且向雄奉晋武帝“复君臣之好之命”来拜见刘淮，但那只不过是奉命遵礼而行，内心对刘淮不但没有丝毫的敬重，反而直言不讳地向晋武帝司马炎表示了自己对于刘淮“不为戎首，亦已幸甚”的不共戴天的切齿之恨，可谓方正有余而宽恕不足。倒是向雄所说的“古之君子，进人以礼，退人以礼；今之君子，进人若将加诸膝，退人若将坠诸渊”诸语入木三分地道出了官场仕途进退与否的炎凉景象，即使在今天也有振聋发聩的警醒作用，也突出了向雄有仇必报、洞明世事的刚正品质。

17　齐王冏^①为大司马，辅政，嵇绍为侍中，诣冏咨事^②。冏设宰会^③，召葛

^④、董艾^⑤等共论时宜。

等白冏：“嵇侍中善于丝竹，公可令操之。”遂送乐器。绍推却不受，冏曰：“今日共为欢，卿何却邪？”绍曰：“公协辅皇室，令作事可法。绍虽官卑，职备常伯^⑥。操丝比竹^⑦盖乐官之事，不可以先王法服^⑧为伶人之业。今逼高命^⑨，不敢苟辞，当释冠冕，袭^⑩私服，此绍之心也。

等不自得而退。

①齐王冏：司马冏，字景治。官拜大司马，加九锡。②咨事：请示公务。③宰会：设置宴会邀请僚属集会。④葛

：字虚

，齐王从事中郎。⑤董艾：字叔智，弘农人。领右军将军。⑥常伯：周代官名。相当侍中。⑦操丝比竹：演奏乐器。⑧法服：符合礼法标准的官服。⑨高命：高贵的命令。⑩袭：穿。

齐王司马冏担任大司马，开始辅理朝政。嵇绍官拜侍中，到司马冏府中请示公务。司马冏设置了一个官属的集会，唤召葛

、董艾等人共同讨论时政。葛

等人告诉司马冏：“侍中嵇绍擅长演奏管弦乐器，您可以叫他弹奏。”于是送上乐器。嵇绍却推却不肯接受。司马冏说：“今天大家一起玩乐，你为什么推辞呢？”嵇绍说：“你辅佐皇室，做事应该能够有法可依。我的官职虽然卑微，也忝居常伯职位。吹弹演奏乐器不过是乐官的事。我不能够身穿先王规定的官服而做乐工戏子的事情。今天迫于遵命，不敢轻易推辞，我应当脱下朝廷衣冠，穿上便服。这就是我的心愿。”葛

等人自觉没趣，便灰溜溜地退了出去。

人各有志，不能勉强，屈己事人，丈夫不为。嵇绍拒绝齐王司马冏让其“以先王法服为怜人之业”的无理要求，显得刚毅果决，其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决心与豪言壮语，颇有凛然不可侵犯的气势。嵇绍所说的“今逼高命，不敢苟辞，当释冠冕，袭私服”数语，透露出孟子所推崇的“威武不能屈”的大丈夫气概，更有着其父嵇康视死如归的浩然正气。

18　卢志^①于众坐，问陆士衡^②：“陆逊、陆抗是君何物？”答曰：“如卿于卢毓、卢珽。”士龙失色，既出户，谓兄曰：“何至如此，彼容^③不相知也？”士衡正色曰：“我父、祖名播海内，宁有不知，鬼子敢尔^④！”议者疑二陆优劣，谢公以此定之。

①卢志：字子通，范阳人，卢毓之孙、卢珽之子。历成都王长史、卫尉卿、尚书郎。②陆士衡：陆机，字士衡，陆逊之孙、陆抗之子。③容：或许。④鬼子敢尔：鬼子孙竟敢如此。

卢志当着在座众人的面问陆机道：“陆逊、陆抗是你的什么人？”陆机回答道：“就像你和卢毓、卢珽一样。”陆士龙在旁听到，脸色都变了。出门后，他对哥哥说道：“哪至于要这样说呢？也许他真的不知道。”陆士衡严肃地说：“我父亲、祖父的名讳传播海内，岂有不知道的。鬼子孙竟敢如此无礼！”舆论界一向定不出二陆的优劣，谢安就拿这件事来判定他们。

陆逊是陆机、陆云两兄弟的祖父，而陆抗则是陆机、陆云两兄弟的父亲。卢志的祖父是卢毓，而父亲是卢珽。陆机、陆云的父亲陆抗和祖父陆逊在当时都是闻名海内的人士，卢志不可能不知道陆机、陆云两兄弟的父亲陆抗和祖父陆逊的名字。而在大庭广众、众目睽睽之下当面直呼而问，是犯了说话不宜直呼对方长辈名字的习俗大忌，被直呼父、祖名字的陆机认为卢志如此问话是对自己和自己的先辈的莫大羞辱，于是针锋相对，以血还血、以牙还牙地用卢志的父、祖的名字来对卢志反唇相讥。表面看来，陆机的回答是对卢志挑衅之语的同样反击，在一般人眼中是一种无所谓的名字称呼之争，实际上则是陆机对先辈乃至陆氏家族荣誉、尊严的有力捍卫，是尊重自我的强烈表现。相对而言，陆云为卢志所开脱的“何至如此，彼容不相知也”的借口之语，不仅毫无尊严可言，而且明显是长卢志志气而灭陆机威风，一副和事佬和稀泥的嘴脸。谢安据此判定陆机人品高于陆云，正是取决于陆机和陆云两兄弟对于人格尊严受到卢志无理挑衅后各自的反应和所采取的态度。

19　羊忱^①性甚贞烈，赵王伦为相国，忱为太傅长史，乃版^②以参相国军事。使者卒^③至，忱深惧豫^④祸，不暇被马^⑤，于是帖骑^⑥而避。使者追之，忱善射，矢左右发，使者不敢进，遂得免。

①羊忱：字长和，一名陶，泰山平阳人。累迁太傅长史、扬州刺史、侍中。②版：以版授予官职。③卒：通“猝”，突然。④豫：参与；涉及。⑤被马：给马套马具。⑥帖骑：帖通“贴”，指贴身骑无鞍之马。

羊忱性格异常坚贞刚烈。“八王之乱”祸首之一的赵王司马伦自任丞相，当时羊忱正做太傅长史，司马伦便授予羊忱参相国军事的官职。传令使者突然来到，羊忱生怕参与这件事会遭受横祸，来不及给马备鞍就骑着光背的马逃走以躲避使者。使者骑马追他，羊忱擅长射箭，回身连连左右开弓射向使者，使者终于不敢向前追，他这才得以逃脱灾祸。

避重就轻，远害趋利，自古人之常情。羊忱一见赵王司马伦的信使来到，便“深惧豫祸”，既是羊忱对赵王司马伦狼子野心的明察秋毫，也是对当时动荡时局的清晰判断。然而历史上也有些人明知祸乱将临自身，却总是掩耳盗铃，自欺欺人，缺乏在大是大非面前究竟应该何去何从的果断和勇敢，显得侥幸有余，优柔寡断。像羊忱这样当机立断地把握自己的命运，义无反顾地奔向光明，无论是其胆识智慧，还是其沉勇刚毅，都非常令人钦佩。

20　王太尉^①不与庾子嵩^②交，庾“卿”之不置^③。王曰：“君不得为尔。”庾曰：“卿自君我，我自卿卿；我自用我法，卿自用卿法。”

①王太尉：王衍，字夷甫。②庾子嵩：庾

，字子嵩。③置：停。

太尉王衍（字夷甫）不和庾子嵩交好。庾子嵩却没完没了地称王衍为“卿”。王衍说：“您不能这样做。”庾子嵩说：“卿自用‘君’称呼我，我自用‘卿’称呼卿。我自己用我的叫法，卿自己用卿的叫法。”

尽管太尉王衍与庾子嵩私人关系不好，但庾子嵩仍然在称呼上对太尉王衍以“卿”字表示礼貌，这固然是庾子嵩个人修养高的表现。然而在得到太尉王衍的明确拒绝后，庾子嵩依然故我，不为对方好恶所动，体现出一种我行我素、不卑不亢的精神品格，其所谓“卿自君我，我自卿卿；我自用我法，卿自用卿法”之语，颇有令人“走自己的路，让别人去说”、“千秋功罪，任人评说”的刚正品格。

21　阮宣子^①伐社树^②，有人止之，宣子曰：“社而为树，伐树则社亡，树而为社，伐树则社移矣。”

①阮宣子：阮修。②社树：种在土地庙周围的树木。

阮修（字宣子）砍伐种植在土地神庙周围的树，有人劝阻他。阮修说：“如果建社庙为了栽树，那么砍去了树，社神就不存在了；如果栽树是为了立社庙，那么砍掉了树，社神也就搬家了。”

阮修算得上是一个无神论者。阮修的刚勇不仅表现在敢于砍伐祭祀土神之处的树木，有着“太岁头上动土”的胆量，而且更表现在其对“社而为树，伐树则社亡；树而为社，伐树则社移”的精辟论述上，具有一种大无畏的理论探索的勇气。

22　阮宣子论鬼神有无者。或^①以人死有鬼，宣子独以为无，曰：“今见鬼者，云著生时衣服，若人死有鬼，衣服复有鬼邪？”

阮修谈论有没有鬼神的问题。

有人认为人死后有鬼魂，惟独阮修以为没有，他说：“现在看过鬼的人都说鬼穿着活着时的衣服，如果人死后有鬼魂的话，那么衣服也有鬼魂吗？”

鬼神不过是封建迷信思想的替代品与想象物，是封建社会统治者借以愚民并达到稳固统治目的的手段。阮修直言诘问见鬼及衣服有鬼与否，体现出一种超越时代的勇气。

23　元皇帝^①既登阼，以郑后^②之宠，欲舍明帝而立简文。时议者咸谓：“舍长立少，既于理非伦，且明帝以聪明英断，益宜为储副^③。”周、王^④诸公并苦争恳切，惟刁玄亮^⑤独欲奉少主以阿帝旨。元帝便欲施行，虑诸公不奉诏，于是先唤周侯、丞相入，然后欲出诏付刁。周、王既入，始至阶头，帝逆^⑥遣传诏，遏^⑦使就东厢。周侯未悟，即却略^⑧下阶。丞相披拨^⑨传诏，径至御床前，曰：“不审陛下何以见臣？”帝默然无言，乃探怀中黄纸诏裂掷之。由此皇储始定。周侯方慨然愧叹曰：“我常自言胜茂弘，今始知不如也！”

晋元帝司马睿登上皇位后，因为郑后得宠，打算废去明帝司马昭的太子身份而改立简文帝司马昱为太子。当时朝中参与议论此事的文武百官都说：“废弃大儿子而立小儿子为太子，不但在道理上不合伦理礼制，而且司马昭凭借自身的聪明睿智，英勇果断，更适合立为太子作为皇位继承人。周

、王导等大臣都苦苦争辩，情意真切，只有刁协（字玄亮）一人想拥戴少主司马昱来迎合晋元帝司马睿的旨意。晋元帝司马睿准备立小儿子司马昱为太子，但又顾忌各大臣不遵从命令，于是先唤周

、王导入朝，然后就想把诏书交给刁协去发布。周

、王导入朝后，刚登上台阶，晋元帝司马睿就已经预先派遣传达诏命的官员阻拦他们，要他们先到东厢房去。周

没有领悟其中用意就退下台阶。丞相王导却推开传达诏令的官员，一直走到御座前，对晋元帝司马睿说：“不知道陛下为什么要召见臣？”晋元帝司马睿默默无言，只好从怀中摸出黄纸诏书撕毁扔掉。从此立司马昭为皇太子的皇储大事才确定下来。周

直到这时才明白过来，非常惭愧地赞叹说：“我常常自认为胜过弘茂丞相（王导，字弘茂），今天才知道我是比不上他的！”

①元皇帝：晋元帝司马睿。见前注。②郑后：字阿春，荥阳人。简文生母。③储副：太子；储君；皇位继承人。④周、王：周、王导。⑤刁玄亮：刁协，字玄亮，渤海饶安人。累迁尚书令。⑥逆：事先。⑦遏：阻拦⑧却略：后退。⑨披拨：拨开。

皇帝亦有私心，这从晋元帝因为宠幸郑后而“欲舍明帝而立简文”之事可知。然而，封建时代王位传承的不成文规矩是“立长舍少”，现在晋元帝之举明显地为了满足一己之私而“舍长立少”，“既于理非伦”，又不能轻易忘掉“聪亮英断”的晋明帝，所以周

和丞相王导苦谏晋元帝立明帝，既是职责所应当，又是忠臣之义举，而刁协的行径不过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阿谀之徒的惯常伎俩而已。难能可贵的是，丞相王导能够在晋元帝立简文为太子之心已决的情况下，犹能“披拨传诏，径至御床前”明知故问地将了晋元帝“舍长立少”而“何以见臣”一军，可谓正气堂堂，终于迫使皇帝默然悔悟，收回成命，“由此皇储始定”，起到了“是非当前无所惧，只为安邦定国计”的朝廷栋梁作用。周

从王导在大是大非面前的胆识与果敢中，认识到自己的不足，也算知过能改、见贤思齐之举。

24　王丞相初在江左，欲结援^①吴人，请婚陆太尉^②。对曰：“培

^③无松柏，熏莸^④不同器。玩虽不才，义不为乱伦之始。”

①结援：结交；网罗。②陆太尉：陆玩。③培

：小土丘。④熏莸：熏：香草；莸：臭草。

丞相王导刚到江南，想结交攀附吴中人士，请求和太尉陆玩结成姻亲。陆玩回答说：“小土丘上不会长有参天松柏，香蕙臭草不能够一起放在一个容器里。我陆玩虽然没有才能，但是在道义上不能做违背家族伦理道德的领头人。”

水向低处流，人往高处走。能够攀高枝，傍大树，倚泰山，自古便是喜欢走终南捷径的势利之徒梦寐以求的趋炎附势手段。然而人各有志，终难勉强，依靠联姻以达到某种政治目的，很多时候都是一厢情愿的事情。丞相王导欲借自己的权势来请婚，与陆玩结成亲家，便是如此。令人击节的是太尉陆玩视王导如“培

”与“莸”草的胆气，其“培

无松柏，熏莸不同器”的人格宣言，如金石语，既掷地有声，又显其傲骨铮铮。

25　诸葛恢^①大女儿适^②太尉庾亮儿，次女适徐州刺史羊忱儿。亮子被苏峻害，改适江虨。恢儿娶邓攸女。于时谢尚书求其小女婚，恢乃云：“羊、邓是世婚，江家我顾^③伊，庾家伊顾我，不能复与谢裒儿婚。”及恢亡，遂婚。于是王右军往谢家看新妇，犹有恢之遗法^④：威仪端详，容服光整。王叹曰：“我在遣女，裁^⑤得尔耳！”

诸葛恢的大女儿嫁给太尉庾亮的儿子，二女儿嫁给徐州刺史羊忱的儿子。庾亮的儿子被苏峻杀害后，诸葛恢的大女儿改嫁江虨。诸葛恢的儿子娶的是邓攸的女儿。当时，尚书谢裒求娶诸葛恢的小女儿做儿媳，诸葛恢说：“羊、邓两家和我们世代通婚，江家是我顾念她，庾家是他顾念我，我不能再和谢裒的儿子结亲。”等到诸葛恢死后，谢、诸葛两家才终于结亲。于是右军将军王羲之到谢家去看新娘，看见新娘还保持着诸葛恢旧日礼法家风：举止庄重安详，容貌服饰光润整洁。王羲之赞叹说：“我活着的时候打发女儿出嫁，也不过是这个样子啊！”

①诸葛恢：字道明，琅邪阳都人。尚书令。②适：许配；嫁给。③顾：顾念。④遗法：遗留下来的规矩、法度。⑤裁：通“才”。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老虎死了不倒威。诸葛恢与庾亮、羊忱、邓攸先后结为儿女亲家，诸葛恢的大女儿丈夫亡故而嫁江虨，其为父所主儿女婚事，循规蹈矩，有情有义，即使拒绝谢裒为小儿子的求婚，也名正言顺，不容人多辞。等到诸葛恢死去以后，谢裒的小儿子终于娶了诸葛恢的小女儿为妻，终算天遂人愿。虽然说父母是子女最好的老师，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子女又未尝不是对父母品格的不朽写照。王羲之盛赞诸葛恢小女的大家闺秀风范，实际上正是对作为父亲的诸葛恢的优良品质的由衷敬佩与赞美。

26　周叔治^①作晋陵太守，周侯、仲智往别，叔治以将别，涕泗不止。仲智恚之曰：“斯人乃妇女，与人别，惟啼泣！”便舍去。周侯独留，与饮酒言话，临别流涕，抚其背曰：“奴好自爱。”

①周叔治：周谟，字叔治，周

次弟。仕至中护军。

周谟（字叔治）担任晋陵太守，武城侯周

（字伯仁）和周嵩（字仲智）前去和周谟告别。周谟因为就要和两个哥哥离别，眼泪和鼻涕不停地流下，仲智对他非常恼怒，说道：“这个人竟似女人，和别人告别，只是伤心哭泣。”于是，便丢开他走了。周伯仁独自留下来和他饮酒谈话。临别时流着眼泪，拍着他的背说：“阿奴好好爱惜自己。”

生离死别，人所难免。然而如周叔治这般因为离家赴任而与兄弟们告别时竟然哭得涕泗不止的，未免显得儿女情长，英雄气短，而周仲智因恨周叔治女儿态而愤然离去，足显其男子汉大丈夫的刚毅气概。只是周

对周叔治的表现与周仲智的离去既未表现出不屑，也没有生气使性，而是独自留下来陪周叔治饮酒谈心，显得不急不缓，有情有义。

27　周伯仁为吏部尚书，在省内夜疾危急，时刁玄亮为尚书令，营救备亲好之至，良久小损^①。明旦，报仲智，仲智狼狈来。始入户，刁下床对之大泣，说伯仁昨危急之状。仲智手批^②之，刁为辟易^③于户侧。既前，都不问病，直云：“君在中朝，与和长舆齐名，那与佞人刁协有情？”径便出。

①小损：病情稍微减轻。②批：击。③辟易：躲避。

周

（字伯仁）任吏部尚书，晚上在官署内得了病，非常危急。当时刁协（字玄亮）任尚书令，对周

多方营救照顾得像对亲人般无微不至。过了好长时间，周

的病情才稍稍减轻。第二天早上，派人通知了周

的弟弟周嵩（字仲智），周嵩狼狈不堪地急忙地赶来。刚进门，刁协就下座对他大哭，叙说周

昨晚病情危急的状况。周嵩抬手就给了他一巴掌，刁协被打得惊退到门边。周嵩走到周

面前，完全不问病况，直截了当地说：“你在朝中与和峤（字长舆）声名相当，怎么能同谗佞小人刁协有交情！”说完就径直走了。

自古君子不私惠。佞人刁协趁着营救和照顾患急病的周

之机，妄图以救周

之事来感化和拉拢周

的弟弟周嵩（字仲智）。然而，周嵩并不为私情所动，而是批评周

忠良不辨、皂白不分，不顾自己的名誉而贪生怕死地与刁协混在一起，透露出一股“渴不饮盗泉水，热不栖恶树阴”的浩然正气。

28　王含^①作庐江郡，贪浊狼藉。王敦护其兄，故于众坐称：“家兄在郡定佳，庐江人士咸称之！”时何充为敦主簿，在坐，正色曰：“充即庐江人，所闻异于此！”敦默然。旁人为之反侧，充晏然^②，神意自若。

①王含：王敦之兄。②晏然：安然平静的样子。

王敦的哥哥王含任庐江郡守，贪赃枉法，名声政绩极坏。王敦袒护他的哥哥，故意向在座的众人夸奖说：“我哥哥在庐江郡的确很不错，庐江的知名人士都称赞他。”当时何充担任王敦的主簿，也在座中，严肃地说：“我就是庐江人，所听到的和你说的完全不同。”王敦顿时哑口无言，别人都为何充坐立不安，何充却非常安然，神态意气和平常一样。

宋代林逋《省心录》中说：“天下有公议，私不可夺；以私夺公者，人不服。”王敦的哥哥王含明明是把庐江搞得“贪浊狼藉”、乌烟瘴气，而弟弟王敦却对王含百般徇私袒护，恬不知耻地在文武百官面前替王含说好话，明目张胆地以私爱害公义。何充实事求是的态度表现出“忧国者不顾其身”的浩然正气。

29　顾孟著^①常以酒劝周伯仁，伯仁不受。顾因移劝柱，而语柱曰：“讵^②可便作栋梁自遇。”周得之欣然，遂为衿契^③。

①顾孟著：顾显：吴郡人。仕至骑郎。②讵：怎么；难道。③衿契：情投意合的朋友。

顾显（字孟著）曾经拿酒劝周

（字伯仁）喝酒，周

不接受敬酒。顾显就转向柱子敬酒，并且对着柱子说：“怎么可以自己把自己当做栋梁呢。”周

听了这话非常高兴，两人便成了情投意合的朋友。

世间事，不仅他山之石可以攻玉，而且旁敲侧击，有时也能起到当头棒喝的作用。顾孟著向周

劝酒而周

不喝，顾孟著便转身对房内的柱子敬酒，实际上，一方面是暗喻周

也是栋梁之材的人物，另一方面也是委婉含蓄地批评周

不要自己把自己当做栋梁而孤高傲慢。顾孟著的话绵里藏针，柔中带刚，是以退为进的欲擒故纵法，既顾全了周

的面子，又表达了自己的态度。古人云：“道吾恶者是吾师，道吾好者是吾贼”。周

听言识人，从顾孟著的话中不难想见顾孟著的人品，于是欣然转意，义结金兰，也算从善如流，豪爽坦率。

30　明帝在西堂，会诸公饮酒，未大醉，帝问：“今名臣共集，何如尧、舜？”时周伯仁为仆射，因厉声曰：“今虽同人主，复那得等于圣治^①！”帝大怒，还内，作手诏满一黄纸，遂付廷尉令收^②，因欲杀之。后数日，诏出周，群臣往省^③之。周曰：“近知当不死，罪不足至此。”

晋明帝司马绍在西堂召集众大臣饮宴，还没有喝得大醉时，晋明帝司马绍问道：“今天同名臣们一起聚会，我与尧舜相比，怎么样？”周

（字伯仁）当时正担任仆射，便声音异常严厉地回答说：“当今圣上虽然和尧舜一样同为万民之主，可是又怎能等同那个时候的太平盛世！”晋明帝司马绍听了大怒，回到宫中，亲手写了满满一张黄纸的诏书，立刻交给廷尉，命令廷尉收捕周

，并想趁此机会杀掉他。过了几天，晋明帝司马绍又下诏放出周

，众位大臣去看望他，周

说：“原先我就知道自己不会被判处死刑，因为我的罪行还不至于到杀头的地步。”

①圣治：圣明之治。②收：逮捕。③省：看望。

晋明帝司马绍因醉酒而自比尧、舜，不料却遭到时任仆射的周

的反驳。恼羞成怒的晋明帝司马绍气急败坏地亲写诏书让执法官不但要拘捕周

，而且还要找借口杀了周

。晋明帝司马绍的如此做法，既有违《韩非子·外诸说左下》所倡导的“私怨不入公门”的为政法则，也不符合汉代荀悦《申鉴·政体》所主张的“人之有公赐无私惠，有公怒无私怨”的为君准则。虽然说喜怒哀乐是人之常情，但是，身居官场之人要的是公平、公正与公道，容不得半点儿私情，既不可以私意喜一人，也不可以私意怒一人，换句话说也就是公怒决不可无，私怨决不可有，公怒为天下国家，私怒只为一己。好在晋明帝司马绍没过几天就下诏放了周

，倒也体现出后世明代的胡居仁在《居业录·学问》所说的“才觉私意起，便克去此，是大勇”的知耻而后勇的男子汉风范。然而令人费解的是，晋明帝司马绍还未即位时，周

就已被叛将王敦所杀，不知《世说新语》作者何以又拿晋明帝即位后之活人与死去已久的周

说说事，想来是杜撰之传奇，今人不妨对此姑妄听之，读史实而明世理而已。

31　王大将军当下，时咸谓无缘^①尔。伯仁曰：“今主非尧、舜，何能无过？且人臣安得称兵^②以向朝廷？处仲狼抗^③刚愎，王平子何在？”

①缘：缘由。②称兵：用兵；举兵。③狼抗：狂妄自大。

大将军王敦将要在武昌起兵谋反东下进攻建康，当时的人都说他没有什么依据要这样。周

（字伯仁）说：“当今皇上不是尧舜，怎能没有过失？况且臣下怎么可以举兵进攻朝廷？王敦（字处仲）狂妄自大，刚愎自用，曾令王敦畏惧而被王敦杀掉的王澄（字子平）如今活着该多好啊？”

板荡识忠臣，国难思良将。大将军王敦要举兵谋反，无奈王敦所敬畏的晋室重臣王澄已死。大兵压境、兵临城下的危急时刻，周

迫不得已才对狼抗刚愎的王敦发出“王平子何在”之如此无可奈何的感慨。

32　王敦既下，住船石头，欲有废明帝意。宾客盈坐，敦知帝聪明，欲以不孝废之。每言帝不孝之状，而皆云：“温太真所说。温尝为东宫率^①，后为吾司马，甚悉之。”须臾，温来，敦便奋其威容，问温曰：“皇太子作人何似？”温曰：“小人无以测君子。”敦声色并厉，欲以威力使从己，乃重问温：“太子何以称佳？”温曰：“钩深致远，盖非浅识所测。然以礼侍亲，可称为孝。”

王敦从武昌发兵长江下游地区后，把船停驻在石头城，而且有废黜晋明帝司马绍的意向。一天宾客满座，王敦心知晋明帝司马绍聪颖明慧，就企图用不孝的罪名来废掉太子。每次谈到晋明帝司马绍不孝的情况，他总是说：“这是温峤（字太真）说的。温峤曾经做过东宫卫率，后来又做了我的司马，非常熟悉太子的情况。”一会儿，温峤来到。王敦便做出一副威严的神色问温峤：“皇太子为人怎么样？”温峤回答说：“小人没有才能去评判圣上和太子。”王敦声色俱厉，想凭借威力使他顺从自己，于是再一次问温峤：“太子有什么值得称扬的？”温峤回答说：“太子明察秋毫、高瞻远瞩的才能，大概不是我这种认识肤浅的人所能估量的。但他遵循礼法侍奉双亲，可以称为孝。”

①率：率通“帅”。

面对色厉内荏的逆贼王敦的淫威，温峤仗义执言，理直气壮，不为个人生死之危而改变自己的操守，奉行忠仁正义而不避危难，体现的正是南朝诗人鲍照在《代出自蓟北门行》诗中所称颂的“时危见臣节，世乱识忠良”的忠臣义士的坚贞气节。

33　王大将军既反，至石头，周伯仁往见之。谓周曰：“卿何以相负？”对曰：“公戎车^①犯正，下官忝^②率六军，而王师不振，以此负公。”

①戎车：兵车。此指起兵。②忝：愧对。

大将军王敦起兵谋反后，到了石头城。周

（字伯仁）去看他。王敦对周

说：“你为什么背弃我？”周

回答说：“你起兵进犯朝廷，下官惭愧率领朝廷大军迎战，可是朝廷大军不能奋起杀敌，因此才辜负了你。”

据《晋书·卷六十九·周

》中所说，当初晋元帝司马睿初镇江左时，周

刚到荆州刺史任上，就被蜀将杜弢打败，幸得陶侃遣兵相救而生还。因此，周

奉诏去见王敦时，王敦才有对周

“卿何以相负”的诘难。然而，尽管王敦对周

有救命之恩，但那毕竟是两人都共同效命晋室之时，如今周

率王师来抵抗王敦所率叛军的进攻，是正义对非正义的军事手段，所以，周

才借着王敦“何以相负”的话题，以“王师不振，以此负公”的反其义之语而作答，显得义正词严，方直凝重。

34　苏峻既至石头，百僚奔散，惟侍中钟雅独在帝侧。或谓钟曰：“见可而进，知难而退，古之道也。君性亮直，必不容于寇雠，何不用随时之宜，而坐待其弊邪？”钟曰：“国乱不能匡，君危不能济，而各逊遁^①以求免，吾惧董狐^②将执简^③而进矣！”

①逊遁：逃避。②董狐：春秋时史官，以秉笔直书著称。③简：书简。

苏峻率领叛军攻打到了石头城后，朝中百官奔窜逃散，只有侍中钟雅独自留在晋成帝司马衍的身边。有人对钟雅说：“有条件作为就前进，灾难临头就隐退，这是自古以来的常理。你本性刚烈正直，一定不会被叛贼宽容。为什么不采取顺应时宜的识时务办法，却要坐等死亡呢？”钟雅说：“国家有战乱而不能拯救，君王有危难而不能够救助，却各自东奔西逃来躲避祸乱，我害怕春秋时著名的史官董狐要拿着记事用的竹简进朝来啦！”

时人所谓“见可而进，知难而退，古道也”的意思是说，在一般情况下，能有作为时就进取，危险将临时就退隐，这自古以来就是正常的为人处世之道。就人之常情来说，如此作为也算得上是识时务。然而非常之人，必有非常之举，钟雅匡国乱、济君危以期青史留名的豪言壮语，透露的是忠臣报国的雄心壮志，抒写的正是同时代诗人潘岳《西征赋》所赞美的“临危而智勇奋，投命而高亮节”的义气与风流。

35　庾公临去，顾语钟后事^①，深以相委。钟曰：“栋折榱崩，谁之责邪？”庾曰：“今日之事，不容复言，卿当期克复之效耳！”钟曰：“想阁下不愧荀林父^②耳。”

①后事：善后事宜。②荀林父：春秋时晋将，救郑时败于楚。

庾亮临近出逃石头城时，屡次向钟雅交代走后的事情，深切地把朝廷重任委托给他。钟雅说：“栋梁摧折，椽子倒塌，这是谁的责任呢？”庾亮说：“今天的事，不容许再说了，你应该寄希望于收复京都的胜利啊！”钟雅说：“想必您不会有愧于晋国戴罪立功的荀林父吧！”

钟雅这里所说的荀林父，即中行桓子，是春秋时晋国正卿。晋文公重耳建立“三行（步兵）”抵御狄人，荀林父被任命为中行之将。晋景公三年（公元前597年），楚庄王围郑，晋国任荀林父为中军元帅率师救郑，与楚军在郑国的领地邲即今河南荥阳市北展开决战，结果荀林父所率领的晋国军队因诸将不睦而为楚所败。荀林父因罪向晋平公请死，后因士贞子的进谏而免死。晋景公六年，荀林父率军攻灭赤狄的潞氏（今山西潞城东北），被晋景公赏以“狄臣千室”。庾亮临终之际向钟雅托付朝廷后事，钟雅安慰庾亮即使九泉之下也“不愧荀林父”，意在表明庾亮和对晋国忠贞不渝的荀林父一样，对晋室有着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赤胆忠心。

36　苏峻时，孔群^①在横塘，为匡术^②所逼。王丞相保存术，因众坐戏语，令术劝群酒，以释横塘之憾。群答曰：“德非孔子，厄同匡人^③。虽阳和布气，鹰化为鸠，至于识者，犹憎其眼。”

①孔群：会稽山阴人。仕至御史中丞。②匡术：曾为阜陵令。③厄同匡人：孔子曾为匡人所困。孔群用此典故影射匡术。

苏峻叛乱时，孔群在横塘受到了匡术的威胁。平叛以后，丞相王导保全了匡术，趁着大家在一起谈笑，要匡术向孔群敬酒来消除横塘一事的怨恨。孔群回答说：“我的德行赶不上孔子，遭受的困厄却同孔子遇到匡人一样。虽然春天充满和暖之气，老鹰变成了鸠鸟，但认识它的人，依然还会憎恶它那双鹰眼。”

自古忠臣良将与佞贼贰臣总是势不两立、不共戴天。在丞相王导和稀泥式的劝说下，孔群以当年孔夫子被匡人围困的历史事实来比况叛贼匡术对自己的围攻，以“鹰化为鸠”而“识者犹憎其眼”来表达自己对匡术的厌恶，显得以史为鉴而不失圭臬，直抒胸臆而正义凛然。

37　苏子高事平，王、庾诸公欲用孔廷尉为丹阳。乱离之后，百姓凋弊。孔慨然曰：“昔肃祖临崩，诸君亲升御床，并蒙眷识^①，共奉遗诏。孔坦疏贱，不在顾命之列。既有艰难，则以微臣为先，今犹俎^②上腐肉，任人脍截耳！”于是拂衣而去，诸公亦止。

①眷识：眷顾赏识。②俎：砧板。

苏峻的叛乱平定以后，王导、庾亮诸大臣想任命廷尉孔坦去担任丹阳尹。颠沛流离的战后，人民生活困苦不堪。孔坦感慨地说：“从前肃宗（晋明帝司马绍）临终时，诸位大臣都亲身到御床前受到先帝的器重赏识，共同接受遗诏。我才疏位卑，不在临终受命之列。如今有了困难以后，就把我放到前面，今天我像是砧板上的腐肉，任人细细的切割罢了！”说完就拂袖而去，王导、庾亮等大臣也就停止了商讨对孔坦任命的事了。

表面看来，孔坦的激愤之语似乎是对“炒豆大家吃，炸锅一人事”的自家不幸命运遭际的写照，或者是炒王导、庾亮对自己治理丹阳任命的鱿鱼，颇有“早知今日，何必当初”的愤懑与感慨，实际上吐露的则是孔坦如《晏子春秋·问上》所说的“身无以用人而又不为人用者卑”的自卑复自傲的心声，是对朝廷贤者不用、用者不贤的严厉诘问，与晋人葛洪《抱朴子》所说的“良骏败于拙御，智士踬于暗世”、“佞人相汲引而柴王路，俊哲处下位而不见知”有着异曲同工之妙，鼓荡的是“士为知己者死”的傲然骨气。

38　孔车骑^①与中丞共行，在御道逢匡术，宾从甚盛。因往与车骑共语。中丞初不视，直云：“鹰化为鸠，众鸟犹恶其眼。”术大怒，便欲刃之。车骑下车，抱术曰：“族弟发狂，卿为我宥之！”始得全首领^②。

①孔车骑：孔愉，字敬康，会稽山阴人。累迁尚书仆射，赠车骑将军。②首领：头颅和脖颈，引指性命。

车骑将军孔愉和御史中丞孔群同行，在御道上遇见了匡术，匡术身边的门客随从很多，匡术便前去和车骑将军孔愉说话。御使中丞孔群却连一眼也不看匡术，只是直言不讳地说：“老鹰变成鸠鸟，所有的鸟仍然憎恶它的眼睛。”匡术大怒，便准备拿刀杀死他。孔愉下车抱住匡术说：“堂弟发疯，你看在我的面上饶了他吧！”孔群这才得以保住性命。

不是冤家不碰头，小人自有恶人磨。当年和苏峻一起作乱晋室的叛贼匡术，如今在苏峻叛逆之事平定后，又摇身一变成为朝廷的宠儿，耀武扬威地在京城作威作福。中丞孔群斥骂匡术是“鹰化为鸠”犹遭众鸟厌恶的恶禽，恰如打蛇打七寸一般击中了小人匡术的要害。中丞孔群疾恶如仇，光明磊落。

39　梅颐^①尝有惠于陶公，后为豫章太守，有事，王丞相遣收之。侃曰：“天子富于春秋^②，万机自诸侯出，王公既得录^③，陶公何为不可放！”乃遣人于江口夺之。颐见陶公，拜，陶公止之。颐曰：“梅仲真膝，明日岂可复屈邪？”

①梅颐：字仲真，领军司马。②富于春秋：年纪轻的一种委婉说法。③录：逮捕。

梅颐曾经对陶侃有恩，后来做豫章太守，出了事，丞相王导派人去逮捕他。陶侃说：“天子还年轻，政令都由大臣发出；丞相王导既然可以下令抓捕，我陶侃为什么就不可以释放！”于是派人到江口把梅颐夺过来。梅颐见到陶侃，就给陶侃跪下，陶侃把他拦住。梅颐说：“我梅仲真的膝头，明天难道还会下跪吗！”

就知恩图报的私情而言，陶侃救梅颐脱王导之虎口，可谓是有情有义有肝胆，然而就奉公守法的公义而论，陶侃此举未免显得徇私枉法。陶侃作为朝廷命官，如此目无王法，其不良后果恰如《管子》一书所明确指出的那样，“私情行而公法毁”，“私道行则法度侵”。当然，《世说新语》的作者如此写陶侃并将其编入“方正”名下，不外是昭示晋室朝廷大小官员“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的社会黑暗一角，以形象地表明陶侃不过是一位有血有肉的性情中人罢了。

40　王丞相作女伎^①，施设床席。蔡公②先在坐，不说而去，王亦不留。

①女伎：歌舞伎。②蔡公：蔡谟，字道明，济阳考城人。官至扬州刺史，卒赠司空。

丞相王导安排歌舞伎表演，还给歌舞伎们设置了床榻。蔡谟先已在座，见此情景就不高兴地走了，王导也不挽留。

官场中人，必须时时处处对自己严加检点，所谓“不矜细行，终累大德”是也，一旦授人以柄，轻则丢掉头上的乌纱帽，重则丢掉曾经戴过乌纱帽的那颗人头。蔡谟半途而退丞相王导“施设床席”的女伎招待会，可谓明哲保身的自卫之术，彰显的是道不同不相与谋、乐不同不相与席的清高人格，而王导对蔡谟“不说而去”“亦不留”的态度，更显“人各有志，不能勉强”的处世之道。

41　何次道、庾季坚^①二人并为元辅^②。成帝初崩，于时嗣君未定。何欲立嗣子，庾及朝议以外寇方强，嗣子冲幼^③，乃立康帝。康帝登阼，会群臣，谓何曰：“朕今所以承大业，为谁之议？”何答曰：“陛下龙飞^④，此是庾冰之功，非臣之力。于时用微臣之议，今不睹盛明之世。”帝有惭色。

何充（字次道）、庾冰（字季坚）两人一起接受遗诏担任最高辅政大臣。晋成帝司马衍刚去世，当时继位的君主还没有确定。何充主张立晋成帝司马衍的儿子，庾冰和朝中大臣都认为外乱正强，皇子年幼，于是就立了晋成帝司马衍的弟弟司马岳。康帝司马岳即位后，大会群臣，问何充：“我今天能继承国家大业，是谁的主张？”何充回答说：“陛下登基，这是庾冰的功劳，不是我的力量。当时如果用了卑臣的主张，那么今天就看不到太平盛世了。”康帝司马岳听后脸上现出了惭愧的神色。

①庾季坚：庾冰，字季坚，庾亮之弟。累迁车骑将军、江州刺史。②元辅：最高辅政大臣。③冲幼：年幼。④龙飞：帝王即位。

年仅32岁就因病死去的晋成帝司马衍在临终之前，曾下诏立自己的亲弟弟琅邪王司马岳为嗣。按照封建时代的帝王传承习惯，晋成帝司马衍死后，理应由晋成帝的儿子司马丕即位，何充所坚持的“立嗣子”之说正是恪守了这一王位继承的旧制。晋康帝司马岳是晋成帝司马衍的同母弟弟，按理无由继承皇位，只是由于司马丕年幼，加之“外寇方强”才因此得立。司马岳登基成为晋康帝之后，便显露出一副小人得志的嘴脸，意欲给何充穿小鞋。面对晋康帝司马岳的叵测之心，何充据实而说，既不贪天功为己有，也不妄自菲薄，而是不卑不亢，透露出后世唐代齐己《君子行》所高歌的“荣必为天下荣，耻必为天下耻”的正义之气。

42　江仆射年少，王丞相呼与共棋。王手①尝不如两道②许，而欲敌道戏^③，试以观之。江不即下。王曰：“君何以不行？”江曰：“恐不得尔。”傍^④有客曰：“此年少戏乃不恶。”王徐举首曰：“此年少，非惟围棋见胜。”

①手：技艺。此指棋艺。②道：围棋子。③敌道戏：下棋不饶子。④傍：通“旁”。

尚书左仆射江虨年轻的时候，丞相王导叫他来一起下棋。王导的棋艺原比他差两子左右，可是却打算和他对等比赛，并试图以此来观察他。江虨不马上走棋。王导问：“您为什么不走？”江虨说：“恐怕不能够这样。”旁边有位客人说：“这年轻人的棋艺居然不赖。”王导慢慢抬起头来说：“这年轻人并不仅仅是围棋下得高超啊。”

棋虽小技，乃通大道。尚书仆射江虨年轻时坚守让两子方与丞相王导下棋的棋道，既是对自己棋力的自信，也是对棋手尊严的捍卫，是对人格平等的无言追求，也是一个有品位的棋手的价值所在。王导说年少的江虨“非惟围棋见胜”，既是感叹江虨刚正不阿的骨气，也是观棋识人的真情流露。

43　孔君平疾笃^①，庾司空为会稽，省之，相问讯甚至^②，为之流涕。庾既下床，孔慨然曰：“大丈夫将终，不问安国宁家之术，乃作儿女子相问！”庾闻，回谢^③之，请其话言。

①疾笃：病重。②至：周到。③谢：道歉。

孔坦（字君平）病重，司空庾冰当时任会稽郡内史，去探望他，十分恳切地问候病情，甚至为他病重而流泪。庾冰下座准备离开，孔坦感慨地说：“大丈夫临死前，不问安邦定国的方略，竟像妇人小孩一样来问候我！”庾冰听见了，返身向他道歉，请他留下遗言。

司空庾冰看望孔坦而“问讯甚至，为之流涕”，虽然是出于一片关切真情，但毕竟显得太过儿女情长，孔坦所言则是一股大丈夫气概，为人钦佩。

44　桓大司马诣刘尹，卧不起。桓弯弹^①弹刘枕，丸迸碎床褥间。刘作色而起曰：“使君如馨^②地，宁可斗战求胜？”桓甚有恨容。

①弯弹：拉弓射弹。②如馨：如果这样。

大司马桓温拜访丹阳尹刘惔，刘惔躺着没起床。桓温弯弓弹射他的枕头，弹丸在被褥上迸碎了。刘惔变了脸色起来说：“使君如果这样，难道可以取得战斗的胜利吗”桓温脸色显得十分不高兴。

刘惔用“斗战求胜”之语来贬损桓温虽然如今贵为大司马，然而终究不过是一介武夫而已。卧榻之侧，难容他人酣睡；头下之枕，岂容桓温弹射。刘惔“作色而起”并斥桓温，正是为尊严而战。

45　后来年少多有道深公者。深公谓曰：“黄吻^①年少，勿为评论宿士^②。昔尝与元明二帝、王庾二公周旋。”

①黄吻：雏鸟嘴黄，用来比喻幼童。②宿士：老前辈。

后辈年轻人中有很多人谈论竺法深和尚。竺法深对他们说：“无名小辈，不要妄加评论前辈名家。以前我曾经和元帝、明帝以及王导、庾亮两位尊长都有过许多交往。”

俗语说得好：“嘴巴没毛，说话不牢。”僧人竺法深告诫年轻人诸语，虽有自我炫耀之嫌，但仍不失为可鉴之言。

46　王中郎年少时，江为仆射，领选^①，欲拟之为尚书郎。有语王者，王曰：“自过江来，尚书郎正用第二人^②，何得拟我！”江闻而止。

①领选：主持任用官吏。②第二：二流。

北中郎将王坦之年轻时，江虨任尚书左仆射，主管吏部事务，打算任用他为尚书郎。有人把这事告诉了王坦之，王坦之说：“自从过江以来，尚书郎只用第二流人物，怎么能考虑我！”江虨听说这话，马上中止了。

王坦之以身为名门之后自傲，不量自己才能的大小而一味追求官位之高，不过沽名钓誉之徒而已。仆射江虨听王坦之所言而立刻不再任命他，可谓识人善任，奉行的恰是《尚书·武成》所推崇的“建官惟贤，位事惟能”的用人法则。

47　王述转尚书令，事^①行便拜。文度曰：“故应让杜、许。”蓝田云：“汝谓我堪此不？”文度曰：“何为不堪，但克让是美事，恐不可阙^②。”蓝田慨然曰：“既云堪，何为复让？人言汝胜我，定不如我。”

①事：任命公文。②阙：同“缺”。

王述调任尚书令时，诏命一下达便接受官职。王述的儿子王坦之（字文度）说：“按照惯例应该让给杜、许。”王述说：“你认为我能否胜任这个职务？”王坦之说：“怎么不能！但谦让总是好事，恐怕不可缺少。”王述感慨地说：“既然说能胜任，为什么又要推让呢？别人说你胜过我，看来你终归还是不如我。”

谦虚固然不失为一种美德，但谦虚过度则未免有虚伪的嫌疑。本来就是以性子急而闻名于世的王述，接到就任尚书令的任命就立刻走马上任，焕发的是一种当仁不让、舍我其谁的锐意进取精神，比王坦之那种假惺惺的伪谦让，让人觉得真实而可爱得多。

48　孙兴公作《庾公诔》，文多托寄之辞。既成，示庾道恩^①。庾见，慨然送还之，曰：“先君与君，自不至于此。”

①庾道恩：庾羲，字叔和，小字道恩，庾亮第三子。历建威将军、吴国内史。

孙绰（字兴公）写了《庾公诔》，文中有很多寄托交情的言辞。写成后，拿给庾羲看。庾羲看后，愤激地送还给他，说：“已故家父和你的交情，从来没有达到你说的那样。”

庾道恩实事求是，不贪过分之誉；孙兴公妙笔生花，却是虚浮文字。

49　王长史求东阳，抚军不用。后疾笃，临终，抚军哀叹曰：“吾将负^①仲祖于此。”命用之。长史曰：“人言会稽王痴，真痴。”

①负：对不起。

左长史王濛（字仲祖）请求出任东阳太守，当时任抚军大将军的简文帝司马昱不肯委任他。后来王濛病重，临死前，抚军大将军司马昱哀叹说：“我将会在这件事上对不起仲祖。”便下命令委任他。长史王濛说：“人们都说会稽王（简文帝司马昱曾封为会稽王）痴傻，真是痴傻啊。”

长史王濛求官之举实属沽名，晋简文帝命将死之人为太守则系钓誉，一对虚假君臣均是痴傻之徒。

50　刘简^①作桓宣武别驾，后为东曹参军，颇以刚直见疏。尝听讯，简都无言。宣武问：“刘东曹何以不下意^②？”答曰：“会^③不能用。”宣武亦无怪色。

①刘简：字仲约，南阳人。仕至大司马参军。②下意：提出意见。③会：肯定；终究。

刘简任桓温的别驾，后来又担任东曹参军，总是因为刚强正直而被桓温疏远。有一次处理公文，刘简一言不发。桓温问他：“刘东曹为什么不提出意见？”刘简回答说：“反正不会被采纳。”桓温听了也没有见怪的脸色。

数言不中，不如守中，与其妄自其辞，何如沉默是金。刘简所以深谙此道，乃是由于其吃一堑、长一智的体验。

51　刘真长、王仲祖共行，日旰^①未食。有相识小人②贻其餐，肴案甚盛，真长辞焉。仲祖元：“聊以充虚，何苦辞？”真长曰：“小人都不可与作缘③。”

①日旰：天晚。②小人：普通百姓。③作缘：来往。

刘惔（字真长）、王濛（字仲祖）一起外出，直到天色很晚了也没有吃饭。有个认识他们的普通百姓给他俩送来饭食，菜肴很丰盛，刘惔却辞谢不吃。王濛说：“暂且充饥，何苦推辞！”刘惔说：“凡是普通老百姓都不可以和他们打交道。”

王濛见肴而食，自是气节自亏之小人；刘惔空腹拒食，虽然清高，但仍显自重身份。

52　王修龄尝在东山，甚贫乏。陶胡奴为乌程令，送一船米遗^①之，却^②不肯取。直答语：“王修龄若饥，自当就谢仁祖索食，不须陶胡奴米。”

①遗：赠与。②却：拒绝。

王胡之（字修龄）从前隐居在东山时很贫困。陶范（字胡奴）当时任乌程县令，就赠送一船米给他。王胡之却再三推辞不肯接受，只回话说：“王修龄如果挨饿，自然会到谢尚（字仁祖）那里要吃的，不需要陶胡奴的米。”

饿死事小，失节事大。人不求人品自高，求人当求大丈夫，王修龄不收陶胡奴所送之米正是为此。

53　阮光禄赴山陵^①，至都，不往殷、刘许，过事便还。诸人相与追之。阮亦知时流必当逐己，乃遄疾而去，至方山不相及。刘尹时为会稽，乃叹曰：“我入，当泊安石渚下耳，不敢复近思旷傍。伊便能捉杖打人，不易。”

光禄大夫阮裕（字思旷）去祭拜晋成帝司马衍的陵墓，到京都时，没有去殷浩、刘惔的处所拜访，事完后就回会稽。殷浩、刘惔等人一起去追赶他。阮裕也知道这批世俗名流一定会来追赶自己，便急速离去，众人直到方山也没有追赶上阮裕。丹阳尹刘惔当时正任会稽太守，便叹息说：“我如果到会稽，应该把船停靠在谢安石的小洲下，再不敢靠近阮裕身旁。他会抓住木棒打人，不会改变的。”

①山陵：皇帝葬礼。

遇高人而失之交臂，自是人生一大憾事。刘惔知阮裕之名而未敢与之进一步交往，因而心生憾念，正是缘于此理。

54　王、刘与桓公共至覆舟山看。酒酣后，刘牵^①脚加桓公颈，桓公甚不堪，举手拨去。既还，王长史语刘曰：“伊讵可以形色加人不？”

①牵：引；伸。

王濛、刘惔和桓温一起到覆舟山去观赏。当酒喝得非常畅快以后，刘惔伸足放在桓温脖子上，桓温很受不了，抬手拨开。回来后，长史王濛对刘惔说：“你难道可以拿脸色给别人看吗！”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刘惔酒酣而抬脚架在桓温脖上，未免欺人太甚。桓温忍无可忍地将刘惔的脚拨开，总算是太客气了些。

55　桓公问桓子野^①：“谢安石料万石必败，何以不谏？”子野答曰：“故当出于难犯耳。”桓作色曰：“万石挠弱^②凡才，有何严颜难犯！”

①桓子野：桓伊，小字子野，谯国人。累迁豫州刺史，赠右将军。②挠弱：懦弱。

桓温问桓伊（小字子野）：“谢安（字安石）预料谢万石一定会打败仗，为什么不规劝他？”桓伊回答说：“想必是难以触犯啊！”桓温满脸怒容地说：“谢万石懦弱庸才，有什么威严面孔难以冒犯！”

进言必看对象，否则难免对牛弹琴。在桓温看来谢万石是挠弱凡才，而在谢安眼中却未必是如此。桓温如此评价谢安与谢万石，是一种典型的“马后炮”与“事后诸葛亮”的为人行事风格。

56　罗君章^①曾在人家，主人令与坐上客共语，答曰：“相识已多，不烦复尔。”

①罗君章：罗含，字君章，桂阳枣阳人。累迁散骑常侍、廷尉、中散大夫。

罗含（字君章）曾经在别人家里做客，主人叫他和在座的客人一起交谈。罗含回答说：“那些客人认识得已经很多了，不用和他们再多交谈了。”

人之相交，贵在知心，知心贵在彼此体认而并不在相互语言交流的多少，后世所谓“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是也。罗君章即是依此行事。

57　韩康伯病，拄杖前庭消摇^①。见诸谢皆富贵，轰隐^②交路，叹曰：“此复何异王莽时？”

①消摇：同“逍遥”。安闲自在的样子。②轰隐：众多车辆行驶时的轰隆声。

韩伯（字康伯）生病了，拄着拐杖在前院从容漫步。看见谢家众人都富贵了，车子轰隆轰隆地在路上来来往往，慨叹说：“这又和王莽当政时的王家有什么不同吗？”

车水马龙之盛境，焉知不是门可罗雀下场的回光返照。唐代刘禹锡《乌衣巷》诗所谓“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李白《登金陵凤凰台》诗“吴宫花草埋幽径，晋代衣冠成古丘”即是对韩康伯见“诸谢皆富贵”之慨叹的生动注解。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历史总是有着惊人的相似性与轮回性。

58　王文度为桓公长史时，桓为儿求王女，王许咨^①蓝田。既还，蓝田爱念^②文度，虽长大，犹抱著膝上。文度因言桓求己女婚。蓝田大怒，排^③文度下膝，曰：“恶见文度已复痴，畏桓温面。兵，那可嫁女与之！”文度还报温云：“下官家中先得婚处。”桓公曰：“吾知矣，此尊府君不肯耳。”后桓女遂嫁文度儿。

①许咨：答应请示一下。②爱念：怜爱。③排：推开。

王坦之（字文度）任桓温长史的时候，桓温为儿子要求娶王坦之的女儿，王坦之答应回家和父亲蓝田侯王述商量。回家后，蓝天侯王述甚爱王坦之，虽然王坦之长大了，还把他抱在膝上。王坦之乘便谈到桓温求娶自己女儿的事。蓝田侯王述非常愤怒，把王坦之从膝上推下去说：“我讨厌坦之你又呆傻了，竟然害怕桓温那副面孔！他家是当兵的，怎么可以嫁女儿给他家！”王坦之便回复桓温说：“下官家中的女儿先前已经许配给别人家了。”桓温说：“我知道了，这全是令尊不肯同意罢了。”后来桓温的女儿终究嫁给了王坦之的儿子。

文武难双合，冰炭不同炉。虽说晋时人之交往讲究出身地位与家庭背景，但王述拒绝王坦之将自己的孙女嫁给桓温的儿子，却是有着自我人品上的清高。

59　王子敬数岁时，尝看诸门生樗蒱^①，见有胜负，因曰：“南风不竞^②。”门生辈轻其小儿，乃曰：“此郎亦管中窥豹，时见一斑。”子敬曰：“远惭荀奉倩^③，近愧刘真长！”遂拂衣而去。

①樗蒱：古代赌博游戏。②竞：强劲。③荀奉倩：荀粲，荀彧之子。

王献之（字子敬）才几岁的时候，曾经观看一些门生玩名叫“樗蒱”的赌博游戏，看见双方各有胜负，于是说：“南风不竞。”门客们轻视他是个小孩，就说：“这小孩子也不过是管中窥豹，时见一斑。”王献之瞪大眼睛说：“我不过远愧对荀奉倩，近愧对刘真长。”于是拂袖而去。

王献之这里所说的“南风不竞”是春秋典故，语出《左传·襄公十八年》。说的是当初楚伐郑，师旷奏《南风》之曲，音徵，以预示楚国军队士气不振而将败。王献之这里借用此典故来说明当时赌博的门生中有一方将输，却遭到门生的侮辱。荀粲和刘惔因慎于与人交游，所交往者皆为一时俊杰贤才，因此而为史家所赞誉。王献之针对门下之人对自己年幼而表现出的轻视无礼反唇相讥，用当时不接近普通百姓的荀粲和刘惔来表达自己因与门人接近而受到侮辱的愤怒和羞愧。可知士君子与小人交往，远则生怨，近则狎昵，说的正是此理。

60　谢公闻羊绥佳，致意令来，终不肯诣。后绥为太学博士，因事见谢公，公即取^①以为主簿。

谢安听说羊绥很不错，向他表示问候并请他来。可是羊绥始终不肯前来。后来羊绥任太学博士，因事去见谢安，谢安立即选拔他做主簿。

择日不如撞日，婉约不如直请。天生我材必有用，此羊绥所以自恃及谢安所以执意用之之所在。

61　王右军与谢公诣阮公，至门，语谢：“故当^①共推主人。”谢曰：“推人正自^②难。”

①故当：一定。②正自：实在；的确。

右军将军王羲之和谢安去拜访阮裕，到了门口，王羲之对谢安说：“我们一定要共同推尊出一个为主。”谢安回答说：“推举以谁为主实在很为难。”

王羲之年长谢安17岁，阮裕则更年长。如果以王羲之为主，在崇尚以年龄论尊贱的古代，那么阮裕就更会把谢安当做晚辈来对待，三个人在一起，恐怕就没有谢安说话的份儿了。因此，谢安当仁不让，认为在他们三人之中，各有千秋，推举谁为主恐怕是一件难事。

62　太极殿始成，王子敬时为谢公长史，谢送版^①，使王题之，王有不平色，语信^②云：“可掷着门外。”谢后见王，曰：“题之上殿何若？昔魏朝韦诞^③诸人，亦自为也。”王曰：“魏祚^④所以不长。”谢以为名言。

①版：作匾额用的木板。②信：使者。③韦诞：字仲将，善楷书，仕至光禄大夫。④祚：国运。

太极殿刚建成，王献之（字子敬）当时担任丞相谢安的长史。谢安命人送做匾用的木板，叫王献之题写。王献之流露出不满的神色，对来人说：“可以扔在门外。”谢安后来见到王献之，说：“题写后挂到正殿去怎么样？过去魏朝韦诞等书法名家也都题写过的。”王献之说：“这便是魏朝江山不能久长的缘故。”谢安认为这是一句名言。

新太极殿落成而请名书法家题字，既是习俗所致，也算风雅之事。然而王献之却断然拒绝谢安之命，实际上是对自古以来盛行不衰的所谓“形象工程”或“面子工程”的抵制，是对华而不实的所谓“花架子”之结局——形象工程害死人——的最好注释。

63　王恭欲请江庐奴^①为长史，晨往诣江，江犹在帐中。王坐，不敢即言。良久乃得及。江不应，直^②唤人取酒，自饮一碗，又不与王。王且笑且言：“那得独饮？”江曰：“卿亦复须邪？”更使酌与王。王饮酒毕，因得自解去。未出户，江叹曰：“人自量，固为难！”

①江庐奴：江敳，小字庐奴，济阳人。江虨之子。历黄门侍郎、骠骑咨议。②直：只是。

王恭想请江敳（小字庐奴）任长史，早晨去江敳家拜访，江敳还睡在帐里没起来。王恭坐下来，不敢马上开口说明来意，过了许久，才找机会说明来意。江敳没有回答，只叫人拿酒来，自己喝了一碗，也不给王恭喝。王恭边笑边说：“哪能一个人喝酒？”江敳说：“你也要喝酒吗？”就叫人给王恭斟酒。王恭喝完酒，就借故收回前话离开了。还没有出门，江敳叹息说：“一个人要正确估量自己，的确很难！”

知人难，知己难，知他人之长短难，知自己之长短更难，在他人之长前知自己之短尤难；量人难，量己难，量他人之优劣难，量自己之优劣更难，在他人之优处量自己之劣难上难。知与量自己最难。江庐奴所谓“人自量，固为难”之语意，正与西人所谓“认识你自己”的内涵一致。

64　孝武问王爽：“卿何如卿兄？”王答曰：“风流^①秀出，臣不如恭，忠孝亦何可以假^②人！”

①风流：才华神韵。②假：借；给予。

晋孝武帝司马曜问王爽：“你比哥哥怎么样？”王爽回答说：“才华神韵，风雅秀拔，臣比不上王恭，至于忠孝，又怎可以让给别人！”

世事万般皆可让，唯有忠孝须力争，此大丈夫立地顶天之根本元气。

65　王爽与司马太傅饮酒，太傅醉，呼王为“小子^①”。王曰：“亡祖长史，与简文皇帝为布衣之交；亡姑、亡姊，伉俪^②二宫。何小子之有？”

①小子：对人的蔑称。②伉俪：与……结为夫妇。

王爽和太傅司马道子在一起喝酒。太傅司马道子喝醉了，称呼王爽为“小子”。王爽说：“我已故的祖父长史王濛和简文帝是不拘身份和地位高低的朋友，已故的姑母、姐姐是两宫的皇后。怎么会有‘小子’的称呼！”

太傅司马道子酒醉吐真言，而王爽则为捍卫家庭尊严，直斥司马道子数典忘祖，透露的是“士可杀而不可辱”的自尊、自信与自豪。

66　张玄与王建武^①先不相识，后遇于范豫章许，范令二人共语。张因正坐敛衽，王孰视良久，不对。张大失望，便去，范苦譬^②留之，遂不肯住。范是王之舅，乃让^③王曰：“张玄，吴士之秀，亦见遇于时，而使至于此，深不可解。”王笑曰：“张祖希若欲相识，自应见诣。”范驰报张，张便束带造之。遂举觞对语，宾主无愧色。

张玄和建武将军王忱先前并不认识，后来在豫章太守范宁的住所相遇，范宁叫两人一块交谈。张玄于是正襟危坐，王忱久久地仔细看他，不答话。张玄大失所望，便要离去。范宁苦苦地劝导并挽留他，终于不肯留下。范宁是王忱的舅舅，便责备王忱说：“张玄是吴地名士中的杰出人物，又被当代人所推崇。你却使他这样，真是不可理解。”王忱笑着说：“张玄（字祖希）如果想和我互相认识的话，就应当拜访我。”范宁立刻飞快地告知张玄，张玄便衣冠整齐地到王忱家造访。两人于是举杯交谈，主客双方都没有抱愧的神色。

①王建武：王忱初为荆册刺史，后为建武将军。②譬：解释；劝导。③让：责备。

张玄以名贤自居，王忱以位高自重，尽管在豫章太守范宁家相遇，却彼此险些失之交臂，都是各自过度的虚荣心在作怪。世间事不怕没好事，就怕没好人，范宁既以舅舅身份责备王忱，又以信使的身份传话给张玄，终使张、王二人尽释前嫌。范宁之为人行事颇有“为朋友两肋插刀而在所不辞”的侠肝义胆风范。